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吉顺
在医患矛盾尖锐的今天,“医生”这个名词好像总是要伴随着一些社会新闻出现,“医生”的称呼已不再纯粹。在媒体上传播的医生形象,要么是草菅人命、毫无底线的冷血恶魔,要么是两袖清风、舍生取义的人间天使,而唯独缺少的,是作为一个“人”的医生形象。事实上,医生也是人,是具有一定专业素养的人,而医生的专业,与每个人的生活、健康息息相关,他的工作对象正是生命。
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高三,我爸一直挺希望我能学医,当个医生。但都被我明确拒绝了。第一,我不感兴趣,我喜欢数学物理这些基础科学;第二,医学要动刀见血,太恶心太可怕,我干不了。
高三那个冬天,我妈查出来得了胃癌。手术前一天,我妈坐我身边搂着我,告诉我她明天要去开刀了,然后像留遗言一样地和我说了好些话。都说出来了之后,本来很紧张的,反而就不怕了,决定了第二天就去开刀。那天晚上,我觉得恐惧极了,睡不着觉,躲在被子里哭,哭着哭着睡着了,醒了再哭——我真的害怕失去我妈。直到我妈做完手术,我才发现,原来我对她得的毛病,她要面临的各种情况,我该做些什么,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于是我和一哥们儿跑到书店里去,打算买点相关的书看看。结果很遗憾,书店里的书,那些可能能帮我解决问题的,都太专业了,根本看不懂。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将来我得学医,我妈要有人照顾,要有能看懂那些书的人照顾,所以我得学医。——所以,我做出做医生这个选择,是很突然的,而且完全没有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样崇高的目的。
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也有点插曲。当时我是年级第二名,有保送资格,第一名是清华计算机系,我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浙大,可以任选专业,要么北大数学系。因为当时已经决定要学医了,所以我放弃了北大,选择了浙大。但是,我心里对医生这个职业还是很害怕的,因为我晕血,想象一下那些开膛破肚的场景,就觉得恶心恐怖。所以,在和浙大招生的教授交谈的时候,我表达了我的想法。那个教授建议我,如果要做医生,就选择临床七年制;但是如果害怕做医生,可以选其他相关的生物学专业。于是我想,不能看病没关系啊,如果我能研究出治病的药来,不也挺好的吗,于是就选择了生物技术专业。后来,一个也是保送浙大的哥们儿说,你个笨蛋,生物技术哪是研究药的啊,那根本就和人没关系,就算研究药也是给马给骡子用的药。你要想选对人有用的,就得胆子大,直接学医,当医生。我一想,那不行啊,给马给骡子用药关我鸟事?最后心一横,就临床七年制了。赶紧给教授打电话换专业。
于是,我就成了一个医学生。医学生第五年,系里有三个还是四个七转九名额,就是七年制硕士转成九年临床博士。这回我不是第一名,所以我可以面临的选择只能在妇科儿科里选。我当时心里就一根筋,我学医就是要来解决肿瘤问题的,妇科儿科是肯定不会去做的。于是,我放弃了转博名额,研究生方向选了肿瘤外科。等到医学生七年临近毕业的时候,就要经历最最痛苦的找工作了。
