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甲才
(华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语言接触视角下方言研究的新思路
——评《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客家方言研究》
甘甲才
(华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汉语方言研究多以单点方言调查为主,在此基础上,把处于不同地域的同一方言进行对比,除了可发现其差异性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发现产生差异的过程及原因。不同方言(语言)接触而相互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探求其相互影响的语言内部和外部因素及规律,则有深远的理论意义。《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客家方言研究》一书在这方面作了非常有意义的尝试,可视为汉语方言研究的一条新路子。
方言;四川客家话;研究思路
汉语方言研究的历史,专业学者多已了解,不待赘言。古代的情况不说,“从20年代后期到40年代,汉语方言调查之风可谓盛极一时”[1];50、60年代,政府主导下的方言普查,其规模之大是史无前例的;70年代以来,方言调查报告和研究论著论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至今,全国汉语方言的情况已被大致调查清楚,完成于2008年的《汉语方言地图集》,调查地点共930个,遍及全国(包括港澳台)各地,东南部地区达到一县一点,描写和展示了汉语方言中重要语言现象的共时差异和地理分布状况。
汉语方言调查是方言研究的基础,功不可抹。然而,语言的共时研究离不开其历时研究,如何把两者结合起来,运用各种理论和方法,描写出语言(方言)的发展过程,回答现实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应该引起方言研究者的重视。研究的途径之一就是通过方言接触的历时情况及现状,探求其发展变化规律。《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2]一书在此方面作了有益的尝试并取得了成效。
中国汉语方言复杂,调查难度很大。前面说过,上世纪50、60年代,国内进行了规模浩大的方言普查,目的是配合政府提出的三大语文运动,即汉语规范化、文字改革和推广普通话,推普尤其重要。虽然仅仅是调查,但对中国整个方言研究来说贡献是很大的。不过到今天,如果专业学者的研究还只是满足于共时的描写的话,则多少有点遗憾。
那时的调查是运动式的,“由于强调面广而无暇深入,无暇过细审订,也由于调查人员水平不一,难免使调查成果参差不齐。”[3]后来,研究队伍加强,专业水平提高,调查的成果依旧有“难免”的成份。一直到后来几十年,方言调查始终以单点方言作为主要研究对象。
广东,或者更具体地说就是现在的梅州地区,是客家话的大本营。客家人进入四川也就是近几百年间的事,在四川的客家人只是少数。最早注意到四川客家话的学者是董同龢,中国第一篇客家方言调查报告也就是他于1948年写的《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客家话进入四川后,必然与当地的西南官话接触,由于受语言内部与外部诸多因素的影响,几百年来四川客家话也必然产生变异。《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的作者通过方言调查材料分析,比较相互接触的两种方言后,看到四川客家方言在近数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始终面临着传承与演变两个问题。在传承方面,四川客家方言顽强地保留了客家方言的基本特点,比如“大、柱、皮、鼻、餈、斜、扶、袋、坠、白、读”这些字,在四川各地的客家方言中都读为送气声母,这便是传承了古全浊声母字不论平仄,逢今塞音、塞擦音仍读为送气清音的语音特点,具有闽粤赣客家方言的共性;另一方面,四川客家方言在发展过程中,由于长期跟祖籍方言缺乏对话,没有母体的制约,唯有跟四川官话越来越深刻的接触,四川客家方言在各地都是被四川官话汪洋大海般地包围着的,这种状况决定了四川客家方言的弱势地位,也决定了它必将接受四川官话的影响以适应新的生活和交际的需要[4]。
方言接触研究如果只是作共时的对比,也就只停留在接触的结果上。其实更令人感兴趣也更有意义的,是语言接触的过程,演变的过程,演变的因素以至于演变的规律。《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一书语料详备,内容丰富,本人以为最精彩的却是该书的第六章——《方言接触与四川客家方言的发展演变》。在长近90页的篇幅里,首先是从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总结了四川客家话演变的特点;第二是指出四川客家方言的演变方式;第三是探索了四川客家方言传承与演变的规律;第四是研究四川客家方言发展演变的原因,包括了语言演变的内因,以及影响语言变化的社会生活环境、社会文化及心理方面等外部因素;最后一节是讨论四川客家方言与四川官话接触的其他问题,如客家方言的反渗透问题、四川客家方言的前途问题等等。
如此全面详细地去研究四川客家方言是前所未见的,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们看到的不是语料的堆砌,而是有理有据、有横有纵的分析。客家方言研究专家黄雪贞先生在该书的序言中说到“本书的作者花了这么大的精力对当前的四川客家方言进行调查、研究,确实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可以想见,再过若干年,四川的客家方言定有新的变化,到那时,今天所记录的四川客家方言,将对于我们研究客家方言、研究各地濒危方言具有重要意义,对研究语言的演变有重大意义。”黄先生的话是从抢救濒危方言的角度来说的,而从语言发展的方向看,对今后的语言教学、语言政策的制定等来说也是有重要意义的。这也是社会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需要解决的问题。要改变为调查而调查的方言研究路子,方言的接触研究可以是一个突破口。
