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北仲
(陕西理工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陶渊明在思想上以老庄哲学为主。道家主张人性自然,“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第六十四章)。老子话语中的“自然”主要是指自然而然、本然存在的状态。庄子进一步发扬和继承了老子的思想,主张无为无施,因任自然。“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庄子·秋水》),这里“天”、“命”指自然的状态或自然规律,道家的最高概念是“道”,自然是道的本质属性。陶渊明的人生境界追求正是以道家为主旨,真正做到了与自然泯一。他将自己融于自然之中,在田园垄亩之间寻找平和真淳的人生乐趣。
陶渊明在经历了反复的仕隐之后最终挂冠而去,在追求返朴归真的理想人生中走向了田园。归隐田园之后,陶渊明的心境是平和散淡的,所以陶诗文中情绪平和,远离了在政治上建立事功的强烈追求或怀才不遇的无限悲慨,而在于田园生活日用之中自得其乐,有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宁静心境。
在当时黑暗社会的现实中,人际关系已无法纳入正常的理性轨道。面对这样的社会境况,陶渊明却超越了凡尘的功名利禄之争,陶然忘饥,怡然自适,平淡自然之情流露于字里行间。在躬耕自资,淡泊自持的田园生活中,他既深刻地感悟着达生贵我、知足常乐的人生之理,从而获得心灵的喜悦和心愿的满足,同时也坚持了一个不屈己、不媚俗的“真我”品格和“君子固穷”气节。他对于自由平和人生境界的渴望,使生命的意义在自我生存空间中张扬。回归田园,摆脱了尘俗杂事,生活悠闲,正体现了道家所追求的人生哲学,避免了尘俗生活的诈伪虚矫对人性的异化,返朴归真,超脱旷达。亲事农桑虽然艰辛,但他感悟到这才是他追求的平淡生活,这才是生命的依托。心灵与自然完全融合在这永恒的真实之中,他就是在这样优美的生活环境中耕读、饮酒,品尝着恬淡闲适的人生。在这里,没有尘世的喧嚣浮华,而是一种静美和乐、悠然自然的生活。它以平淡充实的特色给人以称心如意的人生感受。庄学所追求的理想人生境界,在陶渊明这里可谓是人间化、实在化了。庄子所追求的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在这里也变成了平和散淡的自适生活方式。在魏晋名士之中,不乏有如此的践履者,但是他们或身居官位,或身在田园而心在庙堂,身心之间没有获得统一的自由,所以,庄子所谓的人生境界他们只能是浅尝辄止,只有陶渊明的出现才使这种境界真正实在化。因此,惟有陶渊明才真正地身心优游,在归向实在的日常生活之中,以无悔无怨的心境展示着对生命的关怀,自由地在田园躬耕中张扬着自我,肯定着人性的自由,身心无累于物无累于世,在天地自然中追求着平和安宁的人生境界。
言意关系的探讨,在先秦时期已经开始。孔子儒学派用“辞达而已”的实用主义态度将此思辨问题悬搁起来了。较之,庄子对此问题的认识显然要深入得多,《庄子·外物篇》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这个著名的鱼筌兔蹄之喻经过王弼的解释之后,直接点出了魏晋玄学的基本方法——得意忘言。这样,在“言不尽意”被普遍认同的前提下,玄学名士们一方面固然津津乐道于“体无”,另一方面也并不废“有”,故“以玄对山水”,于自然物像中“得意”、“体玄”。到了陶渊明这里,重在微言大义的玄学体悟,已经成为一种思维方式而进入日常行为,自然的大美却从心里流溢出来。他不是像中朝名士那样占有山水以为生活点缀,也不像江左名士那样有距离地欣赏自然,而是把自己化入自然,成为其中一员,心境与物境完全融为一体。《五柳先生传》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由此思维方式出发,或之于物,发之于诗,他对生命的体悟用一种独有的认知方式来表达,相对于当时的名士,陶渊明的认识水平已远远高于他们,这可能是玄学在认识论层面新的突破。这种对生命有如此深刻认识的人物,对个体生命在社会压力下的状况没有做简单地诠释,而是用一种直接的生活体验去解答生命的难题。因此,惟有他才创造出了高于那个时代的无法言说的高远境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在这里,创造出了一个宁静平和的精神境界,这原本是一个和谐整体,原本无需区分。无可无不可,非有意而为之,乃无意间之相遇。在此物我泯一的境界中,人生之种种真谛实已寓含其中,然亦不须言,不必说,已经尽在意中。忘言者,正在不言中也。这是一种充斥着宇宙的无形大美,大美不言。
