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张无忌的人生境界,大抵达到了“平淡而近自然”。今人早已不知自然为何物,因此对其人的把握,一直浮光掠影,浅尝辄止。我至少看过三个版本的电视剧《倚天屠龙记》,演张无忌的人,如马景涛、苏有朋、邓超,皆是名角,然而他们所塑造的张无忌,哪一个堪称经典呢,不消说比之黄日华版的郭靖、胡军版的萧峰,就连古天乐版的杨过、陈小春版的韦小宝,都有所不如。
这不能全怪演员。张无忌的性格,在金庸笔下的男主角当中,当是最柔弱、最犹疑、最缺乏棱角的一个。这里的柔弱,说好听一点叫“顺其自然”,说难听一点即“毫无主见”。书中说武当六侠殷梨亭“性子随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张,别人说甚么,他总是不加反对”,其实张无忌亦然。
先说政治。张无忌本不贪恋权力,甚至厌恶权力,然而他却执掌了江湖之上最大的教派明教的权柄,后来还曾统束群雄,号令武林。这背后,外力的作用远远大于内力。他出任明教教主,是因为面临丐帮、巨鲸帮等乘火打劫,前不久遭遇了重创的明教无力抗衡,危在旦夕,他若不答应彭和尚、殷天正等人的推举,这帮人都不愿随他进入密道避难,如此,明教必亡,其实他的内心,十分不愿,他尝答应太师父张三丰不入明教。书末,少林寺中,他被天下英雄推为武林至尊,亦是因为两万元兵围寺,如杨逍所云:“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斗一阵,那是非败不可。”“此时局势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
最鲜明的案例,当在爱情。还是让作者亲自说法:
在爱情上,杨过对小龙女至死靡他,视社会规范如无物;郭靖在黄蓉与华筝公主之间摇摆,纯粹是出于道德价值,在爱情上绝不犹疑,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这样,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
吊诡的是,恰恰基于这样的性情,张无忌才先后练成了《九阳真经》、乾坤大挪移、太极拳与太极剑等绝艺。《九阳真经》讲究“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太极拳剑讲究以柔克刚,以己之钝,挡敌之锋,非是张无忌这般顺其自然的性情,如何能够迅速领略其中真意?至于在光明顶的秘道修炼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第七层,有十九句不通,他便不练了:
哪知道张无忌事事不为己甚,适可而止,正应了“知足不辱”这一句话。
原来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相当于九阳神功的地步,只能练到第六层而止。他所写的第七层心法,自己已无法修练,只不过是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象,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所练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误入歧途。要是张无忌存着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不是疯癫痴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自然的另一面,则是通达、开阔。张无忌闯荡江湖,虽屡经磨难,一再受骗,却从不记仇,而能以德报怨,以善化恶。他的人生词典,似乎并无仇恨二字,尽管他身上一直背负父母惨死的血海深仇。当年在武当山上逼死他父母的人,包括昆仑派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后来在昆仑山三圣坳,尽管“对何太冲心下暗恨”,他还是出手治好了何太冲的小妾所中的金银血蛇的剧毒。在朱家庄,他被朱长龄所设的奇谋秘计欺骗,痛不欲生,投崖自尽,却因祸得福,练成了《九阳真经》,神功初成,他便去搭救困在洞中的朱长龄。按理说,此刻张无忌应该识破了朱长龄大奸似忠的面目,他却坚持与人为善,结果,如你所见,朱长龄并未感动于他的善意,反而继续使奸计害他(这一情节,在《笑傲江湖》当中被深化,令狐冲如张无忌,岳不群却是加强版的朱长龄)。
这自然可以归结于张无忌良心太好,宅心仁厚。不过细细想来,却不止于此。在北京的一家小酒店中,他对赵敏诉衷肠: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对那些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甚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是活不转来了”——这不是软弱,而是恕道。而且,每杀一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给你杀了的人,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对此,可借用《天龙八部》里面少林寺无名老僧称赞萧峰的话:当真是菩萨心肠。
这般心肠,不消说当不了领袖,就是行走江湖,都步履维艰。叱咤江湖的张无忌,对江湖的预期,却完全陷入了理想主义:“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倘江湖如此,那便不再是江湖,而是桃花源。
暴秦之下,何处桃源,江湖毕竟是江湖。张无忌改造不了江湖,只能逃离江湖,回归与世隔绝的自然状态。算起来,成年以前的张无忌,生活在自然状态的时光,远远多于明争暗斗、流血千里的世俗社会:冰火岛十年、修炼《九阳真经》的幽谷五年,再加上人迹罕至的蝴蝶谷两年多。他的顺其自然的性格之养成,正与此相关。所以,每当他在江湖受挫,心中常常浮起一个想法:回到冰火岛。
这不仅是自然状态与世俗社会的战争,还是真实世界与谎言世界的战争。他从冰火岛返回中土,一句真话,“义父不是恶贼,义父没有死”,竟点燃了江湖久违的烽火,终致父母自杀。此后,但凡他说出真相,几乎都会引来灾难。他渐渐明白,所谓江湖,其实是一个谎言世界,他的人生苦旅,便是摆脱了一个骗局,却进入了另一个骗局,就连他深爱的那些美丽的姑娘,从朱九真到小昭,从周芷若到赵敏,也许,除了表妹殷离,哪一个没骗过他呢,母亲殷素素死前,曾牢牢叮嘱:“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然而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受骗上当。这一面缘于他的赤子之心,容易轻信于人,另一面,何尝不是这个谎言世界过于庞大之故?