中国的医学生或者说医生培养体系挺奇葩的,以目前公立医院垄断的现状,就是定向地为体制内培养人才,毕业以后就是要挤破头地往体制内钻。因为公立医院的垄断,根据不同级别,占有的资源也不同,所以,还要尽量往大医院里钻。你进了什么样的医院,基本就决定了你将来的发展。先就业后择业?这一定不是说医学生,医学生在高三那年就已经择业了。培养体系的奇葩还体现在,中国医学生培养出来的,都是些半成品。虽然硕士博士们,毕业前就已经考出执业证书了,理论上应该可以独立执业了。但是,中国的医学毕业生们,拿了执照的医学毕业生们,还是要完全依赖上级医生的呵护,想一毕业工作就断奶单干,是不可能的。所以,对于医院来说,新招进的应届毕业生,是没办法直接当一个“整人”来用的,很多工作还做不来,而医院就承担了对应届生继续培训的任务(这也是找工作要找大医院的原因,培训质量是不一样的)。
既然进来的都要再重新回炉,那么招人的时候,那些所谓能力也就看不出什么来了,毕业学校和学历就足够了。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医学生毕业找工作,简历、面试的重要性其实不是多大,更重要的,是拼爹拼师拼运气。我毕业的时候,说找不到工作,是不确切的,因为二级医院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没人愿意去。肿瘤外科实在太热门,非重点医学院博士不招,我最想进的那扇门被关上了——这回,我已经没有权利选择了。
其实,以前能有选择的权利,还是很幸福的;现在,就只能被命运选择了。幸好,我还有一点小运气。因为那一年,我们医院新招员工,性别比例严重失调,院长感觉急需男性妇产科医生来协调一下性别。于是,在第一轮招人之后,又发了新一轮,对象是外科系统的男生。这回,有留附属医院的机会了,也就顾不上当初选医的初衷了,能有了工作有了饭碗再说吧。
于是,虽然当年放弃了妇产科的转博名额,到最后,转了一圈,还是做了妇产科医生。现在想想,选择专业方向,兴趣啊什么的,都太浮云了。一个医学生懂什么啊,只要你对医生这个职业还有点兴趣,那么什么专业方向也就都能做出兴趣来了。如果对医生这个职业本身就无感,再感兴趣的专业方向,也会越做越乏味。而关于选择,如果高三那年没有什么变故,我由着自己的“兴趣”,选择了北大数学,谁知道我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大五那年,我倒是真的由着自己的“兴趣”了,到后来还是一样的结果。所以,选择这东西,有时候不管你做出的时候,是理性还是感性,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可能最终的结局,总会超越你的想象。——真的不是我在选择,我只是被命运选择。
我曾经多次向周围的人——大多是些长辈——表达过我“靠谱”。虽然我是一个医生,但是我没有过以医生作为理想的体验,不知道向往成为医生的人,是被医生的哪些特质所吸引。现在国内的医疗环境确实很差,医患矛盾尖锐,医生被误解,工作压力大,付出得不到满意的回报。同时,医生队伍中也有败类存在,影响了整个医生群体的形象。但是,这些都是医生在世俗中的种种表现,是形而下的,都不足以影响医生成为一个人心中的理想。虽然医生工作压力巨大,但同时,医生所体验的成就感是其他大多数职业无法体会的;虽然医生遭到种种误解,但同时,医生所体验的被社会需要的感觉也是其他大多数职业无法体会的。以医生为理想,并没有不靠谱。最后,说一个花絮:女儿抓周的时候,我因为值班不在场,据说是抓到了行医的串铃。当然了,我权当这就是一个游戏。
首先,目前没有几个手术是可以交给实习医生去独立完成的,上级医生肯把清创缝合这样的小手术交给实习医生去独立完成,而自己仅仅是在一边指导,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而再大点的手术,实习医生上台也只能是充当助手的角色,手术的质量由主刀负全责。
当然,如果是很常规的手术,上级医生对某位实习医生操作水平很了解,可能会放给他来做主刀,自己做助手。这种情况,就是上级医生带实习医生手术,那么手术的质量也是由上级医生负全责的。就是说,如果实习医生真的出现失误,最终被问责的也是他的上级,因为上级医生有义务发现问题并且指出问题解决问题。所以,只要是有上级医生在场的情况下,实习医生是不用负任何责任的,所有责任都应该由他的上级来承担。
