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不得已,选举被拖入了第二轮投票。投票前夕,支持原主任的大部分选民哗然退场。投票刚一结束,未等公开唱票,双方就围住票箱,高声争执了起来。一方的支持者嚷嚷着说选民人数足够,选举合法有效;另一方的支持者嚷嚷着说选民人数未过半,选举违法无效。看到双方都在怒目圆睁,大有用拳脚一决雌雄的架势,镇上派驻四河村监督选举的人,干脆抱走了票箱,用车将票箱运往了镇政府。
七八天之后,重新选举。派出所派来了警察,镇长亲临会场坐镇。前村主任搬来十万元,一扎扎地堆放在现场,扬言谁给自己投票,就刀响见菜,立刻给谁发放,但此举遭到了镇长的呵斥与制止。
在黄河岸边绕来绕去,几经打电话,才找到了四河屯村。
四河屯村归关山镇管辖。村里有1400多人,张姓为第一大姓,约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村庄现在的主事者,名叫张云海。45岁的张云海圆脸,偏胖,有几分帅气,尤其是咧嘴露出的那排牙齿,洁白而又齐整。
严格说来,张云海并不是村主任,而只是村里的临时负责人。
村主任与负责人的区别为:前者经过选举程序并得到主管部门的文件确认,后者仅来源于上级管理部门不置可否的默许。
也就是说,目前,张云海尚处于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
这么一“临时”,就“临时”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张云海也极不情愿这样不明不白,但剧情演绎至此,他亦很无奈。
原村委会主任四平八稳,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群众目睹邻村的变化,转而对自己村的村主任滋生出了诸多抱怨。不满归不满,牢骚归牢骚,但如果真想换掉他,却并非那么轻而易举。
张云海报名参加了2011年的村级换届选举。他一户一户地走访村民,向村民做出了如下承诺:一,自来水入户;二,改造村里的道路,把沥青路换成水泥路;三,在村里的路旁安装上路灯。他以误工费的名义,为每位选民发放了20元钱。
竞选的会场设在学校。与他同台竞争的,是原村主任。原村主任经过分析斟酌,觉得自己毫无胜算,便使出了这样一个招数:我要让选举流产!选不出新主任,旧主任必然继续主事。
选举时,拥护张云海的人,和拥护原主任的人,泾渭分明。
属于原村主任阵营的人,横在各条路的路口,拦截住前往选举会场的村民,喝令他们向后转,起步走。而支持张云海的人,看到此等情景,不甘心将要煮进锅里的鸭子就此飞去,便一个一个地追逐着那些遭拦截的村民,把他们往会场里死拉硬拽。
已进入会场的村民,也处于两方势力的夹击中:一方厉声威逼他们离开,一方苦苦哀劝他们留下。
争执的结果是,张云海一方略略占据了上风,选民人数总算勉强符合法定的人数。第一轮投票,张云海得票494张,原主任得票108张。
得票560张才过半数,494张票,算不上当选。
不得已,选举被拖入了第二轮投票。投票前夕,支持原主任的大部分选民哗然退场。投票刚一结束,未等公开唱票,双方就围住票箱,高声争执了起来。一方的支持者嚷嚷着说选民人数足够,选举合法有效;另一方的支持者嚷嚷着说选民人数未过半,选举违法无效。看到双方都在怒目圆睁,大有用拳脚一决雌雄的架势,镇上派驻四河村监督选举的人,干脆抱走了票箱,用车将票箱运往了镇政府。
自己在第二轮选举中究竟得了多少票?张云海至今都不知其详。他只是听镇上的人说,第二轮选举的选民人数确实不够。
择日另选。但要把符合法定年龄的选民聚集起来,堪比蜀道之难。
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像觅食的飞鸟那般,栖落各地,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很少有人留守家中。这些漂泊者行踪不定,忙着赚钱,对村里的事务本就不那么热心。要把在广东某地打工的某人召回村里选举,或通知在内蒙古某地做生意的某人回村里投票,既不现实,亦无可能。议来议去,觉得将选举日定在大年初一最为切合实际。中国人的习惯是,再遥远的路程,也要赶回家乡过年。
于是,大年初一的选举事宜便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除夕之夜的一张白纸,就使选举这辆车尚未启动就已熄火。
农历大年三十的晚上,在爆竹声不绝于耳之际,原主任大门的门扇上,被人偷偷地糊上了一张大大的白纸。在北方农村,只有家里死了人,门上才贴白纸。过年之时,在他人家的门上贴白纸,无疑蕴含着对这户人家的诅咒,并会使这户人的心里,滋生出某种不祥的预兆。
白纸是谁贴的?原主任的家人一致认为,非张云海莫属。
在选举之事上,张云海与他针尖对麦芒,不是他还能是谁?
