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州 510420)
两河流域众多神庙及还愿像、中国甲骨卜辞、古希腊罗马人对众神的献祭,以及祭司阶层的存在,这一切都表明宗教活动在早期人类文明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祈祷话语是此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基本话语。古罗马奥古斯丁是人类千年祈祷文化的继承者和完成者,其作品《忏悔录》是人类早期祈祷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现象,是我们理解祈祷话语最深刻有力、独特的一把钥匙。本文从考量作者对文本的参与程度及由此达到的修辞效果立论,通过对叙述者和受叙者,以及叙述视点的分析,探讨了奥古斯丁祈祷式叙述话语的基本表述形态和模式、特质与功能,并在此基础上阐释了它的意义。
由于性别、年龄和民族等不同,祈祷者及其话语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差异,祈祷对象也有性别、形象等方面的区别,然而,祈祷者、祈祷话语和祈祷对象是人类祈祷行为中最基本的要素。虽然被视为世界自传体长篇小说的经典之作,但《忏悔录》的基本内容是由祈祷者“我”对上帝所说的话构成。从文本里指称对象的双重性和祷告式陈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在文本中,祈祷者“我”和上帝分别是以叙述者、受叙者的形象出现的,他们处于相同的故事层面。指称对象的双重性是叙述者的突出特征。它既指故事内的被叙述者“我”,也指故事外的叙述者“我”。前者就是人物形象,他在所叙述的事件中行使着主人公的职责;后者就是真实而具体的作者——奥古斯丁。受叙者则无论是在故事内还是故事外都是一个非客观物质化的虚拟存在。他与叙述者之间存在着巨大距离,这个距离有的是时间性的 (如叙述者向受叙者讲述的都是发生在以前的事情,其中最早的发生在30多年以前),有的是推理性的 (如叙述者用自己的话或他、她的话,叙述人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更多的则是本质属性上的,这集中体现在叙述者“我”和受叙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上。前者是一个典型的祈祷者形象,谦卑、虔诚、信仰坚定是他身上最突出的特征。与之完全相反,后者上帝,也即文本中第二个核心人物形象则是全能的至高至善,创造万物、统摄一切是他最显著的特征。
然而,与一般传记或小说类文本不同,我们对以上两个人物形象的了解,不是依靠文本中的故事情节,而是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倾诉。呻吟、呼吁、诵说、悔恨、叹息、感激、赞美声串起了一行行、一节节、一章章和一卷卷,决定了故事情节、形象和语调。在几乎纯粹的祈祷辞里,叙述者“我”的忏悔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向上帝追述的自己出生、童年、青年、壮年时的生活经历,分别依次构成了文本卷一 (胚胎、婴幼儿、童年时代)、卷二、三 (16-18岁)、卷四、五、六 (19-28岁)、卷七 (29-33岁)里的内容,而我对有关宇宙世界的产生、人生意义等问题的叩问,以及对生死、时间等问题的看法,则构成了卷十至卷十三里的内容。这些内容,也即文本内主人公形象“我”的经历和世界观,与发生在故事外的叙述者“我”的吻合。而且,文本中的叙述内容也严格按照奥古斯丁一生成长的年代顺序编排,这就是说文本中存在着一个历时性的时间序列,这个序列是主人公“我”成长的历史。才子、雄辩术教师、私生子、摩尼教徒,仅这些就足以让小说家编造出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然而,叙述者“我”并没有单纯地给我们讲述出身于北非塔加斯特城普通市民家庭的“我”如何成长为一个大主教的故事,也没有描写人物和自然景色,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父母、私生子、好朋友阿利比乌斯的模样,至于他是如何认识与他长期同居女子的?她相貌如何?我们亦无从得知。整个文本中,“我”只对上帝这样提及她:
我的罪恶正在加重。她因我将结婚而离开了我。我爱恋她的心被撕裂、重创,正在流血。她把我们的私生子留给我,返回了非洲,并向你发誓不再和其他男子交往。但不幸的我,不能模仿这个妇人,没有耐心拖延到两年后再结婚就去找另外一个 (尽管不是妻子)。不是由于我是一个婚姻的热爱者,而是因为我是情欲的奴隶。于是,受长期习性的束缚,我灵魂的疾病再次被滋养,并保持它的精力 (甚至有所增加)直到我结婚为止。前一个情妇离去所带给我的创伤并没有因此而痊愈,只是在发炎和剧痛之后,被抑制了:疼痛不剧烈但更加无望。(《忏悔录》卷六:127)
很显然,此段叙述要刻画的人物是叙述者“我”,而不是“她”。“我”正在向上帝忏悔自己的一桩罪过。这样隐秘、私人化的话语在文本中比比皆是。
尽管从叙述视点来看,文本中存在着三种叙述,即以第一人称代词“我”或“我们”为标志的我叙述、第二人称“你”为标志的你叙述和以上帝或“他”等为主要标志的“他”叙述,但是被讲述情境与事件中的最主要人物形象“我”的经历、过失以及他的忏悔基本上都是由“我”叙述完成的。“你”叙述里的人称代词“你”也有着固定的、唯一的指称对象——上帝。除个别以“他”、“她”或人物名字为标志的外,“他”叙述里最常见的也是以“上帝”、“我的上帝”为标志的叙述。这些叙述与“你”叙述一起,把文本中祈祷者形象“我”对上帝的祈祷完美地陈述出来。因此,整个文本中最普遍存在的是以语词“我”、“你”和“上帝”、“我的上帝”为标识的叙述,也即“我”对上帝说的话。①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修辞性的呼叫祷告式陈述,其基本形态有以下四种:
(1)陈述式。例如:
①我依然在我的祈祷中呻吟,不是想藉此祈求你的帮助,而是我全神贯注在学习和无休止的争辩上。(卷六:105)
②你,噢主,我的上帝,赐我以生命,赋予我各种感官,坚固我的四肢,美化、协调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把所有生命的功能灌注其中,令其柔顺、平和。(卷一:8)
(2)叫呼式。例如:
①噢!仁慈的上帝啊,告诉我,噢主,我的上帝,对我来说你是谁,对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拯救”,说吧,我听着,看哪,上帝,我的心在你面前。(卷一:4)
②噢!我如何回答你!噢!你进入我心吧,沉醉它,或许我会因此忘记我的病,拥抱你,我唯一的至善?对我来说你是谁?怜悯我,教我如何回答你。(卷一:3-4)
(3)祈求式。例如:
①请容忍我对你的仁慈说话,我,灰尘一样的我,请容忍我说话,因为我是对你的仁慈而不是轻蔑人的说话。(卷一:4-5)
②开始吧,上帝,行动吧;撼动我们,召唤我们;照亮并引领我们;愈来愈强烈地激荡我们心灵;让我们现在爱,“让我们融化。”(卷八:170)
(4)疑问式。例如:
①你是什么,我的上帝?什么,除了主、上帝?因为“除了上帝外,谁是上帝?或者说谁是拯救我们的上帝?”(卷一:3)
②天和地涵容你,是由于你充塞它们吗?或者你填充并充满它们,是由于它们不涵容你?(卷一:4)
上述四种形态的祷告式陈述普遍存在于《忏悔录》中。它们可以以“我”叙述、“你”叙述或“他”叙述形式出现,可以独自或两两相继出现,也可以三个、四个或四个以上交替出现,更可以出现在篇章的前面,或后面、中间,从而连缀起整个篇章结构,决定文本的基调。因此,与其说《忏悔录》文本叙述了一个个事件,毋宁说它披露了“我”隐秘的祈祷。罪孽、悔恨、发誓、救赎、感激是文本的基本主题。
然而,《忏悔录》最吸引我们的不是它说了些什么,而是它是如何说的。忏悔、祈求和感激之类的祷告式陈述之辞,在文本中并不是以独白式叙述、而是以一种独特的对话性叙述方式被呈现出来,这集中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文本中除叙述者“我”外,还存在着多种人物、多种声音,其中最重要的是上帝 (即奥古斯丁引用《圣经》里所记载的他的话语)、母亲和朋友们的声音。前者充斥整个文本,后两者则时而夹杂在祈祷者“我”的话语中,时而构成了某些章节里的主要话语,如卷六、卷九分别主要是对“我”的好朋友阿利比乌斯和母亲言行的追述。有时,这些多种声音偶尔会独自出现在一些段落里,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是交替出现的,主要存在着三种模式:
(1)“我”—上帝:指“我”的叙述与上帝的话语前后相续。例如:
①“我不能权衡我自己。”因此,我只能聆听。(卷十:226)
②因为你,上帝,“权衡我”。(卷十:227)
(2)“我”(或我们)— “她”或“他”(也可以是人名等):指“我”的叙述或行为与所叙者的前后相续。例如:
①她一会儿恢复了意识,望着站在旁边的我和弟弟,用询问的口吻问我们:“我在哪里?”(卷九:214)
②“是否她担心会被葬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她说:“对上帝来说没有什么是‘远’的,我过世后,别担心上帝会因为不认识地方而不救赎我。”(卷九:216)
(3)“她”(“他”或人名等)—上帝:指所叙者的叙述或行为与上帝的前后相续。例如:
①这样,每增加一点,日复一日,(“因为凡忽视小事,必将渐渐堕落”),她养成了贪婪地把小酒杯斟满的习惯。(卷九:208)
②于是,他就渴望尝试,并因此被束缚,沉溺于那个他曾惊讶的羁绊,因为他愿意“和死亡签约,而谁热爱危险,必将跌入危险之中。”(卷六:124)
以上三种话语模式及其例句至少说明了两点:第一,上帝话语的普遍性。除第二种模式里的引文外,上述引文里的直接引语都是上帝的话语。它们被完美地糅合在“我”或“他”(“她”)的话语中;第二,对话性。叙述者“我”并不是始终以一种叙述视点、叙述形式追叙自己曾经的人生体验,而是在与他人的对话中完成叙述。特别是上述例句并不是我们刻意找出来的,而是信手拈来。在实际文本中,三种话语模式或者独自前后连缀成更大的段落,如两个第一种模式结构的“‘伟大的你,噢,至高无上,高度被赞美;伟大是你的力量,你的无限的智慧。’你理应受到人的赞美;而人却只是你创造物中的一个颗粒;人必死的命运,他罪恶的证据,证明‘你反对骄傲’:人应该赞美你”(卷一:1);或者相互配合,彼此交叉,或首或尾,或中或后,前后相随,连缀成文,如第三种与第二种模式前后杂糅结构的“埃伏第乌斯出《诗篇》开始咏唱,我们一起附和他,圣歌云: ‘我要向你歌颂仁慈和正义,噢上帝’”(卷九:197)。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文本叙述就是一种独特的对话性叙述。这种对话性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叙述者“我”分别与自己、上帝和其他人的对话。
从广义的对话意义上,叙述者“我”对有关“我”或其他人 (或文本)的叙述都是对话性的,也即“有关‘我’或其他人 (或文本)的叙述”对于叙述者“我”来说都是客观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活生生的被认识对象,他们与叙述者“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彼此作用,同处于故事内。有时,为了突出这种叙述的对话性,叙述者“我”会自问自答或与其他人物直接对话,例如:
①哦,我现在三十岁,贪图眼前的快乐腐蚀、荒废着我的灵魂,我对自己说:“明天我会找到它,它鲜明地出现在那里,我会紧紧抓住它的。”(卷六:120)
②但是,假如有人问我: “我愿意快乐、还是担忧?”我会答道:“快乐。”假如他再问我:“我愿意像他一样,还是像我这样?”我会选择做我自己,尽管带着操心和担忧。(卷六:112)
这两段陈述的就是“我”的心理活动。与只有一种声音的一般内心独白相反,它们有两种声音,即叙述者“我”和他虚构的另一个自我 (特殊的他人)或他人之间的对话。这种对话,也即奥古斯丁强调的“由两个交叉独白构成的谈话”(Anne Fremantle,1954:195),变静态叙述为动态表现:叙述者“我”坚守自己的立场,与他人保持距离,尽管他的话语是为他人话语而存在并借助于他人话语而存在,但是他始终拥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也即拥有思想的自由。尤其当他以虚拟对话的方式自问自答时,他旁及万物,思通万里,文本中许多章节的内容几乎都是被他自言自语地道出,卷六第18、19节就是如此。
