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荷”今何在

2015-03-26 16:28逄春阶
美文 2015年3期
关键词:公冶长季老鸟窝

逄春阶

我清晰地记得季羡林先生发表《清塘荷韵》的那期《人民日报》,在“大地副刊”的左上角,也就是所谓的头条位置。我把它剪下来珍藏。

这篇美文,后来被收入中学生教材,广为流传。但我心中一直有个情结,就是找个时间一定要见识一下“季荷”,我脑海中的“季荷”,甚至比季羡林笔下的“季荷”还要美,因为掺杂了我的想象。它开在燕园的朗润园,更绽放在我的心田里。

癸巳春夏,有幸到北大游学,我第一想见的就是“季荷”。刚入校,节令不对,荷花还未开,我就憋着自己,不去季老的故居,等待荷花开的时节去,去体验季荷的与众不同:“我门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园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样。其他地方的荷花,颜色浅红;而我这里的荷花,不但红色浓,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开出十六个复瓣,看上去当然就与众不同了。这些红艳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驾于莲叶之上,迎风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

有朋友约我去拜谒季老故居,我都委婉拒绝。我躲避着,有点儿自私,想一定在“季荷”盛开的时节,一个人悄悄地欣赏。我一直等待着那个神秘的时刻,好像要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我甚至刻意回避着走向季老故居的朗润园的西北方向。

可是,终于耐不住诱惑。那是农历四月初九的凌晨,我到北大鸣鹤园去赏花,丁香、蔷薇、槐花,映入眼帘。转过去,竟然是荷花池,绿水中飘着几片荷叶。我立时想到了“季荷”,为何要等到荷花盛开的时节看“季荷”呢?“季荷”,不仅仅是花,还有茎、有叶,有叶子上的露珠的。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呆气,于是折而往北,走上季老早晚经常流连的小路,走向朗润园,路边开满了黄的红的花,有棵国槐有两搂粗了,顶上还开着白花,花香自上而下钻入我的鼻孔。我想,当年,季老在这繁华似锦的季节,是不会漠然视之,匆匆走过的,这样想着,自己不觉也放慢了脚步,想象着季老走路的样子,是倒背着手,还是甩手呢?我听说,季老平时喜欢散步,即使在散步时也不忘记思考,所谓“路不空行,行必有思,思必有得”。

侧柏、白皮松、银杏、翠竹,一株一株看去,如看到耄耋老人的伫立,晨光扫过树顶,显得很光亮。

季老曾经写过对朗润园的爱恋,他到庐山休养回来,一个同在庐山休养的老朋友来看他,看到朗润园的风光,慨然地说:你住在这样的好地方,还到庐山去干嘛呢?可见朗润园给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树、有竹、有花、有鸟,每逢望月,一轮当空,月光闪耀于碧波之上,上下空濛,一碧数倾,而且荷香远溢,宿鸟幽鸣,真不能不说是赏月胜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前。不管是谁来到这里,难道还能不顾而乐之吗?

我也要来到这里,还能不顾而乐之吗?

我终于看到掩映在绿树中的13号公寓。公寓前面,自然是季老说的荷花池。可是,那是一个不规则的无水的大坑。

让我失望的是,干干的荷塘里,已经没有季荷,而是变成了一片洼地,一沟一沟的地垄,上面种着菠菜、油菜、芹菜之类。有白发老者在用铁锨掘地,不知又要种什么。远处的绿绿的密密的芦苇,好像是在提醒,这里曾经是个池塘,它们曾经跟“季荷”在一起过。

我站在季老生前的13号公寓的门前,看到的是,门楣下,是一棵红玫瑰,玫瑰花红红地都要伸到门洞了。门东是一丛红蔷薇,门西是一丛白蔷薇,都开得烂漫,绿叶与红的、白的小花映衬在晨光里。这些花是季先生种下的吗?

我走到门洞里,大门紧闭,地上布满了尘土。我看到东侧的已经生锈了的邮箱,邮箱上写着:“邮递员同志:凡是201室季先生的所有收件,全部送到外文楼传达室,谢谢您的合作。”

这肯定是在季先生生前写上去的,但不是季先生亲写,我认识季先生的字。当年,来自四面八方的信,都曾飞到这里。而今,季先生在哪里收信呢?

