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杂记

2015-03-26 16:28谢牧阳
美文 2015年3期
关键词:佐藤车站

谢牧阳

最后一位客人

旁边的车站今天有人跳轨了。出事的人是佐藤桑。

友子告诉她的时候,她刚刚给一个客人结完账,端着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碟碗回到厨房。

她并没有把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摔到地上,只是站住脚停了一下,然后走到池子边像往常一样把印着店名的白色餐具浸泡到水里。

她并不喜欢这种样式的碟子,边缘过于宽大,却又总免不了食物的汤水在上菜过程中流淌出来。

就好像车站站台上的黄线,离站台边缘的距离那么远,剥夺了多少等车人站立的地方,却仍然挡不住那些在一瞬间比起站台上众多同类更愿意去与钢铁造的列车来个亲密接触的人。

第一次见到佐藤桑是一个五月的夜晚。天气不冷不热,却同时也是最让人纠结衣服穿多穿少的时候。忙碌的四月已经远去,五月初的黄金周也已经被挥霍一空,每一个人都空虚得很。

那天友子说要去把充实的生活找回来,于是临时早退了——鬼才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找乱七八糟的男人。店里不是很忙,店长也就没有逼着友子找一个人代替,而是让她一个人在店里留到12点,等夜班的“自由人”(freeter)大叔从附近的柏青哥出来接班。

这是一家车站出口跟前的快餐店,主打菜是各种炸猪排饭。小店比起隔壁卖牛肉盖饭的连锁店总是冷清不少,却也绝对有着赚够成本的客流量。

位于东京都S区的人口密度无与伦比的这个区域对应的虽然是一个快车不停的“小站”,但每天的旅客吞吐量可一点都不小。晚上每七八分钟就有一班慢车经停这里,下来的人数更是能创造出整条线路慢车站里数一数二的记录。

即使是这样,每一拨进店的人数也总能在令人接受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根本不住在这附近的她总是觉得自己阴差阳错找到的这个打工地点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佐藤桑是那个五月的夜晚最后一个进店的客人。时间已经接近第二天的伊始,虽然离末班车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但一大批一大批的人群已经消失。

佐藤桑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她见有客人进来,便习惯性地摆出笑容说“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お好きな席へどうぞ”(欢迎光临,请随便坐)。

她至今不知道佐藤当时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表情。

佐藤桑喝得几乎没有了思考能力,他一屁股颓坐在一张四人桌前——一般单身的客人都是会坐在Counter seats的。当然,从来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只身一人者就必须坐在柜台边,就像从来没有谁能断言自己就一定不会因为心底的一丝怜悯而对人产生感情。

工作伙伴友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佐藤桑于她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友子是一个很会放纵自己的人,放纵的一种与周围的人的好处就是,他们从来不会被这样的人八卦、不会被这样的人在背后说些什么。

但她,却无数次想和自己的朋友确认一件事:

一个男人下班后,为了工作喝酒喝到中毒,下了电车捂着嘴跑到厕所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后晃晃悠悠地发现自己连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一头钻进车站旁边的饭馆,正好发现还能把肚子填回来。——这一连串的动作显得如此俗套,却为什么会如此令她着迷。

她第一眼看到佐藤桑时的猜测一点也没有错。而同样的场景重复了很多次以后,某些故事的产生也就或者无可避免、或者理所当然了。

故事的内容其实很庸俗,庸俗到根本没有讲述的必要;

故事一直持续到了冬天,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发展,也没有任何退化——这样,故事的结束也同样变得无法避免和理所当然。

一个月光加班时间就超过120小时的佐藤桑逐渐习惯了从最后几班电车上下来后钻进这家猪排店,不管自己是清醒的还是无意识的。他也逐渐和店里晚班和夜班的所有人都混了个脸熟。

她也习惯了下班后不再去赶最后一班电车而直接钻进佐藤桑住的狭小公寓里。她除了知道佐藤桑就职于一家赤字和品牌同样大名鼎鼎的制造商企业之外,不认识包括真实的佐藤桑在内的所有与佐藤桑相关的人。

