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葛的命运:论门罗小说《逃离》中弗洛拉的象征意义

2015-03-18 04:42董凤霞天津外国语大学滨海外事学院天津300270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12期
关键词:逃离酒神门罗

董凤霞(天津外国语大学 滨海外事学院,天津 300270)

纠葛的命运:论门罗小说《逃离》中弗洛拉的象征意义

董凤霞
(天津外国语大学 滨海外事学院,天津 300270)

艾丽丝·门罗是加拿大著名作家,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门罗代表作之一,短篇小说《逃离》展现了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深入思考。故事借母山羊弗洛拉之名之身,揭示了平凡女性与现实抗争却落得“无处可逃”的结局。通过分析,弗洛拉不仅承载了丰富的神性象征义,同时影射了女主人公卡拉敏感的内心世界,二者命运纠葛在一起;随着卡拉逃离未遂的回归,弗洛拉的命运也陷入迷局,连同卡拉心中那个隐秘的渴望一起被放逐、被扼杀。

《逃离》;弗洛拉;象征

作为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堪称短篇小说大师,擅长展现平凡女子平淡生活中隐藏的危机和矛盾,其作品语言朴实无华,却蕴含严谨细腻的结构;描写看似散漫却无一处冗余;情节表面平淡没有高点,实将故事高潮隐于简单的几句文字背后,须用心才能体会作者埋于作品中对女性现实生活的多彩折射。《逃离》是门罗同名小说集中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以全知视角讲述了一个女子理想婚姻生活破灭后企图逃离却发现现实无处可逃的故事。叛逆少女卡拉与马术教练克拉克私奔后,无法忍受丈夫脾气的乖戾和对她的冷漠态度,在邻居西尔维娅的资助下第二次离家出走,企图逃离压抑痛苦的婚姻,却在路上一番纠结后改变主意,下车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中。作品中除了大量篇幅用于描写三个主人公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之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母山羊“弗洛拉”(Flore)。它看似不起眼,只是克拉克买来抚慰与安定马匹用的,但却十二次出场,与之直接相关的描写超过全文篇幅的十分之一,它的出现、走失、回归与再次消失均与故事情节的重要节点相契合,更与女主人公卡拉的内心活动相呼应。山羊一角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让结局变得扑朔迷离,而且故事内涵也因此变得更加耐人寻味。基于此,作者门罗在小山羊身上所赋予的丰富象征意义更加值得我们去深入挖掘和整理思考。

一 象征——一种重要的文学表现手法

作为西方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术语,“象征”一词,源于希腊语symbolon,“本义是将一物破成两半,双方各执其一,作为凭证或信物”[1]。这里我们首先看到了本体和象征义之间必然存在的联系,同时,更应关注二者间的联系所带来的意义,才是象征的真正意图。

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表现形式,象征在西方文论中历来占据不二位置。黑格尔将象征视为人类“最初的艺术”,并给出定义“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关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其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2]。即象征是感性关照的暗示意。到18世纪,波德莱尔将象征升华为人与自然间、以及人的各种感觉间存在着的内在隐秘的互相呼应的关系[1],认为大自然是一部象形文字的字典,客观世界的万事万物和人的心灵互相“感应”,互为象征。波德莱尔由此开创了轰轰烈烈的象征主义文学运动。翻译过多部法国象征主义作品的文学评论家西蒙斯更曾断言“没有象征主义就不可能有文学,甚至不可能有语言”[3]。可以说,象征主义在人类文学史上最先挖掘了自然对人类精神的解释力,最早阐明了自然与精神间的交互关系,极大拓展了文学带给人类的想象空间,同时赋予了象征这种手法前所未有的文学表现力。

正因如此,象征依然是现代文学作品中应用最普遍的表现手法之一,即用一种物象或符号和另一种物象或符号之间存在的或显或隐的联系为依据,借助于新的媒介,以此表现抽象含义和作者微妙的内心世界。换言之,象征便是寓理于象,借有形寓无形,而意在表达的意义,远大于所用的文字本身。承袭心理现实主义传统的门罗也经常在故事中运用意象,用以象征女性精神领域的矛盾与渴望,丰富小说寓意,《逃离》中母山羊弗洛拉便是一例经典。

二 弗洛拉承载了丰富的神话象征义

作为同名小说集的开篇,《逃离》深刻体现了一位女作家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思考,并将这种思考投射到山羊弗洛拉身上,让女性的特殊社会性和山羊的生物性、宗教性及神性相契合、相呼应,以山羊这个客观世界的感性关照去象征更深刻、更广泛的人生顿悟。