原因很简单,绝大多数的实习医生还没有执业医师证。但是,实习医生是有权利在上级医生指导下参与临床工作的,这个权利是执业医师法赋予的,不是非法行医。手术大多数是有麻醉的,所以,一般不存在造成额外痛苦的事情。而且,实习医生做手术,旁边肯定会有上级医生,所以手术质量也是不用担心的。有些有创操作,比如各种穿刺,可能就是由操作医生直接打局麻,没有另外的麻醉医生。即使是这样,一般也不会造成很大的额外痛苦,其实就是打针痛的那一下。更多的痛苦,是患者得知自己的操作是实习医生做的,觉得自己被练手了,而出现的心理上的痛苦。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得说,只能由患者去承担,没有什么补救。医学毕竟是依赖经验的学科,尤其外科系统。再牛逼的大医生,也一定是从稚嫩的实习医生做起的,没有谁不经过训练一生下来就能开得一手好刀。在国外,很多公立医院就是年轻医生练手的圣地,因为这里病源多,机会多。而且,公立医院里患者付出的费用低,所以也就只能接受由年轻医生练手的现实。如果不想被练手,希望得到经验丰富的大医生的服务,那么你可以选择去他们的私人诊所,当然,费用上要贵得多。
而国内是公立医院垄断,要想获得最好的医疗服务,只能选择大的公立医院。同时,公立医院又负责年轻医生的培养,又要为年轻医生提供练手的机会。于是国外可以通过价格直接区分的医疗服务等级,在国内就变得复杂了。一些常规的手术,大医生能做,小医生也能做,你希望由大医生来医治,那么就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有的情况,就是送红包来选择医生(这个红包不能确保手术成功,而只是选择医生的成本)。但是,很多情况下,医生是不会收你这个红包的,你要想让医生收下,还得再托上关系,就是还需要有人际关系的成本。当然,如果你的人际关系成本足够高了,不送红包也成。如果你什么成本都不付,那么就应该等待安排,轮到哪个算哪个,这就是命了。所以,有的病人由实习医生缝合,觉得自己遭了很大罪,这种现象很正常,没法解决,只好自己承受。
我的第一次临床有创操作,是给一位肝硬化的大伯抽腹水。我之前的操作,除了尸体解剖,在活物上操作,只有实验课给同学采血验血型,和给兔子做阑尾切除手术,而且手术结束以后兔子还死了。所以,那次操作之前很紧张。那位大伯知道我是一个实习生,但是对我非常友好,从我打局麻开始,就在鼓励我,不停地说没事没事,不疼不疼。我当时虽然手很稳,但是腿抖得不行,就抽了个腹水,出了一身的汗。好在整个过程很顺利。那次操作之后,我的自信心也明显增强了。我说这件事,是想表达一下我对那位大伯的感激,由衷的感激。他让我感觉很多患者真的是很无私,很善良。
我们上解剖课,要向尸体默哀表示敬意,我想,我们更应该向那些曾经甘愿给我们练手的患者表示感激和敬意。现在的大医生们,经验丰富,技术精湛,但是大医生们也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可以说,是那时候的那些病人,把他们的恩惠通过现在的大医生们传递给了现在的病人。所以,当你正在欣然接受一位年轻医生的治疗时,你不但是在帮助这一位年轻医生成长,同时也在向后人散播你的善意和恩惠。
那次操作之后,有次去献血,抽血的是个实习护士,当她第一针戳进流血不畅时,我告诉她没事没事,下次就好了。因为当时作为一个实习医生,我知道,每个人都是需要成长的。
在我高三做出学医的决定之后,就开始想象:我将要接受怎样的训练,可以在十年之后,就能够自己主刀划开一个人的皮肤,掏出他的内脏呢?我将要经历些什么,会让一个看到血腥场面就感到恶心的高中生,成为一个每天要与血肉相伴的外科医生呢?