因此,张无忌的江湖之旅,时刻保持后退的姿态,最终他与赵敏“悄然而去”,是早已注定的结局。这与令狐冲的归宿相仿。如果说令狐冲的归隐是为了自由,那么张无忌的归隐只是为了逃避。
接下来,我们要谈论这个人的爱情。张无忌的性格与奇遇,使他的爱人,远不止一个。这些千娇百媚、姹紫嫣红的女子,你方唱罢我登场,以至《倚天屠龙记》竟可以视为一本爱情小说。
论出场,应是周芷若最早,不过汉水舟中的相逢,匆匆恍如昙花盛开的一瞬,尚且无法在少年的心中擦出情爱的火花。我们还是从与张无忌青梅竹马的杨不悔说起。
我的大学同学诗人张达君,与我一样酷爱武侠,他擅长姓名考证之学,曾论及张无忌与杨不悔的名字:
姓得普通,名得非凡。我从何处来?来自一段孽缘。父母早丧,我背着孽种的印记生长。从小到大,我见惯的眼光,要么是鄙视,要么是怜悯,从来没有人给我尊重。但我感到尊严,我是自由的产物,我是执着的结果,我是人性解放的象征,我的名字就是一生无忌无悔的宣言,我将顶着这终生的荣耀行走于大地。
就像读《笑傲江湖》,读到令狐冲与任盈盈的名字,便觉得他们是天赐的佳偶,当我读到《倚天屠龙记》第十二章,少年张无忌与杨不悔在蝶舞翩翩的蝴蝶谷中初见,便觉得这当是一段姻缘的种子。他们有太多的理由结为伴侣,如罪孽的出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翠山与天鹰教殷素素之子,杨不悔是明教杨逍与峨嵋派纪晓芙之女,他们父母的婚姻,都打破了正邪的界限,从而为两派所不容;再如,张无忌是明教教主,杨逍是该教的光明左使,教主视之为干城、倚之为股肱,教中事宜,张无忌常与杨逍相商之后,才公之于众,这两家联姻,正可谓门当户对,而且有助于明教的政治稳定……
对张无忌与杨不悔的情事,明教中人都乐见其成。《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五章,张无忌与杨逍、韦一笑、说不得和尚下武当山,杨不悔叫住他,称有话要说:
杨逍和韦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
二人说罢,张无忌回来,眼边隐有泪痕,说不得和韦一笑不禁向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但是,这一回众人都猜错了,包括张无忌本人。山石之后,杨不悔对张无忌吐露心事,原来她一直视张无忌为哥哥:“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辈子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她所爱的人,却是长她一辈,该叫“殷六叔”的殷梨亭。
金庸如此安排,自然有其妙处。当年纪晓芙与殷梨亭本有婚姻之约,她却爱上了比她年长许多的杨逍,这虽称不上不伦之恋,却因正邪之分而惊世骇俗,为了捍卫爱情,纪晓芙不惜一死,然而她并不后悔,所以给女儿取名“杨不悔”,以示矢志不渝。这毋宁是金庸书中最壮烈的爱情之一。
对此,小说家借张无忌之眼来发表观感:
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但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倒。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
杨不悔与殷梨亭的忘年之恋,既可视为对杨逍与纪晓芙的忘年之恋的报应(殷梨亭失去了纪晓芙,却得到了她女儿的爱),亦可视为对这一段孽缘的了结。张无忌受杨不悔之托,向杨逍谈及此事,找出的理由便是:“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
两代人的恩怨情仇,圆满收官,皆大欢喜。可是我们不要忘了周旋其中的张无忌,当他听说杨不悔要对殷梨亭托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此后杨不悔说尽了心事,飞奔而去:
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久……
作者笔意虽淡,却十分传神。以张无忌的胸怀,四女同舟,他都能容纳,何妨再多一个不悔妹妹呢;若说他对杨不悔毫无一丝情爱之意,为什么待杨不悔表示心许殷梨亭之后,他会感到怅然,这是他自作多情么?
