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莺
如果,我可以于空中俯瞰,此刻我所看到的,应该是这样一幅画卷,奇峰如削,重峦叠嶂,一如史前。偶尔一只朱雀乍地飞过,有一树鸦鹊一悸,然后莫名四散。如果我还有念力往光阴的前端瞰,我会看到,群峦之中——秦巴山脉南麓的剑门峰、摩天岭、米仓山的深谷里,重兵成城,烽烟四起,木牛流马徐行。
路难行,战争,战的,有时只是如何用好一段险途,诱敌同时御敌。
而当年重兵压阵走过的这些古道中的其中一条,数百年后的某一天,一位书生于绝壁四合的崖下仰望,他嗟: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就在离李白嗟叹处不远的群壑中的山腹中,此刻,一所乡村小学的教室里突然冲出一个女童,小女孩端起一只接炉灰的炉盘往操场对面墙角跑,控掉头一天留下的炉灰之后,她又往回跑。
一只火钩,小女孩熟练地往炉膛里捅。清空炉膛后,她也不言语,只静静地望着正忙着给幼儿班同学点名的老师。
这是四川广元市麻柳乡留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间村小之一。麻柳乡,一千多年前“白羊道”上的一个驿站,昔年,从利州(广元)抵长安,经麻柳,过石牌,再出蜀,麻柳场镇和这所村小所在地的石牌村,是必经之路。藏于深山,这所村小,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静。
教室以这只长着生铁烟囱的火炉为界,炉的一边为小学一年级班,另一边为幼儿班。小一班和幼儿班刚好各18名同学,这36名学生,是这所村小在册学生人数的全部。
今日降温,空濛濛的细雨模糊了远处的山峦与村小的上空。
幼儿班到校人数,今天只有11位,年轻的老师雪梅一收手,她转身夺过小女孩儿手中的火钩子,黑板下,一只装垃圾的纸箱里,雪梅从中拾出一些学生丢弃的废纸和饮料盒用火机点,然后一层一层往炉膛里送。小女孩眼疾手快去隔壁端来一撮箕干燥的玉米茬子,另两个男同学端来柴火和木炭。老师传好炉子(生火当地俗称传炉子),冲一旁一直忙碌的这小女孩喊,“刘倩,收一下作业本。”然后向着学校后面的梁上跑去。
36名学生,几乎都是留守儿童。六个由爷爷奶奶照看的幼儿班同学今天感冒了,一早老人们来过电话,那么,还有一位家住梁上的幼儿班的同学呢?
出校门,雪梅往右边坡上的梁上跑。
这是一所只有一名老师的村小。往山里行,从可容两车相会的乡间公路,一直行至仅能容一辆小面包车独行的山道。远远的薄岚中,一面国旗隐隐约约地飘。
那是这所村小的标志。也是这山峦中的一道风景。
国旗下,曾经是一所完小。200多名学生,从小一到小六,六个班级。后来实行“并校”,二年级以上的学生按要求统一合并到了乡中心校住读。至此,这年村小,便只剩下六七间静静锁窗闭户的教室,与一个总是发出追逐笑声与嗡嗡嗡读书声的复式班。
复式班的教室里,前后各一张黑板。一张供小一学生教学,一张供给幼儿班同学授课,两个班的学生反方向而坐,各自面朝自己的黑板。
出门前,雪梅站在教室的中央——那台火炉旁击掌:现在请同学们各——自——用——功!
