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蕾[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23]
作 者:张蕾,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的成名作。这部小说于1924年4月至1929年1月连载于《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面,约百万字。在张恨水的作品中,只有《金粉世家》的篇幅堪与其媲美。在为时近五年的发表时间中,《春明外史》始终引来人们很大的关注,是张恨水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但后来研究者对这部小说的关注程度远比不上《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原因何在?这与小说本身的特点有极大关系。
张恨水的同事和好友左笑鸿谈《春明外史》受欢迎的原因道:“《春明外史》在《世界晚报》连载不久,就引起轰动。我们亲眼见到每天下午报社门口挤着许多人,等着买报。他们是想通过报纸的新闻来关心国家大事么?不!那时报上的新闻受到极大的钳制,许多新闻是无中生有,张为幻,而副刊有时倒可能替老百姓说几句话,喊叫喊叫。尤其是小说,有人物,有故事,往往能从中推测出不少政局内幕来。有时上层人物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社会上都传遍了,可是从不见诸新闻。而小说却能影影绰绰地把这些人和事都透露出来,使人一看,便心领神会。于是小说便成了‘野史’,所谓‘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读着带劲,细按起来更是其味无穷。”①《春明外史》的刊出,使《世界晚报》销行甚好。张恨水其时在成舍我执掌的《世界晚报》和《世界日报》编新闻和副刊,1927年还担任过《世界日报》的总编辑,《春明外史》的写作实为张恨水编报之余的收获。
在《春明外史》之前,张恨水发表过《紫玉成烟》《南国相思谱》《真假宝玉》《小说迷魂游地府记》等,这些可以说是他早年的习作。1919年,张恨水来到北京,1921年发表《皖江潮》,此后的一部小说便是《春明外史》。《春明外史》最初是应成舍我之邀而写的。1924年4月,成舍我创办《世界晚报》。张恨水到京不久,结识了成舍我,二人已有共事合作的经验。成舍我办报,请张恨水协助,他知道张恨水会写小说,请他为报纸副刊写篇作品,也是便利起见,不另外找人的意思。于是《春明外史》随着《世界晚报》的出刊而连载。在《春明外史》之前,张恨水在文坛不能算知名作家,《春明外史》的大获成功是出乎成舍我,也是出乎张恨水意料的。张恨水道:“予之为此书也,初非有意问世,顾事业逼迫之,友朋敦促之,乃日为数百言,发表于世界晚报之‘夜光’。”②成舍我之于张恨水,既属“事业”关系,也有“友朋”之情,而疲于奔命不暇小说创作的张恨水答应写小说,也趁此做了他“最高兴作的事”③。
张恨水谈《春明外史》的问世道:“我编《夜光》很起劲。不到三十岁,混在新闻界里几年,看了也听了不少社会情况,新闻的幕后还有新闻,达官贵人的政治活动、经济伎俩、艳闻趣事也是很多的。”“在北京住了五年,引起我写《春明外史》的打算。”④《春明外史》的写作构思和张恨水的报界生涯关系甚大。报界生涯使张恨水耳濡目染于新闻时事,把新闻时事写进小说,既使小说获得了丰富的故事来源,又使新闻增添了生动的可读趣味。
《春明外史》的主人公是杨杏园,他是一个“羁旅下士”(第一回)。小说第一回开篇道:“在我这部小说开幕的时候,杨杏园已经在北京五年了。”张恨水写《春明外史》时也“在北京住了五年”,他们都是安徽人。杨杏园的职业是报馆编辑,张恨水也是“混在新闻界里几年”了,所以当时很有人认为张恨水写的是自己的故事。张恨水当然不同意这种看法,但却十分明确杨杏园在小说中的功能,正如同张恨水自己以新闻经验写作《春明外史》一样。张恨水道:“《春明外史》,本走的是《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这条路子。但我觉得这一类社会小说犯了个共同的毛病,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组织。因之我写《春明外史》的起初,我就先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这样,说些社会现象,又归到主角的故事,同时,也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的现象上去。