也许,他不是爱上了杨不悔,而是割舍不下那段青梅竹马的记忆,就像童年的糖果盒,早已尘封,有一天发现它被虫蛀了,不免怅然若失。
张无忌的初恋,是朱九真。
他见到朱九真那年,已经过了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少年发情,常常不能自已。如张无忌第一次见朱九真:
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斗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是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
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过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无忌在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哪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
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
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魄的魔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
其实朱九真的容貌,绝对比不了周芷若、赵敏与小昭,甚至不如殷离。小说最后一章写殷离还魂,“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见她脸容俏丽,淡淡的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的小姑娘。”朱九真充其量只是艳俗,谈何绝俗?细细读来,金庸用在朱九真身上的词语,如“又白又腻”,对比写赵敏的皮肤之白:“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可知并非什么好词。
此时的张无忌,见过的美女,大都是长辈,如母亲殷素素、纪晓芙姑姑,像朱九真这样的美少女,却是第一次遇到,痴迷于她的美貌,再也正常不过,何况朱九真极其擅长调情,动辄“娇笑”“娇媚的声音”,涉世未深的张无忌如何消受得了。
一见钟情,相思入骨,此后数月,张无忌都无法自拔。只可惜,这是单相思。所有的相思之中,单相思最苦,最能折磨一个人。
见过朱九真后,仆人拿来了更换的衣衫,竟是童仆装束,张无忌风骨峭峻,自不愿穿。只是当他穿起原先的破衣,心想若小姐见他衣衫褴褛,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甚么不好?”这么一想,登觉坦然,便换上了童仆的青布直身。
他遍体鳞伤,本为朱九真放养的恶犬所咬。在未见朱九真的面目之前,张无忌“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此后,“臂上腿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每当想起这是为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有甜丝丝之感”。
朱九真让他与卫璧比武,他明知自己不是敌手,下场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供他们开心一场而已。然而,两个月的相思之苦,使他一听朱九真的声音,便神摇意夺,“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站在朱九真面前,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哪里还有主意?“小姐吩咐下来,再艰难凶险的事也要拚命去干,挨几下拳脚又算得甚么?”
……
刻骨铭心、欲罢不能的单相思,使张无忌生出了受虐的心理。朱九真的形象,貂裘、皮鞭,加上毒如蛇蝎的心肠,正适合扮演施虐者。质言之,这是一场虐恋,双方并不对等,张无忌的自卑与朱九真的傲慢、敷衍、欺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边厢,张无忌“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几眼,便已心满意足”,从未有过娶她为妻的盼望;那边厢,朱九真却对张无忌怨入骨髓,她向父亲提议,取到屠龙刀后,要将这小鬼一刀杀死!
当爱情骗局与夺宝(屠龙刀)骗局一同破裂,张无忌留给朱九真的最后一句话是:“真姊,你好!”随即向万丈深渊狂奔而去。这让人想起林黛玉临终之际的遗言:“宝玉!宝玉!你好……”一个感叹号,一个省略号,一个满腔悲情,一个意犹未尽。后者的“你好”,充满了伤感,前者的“你好”,却充满了幻灭。
张无忌的这场初恋,竟如此不堪。
金庸为张无忌宽解:“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以张无忌为然。”
也许,小说家认为,这一段情事,对张无忌太不公平(其实爱情哪有公平可言呢),于是给朱九真安排了一个凄惨的结局:死于殷离的毒手。
至于张无忌,对初恋的了结,要等到五年之后:
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五年多前对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晚重见,不知如何,她对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又或因发觉了她对自己的奸恶之故,他可不知世间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然而,谁愿意笑话自己的初恋呢,正如笑话少年的狂妄,笑话青春的荒唐,笑话第一次久候不至、第一次恋恋不舍,第一次夜不能寐,笑话初吻与初夜的笨拙,笑话失恋的委屈和疯狂?对大多数人而言,初恋都是终身无法痊愈的伤口,有时,我们并不愿它愈合,只希望它被时光的沙砾深深掩藏,却在一个寂寥的雨夜猝然发作。
金庸说:“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想来《倚天屠龙记》的读者会大呼同感。读到“东西永隔如参商”一章,小昭与张无忌伤离别,我们心中岂止惆怅呢。此恨绵绵,竟无语凝噎。