老师出去了,教室里留下36名年龄从三岁到七岁的上早读和自习课的学生。
石牌村,这个户籍人口仅1518人的小山村,村庄人口与相邻村落别无二致,但它分散地覆盖在了幅员达12.5平方公里的空峦间。
择山而居,傍田而家,这座山里的孩子们上学,有的得穿过一片树林,越过几道梁,最远处,有的学生要行近两小时的山路,所以这冬日里,村小的开课时间,被调整在了九点之后。
幼儿班的黑板的三分之二处,挂着一张洁白的印刷品拼音认读“音节表”。表旁,是雪梅手书的一排疏疏朗朗的阿拉伯数字,从1到5。
戴着风雪帽的幼儿班的学生并不摘下帽子,他们有的正玩手中的动物橡皮擦子,有的埋头看“看图说话”小人书。
小女孩刘倩的桌上一角,堆放着刚收齐的全班的作业本。她与所有小一班的同学一样开始朗读。
刘倩翻开《语文》一年级上册课本,她读:
《爷爷和小树》
我的家门口有一棵小树。冬天到了,爷爷给小树穿上暖和的衣裳。小树不冷了。夏天到了,小树给爷爷撑开绿色的小伞。爷爷不热了。
整册课本里这是她比较喜欢的一篇。小女孩子的音线仿佛天生很细,教室里诵读声嘈杂一片,为了让自己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读得非常卖力。再卖力,其实老天知道,她的爷爷(外公)此时是听不见她的声音的。不仅仅是空间,倩的爷爷患耳疾,失聪已几十载。
倩读书的当下,她爷爷的牛,不知今日可能食草了?
昨日放学,刘倩走了近两小时山路回家,却进不了家门。天差不多黑尽时,她的爷爷从山下回来了。牛不吃草,她的爷爷下山请兽医去了。
两头牛,六头猪,一窝鸡,是刘倩的爷爷副业财富,也是这个家,副业财富的全部。在山里,像倩的爷爷这样的老人爱算账:这山里土阴,缺水,种粮食,一年到头吃饭没问题,但靠它换钱指望不上。钱都出在副业里。
倩的家住在村落里位置相对最为偏远、海拔位置相对最高的冷家垭口上,冬天里,这垭口上会积雪近尺深,尽管土地不争气,倩的爷爷还是早早地一锄一锄翻了地。玉米秆子,老人结成捆扎在门前的几株核桃树上,那是两头牛越冬的食物。土里的草根翻它上来,让雪给渥一个冬,春来可以不再施肥。
这山里的粮食作物除了玉米、土豆、小麦,便是黄豆。这个世界对刘倩的爷爷而言,如画卷一般的无声,老人于这个无声的世界里,锄禾,耕种,喝水,吃饭。闲来无事时,他爱立在自家门前眺,开门见山,看坎下一垄一垄的地,被自己耙得精细。也想那屋后从山里引来的山泉,亮堂堂的两洼水,偶尔飘些落叶,使瓢舀水时他轻轻荡开。一洼给人用,一洼喂牲畜。
透过门前树叶落尽的核桃枯枝往远看,老人有时看看天相,有时只为感受山风割人,感受自己的存在。远处,是绵延不绝的山,山川很美,但久看之下,已结痂的某些伤疤,偶尔也会从某一处山巅火山一般喷出旧痛。
年轻时,这位高鼻梁汉子的绝活是翻笼床(修补或制作大蒸笼)。几乡几里,连外乡曾家镇和广元那边的人也有所耳闻,只可惜,他的女人生下一个女娃——倩的娘,娃才两岁半,他女人就去了。那时,年轻的他用布带绑娃在背上,哪里有人请,他就去哪里翻笼床。
他会唱山歌,他把娃背在背上,一走有时大半天,他唱歌给背上的娃听,也唱给那些没有路的山路和寂寞的时光听。
唱山歌,他可以唱一整天不歇气。
背上娃13岁那年,不知缘何,他突然不能走动了,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一起床,人全变了。变成一个只能吃饭,不能走动的人。
翻笼床挣的钱全花在看病上了,但最终,无济于事。