首先,弗洛拉名字有特殊暗示。Flore原是古罗马话中花神的名字,主祀春天和青春,是女性健康活力、美丽性感的代名词。故事中的山羊出现时尚在幼年,行为活泼可爱,作者给山羊冠以这个美好的名字首先排除了基督教文化中山羊所指“淫邪”之意,同时意在让读者联想到山羊的青春活力,好似一位少女,美丽迷人却又捉摸不定,同后文将要谈到的卡拉的性格和行为形成巧妙的契合。

其次,山羊背负多重神话寓意。羊是希腊神话的“图腾”之一,古希腊十二星座中与羊相关的就有两个。希腊文化历来崇尚酒神文化,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前身zagreus女神,出生时也长有一对羊角。据希腊神话,宙斯曾最疼爱zagreus,却招来天后赫拉的陷害,所幸心脏被救出,宙斯把它给了情人塞墨勒使其受孕,不料赫拉最终用计杀害了情敌塞墨勒,宙斯只好将她腹中不足月的胎儿缝与自己大腿上,直至出生,后成长为酒神,受到众多女性的膜拜,后世便有了酒神祭祀,其间人们披上羊皮,带上面具唱歌跳舞,便是戏剧的缘起。酒神经历了出生—死亡—新生这一生命的轮回,酒神祭隐喻了古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4]。希罗多德所说“悲剧”(tragos)一词,本义便是山羊,人们用以赞颂酒神所经历的磨难和他生命的狂放的酒神祭祀,即“山羊之歌”,变成了后人所公认的悲剧的最初形态。

《逃离》中,门罗选取山羊这个意象,无疑是在暗示卡拉试图逃离婚姻的努力终将成为一场悲剧。卡拉在通往多伦多的大巴车上考虑自己的未来时,内心充满了排斥和恐惧,最终,恐惧不安战胜了她脆弱的心灵,在精神几近崩溃之时卡拉选择了放弃,放弃对不确定未来的憧憬,回到不如意的现实中。婚姻是一座围城,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同样残酷。小说中的卡拉是个内心不够强大的女性,现实生活中大部分女性亦是如此。在此,门罗用卡拉的遭遇试图展示现实生活中很多女性所面对的窘境,即便逃离了婚姻,生活中依然充满了无奈,弱者的生活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总是带有几分悲剧色彩。

门罗用母山羊暗指酒神还有一层用意,即隐喻女性行为受感性驱动多于理性思考,也就是酒神状态的狂迷。自称酒神之徒的尼采认为,酒神的人一度洞悉事物的本质,却厌弃行动,因为他们的行动丝毫改变不了事物的永恒本质,“是对可怕真理的洞察,战胜了每一个驱使行动的动机”[5]。故事中卡拉面对命运的困境,之所以选择让步,在自我改观中达成与矛盾的和谐共处,便是反映在对未来重重顾虑之中的对现实本质的洞察之后,选择放弃理想,以此获取现世的幸福,这便是酒神精神本质。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阴柔多变、缺乏理智的气质势必将女性置于弱势地位,在此,门罗借用酒神气质和女性特点的巧妙对接,使得小说更贴近现实,让读者从故事中更深切的体会女性的弱者处境,从而引发人们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思考。

由以上分析,可以发现,门罗赋予了山羊美好的名字,同时却在故事中用山羊隐喻了卡拉逃离的悲剧,这样美好的生命却承受着悲剧的结局,不禁让读者唏嘘。卡莱尔曾说过“任何用以描绘事物构成象征的言辞,其本身就来自于这种清晰而强烈的对于事物的洞见”[6],门罗之所以将这一矛盾安置于山羊弗洛拉身上,意图正是借这种激烈冲突,展现女性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现实生活带给她们的困境之间的矛盾,从而让人们去思考走出困境的可能出路。

三 弗洛拉是卡拉内心自我的象征

作为贯穿整个故事的重要意象,弗洛拉的出现—失踪—再次出现—再次消失推动着故事情节向纵深发展,与主人公卡拉的内心活动不谋而合,可以说,弗洛拉就是卡拉自我的象征。

弗洛拉之所以被克拉克买来,是因为它的温驯,而且初到的小羊“完全是克拉克的小宠物,跟着他到处跑,在他面前欢跳争宠”[7],不禁让人联想到当时正是卡拉和克拉克私奔之后不久,二人幸福生活的日子。“它像小猫一样的敏捷、优雅、挑逗,又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7],这又何尝不是在描写当时天真可人、对克拉克充满了吸引力的少女卡拉。后来随着弗洛拉的长大,“它突然间变得明智,也不那么轻佻了——相反,它似乎多了几分内在的蕴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7],同时象征着卡拉内在的成熟和理性成长。弗洛拉疏远克拉克的同时卡拉和丈夫的关系也日渐僵化。再后来,马场经营惨淡,二人之间出现矛盾,而弗洛拉此时走失,让卡拉失去了生活中唯一的慰藉(闺蜜),仿佛她内心真正的自我离开了自己,难免会躁动不安。