这样一个精神境界,留给人的是一种无尽的向往,这种无法量化的精神平台,给生命以足够的空间去支持人生价值的思索与提升。罗宗强先生认为,陶渊明“为玄学人生观划了一个句号”,而“玄学人生观的最主要之点是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与物我泯一的人生境界”。这种玄学思潮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玄学家没有达到,陶渊明却达到了。他所塑造的人生境界确实是玄学本应该达到的,而且是玄学思辨深入日常生活的体现,所以,他才能于诗文中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地营造出高妙境界,如何把握虚实结合的而又真实存在的意境于感悟,人们一直在探讨,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实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妙意境及人生感悟的表述方式已经作了说明,只不过当时还没人从理论上加以总结而已。
在个体价值无法应对社会现实境况下,陶渊明用道家“隐士”风范来展示个性与现实之间的无法调和的矛盾。在这里,陶渊明不仅创造了高远的文学意境,同时创造了更为深遂的人生哲学境界,文学与哲学在陶渊明这里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统一。玄学所追求的人生价值观在陶渊明这里也最终化上了句号。从认知方式上讲,陶渊明将自已融入自然去亲身体验生活,体悟生命,他创造的高远精神境界将人生的终极关怀问题提升到了更高的层面。
汉末以降,老庄得势,文人士子的追求由经世致用转为个人逍遥抱一。于此,玄学得以兴盛。
玄学,一般认为是从何晏、王弼开始的。老子的哲学偏重于政治学说,而庄子的哲学属于人生哲学。 庄子学说主要解决人在现实层面上的困惑,强调人的现实主体性,与当时的政治现实相较,老子的思想为政治家所利用和重视,而庄子很少提及。而且,何晏、王弼在个人气质上似与庄学精神有着一段距离。
这一思想历程在阮籍、嵇康那里才得以圆融与和谐。也只有到了嵇康、阮籍这里,庄子的“道”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才被现实化,庄子的“坐忘”、“心斋”才被实践为从容自适,散漫平淡的生活方式,为我们留下了对于庄学精神的时代阐释。虽然两晋的玄学名士们喜欢效仿嵇康、阮籍,但对他们俩思想行为中的庄学精神理解却是深浅有异,多少有别。陶渊明的出现,于不经意中用诗文将这份庄学精神的玄学人生观用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表现了出来,庄学精神在陶渊明这里得到了充分地发挥,使得玄学与之融为一体了。虽然在陶诗文中没有具体提及老庄,在现存的陶文集中也没有对《老子》《庄子》的注本,然而在其诗文中却处处见到老子的思想与庄子的品格,可见,陶渊明将庄子那种对人生的关切,对个性的自由向往已融汇于生命的血液之中。这种对于心灵的安顿,在陶渊明的诗文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陶渊明将人生的价值取向归向田园,即心灵与自然交融,把个体的心灵感应作用于对日常生活的体悟及对山间自然景色的观照中。因为人被社会种种矛盾冲突所作贱的痛苦的心灵只有回到恬淡、平静的大自然中去才可以得到抚慰,才能够使心灵得到安顿。或许缘此,两晋名士热衷玄远清谈,热衷山水之乐。他们清高玄远的名士风度实际上是对当代社会的疏远与逃避,或许只有对社会事物采取“诞仕不羁”的态度,才能发泄满腹的才情与不满。亲近山水,这是一种人的本性向往精神自由的表达,而对束缚个性自由的社会环境,或许也只有采取“性好山水”才能实现心灵的慰籍。
