梁世和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荀子思想研究
下学何以上达?
——孟荀整合刍议
梁世和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下学而上达”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内容,是儒家学说和实践的努力方向。荀子和孟子分别从下学和上达方面丰富了孔子这一思想,但同时荀子也阻隔了上达的祈向,孟子则对下学有所忽略。后代理学家多主张“上达即在下学中”,虽保留了上达的形上意蕴,却遮蔽、消弭了上达对超越、终极的追求。儒家的未来在于回到“下学上达”之真义,实现孟荀之整合。
下学;上达;荀子;孟子
一
《论语·宪问》载,一次孔子感叹没人了解自己,子贡问为什么,孔子答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关于“下学而上达”,孔安国曰:“下学人事,上知天命。”皇侃疏曰:“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我既学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达天命,天命有穷有通,故我不怨天也。”[1]1020。孔子又有“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五十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等诸说,联系起来看,“下学人事,上知天命”的解读可谓知言之论。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就此六个阶段而论,其“志于学”、“而立”、“不惑”属于学人事的“下学”阶段,“知天命”、“耳顺”、“不逾矩”则属于达天命的“上达”阶段。孔子的生命境界始终是向超越界开放的,由有限通向无限。
《论语》开篇即道“学而时习之”,对什么是学,学什么,历来有不同解释。朱熹训“学”为“效”,称“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又曰:“夫学也者,以字义言之,则己之未知未能而效夫知之能之之谓也。以事理言之,则凡未至而求至者,皆谓之学。虽稼圃射御之微,亦曰学,配其事而名之也。而此独专之,则所谓学者,果何学也?盖始乎为士者,所以学而至乎圣人之事。伊川先生所谓‘儒者之学’是也。盖伊川先生之言曰:‘今之学者有三:辞章之学也,训诂之学也,儒者之学也。欲通道,则舍儒者之学不可。尹侍讲(尹火享)所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学而至于圣人,亦不过尽为人之道而已。’此皆切要之言也。夫子之所志,颜子之所学,子思、孟子之所传,皆是学也。”[1]3
清初经学家毛奇龄反对朱熹,撰《四书改错》攻击朱熹《四书集注》。《四书改错》曰:“学有虚字,有实字。如学《礼》、学《诗》、学射、御,此虚字也。若志于学、可与共学、念终始典于学,则实字矣。此开卷一学字,自实有所指而言。乃注作‘效’字,则训实作虚,既失既诂字之法,且效是何物,可以时习?又且从来字学并无此训,卽有时通‘效’作‘效’,亦是虚字。善可效,恶亦可效。《左传》‘尤人而效之’,万一效人尤,而亦习之乎?错矣!学者,道术之总名。贾谊《新书》引逸《礼》云:‘小学业小道,大学业大道。’以学道言,则大学之道,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是也。以学述言,则学正崇四术,凡春秋《礼》《乐》,冬夏《诗》《书》皆是也。此则学也。”[1]3,4毛奇龄说学有虚字和实字之别,实际上就是所说的“学”有作动词和作名词的差别。他强调这里的“学”是作为名词来用的,是道术的总名。
民国学者程树德在《论语集释》的按语中赞同毛奇龄的看法,他说:“‘学’字系名辞,《集注》解作动辞,毛氏议之是也。惟其以后觉者必效先觉所为为学,则精确不磨。今人以求知识为学,古人则以修身为学。观于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而孔子独称颜渊,且以不迁怒、不贰过为好学,其证一也。孔子又曰:‘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禄在其中矣。’其答子张学干禄,则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是可知孔子以言行寡尤悔为学,其证二也。大学之道,‘是皆以修身为本’,其证三也。”[1]4程树德也认同“学”作名词,并指出古人所谓学是指修身而言,非现代所谓的求知识。
黄式三《论语后案》则赞同朱熹训学为效的作法,认为学即读书,“学者所以学圣人之道,而圣人往矣,道在方策也”。[1]4黄式三这样的说法,实际上将“求知识”和“修身”两者统一起来了,目的在学修圣人,在修身,但圣人往矣,然而圣人之道在方策之中,因此,修身之道转换为以读书、求知识为出发点。
综上可以看出,孔安国将“下学”释为“下学人事”应该是孔学真义。所谓“人事”,即是“求知识”和“修身”合一的“圣人之道”。
二