事实上,由于整个文本中“我”对上帝说的话的普遍存在,《忏悔录》里最普遍存在的是第一种话语模式,也即以祈祷方式呈现出来的“我”与上帝之间的对话,其最大功能是表现内外叙述者“我”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探索精神。这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文本中的上帝是一个形而上的存在者。叙述者“我”在卷一、十一里集中赞美他用“道”创造万有、是无限宇宙人生主宰。然而,这样的上帝并不是虚无的,而是一种可理解物。对于叙述者“我”而言,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是一个永远在场的、人格性的存在者,②“整部圣经为上帝默示”(奥古斯丁,2010:13)。因此,文本中叙述者“我”对上帝的思考,实际上是对《圣经》的思考。尽管“我”把上帝视若神明,所叙一切都要听取他的裁夺。但是,这种由他以直接引用的方式转述在文本中的上帝的言行,并非以统一声音或意识为特征,也即它并不是一种在整个叙述中优于其他声音或意识的声音。换言之,即使至高无上的上帝在场,叙述者“我”也保持着自己的思考,不与之融为一体,而是祈祷、对话或提问。他在文本中不时对上帝祷告:“我询问,我的慈父,我不肯定;噢,我的上帝。……请容许我,上帝,进一步探索下去,噢,我的希望,不要让我的意愿受挫”(卷十一:290)。而他以自己的亲生经历和上帝共同探讨的核心话题便是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尤其是在文本的卷十至十三章里,他始终是在向上帝提问、质疑、论辩中完成了对有关创世、时间、善恶等问题的陈述,例如:
我的上帝啊,你的《圣经》上说: “上帝开始创造天地,地还混沌空虚,深渊上面是一片黑暗,”并没有说你那一天创造天地。我的理解是:天指“天外之天”、理智的天,它能全面认识事物,而不是“只见部分,如镜中观物。”……我也认为地是指混沌空虚的原质。……按我的理解,《圣经》不提上帝创世的具体日期,仅仅说:“上帝开始创造天地”,指的就是这样的天和地。(卷十二:313)
这里,我们看到了“奥古斯丁的我思” (Augustinian‘Cogito’),即“奥古斯丁疑问式论辩”③:“在上帝面前思考上帝”(巴赫金,1998:1)。对《圣经》里的言论,“我”并不是被动接受,而是提出疑问,在与上帝讨论、对话的过程中,逐步获得了对它们的理解。这种理解的对话性突显了一个拥有独立思想的“我”的形象:他在向上帝坦露自己的同时,总是保留着自我。关于创世,“我”告诉我们的不仅仅是《圣经》里说了些什么,而是“我”理解的《圣经》里是怎样说的。因此,对话性叙述,准确地说叙述者“我”对上帝祈祷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发现自己、认识自我。在《忏悔录》卷十里,奥古斯丁非常明确地借叙述者“我”之口,指出了这一点。
其实,自我意识的萌生,自觉的内省意识是“我”之所以向上帝祈祷的内在根本原因。他反对人们忽视自身修养,追逐外在利益的行为,力主守护心灵、拯救灵魂。除“上帝”、“主”、“我的上帝 (或主)”外,“我的灵魂”是“我”祈祷过程中的常用词。他认为自己的灵魂生病了,它“不可能康复,除非信仰的治疗”(卷六:103)。因此,他明确告诉我们他向上帝承认过错的目的是希望上帝赦免他心的悖谬,用信仰来治疗他、澡雪他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作为对至善的一种探寻,奥古斯丁分享古代哲学家的伦理概念”(麦格雷迪,2006:232),即这个疗治的过程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单方面的强制行为,而是“我”积极参与、主动配合的过程。在文本中,奥古斯丁借“我”之口,明确对上帝说:“上帝,我,真正地,在探索,是的,在我自身内探索。我自身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田地,需要我辛勤耕耘。因为我们现在不是在探索天空的边界,或测量星辰之间的距离,或叩问地球的平衡,而是在探索我记忆中的我自己,我的心灵。这不奇怪,一切与我自己无关的事物都远离我,但有什么东西能比我自己更贴近我呢?”(卷十:239)