季老的门洞布满了尘土,季老是很讲究的人,他能容忍这样的不洁吗?记得2002年看到范敬宜先生一篇《谢季老》的随笔,写的是,范敬宜去朗润园拜望季老,季老的助手告诉范敬宜,说季老一早就嘱咐把他的“礼服”拿出来,准备见客。所谓“礼服”,就是他上世纪70年代做的一套藏青涤卡中山装,即使出国访问,穿的也是它。

季老已经去世四年多了,然而围绕家庭财产问题,季老的儿子和外甥又对簿公堂。倘若季老一息尚存,看到他周围人的精彩表演,该是多么寒心!

季老在世上活了三万五千多天,够累的了,就像一条长河终于流入了海。一路走来,清清浊浊,风风雨雨,悲悲喜喜,酸甜苦辣咸,他都尝遍了,他累了,他需要休息,他甚至没有了写遗嘱的力气。我想,让季老安息的最好方式,是继承他的精神。

我在季老的故居前,想了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没有兴趣关注季老,好多人也不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个智慧老人。这样其实也好,太过热闹的故居,其实是多了些虚浮,不如这样冷清着,如我一样的人,可以在这里,面对老人静静地思考。

季老门前是一条不宽的柏油路,路南和荷塘相距的空地上有一条不足半米宽的小径,小径两侧长满了灰灰菜,还有开着小黄花的苦菜,东为榆树,西为柳树,都粗如碗口。柳树下,一个三人靠椅,空的,上面落着几颗柳仁。这靠椅季老在月夜赏荷的时候,曾经坐过的。季老说过,“晚上,我们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边石头上纳凉”。塘边的石头还在。

如今,石头空了,椅子空了,荷池干了,荷花没了。“季荷”还能再长出来吗?

正要离开,一只白猫,跺着小碎步,走在塘沿上,我知道季老爱荷叶爱猫,不知道这是不是季老的猫。

忽然想起, 季先生去世时,他的学生、作家张曼菱送的挽联,是苏东坡的诗句:“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喜鹊睡饱了

霞光从高楼之间的夹缝里射到喜鹊窝上,一道道霞光,被高楼挤逼到喜鹊窝上,或者说,是聚焦到喜鹊窝上,喜鹊窝如霞光所织。干硬的枝条,为霞光所染,枝条也镀成了霞光。

我站在六楼的厨房里,向外平视着,平视着喜鹊的窝,我和喜鹊窝相距大概是十米的距离。我在我的混凝土搭成的窝里,羡慕着喜鹊的枝条搭成的窝。喜鹊的窝通风好,采光好。等绿叶长出,那如球的窝就被绿叶包围在中间,有雨唰唰下来,细密的雨脚,将叶子擦亮,叶子遮挡着喜鹊的窝。真想借一借它的窝,假若它愿意借。但仅止于乱想。

所喜,喜鹊不怕我。

睡饱了的喜鹊,钻进钻出,睡饱了的喜鹊,叫得勤,叫得欢,叫得亮。无懒慵,清脆,阳光。

喜鹊站在它的“屋顶”上来回逡巡,细细的爪子踩着干硬的枝条,喜鹊的黑嘴检查着,一下下地啄,脑袋一抬一低,一低一抬。像一个熟练的农民在草屋上插培麦秸草,一根根麦秸草纹丝不乱,熟练的农民,一下一下搧着,一丝不苟,偶然喊一声屋下的媳妇:“扔上来!”于是一捆金黄的麦秸,就划着弧线飞上屋顶。屋下媳妇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鬓边发丝垂下来,脚下是牙牙学语的孩子。

喜鹊的尾巴闪着,很长,一闪,就发出幽蓝的光泽,如凤凰展翅的光泽,如靛蓝的湖光闪烁,如一片云霞。

白肚皮突然上升,升到粗枝上。

睡饱了,它是吃饱了。吃的啥?我踱到楼下,在树下看,看到有发白的东西,那该是喜鹊的遗粪。一点点,像白灰。

喜鹊吃饱了,是因为人吃饱了,人吃不饱,连喜鹊都吃。人吃不饱,即使不吃喜鹊,但是要捣毁喜鹊窝,要把喜鹊窝当柴禾烧,吃不饱的人,缺柴禾。人吃不饱的时候,喜鹊窝很少,即使有,也搭得很高很高,搭在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恨不得搭到云端上。