张无忌对小昭的感情,近于怜惜,而非挚爱,毕竟小昭尚未成年,在他心中,当如邻家小妹一般(也许,每一个男人的心底都有一个小昭这样的萝莉)。小昭则视张无忌为主人,一直称他“公子”,她的理想,“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
这亦是一场畸恋,如张无忌与朱九真,不过后者是单相思,前者近乎主奴之爱。小昭甘为张无忌的奴仆,与受虐情结无关,而是因为,第一她做惯了丫鬟,第二,她自幼便与母亲分离,长年寄人篱下,何来欢悦可言,光明顶上,扮作丑女,心理更是压抑,一朝遇到张无忌这般善良、侠义并爱护她的青年男子,自然无比倾慕,然而她自伤身世,觉得心上人高高在上,只可仰望,“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云云,当是她发自肺腑的表达,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追随张无忌,并将对公子的爱长埋心底。
其实小昭大可不必自卑。论形象,她作为混血儿,别有一番风情,“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要知道她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紫衫龙王黛绮丝之女,相貌酷肖其母,苦恋黛绮丝的范遥一见小昭,便呼“真像,真像”。倘她成年,未必逊色于赵敏、周芷若,连张无忌都说:“小昭,你将来长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
论才具,小昭天资聪颖,杨逍教杨不悔武艺,“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第二十三章,明教群雄中毒,遭大队蒙古骑兵围攻,正是小昭发号施令,指挥五行旗、天鹰旗等明教教众,以八卦之术布置守御,元兵竟久攻不进。小小年纪,便精通五行八卦,大抵可比黄蓉。而且,危急时刻,敢于挺身,其勇气自是不凡。
杨逍曾怀疑小昭是敌人派来的卧底,“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终不露半句口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说”,可见其心志之坚。小昭的真实身份,直到与张无忌别离前夕才曝光,则可见她深藏不露,从容自如。
所以说,小昭绝非区区丫鬟那么简单,她若长成,在张无忌的爱情版图之上,足以与赵敏、周芷若这二位女中英豪鼎足三分。
当然,小昭对张无忌的爱,不容怀疑。其用情之深,牺牲之大,堪比赵敏。最后她为了救张无忌等人,竟答应做波斯明教的教主,从此永诀中土,远赴波斯,与情郎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那一句“公子,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愿”,正是金庸书中最凄婉的爱情宣言。
这一段生离死别的场面,每每读来,都叫人心碎:
小昭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交了给张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
张无忌不知说甚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悄立船头,怔怔向张无忌的座船望着。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两个“终于”之间,地久天长。
此前还有一节。重伤之后发烧的殷离,在梦中低唱:“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歌声轻柔、缥缈,在海上飘散。此刻,同舟的其他五人,各想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永无断绝”。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
——笔墨更淡,却一样令人伤心欲绝。
小昭与张无忌分别之前,叮嘱他:“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这位殷姑娘,便是张无忌的表妹殷离。
新修版中,金庸特意在小昭的话里加了一句:“她决不会骗你。”这正是殷离区别于其他女子的地方。她虽然心狠手辣,却决不会欺骗她所爱的人。灵蛇岛上,她对谢逊亦是一片善心,仅仅因为,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
殷离的身世,比张无忌、周芷若、小昭等还要凄苦三分。张、周父母早亡,小昭被母亲弃养,殷离则是父母不和,她杀了父亲殷野王的爱妾,连累母亲自杀,父亲见了她,便要杀她。张无忌听完殷离的苦难家史,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么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
金花婆婆从殷野王的掌底,救得殷离的性命,这对殷离而言,却是从一幕悲剧踏入了另一幕悲剧。金花婆婆与灭绝师太是老对手,灭绝虽性情怪癖,出手狠毒,却不失一个“正”字,金花才是真正的灭绝,她的毒,可称歹毒,为了盗取明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不惜将女儿寄养,后来还遣作卧底,送入虎穴;殷离长年跟随她,一旦忤逆了她的心意,即下杀手,毫不容情,而且她对殷离,并非全心全意,否则,她一身好武艺,与殷天正、谢逊、灭绝师太等一流高手都不相上下,为什么不传殷离呢,殷离只能去练母亲传下的千蛛万毒手,却毁了容貌。
殷离的身世本就坎坷(如张无忌所想:“表妹一生困苦,恐怕连一天福也没享过”),追随金花婆婆,更学来了她的毒辣。张无忌化身曾阿牛,教她“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她却答:“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她甚至要刺瞎张无忌的眼睛:“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而且她说这话,“声调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一般”,可见她的性情之怪异。
这样的性情,温良、敦厚的张无忌如何能喜欢?然而,张无忌却亲口答允娶她为妻,并在她的墓前,刻上了“爱妻蛛儿殷离之墓”。这是什么缘故呢?