但张云海却感到莫大的冤枉,他没偷牛,却要背着牛头,以至于跳进黄河,都难以洗清自己的贼名。
张云海说:我不至于这么笨吧?在选举之前,我能做这等事,能故意引火烧身?我难道是傻子?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鱼鳖海怪,故意给我栽赃,没想到他果然就中计了!
据张云海分析,除了他和原主任,村里还潜伏着第三股势力。第三股势力的代表人物是谁,他心知肚明。第三股势力想搅浑一池碧水,从而在鹬蚌相争中,获得渔翁之利。他们借机而动,企图成为真正的赢家。
但原主任却一根筋地咬定就是张云海所为。他把满腔的愤怒,都瓢泼大雨般地倾泻于大年初一的选举会场。
这天,到场的村民超过了百分之九十。选民吃过早饭,陆续来到会场,刚刚坐定,就听到刺耳的骂声从某个角落响起。原任支书开骂了,随之,他的妻子儿女也开骂了。他们指桑骂槐,矛头直指张云海。
为洗清自己,张云海也骂起了那个贴白纸的人,说他太缺德,居心不良,是典型的小人云云。
一时间,秩序大乱,选举流产。
满腹委屈的张云海去镇上诉苦,并希望能重搭台子重唱戏。镇上的答复是:选举可以,但人由你们召集;你们把人组织好了,再来通知镇上,镇上再派人去监督。
但台子已搭不起来了,戏也难以开唱了。正值拜年时节,村民们不是外出走亲戚,就是在家里招待亲戚。一阵忙碌之后,至正月初七八,一个一个的打工者,又收拾起了行囊,相继奔向了远方。
在东阿县,未能成功选举的,并非只有一个四河屯村。单四河屯周边,就有好几个村的情景与四河屯村相类似。关山村闹得更凶,不但打架伤人,而且张贴大字报;牛屯村的一伙人,冲上主席台,将桌上摆放的音响,砸了个稀巴烂……针对这种现状,县上成立了工作组,进驻各个村进行调查与协调。协调的结果是:镇上派来一名干部,担任四河屯村的支部书记,原主任任支部副书记;村上成立临时领导小组,镇干部任组长,张云海任副组长。
依据选举法的规定,这样的临时机构,运行至多不能超过六个月,但事实却是,在无法重新选举的情况下,临时机构就一直这么“临时”了下去。
名义上,张云海不过是一个临时机构的副组长,但实际上,他就是村里的“领导人”。
在东阿,在山东,只要是“一把手”,不论职级高低,都会被人称为“领导人”。从省委书记到村支书,概莫能外。谈起某局局长,大家会说他是某局的“领导人”;聊起某镇书记,大家会说他是某镇的“领导人”。“领导人”这一词组的泛化使用,反映的是官场普遍存在的帝王心态:我的级别不一定很高,但在这个单位里,在这个区域里,我就是至高无上的,就是说一不二的;对我的称谓,就高不就低,须向最高端看齐!