有时他们除了做爱不会有任何的交流,有时她半夜醒来,会突然拉着睡眼惺忪的佐藤桑跑到附近的便利店买冰淇淋,然后蹲在便利店前的停车场里一直聊到天亮。

佐藤桑不会抽烟,也很不擅长通过其他的方式排解压力,这让她有时也为佐藤桑感到无助。逐渐地,他们都不再清楚自己相对于对方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这个国家有着非常多的佐藤。这个姓氏的人满大街都是,佐藤桑说不定会在工作时接到外公司的另一个佐藤桑找公司隔壁部门的又一个佐藤桑的电话。

佐藤桑总是会忘记自己到底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佐藤桑,她也是。

而友子对她说过,她迷失了自我的表情也总会毫无遗漏地直接表现在自己的脸上。

后来故事结束了,她和佐藤桑恢复了仅仅只是相视一笑的层面,谁也没再把对方放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没有从对方的世界里消失。

直到这一天,佐藤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的心和思维都暂停了一小会。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下班了,抓起包跑向车站,像以往一样腻着最后一班车上下来的人群奔上通往站台的楼梯,赶上回家的最后一班车。

密密麻麻的灯火从漆黑背景的车窗外略过,它们装点了一切,却照不亮身后S区这个收容了成百上千个佐藤桑的城。

新宿街角

面试官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几乎在濑田的话音刚落下之时就紧接着发问,他放下了手上的两张A4纸张,但并没有使其完全离手,而是马上又抬了起来,扫了一下其中的一部分文字,还斜眼看了濑田一眼。

这一系列动作在濑田眼里显得既迅速又漫长——濑田知道这是自己紧张时产生的副作用,或者又不能算副作用,因为他也不能肯定这样的状态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也许眼下的安静要比之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逼问攻势更加恐怖一些,濑田的脑子随着这出其不意的停顿也不再能按照之前的节奏来思考,这让他不得不有些悲观地认为这次的面试又让对方把握到了主动权。

位于大厦中上部的小型会议室的灯光苍白而刺眼,白色的帘子遮住了落地窗,也遮住了应该已经灯火通明的夜色。有九个座位的会议桌一尘不染,濑田和面试官各自坐在会议桌两侧最靠边的位置,两人之间的距离显得非常微妙。

“濑田桑所说的采用更高的预算方案向柬埔寨的项目对象导入日本技术的案子被顺利采用一事……嗯,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

“是的,在提出这项方案之前,我和另外两名部员成立了一个小的调研组,花三天时间研究了三菱和其他几家大手企业的设备和solution。为了获得更多的参考,我们还与JA取得了联系,听取了一些之前的案例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濑田集中精力确保自己的言语上不出现不该有的瑕疵,并竭力在说话的同时将下一句想好。为了不让面试官马上发问打乱自己的思维,濑田不作停顿地继续说道:“这样做是为了使我自己的方案更有说服力的同时,也对之后真正推行方案的过程中面向柬埔寨的对方人员作出值得信服的说明作了一定程度的准备。”

“很不错。”面试官口头上做出了这样一个评论,但濑田发现他无论在眼神上还是在面部肌肉的运动上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濑田桑,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经验,但这并不是一个不错的故事——作为一个体现你的工作能力的故事来看的话。”

濑田做好了被批评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料到自己精心修饰过的这个实例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全盘否定。

“濑田君,你可能认为把优秀的日本技术推向海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不是对方,也就是你的客户真正需要的东西?”这个自称是小川但实际上并不一定就会对前来面试的学生提供自己的真实姓名的面试官再一次放下了手上的纸张,这一次,那两张包括了像是被历次的面试官标上了各种记号的濑田的履历书的A4纸被完全放置在了那只透明文件夹上。

