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宦游,还是旅游

2015-03-26 16:28王冰
美文 2015年3期
关键词:士子圣贤学问

王冰

在1928年,住在北京的周作人为俞平伯的《杂拌儿》写了一个序,内容有些淡忘,但“杂拌儿”这个词我一直记得。如今要说说散文之内与散文之外的话题,很自然地就想借用一下,因为要说的内容有些琐碎,也容易搅成一团,还真有点杂拌儿的味道。

先说说“宦游”。对“宦游”一词,很多人至少是不陌生,因为我们从小就记诵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曰:“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而我对这个词的重视和重新认识,还是与《美文》主编穆涛先生的一席话相关,所以在此虽有窃取之意,但不禁还是想说一说。

一般而言,宦游就是古代士子为求官而出游,比如《汉书·司马相如传》中的“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指的就是这样的经历。其后的很多诗歌同样写到了宦游之后的感受,如唐代杜审言在《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写到:“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韩愈也曾在《此日足可惜赠张籍》中写道:“我友二三子,宦游在西京。”韦庄《菩萨蛮》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明着是写思乡,思乡的背后却有一个正客居他乡,宦游在外的人。明代张居正《初秋》诗之三也写:“摇落怜乡思,居诸感宦游。”还有我们熟知的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古代这么多文人写宦游,而且写成了千古名文,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想重要的原因之一确实如穆涛先生所言,古代士子的内心都怀有一种政治抱负和政治理想,从而行走在了宦游的路途上,他们背后所倚靠的是儒家学说所涵养出来的一种修养或一种境界。历朝历代的士子外出游学,拜师,读书,考取功名,在异乡为官,抒写自己生存状况和复杂心态,内容也许稍有区别,但背后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宦游背后的带有功利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也就是说,历朝历代,士为求官,外出游历大川名山,投拜经师硕儒,至京都求贵显者引荐,抛别双亲妻子,多年不归,风尘困顿,虽历经坎坷,依然毅然决然,很少回头,就是为了去实现儒家所提倡的那种理想,为了达到儒家对士林阶层所要求的那种境界。

对于什么是境界,《辞海》有解释几种,这里选其中两种,其一是指的疆界,《诗·大雅·江汉》中的“于疆于理”,指的就是国土的疆界;其二是讲的景象,比如耶律楚材《和景贤》诗:“吾爱北天真境界,乾坤一色雪花”。我们现在所说的境界乃是指人的思想觉悟和精神修养。当然还有佛家从“看山看水”的不同,表现出的境界的迥异,也有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为文时的三种苦境,以及有冯友兰先生谈到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等等。但对于古代的士大夫而言,他们所讲的境界,肯定与儒家所崇尚的“内圣外王”的内心修为和文治武功相关。

我们知道,儒家生死观的基本观点是“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即儒家所讲求的是生前,而非死后。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讲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去修炼自我,使家族兴盛和睦,进一步去治理国家,平定天下,实现“天下有道”人生社会理想,所以要“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孟子·尽心上》)。要“自强不息”,要维护本心,修养善性,修养自己的道德与学问,以实现天道的要求,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使得社会和谐,国泰民安,由此也就有了儒家所谓“三不朽”之说,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明朝的儒者罗伦有言:“生必有死,圣贤无异于众人。死而不亡,与天地并久,日月并明,其惟圣贤乎!”因此,一般说来,古代有政治理想的知识分子基本能在道德、事功和学问上去追寻。为此目的,虽有“父母在,不远游”(《论语·里仁》)的古训,但也有“游必有方”的调和。而实现这一目的的途径就是宦游,于是众多士子就在父母乡亲的期盼中上路了。对于他们而言,最痛苦的不是个体肉身所经受的苦难,更多的是“德之未修,学之未讲”的内心痛苦,是来自其社会理想之未能实现的痛苦,是“苦在德业之未能竟”的痛苦。由此,文天祥才会临刑时在衣带上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尽义,所以至仁,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何,庶几无愧。”就是儒家的精神和理想让他能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古代的士子大多数是怀有这种理想和持有这种境界的,至少在宦游阶段是如此。

《大学》在开始一段,文字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事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谓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之本,此谓之至也。” 对此,曾国藩在两千多年后的一天,即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在给家乡的亲人写信时透露出他的理解:“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昔卖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不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关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并说:“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记得宋代大儒朱熹在注《孟子·尽心下》中“充实之谓美”的时候说:“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我们写文章的都知道“先器识而后文艺”,有了这个理想和境界,写出来的文章也就不一样了,后人是能从文中想见一个作家的心术、行己、境遇、学问的,由此我们也能体察出上面所举的那些诗句所写的宦游背后的心境。如此,写作就有气了,也就不至于太鄙陋琐屑,不至于浓红重绿,陈言剿句,万篇一篇,万人一人,了不知作者为何如人也,以致到了明代吴乔所说的“有词无意”和“直是木偶被文绣”的那个地步了。

本文最后再吊一次书袋,就是明代人评价说,中唐的诗歌赶不上盛唐,认为其“雅淡则不能高浑,沉静则不能雄奇,清新则不能深厚,至贞元以后,苦寒、放诞、纤缛之音作矣”。钱谦益在批拟古派的时候,说他们“不养气,不尚志,剪刻花叶,俪斗虫鱼,徒足以佣耳借目,鼠言空,鸟言即,循而求之,皆无所有,是岂可以言文哉”,认为其中性情,都是鄙夫鄙妇、市井猥媟之谈,我想其中的原因乃是“气力减耳”。气力减的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少了一种思想的境界和更为远大的理想在文章背后做支撑,这也是当下散文与五四散文的最大差别。

说了这样多,其实我想说的就是,当下的散文家还是要学学古代士大夫们,“宦游”一下,而不是站在一个听风看景的“游客”心态上去进行创作,这也是穆涛先生所认同和提及的。

写到这,还有一段没有用的材料,在这里也一并抄录出来,算是附录吧。

其一,梁启超曰:“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其志专一,虽苦不周于世用,然每一个时代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

其二,王国维在《教育小言》说:“今之人士之大半殆含官以外无他好焉。其表面之嗜好,集中于官一途,而其里面之意义,则今日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之证据也。夫至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而惟官有价值,则国势之危险何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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