于是,“我自己”(I myself)、“我是谁?我是怎样一个人?” (Who am I,and what am I,卷九:193)便成了“我”与上帝的中心话题。他对上帝追述了自己胚胎、婴幼儿、童年、少年、青年和壮年时期的生活,特别是毫不隐晦地坦露了诸如好色、私生子、对《圣经》不恭敬等最隐秘的心事;忏悔了小时候读书不认真、16岁时偷盗、喜欢打架等行为;倾诉了自己失去母亲、朋友等现实生活中经历的多种不幸;告知了自己在寻找上帝的路上遇到的迷惘、彷徨和苦闷;表示了自己将坚定不移地追随上帝的决心,以及渴望上帝使他有生之年从一切诱惑中获得拯救的愿望。
在表现中、在自我揭示、坦露心迹中,“我”非常虔诚。“尘埃粪土的我”、“支离放失的我”、“丑恶不堪的我”等是“我”经常称呼自己的语词。“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面对上帝。上帝对“我”所起的镜子作用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使“我”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认为上帝在天赋、理智、道德等各个方面都要远远超过他。正是上帝使“我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 (卷八:163),赋予“我”大无畏的精神,敢于正视自己。“我”对上帝说:“你从背后拉着我,使我转身面对自己,因为我背对着自己,不愿正视自己,你把我摆在我自己面前,使我看到自己是多么丑陋、猥琐、狭隘,满身疮痍。”(卷八:173)于是,谦卑的他把自己身上一切美好的资质、优点和良好的品质,诸如超强的记忆力、无师自通的领悟能力、聪慧、娴于辞令等都归功于上帝的恩赐,责备自己沉迷虚构故事、热衷名利,尤其是沉湎于肉欲而不能自拔的行为。
第二,使“我”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上帝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藏于形骸之内,品位更高,且“听我驱使”的“内在的我”(my inner man)、“我的灵魂”(卷十:220)。“我”意识到自己虽然渺小,但却是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所创造,拥有上帝所赋予的理智。“我”经常把自己与上帝的关系比作羊与牧羊人之间的关系,不断地以“我的上帝”、“我的生命”、“我的光明”、“我的帮助”等词呼吁、祈求上帝怜悯、修葺并拯救自己。与此同时,“我”不断热诚地向上帝倾泻感激之情,感谢他以温良慈爱洗濯他,解除了世俗情欲对他的束缚,让他重新找回了“内在的我”。
这个“内在的我”的主宰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当“我”的心灵终于从觊觎和钻营的意念、淫佚和贪婪的情志等众多世俗纷扰中挣脱出来后,“我”追悔自己过去蹉跎的岁月,不禁反身自问:“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的自由意志(free-will)在哪里”(卷九:178)?这种自由意志就是上帝所赋予人的“追求正直道德的生活,并达到最高智慧的意志。”(奥古斯丁,2008:23)财富、尊荣或肉体的快乐或它们的总和都不能与之相比。