这样的写法,自然是比较吃力,不过这对读者,还有一个主角故事去摸索,趣味是浓厚些的。”⑤“主角的故事”就是杨杏园的故事。小说以杨杏园在北京已住了五年开头,以他悲郁而终收尾,其中贯穿了杨杏园和青楼雏妓梨云、清廉才女李冬青之间缠绵与不幸的爱情故事。但张恨水并不是为了写这个主角的故事而创作《春明外史》的,张恨水因为不满于“社会小说”的写法才“安排下一个主角”,安排主角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把各种“社会现象”结构进小说。左笑鸿说他曾和张恨水谈过这部小说,“所谓杨杏园、梨云、李冬青等,不过是把许多故事穿在一起的一根线,没线就提不起这一串故事的珠子。所以,读《春明外史》时,不能把注意力只放在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等人的恋爱经历上”⑥。张友鸾谈《春明外史》换了种说法,同样表达了这个意思:“书中主角被安排做新闻记者,为的容易引出当时政治上、社会上种种千奇百怪的内幕新闻,从而加以谴责。”⑦新闻记者容易接触到社会各阶层,也容易探得社会各方面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的杨杏园和写作《春明外史》的张恨水就具有了相似的职能。
1928年《世界日报》为《春明外史》登出一则广告道:“其间描写北京各级社会,自权门显宦、淑女名媛,更至贩夫走卒、妓女优伶,无不网罗殆尽。且更以二数人物之爱史,参杂其间,尤能一线贯穿,无普通社会小说,随写随了之弊。书中人物,无论为主宾,各各均自有其个性,实属亦庄亦谐,可歌可泣,读此书用一遍,或不仅当卧游而已乎?”⑧《春明外史》的一二集最初由《世界日报》出版发行,全书八十六回由上海世界书局1930年出版。这则广告刊登时,张恨水正主编《世界日报》副刊《明珠》。广告语若不是出自张恨水本人之手,就是由他在《世界日报》的同事好友撰写的。广告语多赞誉,可对于《春明外史》而言,这则广告并不过甚其辞。所谓“描写北京各级社会”“无不网罗殆尽”,即说明了张恨水写作《春明外史》的目的是为了描述出二十年代北京城的社会风貌。他把新闻时事写进小说,不仅由于取材的便利,更为世俗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实的记录。
张友鸾评《春明外史》道:“《春明外史》写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笔锋触及各个阶层,书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们,是不难为它作索隐的。在《世界晚报》连载的时候,读者把它看作是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个‘大子儿’买张晚报,就为的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发展、如何结局的。”⑨这个评语能够呼应出张友鸾当年任职的《世界日报》所刊广告的笔意。张友鸾指出《春明外史》包含有“新闻记者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因此小说具有摘发时弊的功能,与张恨水四十年代创作的著名的《八十一梦》可谓一脉相承。
“新闻版外的‘新闻’”是《春明外史》大获成功的主要原因。作为在《世界日报》《世界晚报》系统内供职的张友鸾和左笑鸿,对这点都体会深切。新闻固然也叙述事件,却没有小说那样详细生动。而对于二十年代的市民读者来说,报刊新闻毕竟还是一种新文体,他们更乐于接受的是久已亲切的章回小说。张恨水用“版外新闻”的方式来写小说,小说读来就更加生动有味。
为小说索隐是当时读者感到兴味无穷的一桩事情。张恨水对此谈道:“《春明外史》里的人物,后来有许多人索隐,也有人当面问我,某人是否射着某人。其实小说这东西,究竟不是历史,它不必以斧敲钉,以钉入木,那样实实在在。《春明外史》的人物,不可讳言的,是当时社会上一群人影。但只是一群人影,决不是原班人马。”⑩即便不是对现实人物的故事原样照搬,张恨水也“不可讳言”小说的确写了当时引人关注的社会人事。例如“魏极峰(曹锟)、鲁大昌(张宗昌)、秦彦礼(李彦青)、闵克玉(王克敏)、韩幼楼(张学良)、周西坡(樊樊山)、何达(胡适)、时文彦(徐志摩)、小翠芬(小翠花)、幺凤(小阿凤)等”[11]都渊源有自。普通人可能只对这些名人轶事有所耳闻,小说以详尽笔墨叙写敷衍,此种趣味当然可想而知。《春明外史》满足了常人窥人故事的好奇心,被写进小说的张学良也对《春明外史》赞赏有加,还和张恨水交了朋友。