十多年过去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第一步:学习理论知识。
上小学的时候,有次我的手指头被玻璃划破了,流了一点血。当时我吓坏了,冲着老师大叫:“老师快看,我流血不止啦!”我忘不了我们老师当时惊慌失措的表情,赶紧带我去医务室包扎。但是医务室的大夫根本就没当回事儿,随便包了一下就打发了,“就划破一点皮而已,看把你们给吓的!”别以为这是小孩子不懂事。
网上还有个段子说,头上出血了,拿块卫生巾按了一下,结果脸都被吸白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出血量的多少是怎么回事,他们以为一块卫生巾就可以把人吸血吸到休克。但是,当你学过医学理论知识之后,你就会了解,出血到什么程度才会有危险;如果这个地方划破会不会伤到大的血管;如果这个地方被伤到,会影响到里面的哪些内脏。你会知道呼吸时胸痛,可能不一定是心脏出了问题,而仅仅是肋间神经刺激;你会知道激烈拥吻的时候,千万不能双手紧捧着两侧颈部,因为那里有颈动脉窦,刺激多了会心跳减慢血压下降,甚至会出人命。
所以,学习理论知识是克服恐惧的第一步,它让你知道,什么时候不必担心,什么时候才是真正该紧张的。
第二步:学习解剖和外科操作。
很多人都好奇医生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时候都发生过哪些印象深刻的事,但是,实话实说,我在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时候没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也就没什么印象深刻的,只是记得当时全班男生都去浸泡尸体的福尔马林池里搬运尸体,真的很重。
为什么第一次解剖尸体没有什么意外?因为你做的每一步解剖都是有目的的,你在寻找一条血管,或者一根神经,你在分清肝门静脉的分支,你在分离腹壁的n层结构,而不是在想:我在解剖一具尸体。就好像我指着一辆自行车对你说,我在这辆自行车后轮的一根轮条上刻了一句话,你来给我找出来。这时候,你满眼里都是自行车后轮的轮条,你一根一根地找过来,而不会注意到这辆自行车有多高多长,车把手是什么颜色的——那个时候,你的脑子里只有轮条,只想找到那句话,而全然没有把眼前的自行车当成一辆自行车。
我也是一直到了头面部解剖的时候,之前需要先把尸体的头发剃掉,在剃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心里泛起一丝惊恐:天哪,这真的是一个人!而外科操作的学习,缝合是在布上练习的,而打结则是“随遇而安”,一根线绳,拴在哪里都可以练习,寝室的床头上、椅子背上、书包带上,到处都是打满的绳结。所以,解剖和外科操作的学习,让你了解了你的工作对象,你像找自行车轮条一样寻找着那些血管和内脏,然后像在书包带上打结一样,在上面操作。这是一个去个体化的过程。
第三步:临床实际操作。
不管你学了多少理论知识,不管你解剖过多少尸体,不管你打过几万个绳结,第一次在病人身上进行操作的时候,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巨大的紧张感。
我第一次临床操作的时候,双腿抖得不行,出了一身的汗。我还记得第一次拿手术刀划开皮肤的时候,我连真皮层都没有划破,都没有看到皮下的脂肪。有些人有足球天赋,第一次出场就可以一球成名;有些人有音乐天赋,第一次出专辑就令众人倾倒;有些人有表演天赋,第一次演出就拿到影帝影后。但是,即使你有外科天赋,也不可能第一次开刀就做得漂亮精致。所以,在那之前,你要不断地上台拉钩,从三助做到二助做到一助。就算你做过几十台手术的助手,对于主刀的操作步骤也都烂熟于心,当第一次动刀划开皮肤的时候,也可能划不到皮下脂肪。
这种紧张和恐惧,不是因为内脏,不是因为血腥,我想,应该是因为对于生命的敬畏——此时你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临床的实际操作,让你真正感受到外科医生的内涵。
对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很多人会心生厌恶,人们知道他心中那点儿不堪的想法:我要再多赢一点!