在我的印象里,“领导人”这一称谓,相当于古时候的“朕”或“圣上”之类,有所专指。它不是膏药,不可以随便乱贴。只有一国顶端的寥寥数人,才能称其为“领导人”;对其他高高低低的官吏,则习惯于称其为“领导”。“领导”与“领导人”之间,尽管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微妙而严格的区别。
但这一区别,在宣扬“君君臣臣”的孔夫子家乡被悄然打破。这种打破,显示的不是进步,而是退步——阶梯未垮塌,反而更坚固。这种打破,是膜拜官位的产物,是独断专行基层化的衍生品。
张云海不是村主任,但对于村庄的事务,他比一般的村主任更卖力,更上心。他就像一个临时雇佣的替补演员,只有用更为优异的表现,才能使自己更持久地留在舞台上。他修路建广场,自掏腰包垫付进去了20多万。
张云海原来做些小生意,有那么一点积蓄。多年来分分毛毛地积攒,经不住一次性地挥霍。但张云海不气馁,他相信抛出去的钱,还会通过自己的辛勤劳作,重新将其赚回来。他带头建起了五座蔬菜大棚,种植起了蔬菜,并想以自己的成功,引诱更多的村民效仿。他还在打探着油用牡丹的市场前景,希望这种可以榨油的牡丹,能在村庄的田野里得到大面积的栽种,以此为村民带来收益。
张云海对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颇为伤感。他说他总想躲在无人处,痛哭一场。他还说:村主任这个差事,真不能干,不好干,除了劳神费钱,还不落好;我之所以争着当村主任,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没有其他意思。
未走进牛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牛雕。
在村口的马路边,在一尊水泥砌筑的方形基座上,一头石牛兀自站立着。它扬着后蹄,侧着身子,耸着双耳,垂着头颅,其神情,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在羞愧难当。
石牛没有丁点儿的牛气,倒显得疲乏不堪,无精打采。
在人们的心目中,牛的形象一直很正面。农耕时期,牛可谓劳苦功高。牛吃的是草,却从事着至为繁重的劳作。牛不乱发脾气,不叫苦连天,不唉声叹气,牛的忍辱负重,牛的任劳任怨,历来为人津津乐道。
牛的个性具有多面性,难以一言以蔽之。牛既温驯,又暴躁,既听话,又执拗,既内敛低调,又争强好胜。在田野里,牛拉着犁躬身而耕;在斗牛场,牛变得狂飙而凶猛。人与牛长期相处,不但把牛当作自己的帮手,更当成自己咏诗吟赋的对象。于是在汉语里,与牛有关的成语不胜枚举,如牛高马大、气壮如牛、九牛一毛、对牛弹琴等等。书面语言如此,口头话语亦不例外。与牛关联的俗语,在民间大为流行,这难免使牛的形象,遭遇到贬损,如牛跟头、吹牛皮、牛脾气。而今,在遽然兴起的网络里,一个言简意赅的“牛”字,无比闪亮,畅通无阻。
牛屯村名的来历,不是因为牛,而是因为人。全村1900人里,有八百多人都姓牛。地球上的动物种类无数,但取某种动物之名作为人的姓氏,似乎并不是很多。没有谁姓猪,也没有谁姓鼠,更没有谁姓鸡,却唯独有人姓牛。人对动物,满怀歧视,这大概是人不愿意拿诸多的动物名作为姓氏的原因吧!但牛却不一样,它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其中的证据之一,就是在庞大的汉族人群里,竟有一个分支的姓,取自于它的名字。
牛屯与四河屯一样,都坐落于黄河之滨。黄河大堤,犹似一道蜿蜒高耸的碉堡,而牛屯则位于碉堡之侧的洼地里。牛屯的地势,比大堤低了许多,甚至比黄河滩还要低。黄河在河南境内,就成了一条悬河,在这里则更是尤甚。
牛屯的村外,有一座“山东位山引黄闸”。这座引黄工程,修建于50年代,为苏联人设计。它的用途,在于将黄河之水,引入另一条小河,用以农作物的灌溉。但据当地人讲,黄河的季节性很强,天旱之时,地里农作物的叶子蜷曲拧绳,急需要浇灌,但偏偏在这个时候,黄河却断流了,干燥的河床仰面朝天,水细若游蛇,根本无法抽取。
牛屯归刘集镇管辖。在东阿县乃至更大范围的聊城市,牛屯都享有较高的知名度。它之所以有名,与一个名叫牛德元的人有关。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起,牛德元就开始担任牛屯的村支书,直至90年代中期才卸任。在政治运动风起云涌的岁月里,多少自命不凡者都栽了跟头,但牛德元却一直挺立不倒。牛德元是省级劳模,很会干事,也很会来事。据说,六七十年代,县城的干部下乡,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牛屯。到了牛屯,牛德元必有一桌丰盛饭菜恭候。离开牛屯时,按照人头,不论级别高低,牛德元准会向他们分别赠送一袋面粉。在那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年代,一袋救命的面粉,何其珍贵!
