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
什么都是过去。过去从今天来看常常是美丽的。不过几十年以后今天也会变成过去。因此有一天连我们的今天都要变成美,奇怪吗?
跟中文一样,德文的固定说法不少。小时候,我经常听到我的祖母这一辈人说这么一句话:“美丽啊!古老的时代。” 这些词跟鲁迅的小说《风波》里的喊叫“一代不如一代”很近。过去真的比当代好吗?
当然我祖母的时代和鲁迅时代都是100年前的时代。无论如何,我恐怕当代中国也会有不少年龄大的人回顾80年代时,就是这样想: 那么美丽的时代。
当然80年代已经有发展,但是它是发展较慢的时代。人还会适应现实的变化并做出反应,试试去接受。现在连外国人也经常说,中国新世纪以来的发展太快,我们跟不上,我们宁愿落后。
美丽的过去真的会有吗?我们跟古人一样总是盼望先王要回来吗?还是渴望辛亥革命再爆发、五四运动再来呢?过去,无论是哪一种过去,都是一个大的问题。过去和现在都会有不足的地方,我们渴望的来源就是在这儿。但是美丽的今天还是让我们多想念美丽的过去,有道理吗?
过去啊!德国的过去不是可怕的吗?中国的过去不是有抗日战争吗?怎么可能那些时代还会有美呢?这不才是一个历史的、更是一个哲学的问题。
丰子恺的随笔可能帮助我们找到一个值得争论的回答。有一次他问他的儿子:“你最喜欢什么事?”儿子回答“逃难”。因为逃难时,他可以在路上看大轮船,还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特别是家里的人。当时谁都不得不在路上,孩子说的就是抗日的那些年。
几年前在中国有人问过孩子这类问题。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儿回答说,她想做一个贪官。
这都才是孩子的逻辑吗?不一定,也可能是我们存在非常奇怪的逻辑。因为我们在悲哀中有时也会找到快乐。
人老在路上,跟倒霉的苏东坡一样。这个大诗人说过,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找到快乐。他提到的快乐大概是他当时、当天的,不一定是他过去、昨天感觉到的。我们今天的人有困难了解他、学他。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现在什么都有。苏东坡到海南后,没有米、没有肉、没有药、没有朋友等。他自己说过,他在那里有六个无。不过他还是乐。我去过他海南的故居,现在还是偏僻的地方。你想去吗?别开宝马来!走路是最合适的。你在那里可以写诗,主人会高兴,还请人家吃他的东坡肉。
那么,我们为什么老想起过去的事情来?为什么需要过去呢?因为我们生活越来越快。在发展速度快的社会,是东西决定我们,是房子、宝马、赌博抓住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决定我们生命的路。苏东坡会批评我们当代人说,我们应该向他学,在物质的世界里离物质远一点过日子。他主张的是一种简单的生活,一种慢点的生活,跟丰子恺差不多一样。
如果苏东坡是对的话,我们真的到处都可以找到我们的快乐吗?那么,我们在纳粹德国也可以走我们想走的路、在抗日战争时也能得到幸福吗?无论是哪一种战争、哪一个时代、哪一种困境,人还可以想一想,除了所有的困惑以外也会有别的东西。因此在纳粹时代和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可以希望战争有一天结束、法西斯主义有一天失败,希望能得到解放。如果没有任何希望,恐怕人看不到他的前途。
今天的人好像不一样。物质方面上他很容易能满足他的不少要求。他开奔驰,美女就来了。因为好车与漂亮姑娘是一致的,反正广告这样告诉我们。坐奔驰的人会知道除了豪车和旁边的女人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吗?也许他觉得他什么都有,他什么都不需要,因为车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唯一目的,车比一个好家庭更重要。
无论是美国、德国或者中国,忧郁症、自杀的现象已经是社会最大的一个问题。好像人荒疏了生命的意义,需要重新学会好好过日子。在这个方面上丰子恺能够做我们的老师。
从汉朝开始,中国的美学宣布美是悲哀的、悲哀是美的。但是为什么人看到美,他心里感到悲伤呢?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美是暂时的。宇宙是残酷的,今天开的花明天已经谢了,明天的美人后天快老了。歌德有一句有名的话“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美丽”。“你”不一定是人,“你”包括所有美的东西。美是暂时的,因为它是时间性的,我们看到它,我们怕过一分钟后它失踪了。因此德国人一起玩儿的时候,会互相提醒说: 今天是我们的青春,明天我们不可能还是这么年轻。拉丁文要求我们carpe diem,这是抓住今天或及时行乐的意思。
不过在当代社会,人越来越少重视时间和生命。德国每年一万多人把他们的生命扔掉,但是才会有六千人因为交通事故死亡,好像生命比事故更可怕。
丰子恺的漫画和随笔让我愉快,同时也让我很难过。他的世界恐怕已经属于过去。在变化越来越快的中国好不容易找到他画的、他描写的小房子、人少的路和享受简单东西的文人。20年来,小变成大,慢变成快,朴素变成奢侈,穷变成富,姑娘变成明星,小伙子变成帅哥,老年人变成少年。我们昨天认识的朋友,后天不再认出来。他的头发是黄的,他的肚子是圆圆,他的胳膊有文身。你问他叫什么名字,连他的姓也改了。昨天他搞社会主义,今天他搞资本主义,明天他参加绿党,后天他跳楼。人好像丢掉了自己。他能够再找到他自己吗?