可是医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赌徒,只是他心中所想变成了:我要再多救一个。
医生的工作就像是混迹于赌场,对于医生来说,仅仅想在赌场里获胜是不够的,他的目标是常胜、永胜,那么,就总是需要有点手段傍身,开赌之前总是要有所准备的。这个手段不是他所学的各种医学专业知识,这算不上什么赌博的手段,这只是一些赌博的规则、赌桌上各种牌面花色的含义而已——就是说,掌握了书本上的专业知识,也不过就是了解了规则,领到了一张进入赌场的许可证,要想赢得赌局,还需再有手段。
有一种手段叫作——经验。“经验”这东西,至少我过去在做医学生和实习医生的时候,就把它简单地理解成为“熟练”。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学会了查阅文献,并且经常去图书馆借了教科书以外的大部头专业书看。有时候听查房,发现老师讲到的东西竟然就是前些天我在哪本书上刚刚看到的,于是有些沾沾自喜:看来医学的知识我是有能力去自己掌握的,我和老师的差距,可能就是临床操作熟练程度的差距吧。如果给我机会让我能动几次手,那我岂不是可以很快地茁壮成长起来。
直到有一天,当时在普外科轮转,我感觉右侧腹痛,时轻时重,是绞痛还是胀痛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普外科实习,又是腹痛,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病人可不能放过,于是我的小伙伴们都来了兴趣,像模像样地问我病史,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跟吃饭大便有没有关系啊?什么情况下会缓解什么情况下会加剧啊?等等诸如此类的撒网式问题。然后让我躺在床上查体,这边按按那边按按,压痛反跳痛查一个遍。最终的结论是,什么毛病不好说,可能性多了去了,从炎症到肝癌,甚至心脏病,都不能完全排除,还是去问一下老师需要做哪些辅助检查吧!
于是,我的小伙伴们带着我这个病人来到带教老师那里,向他汇报了病史,然后请示下一步的处理。带教老师简单问了几句,然后就分析。你的腹痛主要在右侧,先看从外到里的解剖结构,皮肤腹壁的毛病可能性比较小,腹腔内右侧脏器主要是肝胆还有肠管,只是腹痛而没有发热,人看上去一般情况也挺好的,那么炎症和出血性的疾病不首先考虑,当然,像胆囊炎胆囊结石也可以有这种表现,但是看上去不是很像,不放心可以做个肝胆B超排除一下。至于肠道的疾病,你的胃口和大便情况都正常,也不首先考虑炎性的疾病,而且你的腹痛有点像阵发性,也不太像阑尾炎的痛,所以肠道的痉挛可能性比较大。所以,可以先观察观察,如果放几个屁解个大便就好起来了,那么就没问题了,如果还痛,那么有必要做个B超排除一下。
一通分析听下来,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这哪是在看病啊,这分明是在给我们讲课啊!而且,老师竟然没有考虑我会不会有恶性肿瘤的问题,没有考虑我会不会有心脏病的问题,没有考虑我会不会有肾脏膀胱输尿管之类的问题!最终结局,我也忘了是不是放了几个屁还是解了大便,反正没多长时间肚子就不疼了。
这次的诊断过程,就是一个依赖于经验开赌的过程。带教老师的分析,没有撒网式的提问,没有各个系统地回顾分析,而是根据既往的经验,直奔主题,提刀,上马,万军之中摘取上将人头!那么他的诊断对吗?我到底是不是肠道痉挛呢?谁知道啊!这很重要吗?你只要知道这是一个不需要马上处理就可以自行解决的问题,这就够了,就证明这一局带教老师赌赢了。
然后我明白了,经验这东西,不是熟练,而是一种积累。浅显一点的理解,它包括你见识过的千奇百怪的症状体征,各种不同的疾病表现,或者各种实用的操作处理技巧。再深入一点,它还包括了你对各种专业知识运用的方法,对待各种结论数据的态度,以及发现问题及时纠偏的能力。
经验之所以能成为经验,而不仅仅是一种经历,就是因为它积累的过程是理性的。很多时候,经验都伴随着教训,可能都付出过错误的代价,而纠正错误的过程本身,应该包括了发现错误,承认错误,重新审视,重新尝试和重新评估,这是理性的过程。尤其重新审视的过程,是对既往认识的一次认真反思,而反思这件事,正是人类理性的闪光点之一。
经验这东西虽然对于临床非常重要,但有时候却“不足为外人道也”,因为它虽然理性,但却主观,太个人化,你很难说自己总结的经验是否适用于别人,而且有时候,经验甚至可能已经融入了你的直觉和下意识,而无法用非常精确的语言来描述清楚。比如你说做到这一步,动作要轻柔一点,那么你能告诉我用多少牛顿的力吗?我说不出来,也测不出来,但是我每次都能做到。