小川双手手指交叉,露出一个不会与眼神连动的微笑:“生意这种事情,终究是要看对方的想法来考虑怎么去做的。对方是地球另一边的战略伙伴也好,日本隔壁的穷邻居也好,都会有最适合自己的解决方案。柬埔寨的农民需要的并不是先进的技术。他们确实需要更高的产量和生产品质,但那并不一定能确保他们的生活质量得到改善。为什么?在产量使他们的生活变好之前,突如其来的成本就会把他们拖垮。”小川恢复了之前连续提问时的语速,以上是其一。其二,你考虑了不同日本制造商的产品,也许你们还计算了选择不同厂商在初期利益和后期维持上所存在的差异,但你的客户不会。他们会考虑的是用日本的产品和用中国的产品的差异,并且很有可能因为价格问题选择后者,你们周密的计划说不定根本就搞错了竞争对手的位置。”

“可是,站在贸易公司性质的团体的角度上,我们当时认为通过理性的分析和模拟,只要能够打动对方,我们就能达到最后的双赢效果,事实上我们最后也做到了。”

“最后一点,作为一家既不产出也不受入的贸易公司,我们的职责就是让交易对方得到自己想要的产品和服务,而不是卖给他们我们想卖给他们的产品和服务,那是制造商们应该考虑的事情。”小川的回应速度显然比濑田要快许多:“濑田君,虽然在现实中会有很多不能用理想情况来考虑的问题,但‘想办法以国际企业的身份获得中国产品的代理权,设计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后获得对方的订单会比你刚才的答案好得多。濑田桑的应聘动机里写的是想要在国际舞台上活跃下去,不是吗?”

小川看了一下手表。濑田早就注意到了那只手表,因为它并不是想象中这样的人士应该佩带的瑞士表中的上层品牌,而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精工表。“好了濑田桑,差不多快没有时间了。和以前一样,你有什么需要问的问题吗?”

接待濑田的年轻OL大概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计算时间的方法,濑田对着依然端坐在桌子一侧的小川先生说道“今天谢谢您了。那么先失礼了。”之后鞠了一个45度的躬,轻轻地关上门,就见这个漂亮的职场女人从走廊的另一侧正好走来。

“辛苦了,我给您带路。”满面笑容的OL边说,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转身向来的方向走去。

不像之前的另一家公司,去往电梯间的一路上并没有其他的对话,铺满每一寸地面的地板让高跟鞋也无法发出声音,大厦内安静至极,却也因为地毯的原因无法用“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来形容。

这名自始至终都没有透露姓名的25-30岁左右的女性社员按住电梯门外的按钮,直到濑田完全步入电梯后才松开。“谢谢你今天来参加面试,请在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说完,两手放在膝前,以近乎90度的角度鞠躬并保持姿势直到电梯门完全关上。

走出这座充满压抑气氛的大楼,果然天已经成了深蓝色,高层大厦群的一头的天边泛着橙色的余晖,白色的路灯早已亮起,却在马路上往来的车辆的灯光对比下毫不起眼。

回头仰望,这座除了玻璃都是黑色的大楼上几乎没有熄灭灯光的窗户——周围其他的庞然大物里哪一座又不是呢?想到在自己出生的20年前这些大楼就已经伫立在了新宿西侧的这一块不大的区域里,濑田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此时,濑田的紧张才开始平静下来。受到未曾想象到的面试官的猛烈打击的濑田也并没有觉得特别的不振作——这只是就职活动的千千万万打击中的一个罢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虽然周围能听说不少因为找工作而患上抑郁症的例子,濑田至少在眼下还是比较乐观的。

可是,乐观并不代表着自己是快乐着的。就像自己万分想拿到的offer并不一定指向的就是自己的理想道路。而理想道路到底是哪条路呢?或者说理想又到底是什么呢?