无风,树不动。枝不动,枯叶也不动,但鸟窝的枝条在动,微微颤动。仔细看,喜鹊在窝内往里拖,用鸟嘴在一点点地啄。我站在窗前观看,妻子说,她看见一只喜鹊从很远的地方叼来一根枝子,在树杈间叼来叼去,最后算是叼进去了。

爱听喜鹊叫,喳喳喳……麻雀在另一个枝条上。看上去,麻雀是如此渺小。但它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一个清晨,我站在树下仰头看,两只喜鹊在喜鹊窝边上的梧桐树的枝子上跳跃,一个站在高枝,一个站在低枝,站在低枝上的喜鹊,用嘴拧下一根细枝条,叼来叼去,好像很不走运。另一只,则不看它,兀自对着楼的方向喳喳叫。搬运枝条的喜鹊最终放弃了,一下子飞往天上,不见了。一会儿又飞来,飞到没有运起的枝条上。两只喜鹊喳喳叫着,仿佛是在争论,活似小两口拌嘴。

我真羡慕公冶长,公冶长是懂鸟语的。我的老家山东安丘,县城西南有座山名叫城顶山,在大山的怀抱里,有座古老的书院,这就是孔子弟子公冶长读书的地方,后人命名为公冶长书院。公冶长后来成了孔子女儿的女婿。

每至清晨,城顶山便被鸟鸣惊醒,公冶长因久居于此,以鸟为友,与鸟为伴,渐渐懂得了鸟的习性和鸟鸣之意。公冶长于是以识鸟语而流传后世。《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说宝玉大病初愈,拄拐出门,时值清明时节,“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宝玉由杏子想到邢岫烟已择夫婿之事,将来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想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

宝玉发了呆性,自从喜鹊在我家楼后搭窝,我也有了点儿呆性。可恨曹雪芹不在眼前,不能问他。倘若他见到此情此景,会有什么锦绣文章?

心里老装着一件事,那就是喜鹊在我身边。夜出归来,仰头看那喜鹊窝,黑黑的一团架在树杈上,在月影里,我的影子铺在地上很长,我呆想,窄窄的鸟窝里,两只喜鹊是如何翻身的呢?那长尾扫到硬枝上,不疼吗?那喜鹊该是入梦了吧,梦到了什么呢?

转眼到了农历的二月,梧桐的叶子长出来,如铜钱,渐渐如小孩的掌,渐渐如小小的荷叶。叶子开始笼罩那黑黑的鸟巢了,鸟巢被绿叶簇拥着,鸟巢的干枝上,也有了遥远的绿意,浅浅的,水水的,滑滑的。

某日凌晨,被雨声惊醒,春雨唰唰而下。急忙跑到后凉台,盯着那梧桐,盯着那黑黑的鸟窝。梧桐的叶子抖动着,迎着细密的雨脚。鸟窝里的鸟呢?鸟窝里面是不是也湿了,鸟窝里的食物是不是也湿了呢?

我跑下楼去,站在细密的微雨里,站在梧桐下,向上看那鸟窝,我很想听到喜鹊在春雨中的声音。但鸟窝是安静的,什么也没有。喜鹊,你睡饱了吗?远处,听到麻雀密集的叫声,没有节奏。我还是在等待喜鹊。低头看那白的鸟粪,被春雨泡散了,那一点点的白,被雨点砸着,渗着,渗到松软的土里去。

梧桐树肥大了,叶子让它张狂。鸟窝显得瘦小而内敛。我耐心等待着,我吃饱了,我睡饱了。我从我的混凝土窝里钻出来,身子一步步走下来,心呢,是飞下来的,心一直在鸟和鸟窝那里栖着。

我等待睡饱了的喜鹊,等待着它黑白相间的身姿,在绿叶间跳跃,小眼睛眨着,尾巴摆着,张开长长的嘴。

我期待着,睡饱了的喜鹊,放开歌喉,一定是饱满的情绪。

时令进入五月,叶子愈加浓密,鸟窝没有了,只有满眼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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