他家的门前除了山还是山再无人家,那时节,他爬到坎下的田陌里,一手撑地一手薅草,六月间的黄豆地里,他薅一段地,背篓撮箕向前挪一段。农家人知道,伺弄不好眼下的庄稼,将意味着来年断炊。为着娃和自己的一口饭,他必须那样一点一点向前爬。
与这一幕类似的一幕在此前的12年前。同一畦田地,他将女娃放在陌旁。一团花布铺地上,娃坐在花布上,他翻地,翻一段,把花布上的娃向前移一段。女娃格格地笑,他学山里的各种鸟鸣给娃听。那时这山里有豹子和豺狼,他必须把娃看好了。
他的女娃五岁便会打猪草,放牛,薅草,还会搭起板凳做饭。那年,已经13岁的娃在灶房做饭,他听见娃在灶台前哭。两口生铁大锅的泥土灶台,一口煮猪食,一口煮人食,女娃单薄的背影在庞然大物似的灶台前灯芯似地晃。娃看上去,比同龄的娃看上去要矮小许多。他撑起身子把娃唤过来。娃问他:“爸,你要是死了,我咋办……”
刘倩的妈妈是得益于“希望工程”才上了村小。
她家很穷,穷到家里再没有多余的一只碗,多余的一张凳子。结婚时,男方买来十个碗,打了一张床,一张小方桌,四个小凳子,这家,算是有了家样。
结婚那天,男方的家人将馒头和酒菜备好后直接送上山来。都不是富裕人家,彼此不相嫌,男方入赘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
倩的妈妈名玉莲。刘玉莲上小学时课本,那些被蒙上了20多个春秋的尘埃的她当年的课本和作业本,那日被她失聪的老父摆了一炉台。《语文》《数学》《健康教育》《劳动》,还有《写字》本。
眼底浑浊的老人一本一本地翻看。
在一篇要求用“仿佛”造句的作业里,玉莲写:
天边的红云,仿佛像一条红纱,在空中飘扬。
在要求写下“诗句意思”的一篇作业里,玉莲答:
深秋的夜晚多么可爱呀,露水的光亮像弯弯的月亮,像一盏弓。
可惜“希望工程”资助了一年,再无后文。否则在这位老人看来,自己的娃,那个可以让露水活起来的小女孩子,不知未来会是啥样?
勉强念完小学玉莲最终辍学于家。小小年纪的她成了父亲的帮手。玉莲不怪父亲,她知道父亲与这深山里所有人家的父亲一样,已尽力了。
担心前娘后母不待见自己的娃,这位手艺人从未起过续弦之念。
玉莲印象中自己八岁那年,突发高烧,那夜暴雨如注,父亲背起她去外乡找医生。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摸黑去,摸黑回,从冷家垭口到山那边的白羊栈,整整五里地,待父女俩回到家时,天已渐亮。
六岁那年,父亲背着她去外乡替别人家翻笼床。回来的夜路上,走到一个山湾里,父亲手里的电筒忽然灭了,山里人信奉万物,万物皆神灵,父亲吓得直哆嗦,挪不动步,整个人僵在黑暗中。
很久以后她父亲讲,那一夜,他以为他父女俩撞鬼了。
结婚之后第几个年头上玉莲外出去打工的,已是一双女儿母亲的玉莲一时有点记忆模糊。老屋的睡房快垮了,因陋就简拼拼凑凑盖了房,贷款的钱还没有还上,女儿们要念书,需要学费和生活费,她不能让两个女娃走自己的老路,她不得不与丈夫一同外出务工。唯有读书,她的两个女娃方能风风光光地走出这重重大山。
老父耳聋,玉莲将一双女儿托付给了她年迈的公婆。公婆丢下山那边的老伴过来替她住守这个家。
那年,刚过完三八妇女节,玉莲背起行囊出门,倩和她的姐姐沿着山路去追赶,一追追出好几里地,一直追到快到村小附近的那片松树林里。倩使劲哭,玉莲也哭,没有办法,玉莲急中生智转身拾一节树丫反过去打倩,倩这才止了步。玉莲抹着泪往山下走,她的身后,传来个子小小的倩撕心裂肺的喊声:“妈——你莫要走呀!!”