濑田一直认为自己最失败的地方,就是搞不清楚理想和目标的区别。他有着明确的目标,他知道自己希望能在具体几年后在具体什么地方做具体某一件事,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好像搞错了重点。濑田苦笑了一下,今天的面试里,他也被这么评论了一下。

随着离新宿车站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基本上都是白衬衫和深色西裤穿着的白领逐渐多了起来。人行横道线的红灯亮起,人群就像流到排水沟的滤网边的各种杂质,越积越多。濑田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已经下班了的,至少那些脖子上还挂着一头被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工作牌的不是,那些两手空空,兴许只是去找个吸烟处的人也不是,那些把后盖上贴着编号标签的社内用翻盖手机贴在耳边,时而像着电话那头看不见的一方点头哈腰的人,就更不是了。

濑田的父亲曾经也在这块地方工作过一段时间。那大概是他还在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濑田在那时只知道新宿是“爸爸上班的有很多超高层建筑的了不起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濑田眼里的父亲只有晚上回家独自在餐桌旁吃为他留下的饭菜的样子,但他的脑脑中倒也没少想象过父亲在外面摆着其他面孔的模样。

如果他走在西新宿的钢铁森林里,是否也是展露出那张想着休息之后回公司要做的事情的脸,或者是那双到处寻找吸烟处的眼睛,又或者是那副下意识而又僵硬的、对着看不见的交谈者摆出的表情?

以前,濑田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想象有什么意义。但最近他开始有些恐惧了,因为他发现脑海里的那些形象已经近在咫尺,而那一张具体的脸,已经不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人行横道的红灯变成绿灯之前,心急的人就已经开始迈出脚步了。导盲作用的布谷鸟叫声从信号机里发出,可一片森林却不是绿色的。另一条街上的车辆开始移动,左转弯的计程车被数量远超过车辆的过马路的人流挡住,只能静静等待。迎面而来的人和同向而去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凝固的面部表情没法给任何企业营造阳光的正面形象,当然也不会留下任何“这人从哪来,会往哪里去”的线索。

继续走到下一个街口,便来到了濑田心中最具有违和感的地方——仅一条道路之隔,一侧是西新宿高大整肃的写字楼群,另一侧则是相比起来低矮得多却又喧闹得多的繁华街。各种各样的酒屋食肆在杂乱无章的招牌下招徕着那些疲惫但又已经幸运地从一天的工作中解脱的客人,不,也有可能是连吃喝拉撒都得和工作和职场的真真假假的伙伴牵连在一起的可怜的客人。

但不管是哪一侧,都是属于这个城市里成年人的世界。无数成年人的一天在这里开始,他们从车站涌向钢铁森林的一侧;无数成年人的一天在这里结束,他们从钢铁森林的一侧涌向灯红酒绿的另一侧,然后再从这一侧涌回车站。成年人在这里留下脚步和手印,以及觥筹交错的声音,却留不下一滴真实的泪水。

濑田站在路口,定了定神——歌舞升平的街道里橙色而明亮的灯光比身后藏青色夜幕里的苍白街灯和建筑灯光似乎要更加难以适应一些。

可濑田却呆住没有再动。他看见,从眼前人头攒动、到处飘着叫卖和拉客的声音的街道里,有一个与人群格格不入的身影越走越近。橙黄的灯光下,从前面十米开外的地方一排正往繁华街深处走的上班族的中间,侧身闪出了一个身高只到四下人群腰部的人。由于是背着灯光,加上濑田视力不怎么好的眼睛还在适应周围的光线,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不过,在这种角度下,那个人和周围的差异反而显得更加明显了。

在这个四周只能听到成年男人沉重却又带着几分亢奋的交谈声中和无数踏在地砖上的皮鞋声中,对面的人脚步轻快而安静,仿佛只是漂浮在眼前这个世界里的一片幻象。

十米左右的距离很快就被拉得近在眼前,濑田这下看得很清楚了,竟然是一个满脸稚嫩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孤身一人,上身穿着有着圆滑领子的格子棉衬衫,下半身则是七分的牛仔短裤,脚踏着一双厚厚的旅游鞋。虽然他理应穿着学校的制服但实际上并没有那样,不过依然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小学生年纪的孩子。

可是,这附近并没有小学呀。这里,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成年人的世界。

濑田有些惊讶,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孩子从自己的左侧蹦跶着就过去了。与此同时,濑田的手机开始振动,他一手将挎在右肩的就职活动的大学生常背的合成材料的黑包提高,一手将里面的手机往外掏。

而濑田的脖子却随着那个矮自己一大截的身影转向左边,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应该是充满了震惊的——而他看到的则是小男孩同样也偏过头,他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却又比这街上的任何人都要有神。