我以为张无忌对殷离,实在谈不上一个“爱”字。他对殷离的感情,更多是一种亲情。其亲情来源有二,第一,殷离是他的表妹;第二,殷离像他死去的妈妈(殷素素正是殷离的姑姑),至于答应娶殷离为妻,则是激于侠义之气。殷离杀了朱九真,被武烈等六人追杀,将死之际,来见张无忌,彼时她还不识张郎是张郎,而认作曾阿牛。她问这位阿牛哥哥,是否不嫌她容貌丑陋,愿意一生厮守,在那六人的嘲笑声中,张无忌毅然答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这番话出自赤诚,掷地有声,不过与爱情无关,而是因为张无忌见“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句话,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折辱”。
对比起来,殷离对张无忌的爱之深切,足以令张无忌汗颜。即便置于同舟四女当中,她的痴情,亦无人及。早在蝴蝶谷,她就爱上了倔强的少年张无忌,彼时她仅十二三岁,还是一个清丽少女,这在张无忌的爱人里面,自是最早。论情深意重,哪怕遇上了曾阿牛这样的有情郎,她还是忘不了那个“不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的薄幸郎张无忌。
张无忌与曾阿牛实为一人,殷离却无法分清,正如她无法分清爱与恨、真与幻、梦里与梦外。蝴蝶谷一见误终身,情花之毒从此纠结于她心底。此后,她仿佛生存于忧伤的梦境当中,她的话语常常给人以迷离、恍惚之感。这是一个梦游的孩子。
也许,她不是不能分清,而是不愿分清。世界如此冰凉,江湖寒彻入骨,何不沉迷于梦中?而且,有些美好的事物,得到了,反而不再美好,不如永远追寻,不如像紫色的梦幻一样不可企及:
殷离神色温柔地瞧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我若是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
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象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
这当是金庸笔下最动人心魄的爱情叙事之一。其悲情与执迷,可比《白马啸西风》的结尾:
白马带着她(李文秀)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殷离之恋,犹如离魂症。她爱上的是张无忌的幻象,与自己最美好的记忆。或者说,她爱上的是爱情,而非张无忌。
同舟四女,周芷若无疑最具争议,无论她的人格,还是她对张无忌的爱情。
金庸说:
像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当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强做了,最后也必定失败。……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半个条件也没有。相反,张无忌的爱人,“周芷若和赵敏却都有政治才能,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
以金庸所举的这三点来看,周芷若的政治才能当在赵敏之上。小说最后一章,张无忌终于认识到:“……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
何止不在赵敏之下呢,纵观金庸文集,单说政治头脑,哪个女子能与周芷若相提并论?论智商、决断,周芷若也许不如黄蓉、任盈盈,论心计、狠毒,黄、任则不逮周芷若远矣,最关键的一点,周芷若的权力欲之强,大抵只有康敏(《天龙八部》)可比,不过康敏的权力欲,表现为对男人的占有,周芷若企图掌握的却是政治权柄。
即便比之金庸笔下的须眉男儿,周芷若的政治才能,固然不如朱元璋这样的一代奸雄(《倚天屠龙记》结尾,朱元璋暗设连环计,陷徐达和常遇春入彀,逼张无忌隐退,其阴险奸诈,读来令人心悸不已),却胜于慕容复之流,若寻一个参照,我以为可比野心勃勃的左冷禅。左氏的结局虽是悲剧,其才具,连任我行都高看一眼。任我行说,他所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正以左冷禅居首,在他看来,左冷禅才高志大,心机深沉,只是行事鬼鬼祟祟,好玩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就此而言,周芷若正与其相近。他们的失败,更多是时运不济,碰上了无解的对手,奇谋秘计梦一场,却不能因此推断他们无能。
周芷若在书中第二次出场,便展现了惊人的心计。峨嵋派的丁敏君败于殷离之手,请师妹周芷若助拳,周芷若不欲伤害殷离,还得顾全丁师姐的面子,实在两难,她与殷离相斗二十余招,故意落败,并佯装受伤不轻,搭在丁敏君肩上的那只手全无力气,致其不疑。殷离却心知肚明,练过峨嵋九阳功的周芷若并未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其时周芷若“清丽秀雅,容色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
周芷若最厉害的表演,自然是夺屠龙刀和倚天剑那一节。荒岛之上,她偷药,投毒,杀死殷离,放逐赵敏,并不惜自残,削去自己的一大块秀发和一片左耳,以嫁祸不知飘往何方的赵敏,然后独居于岛东的山洞之中,取得了屠龙刀与倚天剑的秘密。这一切,直到小说倒数第二章才昭然天下,此前,小说家虽故意暴露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却不敢相信一贯以清丽、娇柔示人的周芷若竟是幕后黑手。要完成这一阴谋,将需要怎样的狠毒、怎样的谋略、怎样的伪装、怎样的野心?我读《倚天屠龙记》,读到此处,常有石破天惊之感。若视小说最后十章为一桩案件,那么周芷若便是凶犯,张无忌与赵敏便是侦探,《倚天屠龙记》便是第一流的侦探小说。