牛德元对“上面”的来人,一概很热情,不管你是来自于省城,还是来自于镇上,不管你是厅长还是小小的办事员,不管你是50岁还是20岁。他只要见了你,都会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殷勤备至,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据他身边的人说,牛德元的处世之道,就是不得罪任何人,哪怕是一个扫地的,哪怕是一个看门的,哪怕是一个残疾人,哪怕是一个智障人。对于各级机关里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他更是不漠视,不轻视,亦不忽视。他说别看这些小年轻今天无权无势,轻如鸿毛,但保不准过上几年,他们就会占据某个重要岗位,并在那个重要岗位上担任要职。看问题要长远,不能眼瞅着脚尖。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而大鱼,都是由小鱼长成的。
在毛泽东时代,牛德元是省级劳模;到了邓小平时代,他依然是省级劳模。他里外吃香,持续走红,其中的一个主因,就是他的名字一旦出现在某项荣誉的上报名单里,常常是一路畅通,毫无阻拦。从小职员到大领导,一提起牛德元,个个都竖大拇指,都愿意为其帮忙。牛德元没有一个敌人,这是他的制胜法宝,也是他的聪明所在。
牛德元深谙中国的国情,也洞悉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他的为人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不遗余力地维系着人际关系,以使自己在变幻莫测的现实中,避免步入险滩。除了在人际领域如鱼得水,牛德元还是一个非常开明且非常能干的人。他是计划经济时期的红人,但改革之风稍一吹刮,他就闻风而动,调转了村庄的发展方向,不固步自封,不因循守旧。在他的主导下,牛屯建起了好几家村办企业,其中有石灰窑、陶瓷厂等。牛屯烧制的瓷壶、瓷老碗以及瓷缸瓷瓮等,购者如云,名噪鲁西。
牛屯现在的一把手叫牛传华。
牛传华1963年出生,长得人高马大。
牛传华性格豪爽,家境富裕,两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儿子华西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该校的附属医院工作;二儿子就读北京化工学院,毕业后落脚于北京。
牛传华是地地道道牛屯人,但他自小被送往姥姥家,一直和姥姥相濡以沫。26岁时,他才打道回府,回到牛屯居住。姥姥家位于黄河南岸,与黄河北岸的牛屯隔河相望。牛传华初中一毕业,便开始了不懈地折腾:他包过砖厂,包过水泥厂,搞过运输,当过水泥营销员,从事过机械维修等等。2006年起,他在黄河南岸,建起了一家白灰厂和一家石料厂,又在黄河北岸建起了东阿县华鑫白灰有限公司。也就是说,他的名下,现在拥有三家注册公司。华鑫公司占地二三十亩,有一定的规模。华鑫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将碳酸钙(石头)烧成氧化钙。其产品,用于工业除垢和污水处理等。
一聊起创建华鑫公司,牛传华唏嘘不已,感慨连连:无资金,无人员,无技术。他与妻子到平阴、梁山和东平等地考察,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两天才敢放开肚皮吃一顿饱饭。招不来技术人员,他就独自琢磨研究,并一次次地试验,终于获得成功。去年,华鑫公司的年利润六七十万。
我问牛传华:你什么都不缺,为啥还要当村主任?