《论语》开篇即言学,《荀子》开卷为《劝学》,《论语》末篇为《尧曰》,《荀子》末篇曰《尧问》。有学者指出此种谋篇布局绝非巧合,而是精心编排的结果。也就是说,《荀子》的编纂者仿照《论语》“由学以致圣”的致思路径构筑《荀子》。荀子论学主要不是知识之学,而是和德性与生命相关。在荀子看来,学习的过程是生命不断塑造和提升的过程,是道德生命成就的过程。[2]荀子论学曰: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荀子·劝学》)
这里荀子指出了为学方向和进学路径。学的目标和方向是由士开始,成为圣人是最终目标。在荀子看来,成圣过程主要有士、君子、圣人三个阶段。而进学的具体路径则是由读经开始,到读礼经为结束。进一步荀子又提出为学贵乎“全之尽之”,称这种境界为“成人”,并详尽阐述如何达致这一境界。
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谓之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荀子·劝学》)
荀子所谓“成人”犹今日“完人”。如何造就这样的“完人”呢?荀子指出:诵读诗书礼乐以贯穿大义,思索以通达旨意,效法其人,设身处地以求之,排除有害的东西以保护学之所得。这样使眼睛不看不该看的东西,耳朵不听不该听的东西,嘴巴不说不该说的东西,心不思虑不该思虑的东西。等到爱好学习到了极点,就如同眼睛喜好五色,耳朵喜好五声,嘴巴喜好五味,心里想着占有天下的利益一样。所以权势利益不能倾覆他,群众不能改变他,天下不能动摇他。生是这样,死也如此,这叫有德行有操守。有德行有操守,然后才能有定力,有定力才能应付事物。有定力,能应付万事万物,这才称得上“成人”。这与孔子的“成人”观若合符节。《论语·宪问》载,子路问孔子何谓成人?孔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孔子列举当时四位名人,集四人所长的“明智、寡欲、勇敢、多艺”特质,再加以礼乐教化,方可称为“成人”,由此可见孔子眼中“成人”标准之高。荀子与孔子的“成人”观基本是一致的,只是阐述的角度不同而已,二人都主张修养自身的为己之学。这是一个个体生命不断提升,道德人格不断完善的学习过程,正是下学人事的主要内容。荀子完全践行了孔子下学的基本精神。
三
上达天命,那么何为天命,何为天呢?在周人的观念中,天带有人格神的倾向,是宇宙万物和价值理念的最高主宰,是所有生命的终极本原,是生命动力的基础和运作方向的保障,是启示善恶的标准,并依照正义原则进行审判。因此,天具有主宰者、造生者、载行者、启示者、审判者的功能。①傅佩荣:《孔子辞典》,东方出版社,2013年,“天”、“天命”词条。天命则是天的命令、天的意志。孔子讲“五十而知天命”,就是说自己五十岁时领悟了上天赋予的必须完成的使命。天是自然和人间的最高主宰,是人类祈祷和敬畏的对象。孔子要求“畏天命”(《论语·季氏》),并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孔子还认为天命是人类德行的来源:“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而且,人与天是可以相互沟通的,人可以了解天赋予人的使命,天也知道人的内心,所以孔子说“不怨天,……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人与天的这种相互沟通就是上达天命的状态。
荀子在《天论》中系统阐述了他对天的基本观点,彻底颠覆了周人对天的认识。《天论》开篇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袄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袄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在荀子那里,天不再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只是一个自然的、物质的天,没有了赏善罚恶的能力,也不再是人类德行的来源,人类社会的价值、道德、秩序完全是人类自己的事情,与天无关。荀子将天人之间分开,并且认为人类需要对天进行“制之”、“用之”、“使之”、“化之”。由此,天的地位大大降低,变得与人同等,甚至不如人的状况。他说: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荀子·天论》)
天不再是人思慕、歌颂、盼望、祈祷和敬畏的对象,而是需要人去控制、利用、驱使、改造的对象。这样的天不是什么人格神,既无意志也无目的,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天命。因此,荀子的天论思想,阻断了人向超越界追求、提升的可能,因而也就不存在上达的观念。
继承上达一脉的是子思和孟子。《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德性是天赋予的,循着德性去做就是道,修养自己不偏离正道就是教。孟子遵循尽心、知性、知天的路径,以求上达天命,藉由天人合德,最终达致天人合一。《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由“尽其性”开始,充分发挥人性的潜能,达到“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成全了自己的本性,也成全了万物的本性,从而上达于天。如此境界的圣人可称“博厚配地,高明配天”,与天地并立为三了。虽然思、孟对天的理解不一样,但其知天的终极目标是一致的。这决定了生命向超越界开放,要求人生境界的不断超升和人格境界的不断提升。在孔子、子思、孟子那里,天与人是双向贯通的。一方面是由上向下,由超越而内在,使天命化为人德的过程;另一方面是由下向上,由内在而超越,人经过尽心、知性、知天,或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而上达天道的过程。