《春明外史》成为“版外新闻”,不仅是张恨水报界生涯的一种映射,也是张恨水小说观念的一种体现。1925年,张恨水为《春明外史》写了篇《前序》,开头道:“余少也不羁,好读稗官家言,积之既久,浸淫成癖,小斋如舟,床头屋角,累累然皆小说也。既长,间治词章经典之书,为文亦稍稍进益,试复取小说读之,则恍然所谓街谈巷议之言,固亦自具风格,彼一切文词所具之体律与意境,小说中未尝未有也。”[12]小说比之“词章经典”,有它特别之处,而且传统小说,尤其章回小说,文备众体,不仅具备小说之长,也能包容词章特色。另外,在这段关于“小说”的文字中,张恨水用了两个词来置换“小说”,一个是“稗官家言”,一个是“街谈巷议之言”。这两个古老的“小说”称谓,概括出了中国小说的两个基本特征:小说源自稗官的记事文字;稗官所记录的是百姓俗常喜欢谈论的故事。随着传播媒介的发展更新,稗官记事的职能逐渐为报刊替代。唐代有“邸报”,属于官方公文性质,宋代出现了“小报”,属于私人出版物。至晚清,现代报刊问世,成为主要的传播手段,百姓口头传播的故事被机器复印成文字,突破街巷的局限在更大空间内得到传播。百姓喜谈之事登在报上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事新闻,一类的小道消息。大事新闻是日后成为“正史”的材料,但如果被小说家看中,增以情节,饰以细节,则能敷成“演义”。小道消息与百姓日常生活联系紧密,也更容易进入小说家的视野,它们如果被详加叙写,也就成了“野史”。张恨水体会到中国传统小说和现代报纸新闻之间的关联,把《春明外史》写成“版外新闻”,不失为对中国小说传统的一种呼应。
金寄水评《春明外史》道:《春明外史》“涉及之广,描绘之细,都是前所未见的。称它是当时北京的一个横断面,不为之过。正因为是这样,它才轰动大江南北,名噪一时。致使广大群众所喜爱的这一文学体裁——章回小说,才得以存留下来”[13]。张恨水起用了传统小说的代表体式——章回小说,来包容北京城的“外史”,可谓相得益彰,满足了百姓读者久已形成的街谈巷议的小说嗜好。
既然用章回体写小说,表现出了对传统小说观念的一种体认,在“章回体”上尽力用心,也就成了写《春明外史》时期张恨水的着力点。张恨水是以对章回体裁的严格遵守乃至精益求精,赢得并站稳了在现代文坛的位置。回目是章回小说的首要标志,把回目构制好,章回小说的品质就能得到外在的保障。张恨水为写好回目,定下五条原则。他说:“一,两个回目,要能包括本回小说的最高潮。二,尽量求其词华藻丽。三,取的字句和典故,一定要是浑成的,如以‘夕阳无限好’对‘高处不胜寒’之类。四,每回的回目,字数一样多,求其一律。五,下联必定以平声落韵。这样,每个回目的写出,倒是能博得读者推敲的。”[14]要达成其中之一二并不难,可要五条都符合就有相当难度。《春明外史》就是一部有着精湛回目设计的章回小说。全书八十六回,每回用的都是九字对偶回目,工整且藻丽,很可见出张恨水为此费了工夫。1930年世界书局发行《春明外史》单行本前,“在上海《申报》《新闻报》两大报上刊出巨幅广告,并将全书的八十六回目全文,用大字刊载,先声夺人,这在上海是罕见的,轰动了上海滩”[15]。
关于小说回目,张恨水之子张伍还特别提到两件事。一件是:“当时就有一名叫郭竹君的读者,把《春明外史》的所有回目,全部用原韵和唱,投到《世界晚报》。那时《夜光》主编已是左笑鸿叔,他全文刊出。和诗步韵本是文人常见之事,但‘和回目’,还属破题第一遭,引起不少读者的兴趣。”另一件是:“金寄水先生,他是多尔衮13世孙,世居北京,是父亲晚年的忘年交。金先生第一次到我家做客,酒酣耳热之际,曾当着父亲的面,把《春明外史》的回目”“全部背诵一遍,并且说,父亲主要著作的回目他都能背诵。”[16]“和回目”事件说明《春明外史》的回目和诗一样有韵味,“背回目”事件说明各回目之间可以相诵成篇。总之,《春明外史》的回目和它的故事一样受到关注,不能不说这是五四之后的“奇迹”。张恨水是以一种对传统精雕细琢的方式来显示其特出的审美和文化取向。这固然和张恨水的阅读积累与趣味好尚密切相关,但当新文学在文坛取得话语权力和绝对地位时,在新文学运动中心的北京却出现了一部炙手可热的《春明外史》,而当左翼思潮在三十年代以上海为中心向全国辐射时,《春明外史》又入驻上海,这就不能不引起各方的极大注意。《春明外史》即便只是张恨水作为“人生消遣法”[17]而写的,毕竟表现出了一种姿态。
《春明外史》不仅有工整藻丽的回目,诗词唱和、书信往还时见文中,充分体现出了章回小说“文备众体”的特点。例如小说开篇有诗道:“春来总是负啼鹃,披发逃名一惘然!除死已无销恨术,此生可有送穷年?丈夫不顾嗟来食,养母何须造孽钱。遮莫闻鸡中夜起,前程终让祖生鞭。”(第一回)小说结尾有诗道:“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乾坤终有同休日,天海原无不了缘。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倩谁怜。”(第八十六回)开篇诗暗示出小说主人公的性情和命运,结尾诗则总结收束了主人公及全书的故事。古体诗之外,小说还包容了其他古体文字。据张伍统计,“全书大约有七十多首诗与词”,“还有二十多副对联、两篇祭文、一篇残赋、一篇劝进表,以及十几封文言尺牍”。[18]特别是女主人公李冬青为杨杏园写的一篇约两千字的祭文,痛彻肺腑,感人至深,确是一篇好文章。张恨水把他的主人公设计成为才子和才女,使小说中的诗词文赋得到了铺展的机会。作为章回小说的《春明外史》也因此显得更加传统化。