小男孩的表情没有改变,随着擦肩而过的过程结束,他也收回了目光,继续往身后那对于这个瘦小的身体过分庞大的黑压压的建筑群走去。

此时手机已经震动了三下,濑田慌忙回过头,看也不看就滑动触摸屏,接通了电话。

“moshi-moshi,这里是濑田裕树。”

“你好,这里是小川。”对面的这个声音并不算熟悉,但却因为几十分钟前刚刚还在耳边,所以很好辨认。“今天非常感谢您来到本公司面试。虽然决定得很快,但我想通知您我们非常希望您能参加之后的第五次面试。”

“啊,非常感谢!”

“接下来我将说明第五次面试的时间和地点,请你拿出笔纸记录一下。”

“好的,请您稍等。”濑田将包放在地上,单腿蹲下,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吃力地从里面掏出夹着笔的笔记本。“好的,请说。”

“面试的时间是26日星期三的下午16:30分,地点依然是今天的大厦,不过这次请到6楼的客户接待处,到了以后说明是来参加面试的。”

“好的,明白了。”

“那么,请问你有什么疑问吗?”

“没关系,没有。”

“那么,当日请多指教。”

“多指教。”濑田不由自主地向前俯了一下身。“那么,先失礼了。”

濑田先把电话放回了包里,另一只手还捏着写了潦草的几行字的那页笔记本。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转身一看,已经习惯了周围橙色亮光的眼睛看到的是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夜空下模糊的另一个世界般的街道。那些四五十层的高楼里透出的一行行摩尔电码似的灯光并不是太清晰。刚才那个路口的过街路灯正在闪烁,布谷鸟的声音刚刚停下,一拨没来得及过马路的人有的无奈地停下,有的则加快了脚步从马路对面跑过来。

刚才那个不可思议的人,已经找不到了。

濑田从踏入这条街到现在依然没有迈动一步。他感觉有些眩晕——那些并不能算高耸入云的大楼在此时看来像是伸到了天外,而另一头花花绿绿的街道则糊成了一片乱七八糟的东西。

濑田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之前,也许是上一秒之前,又也许是迄今为止人生的每一天,自己都想了太多的东西,同时也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濑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想换一条路去车站。可是只有相对黑暗的那条路可以选了,濑田想着,也只好接受这个事实。在路口转过弯,那一片黄澄澄终于离开了视线。钢铁森林边缘的这条路显得冷静而安详,然而却掩饰不住其两侧截然不同但又都狂躁不堪的世界的本质。

大楼裙下的人行道上空空如也,一间便利店孤零零地占有着其一楼的一席之地。比街灯更加惨白的灯光从便利店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照亮了门前小小的一方土地。

濑田把攥在手里的那张纸搓成了一团,扔进便利店门外的可燃垃圾桶里。他大步向不远处迷宫般的新宿站走去。

逃出东京

我最终还是搬离了S区。

这距我从埼玉的小村毛吕山町来到这里,还不到一年时间。

从我动了搬家的念头,到决心搬家并开始上网找下一个窝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然后我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找房子:寻找备选地,看好招租信息,和中介斗智斗勇,实地看房。

有一个地方的中介阴险狡诈,从头到尾都拿不出一点诚意,实在是不配那个“乡下地方”应该有的纯朴。还有一个地方的中介是一个创业企业,被挤在阴险狡诈的连锁企业之间,拿出了300%的诚意却拿不出一套让我满意30%的房源。

后来我累了,回到S区住处附近的车站前的房屋中介,坐下后对柜台后面的人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是这里太贵了。我想搬走,但是如果有奇迹出现,从您这儿能找到一间便宜的房子,我也就不用搬家了。”

这个西装革履的人听了我需要的条件后在电脑里翻了十几分钟——我都能猜到他其实能翻到的也不过就是那些网上会有的房源。然后我们又讨论了十几分钟,最后得出了一个一致的结果:只能搬出S区了。