“玄”的境界即“虚”、“静”、“一”的“道”的境界。 陶渊明对此境界不是停留在赞美的认识表层,而是将其内化到生命的内部,使对自然的美和生命的感悟流溢于心间,而且用切身的感受用平淡的言语表达出来,这是魏晋名士的风度延展:把握住此时此地的自我才是关键,个人对社会历史的价值暂搁一边。在这里,陶渊明开出的境界,比阮籍、嵇康的愤世之作更能体现出道家人生哲学的基本精神。在那个时代,从精神层面上想达到庄子所谓的“无待”逍遥境界则不可能,对人生的困苦悲哀能真正做到淡然处之的,在魏晋人士中,可能也只有陶渊明一人了,其精神真正达到了与自然泯一的境界。他用切身的感触悟出了生命的价值取向,用回归自然的行动与思想对人生境界的追求做了超越前人的提升。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东晋偏安心态,使得他绝对不可能一直是飘飘然于世外,他五度仕隐于社会与自然之间,如此的反复不仅可以体察出其艰难的心路历程,而且从中可以看出其对社会人生的认识与体悟。隐居生活只是陶渊明一生中的一部分生活,他是受过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知识分子,他的早期人生,不乏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宏图志向,“猛志逸四海, 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其五)。但是,他所处的时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等级森严的社会,即使有报负也无法超越当时的政治环境,在人生理想处于困境时,他的心灵在叹息。人的社会价值在现实中没有可能实现的时候,就会有突破性的转向,陶渊明的这种由社会价值向人生价值的转向正好展示了生命意义上的喟叹无奈与心理层面上的苦闷矛盾。最终在对社会的无望中,他无怨无悔地走向了他的理想之自然界。所以,陶渊明的一生不是单一的平面状态,而是多维度的立体人生,同时也折射出其思想的复杂性。在他的笔下有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有侠义的荆轲,有不纳忠谏而结局可悲的齐桓公,等等。所以,鲁迅先生在《题未定草(六)》说:陶渊明的诗,“除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之类‘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长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朱熹说:“陶渊明的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这些丰富的诗歌内容从不同的角度,不同侧面反射出陶渊明真切实在而又深怀远意的心灵世界,展示出其完整而真实的人生历程。他在仕与隐、生与死的矛盾中用平淡的诗文道出了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在现实不能容纳他超脱个性的情况下,道家哲学精神使他用现实的生命体验回归于田园,他用诗人的感悟、哲人的深刻,在其诗文中进行了独特的人生哲学思考,将个人与现实的矛盾置于宇宙意识中去思索,对生命的关怀意识将人生的终极推向了更高的层次。再者,对于生命有限与无限的永恒主题,成为困扰当时魏晋士人的难题,但陶渊明却没有过多的悲哀,而是走向平和的心境,在回归田园中诠释着生命的价值。这种老庄所追求的物我泯一的境界,庄子达到了,魏晋名士们没有达到,陶渊明却达到了。
于是,陶渊明完整的一生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位有独特个性和非凡气质的诗人,尽管研究者由于侧重不同或者角度不同,对他的思想进行了不同方面的阐发,但是无论如何,他那道家思想支撑起的精神骨架是建构其生命最闪光的亮点,他那独特的人格典范形象成为百世而下的楷模。在那个时代他只是作为一名隐士而著称,当他的价值为后人所推崇时,那也主要是在文学领域内。然而,他的深邃思想却影响了后世的许许多多人,特别是当个体处于人生苦境时,或者当人类面对生存的困境时,陶渊明人生价值思想具有提升和化解苦难的巨大作用,他将人生的境界问题推向了极高的思想层面。他的思想是一种深厚的取之不竭的精神财富。他虽然不像别的思想家有哲学专著及注本,但他用诗文回答了深刻的哲学命题。从其思想价值上讲,他将深邃的思想以自然优美的诗文形式表达,将深奥的意义留给后人去求索。庄子不也是用了大量的寓言来讲述其哲学思想的吗?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诗文难道不可以同样表达他的哲学问题?这位富有哲学探索精神的诗人,纵观其一生,他所实践和追求的无不是哲学的主题,即对人生的终极关怀和对精神境界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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