不要以为科技发展了,医学就可以不需要经验。医学作为人类最古老的一门学问,发展至今日,虽然可以摆脱对经验的依赖,但是,很多时候,为了能多赌赢几局,还是要依靠一下经验的。
这里的“沉默的大多数”,不是王小波的杂文,而是比他还要早的,由美国总统尼克松提出来的The Great Silent Majority。
这是当年尼克松总统,为了应对针对越战的反战舆论所提出的一个说法。当时,美国的反战舆论声势浩大,给尼克松政府造成了很大压力。但是,尼克松认为,那些出来示威游行,甚至发生暴力冲突的人,虽然显得声势浩大,但其实并不是多数。而真正大多数美国人的声音,实际上是被这些舆论掩盖掉了;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可能并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意见,而是处于沉默状态。这就是尼克松著名的“沉默的大多数”政策。
如今中国的医患冲突,我感觉也像极了当年的美国。其实,那些现实中伤医、杀医的暴徒,和网上的暴民是一批人,他们性格冲动,习惯用比较粗暴的方式表达自己。当你的视野被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样的言论所遮蔽时,就会感到好像全社会的人都对医生充满了仇恨。而实际上,这些人是少数的。真正的大多数,他们需要医生的帮助,也配合医生的治疗。他们和大多数的医生一样,就是过着普通的生活:一方是有病看病,另一方是工作养家;然后,大家各自达到目的之后,继续自己普通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是如此平淡,以至于很少有人要把它公之于众。所以,我们在网上在媒体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前面比较激烈的情况,而不是“沉默的大多数”。
我这么说,也是有依据的。平时工作中确实会碰到比较难沟通的病人和家属,甚至有语音和肢体上的暴力行为;但是,这确实是少数情况。更多的,就是病人来看病,遵从医嘱接受治疗,治疗结束后出院,而我们医生继续接诊处理其他病人。这就是平时的生活和平时的工作。这样的情况是大多数。
而在网络上,也可以从几个数据中得出类似结论。比如我的上一篇专栏,收到了1033个赞同,我把这些赞同理解为赞同者同意我文章中的观点,也就可以理解为他们对医生的理解和支持。开始我以为点这些赞同的,可能绝大多数是医疗相关人员或者医学生,只是同行之间的相互安慰,而外行们恐怕是不会理解的。但是,简单统计过之后就会发现,其实那更多的是“沉默的大多数”。
在这1000多个赞同中,我仅是通过个人介绍来获取相关信息,判断赞同者的身份,结果有393人可以了解到他们的相关职业信息,占总体的38.4%。那么我就以这393人来作为样本进行统计,虽然不是随机取样,但是应该也没有严重的选择偏倚,样本统计结果应该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总体现象。在这将近400人中,和医学相关职业的,包括医学生,共130人,占了33.1%,而剩下的2/3都是非医学相关专业人士。因此可以认为,在上一篇文章中点赞的,大多数人是非医学专业的,他们虽然没有从事这项工作,对医生的工作生活了解并不多,但是也仍然会理解医生、支持医生。虽然,在上篇的评论区里照样戾气十足,甚至也有“砍砍更健康”这类极端言论;但是,有理由相信,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他们对医生还是理解和尊重的。他们没有在评论区里留言,因为大多数人平时的生活也都不会那么的张扬,他们是低调的“沉默的大多数”。所幸,我们还有“点赞”这么一种简单的方式,可以让沉默的人表达出来,让我们了解到大多数人的情况。
统计数据就是这样,当你企图在数据统计中得到信息时,就不能再纠结于特殊的个例。就好像上篇文章里提到的那些数据,都是些平均数的对照,你拿出一个病人看病的费用,或者生存的寿命,是不能影响统计结论的;同样,医生群体对于中国卫生事业的努力和贡献,也不能因为少数医生的低劣表现而被统统抹杀。