这个不苟言笑的西装革履的人开始建议我寻找同一条线路上更远的车站附近的房子。于是他继续在电脑里翻着——那些到哪里的不动产商都能被介绍到的共享的房源,真是意料之中。

而出乎意料的地方在于,他直接就翻出了之前在当地的不动产商软磨硬泡很久对方才会拿出来的房源给我看。

我对S区彻底服气了——这就叫做——品质。

这个叫中丸桑的不苟言笑的西装革履的不动产中介最后带着我转了转备选的所有街区,终于找到了一处过得去的房子,并帮我把价格压到了最低。我简直不再想还价,觉得自己浪费他的时间已经多过他能从我身上赚到钱的数额。

又过了两个星期,各种准备都已作好,我弄来一辆大车,装上所有的家当,一脚油门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出S区的路很窄,我绕来绕去终于绕出了错综复杂的小街,然后从那条以S区命名的双向两车道的主要公路跨过作为这个城市最后一道防线的多摩川,爬出了东京。这恐怕是S区唯一的一个缺点。我住的那块地方甚至由于道路过于错综复杂被称为东京最大的迷宫,很久以前还有电视台联合某汽车制造商拍了一部半广告性质的片子,说的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到了这里开了一通宵都没能开出去。

虽然迷失在这里并不好玩,但是很多人都希望能在这个迷宫的一个角落里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就像一年前的我自己。

S区有着东京23个区里最多的人口,除了两个分别以便宜时尚和昂贵高级著称的购物区,密密麻麻全是低层住宅。这并不是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外来人口每天早上从东京以外的地方借道S区去东京上班,每天晚上又看着S区黑咕隆咚的夜景“滚出去”。

一些人也许会因为混得不错了就把家重新安在S区里。

我想像我这样发现混得并不怎么样然后自觉滚出S区的人应该也并不少。

中丸桑开着不动产公司长期租赁的小车载着我从新看好的房子回S区的路上时又一次问我为什么想搬离这里。

我说是啊,为什么呢。

这里有长达5公里的绿道贯穿过去,在家门口跑一个来回刚好10公里。这里离市中心近,坐人少的慢车就可以去上班。这里的商业街虽然规模不大但是我花了一年时间都没能把那些好吃的东西都尝个遍。

但是,你看看我家门口那条路一拐,一连串的独立住宅每家每户里都藏着一辆奔驰的时候;你每天早上上班路过的那几家大院门口总有和你一样西装革履的司机守着雷克萨斯的门等里面的人出来的时候;你吃着这里的超市里买回来的沙拉,发现里面多了很多其他地方的沙拉里不会放的食材而你却没法找到更便宜的选项的时候。

你就会知道,尽管这里有100多万人居住,可它却是一个不属于你的城市。

中丸桑说也许你说得对,虽然我从小就住在这里,可能不太能理解你的心情。

中丸桑从小住的地方离我在S区的住处只有三站,那个在小山丘上的高档住宅街区还住着很多我认识的人——只是这些人都不认识我。

我在公司的上司也住在这里。我很难想象她每天早上从那一站拼命挤上车的样子——搬出S区后我依然会经过这些S区的车站,而那个高贵的地方的车站是人最多的一座。

想到这些拼命挤上来后被压成饼的人也是拥有深不可测的财富的S区区民,总有一种得到了安慰的感觉。

并且由于搬出了这里,我得以坐上急行列车上班,最后所需要的时间反而比之前住在S区还更短一些。

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之前的住所的车站和周围低矮的房屋,我还能找出“是啊这个地方还真是狭小压抑呢”之类的理由(借口)出来。

下班之后没有坐快车,而是一如既往地坐上了慢车。从再熟悉不过的车站中途下车,去以前常去的店铺把积分卡都兑换完,心里还一边想着“你看这里的物价贵的,兑积分都兑不出什么印象深刻的优惠来,哼!”

转身回到车站,继续乘车去往东京外面的新家。

又一列慢车到站,车上的S区区民们纷纷下车,潮水一般地往闸机外涌出。

逆流而上的我突然也悲伤逆流成河,沿着铁轨往多摩川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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