一般的方言调查,语音基于《方言调查字表》,词汇也有词表作依据。这是最基本最通行的做法,这本书的研究要取得方言语料肯定也离不开这个调查。可是,这个项目还有一个特色是研究者作了一项《四川客家人使用客家方言情况调查问卷》,并把这个调查问卷作为附录放在书后。调查共30个选择问题,可以从社会生活的角度了解被调查人的方言使用情况及语言态度等,是社会语言学的一种常见手段,也是值得方言研究者予以重视的方法。
四川客家人,其实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明清入川的客家人中,来源也比较复杂。客家人入川时间,入户数量,来源地等,有史书、地方志和家谱等历史材料记载。如崔荣昌在他的专著中曾引用过60部客家族谱数据[5],《成都东山客家人氏族志》中辑录了34部成都客家人族谱[6],两者的数据都证明四川客家人入川时间比较集中在康熙末年,因而也说明了四川客家方言是在康熙末年到乾隆中期的100多年间逐步形成的。
如何用现在的方言材料来证实史料记载的情况?《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一书所做的工作是令人称赞的。从史料可以得知,四川客家人来源于闽粤赣三省交界地,根据以上崔荣昌引的60部家谱材料,四川客家人中来自广东的超过三分之二。广东客家人主要分布于粤东和粤北。《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通过语言特点的分析,又细分并确认川西成都、川东南内江隆昌、川西南西昌黄联几个地点的客家话与粤东的客家话有很亲近的亲缘关系,而仪陇客家方言则与粤北客家方言有很亲近的亲缘关系。这些都是通过语音、词汇和语法三个要素的比较去论证的,非常具有说服力。如得出以上结论的其中一个方法就是比较了数十个方言点声调格局中的调类、调型和调值等。以现有的方言语料与史料相互印证,结论自然有说服力。
客家话在四川形成多个方言岛,在强势方言的包围中,与时俱进的结果可能是一些方言岛将消失,而双言现象也许是一个过渡阶段。对于双言的研究,一方面是抢救濒危方言,另一方面则有利于方言传承与演变的研究。《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的作者在问卷调查中发现,四川客家人的双言现象有以下三种表现:第一,根据交际对象自由灵活使用客家话和四川官话;第二,在使用客家方言的过程中插入四川官话;第三,客家话跟四川官话直接对话。这样的现象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呢?对弱势方言的存在、演变有什么现实意义?通过现状的研究,认识将会越来越清晰。
方言的演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主要是取决于社会的人文环境,包括经济、教育、文化传播等等。不同方言由于来自于同一语言母体,相互影响相对比较容易,但是受影响的程度又因为种种原因而产生不同的结果。因此,融合演变中的方言其内部还会有一定差异,也就是共时的差异,这是需要关注的。有的方言岛虽然存在双语双言的情况,但是他们之间的影响并不大。如非洲毛里求斯,那里的华人中绝大部分是广东客家人移民,他们现在所说的客家话所受当地语言的影响甚微,与他们家乡的客家话比较起来,他们传承得更好一些,家乡因为受普通话的影响而产生的变化更多一些。这也是双言研究中值得关注的。
方言研究中个人调查的力量不可忽视,历史上有影响的方言著作多是个人成果。如近代有赵元任的《钟祥方言记》(1939)和《中山方言》(1948)、罗常培的《厦门音系》(1931)和《临川音系》(1941)、王力的《两粤音说》(1928)和《博白方音》(1932)、岑麒祥的《广州音系概述》(1946),还有前面提到的董同龢的《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1948)等等。后来也有不少学者充分注意到四川客家方言,如宋伶俐、朴正俸的《成都客家方言岛词汇使用现状调查——以“华阳凉水井客家话”为例》[7],王春玲的《四川客家方言与文化传承现状调查——以四川仪陇县客家族群为例》[8]等。当然,有些方言著作是集体合作成果的体现,如《粤北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9]、《客赣方言调查报告》[10]等,就是作者分头赴各方言点作调查,回来后整理汇集语料而成。但是,《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一书的团队及做法是不一样的。
从研究成员的结构上看,除了方言专业学者外,还有汉语史专业和文字学专业等方面的学者,使这个合作项目在历时研究方面有较强的学术支持力度。根据现有家谱一类的材料可知,四川的客家人大部分来自广东的梅县和五华,因而书中着力比较四川客家方言与梅县五华的客家方言(当然也还涉及到广东其他地区的客家方言),该书作者之一就是至今仍在广东梅州高校工作的五华籍学者。这种跨省区、跨专业的合作,其结果绝对不是简单的1+1=2,而是1+1>2,甚至大于3、4……
梅州等市县是纯客地区,广东还有许多地方也是多方言杂处的,如中山市,客家话只属一个方言岛,使用者不到3万人。客家人进入中山的时间跟进入四川也差不多,与四川客家话不同的是,包围中山客家话的是粤方言,所以其演变结果就不一样,但是里面有没有共同的演变规律呢?这就需要举多地多人之力进一步研究。记得本人在博士论文开题时,就有老师提出:只做中山一地,是不是小了?应该把全省各地都联系起来做才有意义。笔者当时回答说,如果有可能,就不仅是全省了,福建、江西、四川、台湾、甚至海外都应该结合起来,但那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工程啊,本人一篇论文如何能胜任?不过,这是一个方向,是一个理想。如今,《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客家方言研究》这本60万字的专著迈出了实现理想的第一步,因为他们有团队。