这样的道理,作为医务工作者应该是最好理解的。就好像我们的药物一样。药物的有效性是通过临床试验统计得出的,你不能因为某个病人用药后无效,就说这个药物无效;也不能因为某个病人用药后出现了严重的毒副反应,就从此绝对废弃使用这种药物。所以,当平时工作中遇到病人或者家属的粗暴行为时,愤怒之后也应该清楚,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更多的病人是理解医生、尊重医生的,他们需要医生帮助,也值得医生帮助,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不能因为少数的恶性事件,就把大多数的病人当做敌人;把对少数人的怨气撒在无辜病人的头上,这就跟那些素质低下的暴徒没有区别了。
这样的道理,对于一些非医疗专业、没有接触过数据统计的人来说,可能比较难理解,就好像很多外行难以理解医学的不确定性一样。一位编辑老师曾经对我说,你试图想通过写一点东西,来获取别人的理解,而实际上,有些人本来就没打算去理解你,那么不管你写成什么样,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我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最后再说回尼克松总统,虽然他的“沉默的大多数”政策为他赢得了连任,但是,最终美国还是在越南撤军了。这似乎是“沉默的大多数”政策的失败,但是,我相信在医患冲突上,这个说法是成立的。毕竟,这里提“沉默的大多数”,不是为了什么政治目的,只是为了劝架;而医生和患者,也不是像越战那样的残酷,我相信最终会还原它应有的温情。
我一直想写一写我曾经拉得最惊心动魄的一把产钳。产钳,阿根廷人发明的助产神器,像拔酒瓶塞儿那样地助产分娩,靠谱吗?
讲这个之前,先说一个之前的病例,也是我犯的一次错误。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并发症的健康孕妇,分娩产程的潜伏期过程也很顺利。进入活跃期,宫口开到5~6cm的时候,产程停滞了。我去做了一个人工破膜,发现羊水Ⅲ度混浊了。
羊水混浊可以是胎儿宫内缺氧的一种表现,但是,因为随着孕周的增大,一部分正常胎儿也会发生羊水污染,而且孕周越大,发生羊水污染的几率也越大。所以,如果在分娩的时候发现有羊水混浊了,也不一定必须马上做剖宫产手术,需要综合判断,如果估计可以比较快的结束分娩,也是可以自然分娩的。
所以,当时虽然羊水混浊,因为胎心正常,所以我没有马上决定剖宫产,而是决定先等等看,打算再看半个小时,如果宫口能开全了,就可以自己生出来了。
但是,接下来的产程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进展。后来,虽然宫口开全了,但是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而且也出现了胎心减速。我当时想拉产钳,又觉得胎头太高不敢上,只好继续指导产妇用力,希望胎头再下来一点。
后来,一位前辈上级医生做完手术路过分娩室,听到有胎心减速,就过来看了一眼。
他查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胎心减速羊水混浊还不拉产钳。我说我觉得胎头有点高,没把握。
他当时就急了,马上帮我上台一起把产钳拉掉了。结果宝宝出来没有哭声,新生儿出生1分钟的评分只有7分。幸好提前叫了新生儿科医生到场帮忙复苏抢救,这才最终化险为夷。可以说,如果没有那位前辈和新生儿科同事的帮忙,我肯定会捅下很大的篓子。
事后,这位前辈教育我:“做产科医生,决定一定要果断,不能怕出错。之前要有预判,一旦出现情况,你作为医生不能纠结。如果你犹豫了,可能机会就在你的犹豫中失去了。”
现在言归正传。
那天一大早刚刚上班,夜班医生就向我交班,说有个胎心减速、羊水混浊的病人,已经送到手术室了,术前谈话签字也已经签好了。昨晚忙了一个通宵,手术让我帮忙去做一下。
虽然医院规定,自己班上决定的手术要当班完成,但是,看着满脸菜色的夜班医生,听着他的悲惨遭遇,我也不由得心生同情,于是就答应他了。
我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就接到麻醉医生打来的电话:“手术是你来做吗?快过来看一下吧,病人宫口已经开全了。”
于是我赶紧换好衣服,跑进手术室。
这个病人和上次那个情况非常相似。都是活跃期产程停滞进行的人工破膜,然后发现羊水混浊。不过,这个病人很快出现了胎心减速,所以,夜班医生也没怎么等,马上就决定手术了,并且签好了手术同意书。没想到,这个病人破膜以后进展很快,手术室做好术前准备,正要打麻醉,她说自己想解大便了。手术室护士一查宫口,开全了!所以麻醉医生就打电话让我再做一次决定。
又要做决定了!