石牌村,差不多壮年男子都外出做工去了,山村空落,只余下无数老人、妇女和儿童。
冬田里,偶见一位山翁在犁地。松林间,一位聋哑的妇女,背起比她高出数尺的树枝在一棵树下歇脚。山道上,三三两两的妇女背起如山的麦草,缓行。再老一些的村媪,那些头上裹着厚厚青纱皱帕的老人,她们送完自己的小孙孙上学后,有的就在教室的炉膛边烤火等候。
今天,倩的婆婆(奶奶)没有如往常一样来教室里烤火,还好,她的娘家就在学校不远处。她在那里做些针线活同时等倩。暑假以来,老人带着倩一直住那里,因她的膝盖落下风湿病,行不了远路。
来到冷家垭口后的每一个清晨,老人五点过起床,做早饭,给倩梳头,七点一到,准时陪倩出门去上学。今年早春时节雨水多,每天接送孩子往返得近四个小时,山路起起伏伏,一脚水,一脚泥,高一脚,矮一脚,一春下来,她的膝盖坏掉了。
祸不单行。冷家垭口上的家门口,老人在那里养着一群鸡,那日送过倩回家后,她见一路有鸡毛轻扬,那些鸡毛幽幽地兀自飞,老人就顺着鸡毛寻,见林钻林,见树钻树。老鹰叼走了她家的几只鸡,鸡被老鹰吃掉了,结果最后自己的眼睛还让树枝给划伤了。
从冷家垭口搬到村小附近的李家坪后,倩上学近了,但是,却苦了垭口处的倩的爷爷。
从前,两个老人加上倩,三个人每晚可一起吃一顿热饭,如今这一分开,倩的爷爷只好每半个月下山买五十元钱的馍,一日三餐就着一碗开水吃白馍。偶尔想改善一下伙食时,老人才会给自己做上一碗面条。
学校里,雪梅最终没有把那位学生带回来。陡然降温,这名幼儿班的同学也感冒发烧了。老人管孙子,年迈多病,自顾都不暇,小孩难免生病。
自习课之后是幼儿班的课。课堂上,雪梅安排小一的同学各自检查自己昨日的试卷。然后她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拼音开始上课。
b——p——m——f——
她让同学们看她的口形,然后跟她念。
“不是波——波——波——波,请再看老师的口形,波——坡——摸——佛——”
她喊一位同学起来,这个三岁的孩子依旧很认真地念:波——波——波——波。
这一堂课,山村里长大的这位高中生,目前正念函授大专的花样年华的乡村女老师,就这样走下讲台,一个一个地纠正她的11个学生的发音。
在这个村里,除了李姓,差不多都姓刘。老师李雪梅与这些孩子们的关系,可谓亲上加亲又千丝万缕。她的学生也差不多都是由她的父老乡亲——这些留守老人,每日里负责接送的留守儿童,她又该怎样来体恤呵护和教育这些孩子呢。
雪梅发现一个小同学的嘴始终不动,心思在课桌里,于是她走下去检查,小孩子果然在悄悄嚼东西。她忍俊不禁。让小孩子咽下嘴里的糖果,好好听课。
她的身后,那只长着黑黑生铁烟囱的火炉台上,一壶水咕噜咕噜地开着,她的学生们温在上面的自带食物——馍、馒头,还有孩子们的长辈在这个小山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里买来的方便面等,围着炉膛花花绿绿地摆满一圈。
这是山里孩子们这一日里最重要的一餐食物,午餐。
冷家垭口上倩的家,那晚我和倩睡一床。这房很怪,一楼一底,黄土的老墙基,依着老墙老壁和屋后的山坡,前面架起了新梁,半新半旧的几间半成品的新房就这样建成。每间房里墙面抹一层腻子,墙面再不穿衣,仿佛一处未完工的坯房。
我和倩住在一楼右边的那一间屋。屋里没有家具,除了床,一只半米高的沉黑老柜,一口旧皮箱,重叠在床头不远处。屋子四角,一些他们不舍得丢掉的纸箱、鞋盒,还有塑料瓶子。
隔壁的堂屋里,一台火炉。睡前,山腰上的一位老汉上来聊天。倩的婆婆抱出一个一尺高的玻璃瓶,她倒一盏泡酒递给老汉。刚好有人给老汉来电话,老汉故意吆喝般大声回对方,“我在山上喝酒呢!”