四
孟子和荀子,对“学”的理解完全不同。孟子对“学”的认识有一句经典的表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在孟子看来,学问之道,就是找回丧失的心而已。心是认知的主体,一旦丧失又由哪个主体去寻回丢失的主体呢?似乎是出现了两个主体,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孟子所谓心的“丧失”与“找回”仅是心的觉不觉、悟不悟状态,不觉、不悟,心即丧失,觉、悟,心即找回。如此一来,孟子的“学”绝非“下学人事”的活动,而是纯粹的心理内省活动。
孟子是道德理想主义者,主张直接在心性上下功夫,体现了强烈的主观精神。并通过尽心、知性、知天的理路,显露出上达的绝对精神祈向。荀子所追求由诵经、学礼,达致成圣的目标,偏向于经验知识的学习,表现出强烈的客观精神特征。关于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三者之于儒家的重要性,蔡仁厚先生有一段极好的说明:
主观精神是道德人格的根据,忽略于此,一切精神皆将失其本根。客观精神是道德理性向外开阔,忽略于此,一切精神皆难能丰沛盛发以昭显光彩。绝对精神则是一切精神的归宿,忽略于此,则人类将失其安顿。荀子彰显客观精神,对儒学大有贡献。但主观精神与绝对精神透不出,却亦显示荀学的基本缺陷。《中庸》云:“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寥寥数语,主观、客观、绝对精神三者齐透并显。如此,方是儒家‘通天人、贯古今、合内外、彻幽明’的全尽之道。[3]364-365
孔子“下学而上达”,强调做人和为学合一,注重人格培育,通过修身和躬行践履,体验生命价值和宇宙意义,最终达成人格的挺立。这是一个由感性、知性到理性,最后又超越的过程。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三者在这里都有着重要作用,缺一不可。
近100年来心理学的发展,使人类愈来愈认清自我的结构。行为主义由关注人的行为,而发现了人身体(身)的意义。弗洛伊德主义关注人的潜意识,荣格将之发展到极致成为心理主义,因此可以说弗洛伊德主义发现了人心理(心)的意义。弗兰克尔的意义心理学、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开始发现身心之外的自我。马斯洛后期的“高峰体验”理论具有超越自我的倾向。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出现的超个人心理学(又称后人本心理学)认为人的使命不只是人本心理学所强调的“自我实现”而已,人还需要“自我超越”;认为人除了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以外,还有灵性的层面。因此,超个人心理学发现了人的灵性(灵)的意义。所谓灵性,就是人对终极关怀,对超越界,对神圣性的追求。所以心理学的发展历程,展现了由身走向心,再由心向上提升,走向灵的领域的趋势。此趋势与孔子的“下学而上达”理路是一致的。其包含身体、心理和灵性的全面认知自身的架构,亦与客观精神、主观精神、绝对精神相应。这也说明在下学和上达的过程中,三者各有功用,不可或缺。
杜维明先生提出儒家是精神性的人文主义,而非凡俗的人文主义,强调儒家“知识、智慧、精神”的相关性,要求精神的转向。此“精神”是指向超越界的“绝对精神”。“知识、智慧、精神”正与“客观精神、主观精神、绝对精神”,或“经验、先验、超验”相对应。三者的提升、超拔过程,亦即“下学而上达”。感性、知性、理性,下学也。悟性,上达也。儒家自宋明新儒学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是上达一面彰显不够,以为上达即在下学中,下学自能上达。于是大力提倡下学人事,以倡上达为好高骛远。似乎是保留了上达的形上意蕴,但却遮蔽和消弭了上达超越、终极的追求。实际上是以下学消融上达,最终不知上达为何物。
荀子所彰显的客观精神,代表了下学的内涵,虽不能由此而上达,但却是上达的重要基础。孟子的心性之学虽指向超越界,但若离开下学的支撑,则易成为脱离现实的隐修,而背离儒家宗旨。因此,孟荀思想的整合统一,回归“下学而上达”本义才是儒家发展的方向。
[1]程树德. 论语集释[M]. 北京:中华书局,1990.
[2]王博. 中国儒学史·先秦卷[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蔡仁厚. 孔孟荀哲学[M]. 台北:学生书局,1984.
(责任编辑:李俊丹 校对:苏红霞)
B222.6
A
1673-2030(2015)03-0030-04
2014-06-05
梁世和(1966—),男,北京人,河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和宗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