牛传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啥都不图,就图个名誉,图个知名度。
言为心声,牛传华说的是大实话。在旁人看来,牛传华的确拥有的太多,比如金钱,比如儿女有出息,比如家庭和睦幸福等等。但唯独荣誉,唯独名声,于他而言,至少目前还为稀缺之物。人性之中,本身就包含着对荣誉与名声的索取欲望。缺少财富,便渴望财富,追逐财富。但对财富的拥有与霸占,不论怎么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算不上人生的一种高级境界。当财富得以满足,人不免就要转向对荣誉与名节的求索上来。事实上,一个人真正的光荣,并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财富,而在于他能赢得多少人发自内心的敬重。
为了荣誉,牛传华站了出来,报名参与村主任的选举。
但选举的过程,远比他想象得艰难曲折。
他的竞争对手,是前村主任。前主任53岁,独揽了村办水泥厂的运输业务,收入颇丰。但稍不留神,就输了个精光:他向一个外地人发放了数额不菲的高利贷,月息六分,但那个人拿到他的巨款,却一溜烟地失踪了。前村主任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肠子都悔青了。
牛屯有近乎一半的人姓牛。另外,还有季、田、王、童、张、古等姓氏。牛姓中,用一位村民的话说,是俩牛,不是一牛。也就是说,姓牛的人分为两个家族,并非像民间所谓的“一家子”。姓杂,人多,积怨深,这样的现状无疑使牛屯的选举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第一次选举,正在投票当中,前村主任觉察到自己的前景颇为不妙,便怒气冲冲地奔向主席台,抬起脚,猛蹬了桌子一下。桌子仰身倒地,上面摆放的音响与票箱被甩得老远。领会其暗示,尾随其脚步,他的支持者蜂拥而上,踩踏音响,蹂躏票箱,致使选举不得不中断。
七八天之后,重新选举。派出所派来了警察,镇长亲临会场坐镇。前村主任搬来十万元,一扎扎地堆放在现场,扬言谁给自己投票,就刀响见菜,立刻给谁发放,但此举遭到了镇长的呵斥与制止。
两位姓牛的人,就像两头倔强的牛,牛角抵着牛角,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只知前拱,不知后退,其牛脾气,在选举之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经过一轮又一轮地投票,好不容易才分出了胜负:牛传华以高出对手30多票而险胜。
牛传华上任后,以一种史无前例的大手笔,在改造着牛屯,在改变着牛屯。
具体而言,他做了如下的事情:一,修了5700米的道路。村内原来的土路或石子路,而今全部被水泥覆盖。二,建起了漂亮的文化广场。三,修建起了村部大院。把村委会原来办公的平房,加盖成了两层楼房。四,给各个巷道都安装上了路灯。牛屯原来只有一条巷道有路灯,现在全部都有了。五,打了一口深水井,自来水全部入户。牛屯世世代代的人,都靠手压井解决饮水问题,但水质不好,含有苦涩味,深水井使牛屯人终于品尝到了水的甘甜。六,修建了十多座生产桥。七,自流灌溉。利用牛屯地势低于黄河的现实,在黄河大堤上建起了一座扬水站,抽取黄河水,使其顺着铺设的管道流入纵横交错的水渠,用于村民浇灌庄稼。牛屯人不花一分钱,便能浇灌自家的田地。八,采用黄河抽沙的办法,将废弃的砖瓦窑遗留的一座大坑填埋,为村上新增了一百多亩土地。九,每个节日,都给70岁以上的老人发放100元,并送去一桶油、一袋米等福利物品。十,凡本村的孩子,考上本科的,奖励1000元;考上硕士研究生的,奖励5000元;考上博士研究生的,奖励10000元。
在诸多的事项中,有这么两项被村民最为看中,且得到了齐声颂赞:一是黄河浮桥改制,一是排除积水。