老汉的兄弟原是五保户,后来他那兄弟收养了一男娃,老汉兄弟五保户的资格于是便被取消了。如今他替自己的兄弟养着那娃,问题的关键在于,眼下老汉自己的老伴患了重病,娃又能吃,这让他焦头烂额。
老汉也算来一笔账给我听:买一头猪仔得500元,猪吃两件饲料得500元,吃600斤玉米得500元。一头猪的成本约为1500元,而一头大肥猪按现在行情计,只能卖1800元。也就是说一年到头一头猪的利润,约为300元。若猪病了还得倒赔。
倩的婆婆不断给火炉传柴火,心事也似被点燃。
倩的爸妈即她的儿子儿媳,都在唐山打工,二人没有文化,干的都是建筑工地上的苦力活。两个娃,要供全家人的开支用度。年初走,岁末还。今年的孩子们的归期,还无定数……
倩睡在我身旁一动不动,一丝声音都没有,我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因紧张而佯装熟睡做乖小孩。我翻身面朝她。
山上的气温比山下冷许多,尽管盖着厚厚的棉被,夜里,仍有霜风轻轻拂面的寒意。
这屋里,今年七岁的倩过过一次生日。
“生日是几月呢?”那日我忍不住问她。倩摇头。我端详她,最冷时?最热时?半晌,她想起来,“是秋天。”她开心极了。
生日那天,妈妈给做了大肉。妈妈、爷爷还有倩,姐姐上学去了,爸爸务工去了,那个中午他们三人一起吃的。没有蛋糕,没有唱生日歌,没有生日礼物,可倩高兴坏了。因为那是她全家第一个人过生日。那年她四岁。
你觉得家里什么东西最好吃?我问倩。
洋芋(土豆)。
怎么吃呢?我追问。
火烧起吃。
你觉得,城里的东西什么最好吃?我问。
薯片。
平时你最害怕什么?我问。
蛇。上学路上我见过两次,它往水井跑了。
长大想做什么?我问。
读好书,挣很多钱。不要妈妈再出走了……
倩的妈妈生日是哪月哪天她不知道,她只是听婆婆讲:妈妈今年32岁,年轻时,妈妈吃了不少苦。
次日清晨清霜,山路上好些地方起了晶晶亮亮的凌冰。七点刚过,倩背起小书包往学校走。山道起凌冰的地方有些溜,镜片一般嵌在地上,倩往路旁有草丛的地方行。路上有山里人家见着倩,赶紧唤自家的孩子跟着同行。
不到九时,从乡小附近的一片松树林里,与倩同行的几个小孩一下冒了出来。于诗中的蒹葭白露里次第显影,恍若一个个自天上而来。
那日上午的自习课,倩还诵读了这册书里她喜欢的另一篇课文让我录音:
《借生日》
早晨,小云醒来一看,枕头边放着一只可爱的布熊。妈妈走过来祝小云生日快乐。小云问妈妈:“您怎么从来不过生日?”妈妈笑着说:“忘记了。”
吃过早饭,妈妈要上班,拿起包一看,里面装着一只布熊。她正要往外拿,小云跑过来按妈妈的手,说:“妈妈,这个布熊是我送您的生日礼物。您总是忘了自己的生日,今天我把生日借给您!”