正是潜藏在“我”身上的这个“自由意志 “,使“我”不甘平庸、寂寞,不满足吃穿等物质需求,一生探索不已,追求精神的崇高,渴望拯救人类心灵,并“想要理解他的生命和环绕着他的世界。他走到基督教那里,是因为它提供了答案,这些答案有助于他找到事物的意义”(沙伦·M·凯、保罗·汤姆森,2002:36),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而本着“因为人人本性相同,缺点也相差不远”(奥古斯丁,2005:339)的认识,“我”在《忏悔录》里明确说明让读者听一个“改过自新者自述过去的罪恶”,让他们知道皈依之前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为了“能激励读者和听者的心,使他们不再沉浸在失望之中”,并使弱者意识到自己的懦弱而转弱为强、改过向善 (卷十:221)。
黑格尔曾议论说:“我们可以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内容就是特洛伊战争,或确切点说,就是阿基里斯的忿怒;我们或许认为这就很足够了,但其实却很空疏,因为《伊利亚特》之所以成为有名的史诗,是由于它的诗的形式,而它的内容是遵照这形式塑造或陶铸出来的。”(黑格尔,1980:279-280)同理,仅仅说《忏悔录》是奥古斯丁现存105本著作中最被传诵的一部是不够的。它之所以能在世界文化上岁久弥光,也是由于它的言说方式。正是奥古斯丁以祈祷的形式在上帝面前坦露心迹,一个“内在的我”形象才得以充分展示在世人面前,成为人们可以自我观照、自我发现的一面镜子,并映照出了千年之后“人成为精神的个体”的文艺复兴时期 (雅各布·布克哈特,1984:143)。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17世纪的笛卡尔从奥古斯丁的“我思,故上帝在”,点化出了“我思,故我在”④。
注释:
①奥古斯丁经常以“Lord”或“God”称呼祈祷对象或受叙者(如“O my God,where,Lord,or when”),也常常在一句话里反复使用同一称呼(如“O God my God”),或者两者连用(如“Lord God”、“Lord my God”)。对此,作者在翻译时,一方面采用意译,即为保持行文连贯起见,当“Lord”、“God”单独使用时,将它们统一译为“上帝”;另一方面采用直译,即为保持原文祈祷话语文体风格起见,在一句话里,当“Lord”或“God”重复使用,或两者同时使用时,将“Lord”、“God”的指称对象分别译为“主”、“上帝”。
②“我”对上帝说:“我思考这些事情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叹息,你倾听;我漂泊,你指引我;我迷失在世俗的大道上,你并不遗弃我”(卷六:123);“你一言而万物资始,你是用你的‘道’——言语——创造万有”(卷十一:245)。
③麦克·哈瑞(Michael Haren)认为被人们称作“Augustinian‘Cogito’”,与正式的公式“Cogito ergo sum”,也即17世纪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提出的“I think,therefore I am”相似。不像奥古斯丁反对学术所持的辩证且相当粗鲁的态度,他这种抱怀疑态度的行为至少传达出一种肯定——怀疑态度代表存在。详见 Michael Haren:Medieval Thought,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2,pp47-48.
④17世纪奥古斯丁学说广为流行。20世纪后期哲学家亨利·古毅尔在《17世纪的笛卡尔主义和奥古斯丁学说》(巴黎:福兰出版社,1978年)里提出了“是奥古斯丁化了的笛卡尔主义还是笛卡尔化了的奥古斯丁学说”的质疑。20世纪法国学者弗朗西斯·费里埃则明确指出: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的名言出自奥古斯丁《上帝之城》卷十一,第26章(参见其著作《圣奥古斯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16-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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