我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查了宫口。确实已经开全了,而且,伴随着产妇的用力屏气,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胎头向下的力量。我判断,虽然之前发生过产程停滞,而且目前胎头还偏高,但是头盆是相称的,产妇应该有阴道分娩的条件。
“怎么样?打不打麻醉?”麻醉医生追问了一句。
现在我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按照夜班的决定,做完这台剖宫产。但是,现在的情况和当时决定手术时已经有所改变了。决定手术的时候,正是产程停滞、胎心减速的时候,有很强的剖宫产指征;而现在,宫口已经开全了,再做手术,指征就没有之前那么强了。而且,宫口开全手术,病人术中宫颈损伤、大出血、术后感染的风险都要明显升高。要么,更改夜班的决定,取消手术,改为阴道分娩。以现在的情况,羊水混浊、胎心减速,宫口刚开全不久,要短时间结束分娩,只有产钳助产。而现在第二产程时间还比较短,会阴体没有经过充分扩张,产钳助产的话,发生会阴撕裂的风险也要升高。更麻烦的是,之前手术的谈话签字都已经签好了,现在更改分娩方式,很容易让患者家属感觉医生一会儿要手术一会儿又要拉产钳,好像决定做得很草率,从而产生不信任感;如果再发生点并发症,甚至是我判断失误,产钳压根就拉不出来,那我就更麻烦了。
但是,产科医生决定一定要果断!
“手术不做了,马上送回分娩室,产钳铺台,我去跟家属重新谈话!”既然产妇有阴道分娩的条件,就应该帮她实现这次机会。这一次,我决定自己来顶这个压力。
产妇被送回分娩室,我去手术室门口找产妇家属谈话。
因为时间紧迫,我只能简单地向产妇老公解释情况和交代风险。作为一个产妇的家属,她的老公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想我的那些解释,他最多也就听了个一知半解。最后,他只好说:“好吧,医生,拜托你了,谢谢!”
本来,医生的各种医疗操作,应该向患者和家属详细介绍相关风险利弊,但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又哪有那么充足的时间去解释那么多呢?而家属在知情理解方面的欠缺,恰恰又会给日后的矛盾纠纷埋下隐患。现在,我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简单的签过字之后,我赶向分娩室。
这是我压力最大的一次产钳。我更改了之前的分娩方式,也没有充足的时间向产妇家属交代情况;而且,第二产程时间不长,胎头位置还有些偏高。但是,我相信,我可以拉得出来。
侧切,上钳,扣合。虽然感觉很重,但是如我所料,我还是能拉得动的。
终于,宝宝出来了,而且,哭声嘹亮!
然后不等胎盘娩出,我赶紧检查了会阴情况,没有裂伤。
“Perfect!”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放声吼了出来。
“呵呵,不错不错。”在旁边围观的助产士也礼貌地表示了一下赞同,但是她们不知道,我此刻所要承受的压力。
当我缝合结束,再次去产房门口向产妇老公介绍情况的时候,他突然后退一步,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医生!”
这一刻,我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很多道理,已经被前人们翻来覆去说了很多;但是,如果你没有经历过,是没法深刻理解其中含义的。“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论人生”,就是这个道理。医学也一样,你看过很多医生的相关科普,但是不一定真的明白医生其实是在说什么。
关于团队协作。请记住,每个医生都会犯错,如果哪个临床医生说他从未犯过错误,那只能说他的工作时间太短!
但真正因为医生犯错而出现严重后果的情况却远没有那么多,因为人类还有很强的自身调节能力。很多时候,恐怕不是医生治好了病,而是病人自己好了;医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本事,更多时候我们应该感谢人类几十万年的进化和对自然的适应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