丰子恺代表护生的观点。对他来说,生命是最宝贵的。他不是当时唯一这样看的人。比他早几十年,一个受到中国古代哲学影响的德国人阿尔贝特·施韦泽( 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 ),提出了“敬畏生命”这个理念。这种敬畏也包括人一般不太重视的虫子。比方说蜘蛛,这个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大夫与哲学家,告诉我们不要随便把它打死,它的存在也有意义。
那么,看丰子恺的漫画或随笔,我们发现他的艺术境界充满了小动物和小东西。朴素、简单、不显眼,这就是他的天地。泥土、水滴、云彩是他的对象,蚂蚁、蜜蜂、蜻蜓也是。不要踩死蜘蛛,是他1928年画的漫画的信息。闲,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字。闲对他来说比钱、车、别墅重要得多。他不会跳楼,也没有跳楼。
林语堂有一次说,中国人缺少幽默感。一般来说,这个立场是对的。连今天很少中国作家会有幽默。可是丰子恺是例外的,他的漫画老让我们乐。不光是乐,也让我们思考哲学的问题,比方说我们存在的意义。
今天的人缺少闲情。明天我一定开始生活,这好像是当代人的口号。明天?不过,林语堂提醒我们,明天不一定会来,明天不在等我们。因此德国人说: 你今天能办的,你今天来办,别等到明天。林语堂呢?林语堂建议我们思考时间的问题。他说,什么已经很晚了,我们留下来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为什么丰子恺会有幽默感?我估计这个跟他的信仰有关。他是信佛的。德国有些理论家认为,因为当代的艺术家、文学家没有宗教,所以他们的作品经常在社会的边缘。这个理论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是它允许我们思考为什么到现在丰子恺还会有读者。因为他有信仰,所以他的文艺充满了暖和,充满了爱。中国当代作家很少会有,他们经常跟巴金一样喜欢指控社会。
在当代艺术中,孩子很少出现。我们经常看不到他们。丰子恺不一样。可以说,没有孩子就没有他的艺术。对他来说,孩子就代表他最宝贵的道德: 朴素。从他来看,人应该向孩子学习。他是对的,因为孩子不知道什么因果关系,所以他们能看到东西、事情、人的本身,可以希望有一天做难民或贪官。他们的逻辑是有诗意的。
我们今天在北京的路上看到乞丐,很可能不舒服。丰子恺笔下的孩子呢?他们看到要饭的人,会问“母亲,他为什么肯做叫化子?”(1939)。这个问题不一定有诗意,但是他的逻辑让我们多思考。
唉,丰子恺的世界已经失踪了。所以每次我看他的漫画,都很难过。今天的人住高楼,到超市买东西,在购物中心一个连锁店吃饭,有困难过八条车道的大马路。今天的丰子恺也会开奔驰,住在27层,看雾霾里的太阳下山吗?也许他还会通过他的艺术给我们看看悲哀中的快乐。
我是怀古的人,我是“反动”的。老了,是,不过没有衰老,丰子恺让我感觉到生命力、我的生命力。因为他的艺术,我还会多活什么二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