本人15年前做中山客家话研究的博士论文时,也思考过以上谈到的这些问题。在论文中,尝试引入社会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来比较中山客家话与梅县客家话的异同,意欲寻求中山客家话变异的原因及过程,思路跟这本《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客家方言研究》是一致的。当博士论文成书[11]时,詹伯慧先生为拙著写了一篇序言,题为《一部填补空白的客家方言著作》。初看题目,大吃一惊,自以为“填补空白”实为过誉之词。现在看到手头上这本《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方言研究》,方悟出“空白”之义。我现在的理解是,即在我之前没有人系统地做过中山客家话的研究,而我的论文算是第一部,也就应该是个“空白”。可是,“空白”并不只有一个,在我“填补空白”的时候,留下了更多的“空白”,如今,这些“空白”正被学者们一个一个地去填补,可喜。
[1][3] 詹伯慧. 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34,37.
[2][4] 兰玉英等. 汉语方言接触视角下的四川客家方言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5.
[5] 崔荣昌. 四川方言与巴蜀文化[M]. 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163-168.
[6] 刘义章,陈世松. 成都东山客家氏族志[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7] 宋伶俐,朴正俸.成都客家方言岛词汇使用现状调查——以“华阳凉水井客家话”为例[J]. 暨南学报,2010,(01):127-132.
[8] 王春玲.四川客家方言与文化传承现状调查——以四川仪陇县客家族群为例[J]. 贵州社会科学, 2015,(04):84-87.
[9] 詹伯慧,张日昇. 粤北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
[10] 李如龙,张双庆. 客赣方言调查报告[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2.
[11] 甘甲才. 中山客家话研究[M]. 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微风)
A New Method of Dialect Researc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Contact——Taking Maoming,Guangdong as an Example
GAN JIA-cai
(The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Cul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China,510631)
Chinese dialect research mainly focuses on an individual dialect in a specifi c geographic region, which means investigating a same dialect in different geographic regions may not only reveal the differentiation, but more importantly, the underlying causes for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differentiation. It is a well-known fact that the contactsbetween different languages (dialects) will result in their inter-infl uence.The research on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of the inter-infl uence of different languages (dialects) and the patterns of mutual infl uences between languages (dialects) carries a far-reaching signifi cance from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The book A Research on the Sichuan Hakka Dialects: a Language Contact Perspective has done a very meaningful experiment in this fi eld of research,which has suggested a new direction for studying the Chinese dialects. This article is to discuss the signifi cance of this type of research with the example of the book.
dialect;Sichuan Hakkadialect;research method
H07
A
2095-932x(2015)05-0055-04
2015-09-17
甘甲才(1957-),男,广东广州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