“你真的要走哒?”小瓜子脸,倩很瘦。她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眼眶缓缓有泪往外涌。
我坐在倩那张课桌前座位上,伸手将她揽在我的怀里。我说,倩,记住了,想我时,就给我打电话。
我在她的作业本背面写下我的电话号码。
两天来,差不多我与山里的老人们一样,坐在火炉边取暖,下课时,看她们爱怜地为孙孙擦鼻涕,偶尔我会帮着翻动一下炉台上那些被烤得黄焦焦的馒头和白馍。
那日课间,征得雪梅的同意,我请孩子们各自为我画一幅画。画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家园。
30多幅图画很快收齐。一个男孩画了两幢房子,草垛似的美妙尖顶小楼里,一间阁楼上放有三张床,他、婆婆还有爷爷,三人一人一张床。另一幢小楼里,一台与教室里的火炉一样的长着长长烟囱的火炉。火炉旁住着一头牛。
“爸爸妈妈住哪里?”我问,男孩一挠头,呀,忘记他们了。
潜在我心底的一组数据,蓦地泛起,泛在我侧目望出去的窗外的远山:
——截至2012年,我国流动人口数量接近2.36亿。留守儿童妇女和老人,截至2010年,接近1个亿。
——2010年,美国《时代》杂志把“年度人物”的殊荣授予了“中国工人”。因遍布全球的“中国制造”,正是这些来自中国乡村的中国工人胼手胝足所做出的奉献。
……
房地产行业不景气,据说今年村里漂泊在外的人们日子并不容乐观。包工头拖欠工资,一拖再拖,名目缘由繁多。年关将至,倩的父母商量,让倩的妈妈提前回家,留倩的爸爸在唐山与其他工友一起等。
未敢打扰这座沉寂、失去活力,同时又美丽无比的小山村原有的秩序。一座村庄,以及留守于时代烙印里的这一代小孩,他们有权力选择,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完好地留存下一段真实。
我从倩的座位上起身,一旁眉目清秀的女孩小刘利过来抱我。她一双小手环住我的双膝,试图把我托起来。
小刘利不及我腰高,头一天,她穿着寻常旧衣,见着人,远远地怯怯地躲,今天她换上了好心人给这所村小每个孩子送来的新袄,她仿佛一下换了一个人。有意无意间,她总仰着一张小脸在你身旁。第二堂课课间休息时,她牵开我放在我自己腿上的一双手,然后坐在我的腿上,再也不下来。雪梅讲,小刘利的父亲和哥哥常年在外打工,她智障的母亲常常自言自语。
那个上午的课间休息时分,小刘利和我一直在做着一种极简单的游戏,你抱我一下,我抱你一下。循复往复。其他的孩子见着了,嘎嘎地一旁笑。
临别合影时,倩一直在无声流泪。
我往校门的方向走,雪粒似的细雨下起来。身后,一个孩子从教室门口斜着身子探出一个头来,紧接着三个头四个头。突然,一群孩子从教室冲了出来,于瑟瑟寒风里,他们喊:
老师,要再来!
老师,要再来……
这群孩子里,唯独没有倩。
还记得那日放学后倩带我去她家,山峦之上她冷家垭口上的那个家。路上,任由婆婆讲当年那一代人以女红(麻柳刺绣)赛人才的情形,倩摘下路旁一株硕大的野棉花草擎在手中,茎尖,一团团拳头大小的雪白花絮。看似凋敝的那一团团絮,其实,那是一朵只訇然绽放于严寒山中的冬日繁花。走在山路前面的倩对着那野花,冲天空一吹,梦幻一般的飞絮,飘了满天。
倩是在第二天,我回家之后才出现的。
那夜,我刚坐上餐桌,电话响了。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无声无息。后来,我听见了小小的倩儿嘤嘤的涕泣声……
再后来,我听见倩儿问:“老师,您吃饭了莫?”
纤尘不染的童声传来的那个刹那,不知山里是否大雪已封山,她爷爷的牛,可能吃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