周芷若的决断明快,随处可见。前面提到她伪装受伤,欺骗丁敏君,发生在片刻之间,当是一例。后来她与张无忌、韩林儿在元大都住店,店小二颂扬元朝的执政者,被韩林儿痛斥“认贼作父,无耻汉奸”,小二正欲离开,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踢入床底,因为“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当时张无忌在场,却缺乏周芷若这样的捷才。
第三十四章,张无忌与周芷若在濠州成婚,群雄毕至,不想赵敏赶来搅局,以谢逊的一束头发,迫使张无忌推迟婚礼。周芷若大怒,使出九阴白骨爪,欲毙赵敏于掌下。这一章,名曰“新妇素手裂红裳”(新妇即周芷若),写尽了周芷若的果决: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等均欲劝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向东而去……
至于周芷若的权力欲,却不仅仅表现为她要当武林至尊。称霸武林,只是第一步,她的野心,却在庙堂。
她与张无忌谈心。张无忌只盼在抗元成功之后,“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
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指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那福气呢。”
一端是明教的权柄,一端是峨嵋派的指环,张无忌的淡泊与周芷若的热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此后大游皇城,张无忌起意刺杀元皇帝,为明教五散人之一彭莹玉所阻。彭和尚的理由是,留得这昏君,任其误国,更有助于明教逐鹿天下: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观察这一节周芷若的表情变幻,可知她壮志凌云,心雄万夫。俗话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周芷若欲染指皇权,最便捷的路径便是征服张无忌,因为明教是元末的第一大反对党,张无忌则是明教领袖,推翻元朝的统治,张无忌称帝,她便是皇后,以皇帝的忠厚、谦和,这个国家的权力,几乎注定会落在皇后的纤纤玉掌之上,凤临天下,指日可待。这样的政治算盘,周芷若打起来,自当十分如意。
大游皇城之后,周芷若随张无忌、韩林儿来到濠州,其时明教义军在淮北攻城略地,鲁皖边界,几乎全是他们的天下。听闻教主将至,义军领袖、韩林儿之父韩山童率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
……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张无忌之后,左顾右盼,觉得这番风光虽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快慰平生。
在此,周芷若已经自比皇后了。
相比之下,殷离更像是我们这个年代的文学女青年,周芷若则是政治女青年。我的朋友一斗说过,与政治女青年谈情说爱,绝对是一项苦役,她们眼中往往只有政治,或者不知爱情为何物,或者视爱情为政治的工具。
唯有以张无忌的博大胸襟,才能一再包容周芷若。然而他对周芷若的爱,却是敬爱,用他自己的话讲,即“一向敬重”“又敬又怕”。一个“怕”字,折射了周芷若的恐怖。
周芷若对张无忌,确乎是真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只是爱情之上,承载了更高的追逐,如宝藏、权力。一旦它们之间出现了冲突,周芷若必须抉择。
她选择牺牲爱情与爱人。
话说回来,周芷若对张无忌,并不像殷离、小昭、赵敏那样,近乎一见钟情。她与张无忌相识最早,爱上张无忌,也许最晚。光明顶上,张无忌独斗六大派,她曾暗中指点迷津,然而彼时她对张无忌的感情,还谈不上爱情。当张无忌从灭绝师太手中夺来倚天剑,转交给周芷若,令其还给其师:
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然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
她害怕灭绝师太怀疑她与张无忌“私有情弊”,正说明她对张无忌尚未生情。因无情感纠葛,所以当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她便顺手一剑,刺向张无忌的心脏。此刻,在她心中,峨嵋派大于张无忌。
然而这一剑,却刺出了情意,并隐喻了这一段爱情的命运。
少林寺屠狮大会,几乎重演了光明顶上的一幕。张无忌本是一番善意,从二师伯俞莲舟的“虎爪绝户手”之下救出了周芷若,却中了她的暗算,口喷鲜血,身受重伤。此时,周芷若已经生出杀他之念:
……眼见张无忌难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见到他胸口露出一个伤疤,正是昔日光明顶上自己用倚天剑刺伤的,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动,眼眶儿一红,竟然抓不下去。
此即“相爱相杀”。若谓周芷若深爱张无忌,何必杀他;若不爱,则张无忌已然毙命。一言以蔽之,周芷若对张无忌的感情,挣扎于爱与权力之间。她盗取屠龙刀和倚天剑,害谢逊,杀赵敏,暗算张无忌,都是为了追求权力。只是在权力的临界点,她心底潜伏的爱欲忽然苏醒。
这是周芷若的悲剧(这几乎是所有政治女青年都必须承受的爱情悲剧)。她所引起的争议恰在于此。同舟四女当中,她的形象最复杂,最模糊,甚至最令人厌恶。尽管金庸曲意回护,称周芷若施与张无忌、谢逊、赵敏、殷离等人的阴谋,缘于万安寺的高塔之上灭绝师太逼她立下的毒誓,于是让张无忌、殷离先后原谅了她:
他(张无忌)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从旁指点,说不定自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阴毒狡猾,但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在自己怀中,不禁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道:“芷若,你到底见到了甚么,竟这等害怕?”