张恨水说,这样一种小说的做法,他“前后保持了十年之久”[19]。从1924年到1934年,其间发表的小说除《春明外史》外还有《新斩鬼传》《荆棘山河》《交际明星》《金粉世家》《春明新史》《青春之花》《天上人间》《剑胆琴心》《啼笑因缘》《满江红》《落霞孤鹜》《美人恩》《太平花》《锦片前程》《水浒别传》《燕归来》《小西天》等,基本涵盖了张友鸾所说的张恨水“黄金时期”的创作。这期间大部分作品都遵循章回体例,起用九字回目,庶几成为张恨水小说的显著特征。这些作品和传统章回小说相比其实已有不同,但精雕细琢的回目使它们在五四之后的文坛分外显眼,张恨水之所以成为张恨水也就是因为他对于章回小说潜心研习的态度。
研习的态度使张恨水在后来的创作中放弃回目制。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尽管张恨水在回目上用尽心思,却被冠以“礼拜六派”的责难,这是他不愿意承受的;二是盛极而衰的法则,张恨水精心于回目的构制,使章回小说的形态达到极致的完善,此后无法尽善只能思变。如写于1931年的《太平花》被张恨水修改了好几次,1933年写完时是三十六回,出版时改成三十回,1945年百新书局再版时又把三十回改成二十六章,不再编织回目而采用字数不等的白话短语来标识每一章的章题。这些章题同样很醒目,又能概括一章的主要内容,起名时比回目要省力得多,在白话文通行已久的时代,何必一定要用典丽的回目呢。张恨水说:“《太平花》这部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写作,但在这两度大修改之下,也就可以看到‘白云苍狗’,人事是变幻得太厉害了。”[20]这里的“人事”不仅指历史社会的变迁,也包含着张恨水章回小说观念的变化以及章回小说做法的变革。
随着对偶工整的回目日渐脱离小说本体,成为额外的装饰,原先的章回小说家就不愿意再在细枝末节上下苦力,而更想把心思花在故事内容方面。事实上,《春明外史》除了讲究回目、在文中摆弄词章之外,并不完全按照传统章回小说的套式来创作。“版外新闻”而非“章回小说”是《春明外史》成功的关键。
①⑥ 笑鸿:《是野史(重版代序)》,见张恨水:《春明外史(上)》,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第2页。
② 张恨水:《后序》,见张恨水:《春明外史(上)》,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
③⑤⑩[14][19][20]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新民报》1949 年,见张占国、魏守忠编:《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页,第33—34页,第38页,第34—35页,第35页,第55页。
④ 张恨水:《我的创作与生活》,见《写作生涯回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页。
⑦⑨ 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
⑧ 《〈春明外史〉一两集》广告,《世界日报》1928年2月14日。
[11] 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团结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
[12][17]张恨水:《前序》,见张恨水:《春明外史(上)》,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第1页。
[13] 金寄水:《重读〈春明外史〉忆恨老(代跋)》,见张恨水:《春明外史(下)》,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版,第1399页。
[15][16][18] 张伍:《忆父亲张恨水先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13页,第120页,第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