黄河浮桥为三个村合建,其中的两个村子,归属平阴县管辖,地处黄河之南,唯有牛屯,位居黄河之北。在黄河上建起一座浮桥,将河南河北予以连接,从而打通了一条跨河的运输通道,使南来北往的车辆,不再像过去那样绕着黄河兜圈子,无疑能较大幅度地节约运输成本。浮桥无疑给交通带来了通畅与便捷,但投资者建设浮桥的初衷,显然不是替那些卡车司机着想的,而是中意于浮桥的巨大收益。在浮桥的两端,各建一座收费站,于是所有从浮桥上经过的车辆,都需要交费通行。浮桥一年的纯收入,大概在七八百万,三个村平分,每村可分得两三百万。三个村相互合作,又彼此提防,每到夜幕降临,各村都要派出自己的监督人员,聚在一起,对当天的账目进行清点与结算。也就是说,盈利所得,不是一年一分,也不是一月一分,而是一天一分。
隶属于牛屯的黄河浮桥部分,牛传华对其进行了股份制改造。他把股份进行了切割,让出其中的近一半,供牛屯村的村民购买。村里控股,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其余百分之四十九的收益,归购买股份的村民所有。村里的股份收益,用于村里的建设;村民的股份收益,到了年终,按股分红。一股一千元,采取自愿购买的原则,村里只是发出号召而不强迫入股。入股的户数,占到总户数的百分之六十。每股的年分红,大约在千元左右。
除了浮桥改制,牛传华所做的最得人心的事,是排水工程。过去,每逢大雨,或每遇连阴雨,村庄都要被淹没,不少人家的房子,有的进了水,有的形似被水围困的孤舟。村庄之外的田野,更是一片汪洋。雨过之后,站在大堤上,极目四望,不由得使人产生错觉,恍惚间,那茫茫的田野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无边无际波光潋滟的大湖。 成片成片的玉米林沉入了湖底,仅露出一芽芽的黄穗。庄稼在水里浸泡久了会枯死,一年又一年,牛屯人汗流浃背地劳作,换来的常常是颗粒无收。
下雨则涝,一涝必淹,这让村民皱眉了多少年,叹息了多少年,呼吁了多少年,却始终未能得到有效改观。牛传华家的地也在低洼处,他对村民们的刻骨铭心之痛,了然于胸。当上村主任后,他把排水工程,当作所有工作中的重点。经与邻村协调沟通,他叫来了施工队,投资60余万元,在地下铺埋了一条直径一米五的粗壮管道。这条管道,宛若钻地的铁蛇,穿透土地的皮肤,在土地的腹部蜿蜒着,延伸着,交错着,把所有田地里的积水一股脑儿地全部吸走,将其排向黄河。牛屯人淤积千年的心头之患,就此彻底根除。
我在村里走访村民,听到最多的,就是对这条管道的啧啧称赞。不管是老年人,还是中年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提起牛传华,都说牛主任不错,给村里干了实事。当问起都干了哪些实事时,所有人举出的第一个例子,皆为排水管道。
几位在老年活动室玩牌的老人,更是激动,他们说牛屯人现在能睡着觉了!原来一下雨,就心惊肉跳,担心屋子里进水,担心庄稼被淹,尤其是到了夜里,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自从铺设了那条管道,就能睡得踏实了。
老人们嚷嚷着说:那还用问吗?投牛传华嘛!谁给群众办好事,我们就给谁投票!
牛屯村的主巷道很是宽阔平整。巷道的一旁,是以“诚信”为主题的文化广场。我感兴趣的是,在广场的一端,竟端坐着一座舞台。舞台很大,只是面目有点儿陈旧,不像是新建的。一问才知,舞台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可谓饱经风霜。舞台之上,主持人在更替,演员在更替,演绎的内容也在更替——开过批斗会,唱过大戏,跳过霹雳舞与拉丁舞——舞台是时代浓缩的幻影,透过它,我们就能窥探到不同年代的不同声调与不同色彩。
下一步,牛传华打算在流转的150亩地里,种植竹子和柳树。这两样东西,据说都是造纸的原料。
牛传华说:在农村,你个人若不富裕,你也就带动不了村庄的富裕。
(《中国式选举:农村选举现状调查》一书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