卡拉的两次梦境传递了重要信息,弗洛拉成了卡拉精神世界的指引。第一个梦中,弗洛拉叼着一只红苹果来到卡拉床前,苹果代表了智慧,让卡拉认清了自己的荒诞处境;第二个梦中“它引导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的跟前……从那底下钻过去了,受伤的脚以及整个身子,就像一条白鳗鱼似的扭着身子钻了过去,然后就不见了”[7]。铁丝网代表了现实对卡拉的囚禁和束缚。弗洛拉钻出铁丝网,影射了卡拉潜意识中逃离现实追求自由的欲望。弗洛拉受伤则预示着女性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必然做出的牺牲。

弗洛拉的再次现身更带有神秘色彩。接回卡拉后克拉克偷偷送还西尔维娅借与卡拉的衣服,言语间二人气氛渐渐紧张,突然弗洛拉从浓雾中跑出冲到克拉克面前。卡拉放弃逃离回归马场的同一天山羊也回来了,象征着卡拉在经过内心挣扎之后选择了旧日的生活,山羊作为她精神世界的分身亦试图回来陪伴。克拉克则似乎早已看透了弗洛拉蛊惑人心的阴谋,惊讶于弗洛拉失而复得,言语间却用“狗日的蠢东西”、“鬼”、“幽灵”来称呼它,反复说“吓得我们要尿裤子了”,实则不期待弗洛拉的回归,尤其是在卡拉出走之后,因为他隐约意识到山羊和卡拉之间有某种联系,甚至明确指出“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7],他所了解的卡拉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着柔弱,其实内心也有想法,因而他害怕山羊会再次诱惑情绪不稳定的妻子,此处细节为后文中弗洛拉再次失踪留下一条供读者玩味的线索的同时,从一个侧面验证了弗洛拉作为卡拉内心世界象征的推论。此外,当西尔维娅伸手去抚摸山羊时,它却“立刻低下头做出要顶她的样子”[7],这种抵触表现与“逃离未遂”之后卡拉对西尔维娅的态度是一致的,从而再次印证了山羊作为卡拉精神化身这一推论的合理性。

弗洛拉的再次失踪是故事最大的悬念。“精神上的伙伴”离开后,她内心经历了躁动、觉醒、逃离,最终回归马场,实则是在权衡利弊之后认识到自身无法对抗现实,从而选择妥协,在妥协中求得生存。门罗如此处理情节意在暗示女性在生活中内心虽有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但却往往因为现实处处的牵绊和束缚而“无处可逃”,只能将它埋藏于内心深处。幸好命运对卡拉还算怜惜,马场生意转好,夫妻二人关系也好转。矛盾冲突爆发释放能量之后暂时回归和平的结局。直到卡拉读到西尔维娅的信,里面特别提到了弗洛拉的再次出现,而克拉克却对此只字未提,甚至在客人面前谎说山羊丢了“说不定进了落基山脉了”,突然降临的真相却并没有令卡拉抓狂,相反她镇定地像销毁证据一样即刻烧掉了信件,也没有质问自己的丈夫。显然,卡拉选择了逃避真相,和西尔维娅断绝来往,是和过去完全决裂,刻意忽略真相。“她现在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7]这诱惑让她在草丛里看到了细小的骨头,自然的推测是克拉克在她出走那晚杀死了弗洛拉,不过卡拉拒绝这样的推测,作者对弗洛拉的命运给出了开放式的结局。但肯定的是,克拉克不论是否杀死了弗洛拉,他都已经成功扼杀了卡拉内在的自我,逼迫卡拉把它封存在内心隐蔽的角落,诱惑依然存在,但是“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7]。

总之,在《逃离》中,门罗通过人物卡拉再现了平凡女性生活中内外在两个维度的矛盾和冲突,山羊弗洛拉在神话寓意的身份限定下象征了卡拉以及广大女性的内心世界,柔软敏感的本性在坚硬冷漠的现实面前遭遇滑铁卢,唯有选择放弃,原路折返,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同时遭到神秘力量的放逐与扼杀。通过弗洛拉,门罗展示了自己对女性社会命运的思考,引发读者对于女性如何在现实中实现自由与幸福的平衡的反思。

[1]赵乐珄,车成安,王林.西方现代派文学与艺术[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6.

[2][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 2009:10.

[3]黄晋凯,张秉真,杨恒达.象征主义·意象派[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96.

[4]邱晔.中西“羊文化”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2011:28.

[5]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M].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28.

[6]卡莱尔.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莱尔演讲集[C].张峰,吕霞, 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173.

[7]艾丽丝·门罗.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责任编校:周欣)

I106

A

1673-2219(2015)12-0037-03

2015 —08—12

董凤霞(1981—),女,山东寿光人,天津外国语大学滨海外事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翻译与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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