……
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我……我当真太也对你不起。”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眼见周芷若服输,心下登时软了,忙扶起她,说道:“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没死。”拉着她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又道:“你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中剑后毒血流尽,浮肿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无已,不知说甚么好。
让周芷若以忏悔者的姿态收场,并迎来受害者的宽恕,这是金庸一贯的恕道。我们可以领会他的善意,却不得不说,这削弱了周芷若的个性,委屈了小说的叙事。这样的败笔,还出现在小说结尾:周芷若重回张无忌的身边,“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这是修订版的结局。我们不妨对照原版和新修版。
原版:自知罪孽深重的周芷若削发为尼,不问世事,自此一盏青灯,长伴古佛。
新修版:周芷若逼张无忌答应,他虽然日日夜夜都和赵敏在一起,却不能拜堂成亲。张无忌道:“你这样跟我们为难,有什么用意?”周芷若嫣然一笑,说道:“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说着身形晃动,飘然远去,没入黑暗之中。
这两个版本,显然都好过修订版。
周芷若的忏悔,令人想起一些政客,下野即礼佛,上台再杀人。你不能说他们的忏悔不够真诚,只是在真实的忏悔之上,还有更真实的杀戮。
要制约周芷若,就像制约所有的权力者,只有一个选项:把她关进笼子。这本是张无忌的使命,然而君子可欺之以方,到头来,她却以赵敏的下落要挟张无忌,“须得答允我一件事”,从此将张无忌关进了笼子。
《倚天屠龙记》共计四十章,写到第二十三章,女主角赵敏才姗姗登台。虽是佳人,却一身男装;虽扮男子,却难掩国色:
……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这位赵小姐的性情,倜傥不羁,杀伐果断,远胜她的爱人张公子。她的绿柳山庄,中堂高悬赵孟頫的八骏图,左壁则挂了她的书法:
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龙,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这首《说剑》,共十二句,节选自唐朝诗人元稹的《说剑》。元诗极长,却实在是一首好诗。一个女子,嗜好这等豪气干云的诗歌,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最喜欢写赵敏的一节,当是第三十四章,青影一闪,她跳将出来,阻止张无忌与周芷若成婚。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是她的故人,出言劝慰: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我初读此节,顿时生出了热血沸腾、心驰神往之感。那一句“我偏要勉强”,所呈现的坚决与固执,正可比萧峰的“虽万千人吾往矣”。萧峰孤身一人勇闯聚贤庄,为了给重伤的阿朱求医,当时他并未爱上阿朱,甚至不知阿朱姓什么,因此他的抉择,堪称壮烈;赵敏不许张无忌拜堂,却是为了捍卫她的爱情,这虽说不上壮烈,却尽显柔情。
那一刻的勉强,早有萌芽。此前在灵蛇岛上,赵敏使出了拼命的三招:玉碎昆冈、人鬼同途、天地同寿。杀敌与殉情,足见对张无忌的一往情深。至此,张无忌已经没有理由不爱赵敏。
不妨对比赵敏与周芷若对张无忌的爱情:周芷若爱张无忌,却附丽了对权力的追逐;赵敏爱张无忌,却是以放弃权力为代价。她不仅弃绍敏郡主的光环若敝屣,还背叛了家庭、种族。爱情几乎让她一无所有:
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
这恰恰印证了爱情的真谛:不是索取,而是奉献;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放弃了什么;不仅分享爱人的幸福,还得分担爱人的痛苦。
张无忌与赵敏,从仇人到爱人,从异族到同心,所需跨越的障碍之大,置于其他小说,结局往往是悲剧。如郭靖与华筝、萧峰与阿朱。他们却能度尽劫波,风雨同舟;相对一笑,恩仇全泯。这样的美满结局,不仅取决于二人对爱情的坚定追求,还取决于他们的性情。
我们已经屡屡说及张无忌的通达与宽容,在他眼中,正邪之争、民族之争,渐成虚妄。这里且说赵敏。她的为人,当得起元稹《说剑》之诗:“此剑何太奇,此心何太厚。”更值得赞赏的是她的决绝: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甚么都够了。管他甚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天龙八部》作于《倚天屠龙记》之后,萧峰却无赵敏的觉悟之高。对萧峰而言,契丹人的血统,构成了生命的原罪,他为之救赎一世,终究不得化解。说起来,《倚天屠龙记》里的民族战争之剧烈,远甚于《天龙八部》,然而赵敏却能打破民族之间的沟壑,手挥五弦,风清云淡。她与萧峰的差距,不仅表现为世界观之异,还表现为他们生存的世界之异。萧峰生在了一个癫狂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催生了“侠之疑”;赵敏的世界,还是张无忌所支撑的“侠之大者”的世界,这是一个健康的世界,正如她拥有一个健康的家庭。小说第三十四章,赵敏叛出家门,与汝阳王断绝了父女关系: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敏敏,你的伤势不碍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敏含泪点了点头。
这两句话虽然平淡至极,却蕴含了厚重的亲情。金庸书中,常见这样的描写,貌似不经意间,暗藏了深挚的情意。
同舟四女,张无忌对赵敏用情最深,小说家如此安排,自有玄机存焉。相比其他三人,惟有赵敏配得上张无忌的“爱人同志”:小昭是张无忌的仆从,公子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唯公子之命是从,实无主见可言,然而张无忌的人生路,一直蔓延于远方的迷雾之中,尚需爱人的导引;殷离爱上的是张无忌的幻象,止步于“爱人”,勿论“同志”;从出身而论,周芷若本来距离这一路标最近(明教群雄,并不待见赵敏,他们心想,“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妻,于抗元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从而希望张无忌与周芷若结为夫妇,明教与峨嵋派联姻),可惜她与张无忌的心性和志趣,歧异太大,一个热衷,一个淡泊,一个阴毒,一个宽和,纵使他们成为爱人,却难以成为同志,反之,正因难以成为同志,最终欲做爱人而不得。惟有赵敏,敏于物且敏于情,敏于人且敏于心,她与张无忌,从背道而驰,到同心一力,由爱人而同志,由同志而爱人,每一次患难,都是对爱情的考验,每一次波折,都是对爱情的加固,最终,则休戚与共,生死不舍。
结尾,周芷若追问张无忌,同舟四女,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这个问题,他确是不止一次想起,始终徬徨难决,便只得逃避:“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直至此刻赵敏失踪,他才恍悟: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张无忌的爱情自白
敏妹不见了,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我的心脏屡次受伤,那一刻,我才领略伤心的滋味,不是痛,而是空,就像全身的血液被抽干、精神被碾碎,倏忽之间,我沦为行尸走肉。若干年后,一个叫W.H.奥登的夷人写过一首挽歌,我每次读它,便忆起了那晚的伤心:
她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还好,这一回,芷若无意伤害敏妹,只是在刺探我的心:我到底爱谁。当我直视内心的冲突之时,敏妹正藏在我身后的树丛之中,距离我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听见我的心跳,听见我心中的犹疑,听见我灵魂的战栗。
我深知自己的毛病:拖泥带水、优柔寡断……我的性格,自然不像快意恩仇的母亲,甚至不像父亲,而像六叔殷梨亭。六叔好哭鼻子,我也一样。我大概是金先生书中流泪最多的男主角。无论世事,还是爱情,我常常茫然失措,不知所从。“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处,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
我从未想过与命运之神对抗,我尊重命运的安排,正如我尊重自然的秩序,尊重世俗的规则,尊重人性的尺度。世人以为我通达,实则这是我的逃避心理和遁世情结在作祟。我常想,人生苦短,数十寒暑,何必计较长短,不知进退。与天斗,其乐无穷乎,与地斗,其乐无穷乎?我却觉得,顺应天地,才是快乐之源,就像小昭唱过的那样:人生贵适意。宋儒程颢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的爱情,因此显得轻浮,近乎随波逐流。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如何不丈夫。我从不否认自己的多情,我所爱过的姑娘,不止一个(甚至同时爱上好几个),我对她们每一人的情意,纵有轻重之别,却都是赤诚相待,我的一片丹心,天人共鉴。我曾痛恨自己的随性,痛恨自己不懂拒绝,却无法改变,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是我的苦难之源。
与我相似的人物,是神雕侠杨过。他堪称风流种子,不像我这样笨拙、软弱,不会和女孩子说话,不解她们的心思,一再被她们欺骗。他这一生,处处留情,为他所误的女子,据我所知,便有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襄。当然,他比我幸运,他在少年时节就确定了一生的至爱,并为一个虚幻的约定,望穿秋水十六年。十六年,我能苦守那么久么,扪心自问,不由我冷汗涔涔……
那个夜晚的种种曲折,打破了我所有的浮想。我得承认,我对芷若说的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半生的力量。如你所知,我是一个不擅表达的人。我时常意识到一些问题的本质,却陷入了得意忘言的尴尬,有时,我在台上滔滔不绝,听者纷纷颔首低眉,我却不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所幸,在那个月凉如水、云淡星稀的晚上,我终于捕住了长久徘徊于心头的模糊的影子:只有敏妹,才是我的至爱,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当我拨开草丛,看见她盈盈笑意,此刻我的心情,将如我的本家诗人张枣所吟唱的那样: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