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形式,爱情颂歌,生活礼赞——也谈《诗经·豳风·七月》主题问题

2015-06-28 08:46:04刘亚文西藏民族大学陕西咸阳712082
名作欣赏 2015年35期
关键词:公子叙述者诗经

⊙刘亚文[西藏民族大学, 陕西 咸阳 712082]

作 者:刘亚文,西藏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七月》的主题,历来都众说纷纭。总结起来大致有这样几种说法:第一,表达了阶级对立思想;第二,反映了先民古朴的生活观念和良好的生活愿望;第三,《七月》为一首时令歌;第四,《七月》为具有祭祀性质的歌谣。第一种说法在20世纪对《诗经》的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时代色彩。因此,近年来,多有对这种观点持反对态度的学者提出新的意见。第二种说法则是摒除阶级观念之后,读者开始客观接受《七月》的过程中出现的一种新的解读,《七月》的艺术价值在这一主题解读的转变中进一步显现出来。最近数年,随着西方治学方法的普及,更有学者从新的角度对《七月》提出了不同的解读,第三、第四种观点便是其中的代表。

本文从叙事学角度出发,从而看到沿女主人公的一生来看《七月》中先民对于生活真诚的礼赞应该更为合适。诗无达诂,聊备一说。

一、作者、叙述者、主人公关系问题

《七月》一诗的时代、作者、主题这三个问题一直以来都存在着争议。关于这首诗的时代问题,我们且不去讨论。而对于作者和主题问题,笔者认为前人探讨过程中的一个误区便是没有分清这首诗的作者、叙述者、主人公三者之间的关系问题。因此,在探讨这首诗的主题之前,我们先来分析《七月》一诗中作者、叙述者、主人公之间的关系。

热拉尔·热奈特在其著作《叙事话语》一书中对作者、叙述者、人物这三者进行了区分。他指出,在一个叙事性文学作品中,这三者之间是可以相互独立的,而且叙事往往包含多个层次,因此,一个作品中包含多个叙述者也是极为可能的。①尽管《诗经》创作的时代,对叙事学方法的运用定然不是自觉的,但热奈特先生的理论无疑为我们准确理解《七月》这首叙事诗提供了一定的指导。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②

全诗八章“,我”字出现了7次,且分布在不同章中。第一章中出现1次,第三章中出现1次,第五章出现2次,第六章出现1次,第七章出现2次。前辈学者研究这首诗时,有人认为这几个“我”字应该为同一个人,即作者。我们仔细看来,这种说法应该不是很妥当。第一章中“同我妇子,彼南亩”的“我”显然是一位男子;第三章中“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说“我”染出的布非常鲜艳,要为公子做衣裳,这里的“我”当为一位女子;第五章中“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不易辨别“我”字为男子还是女子,但是“嗟我妇子,曰为改岁”一句则可以看出“我”是一个男子;第六章“食我农夫”讲给自己的丈夫做饭,慰劳自己的丈夫,所以此处“我”该是一位女子;第七章“嗟我农夫”,从字面来看,不易分析出所指是何人。

由此可见,全诗中7个“我”字所指之人并不相同,所以前人认为“我”就是此诗的作者,这种观点还是值得进一步商榷的。另外,这首诗多章从“我”的角度来进行叙事,而这个“我”又并非一人,所以我们可以确定,这首诗中存在多个叙事者,不同章节中叙事者是不断变化着的。

叙述者和诗歌中提到的人物又有什么关系呢?第一章所讲为劳作和衣服的问题,主人公当为农人。第二章所讲是女子采桑之事,主人公为年轻的女子。第三章前半部分讲修整树木,后半部分讲织布做衣,所以主人公应该有两个,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第四章讲做衣服和打猎诸事,所以主人公也是一位男子,一位女子。第五章讲新年将近,修整房屋,主人公为一位男子。第六章讲采食瓜果和酿酒之事,所以主人公为女子。第七章讲收割庄稼和修整房屋之事,主人公为男子。第八章所说为年终的祭祀和宴会,主人公为普通百姓。

根据对各章主人公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首章和末章与中间部分有一定的分离,具有导入和总结的性质。根据中间各章主人公所从事的劳动及其思想,我们可以看到其中含有时间的推移,主人公分别从少男少女变化为主妇和丈夫,而贯穿始终的则是一位女子。所以从结构来看,我们把这首诗解释为以一位女子的一生为线索的叙事诗应该更为合适。如此则全诗中其他人物与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也就明确了。进而,这首诗的结构也就非常清晰了,在这里,我们附一个表格来展示全诗的结构:

章节 结构 章节主旨 叙述者 章节主人公第一章 前奏 女子年幼时以父辈为中心的劳作生活 男子(女主人公的父辈) 女主人公的父辈第二章女子思春 隐含叙述者 女主人公第三章 爱情的萌芽 女主人公 女主人公、小伙子第四章 终成眷属 女主人公 女主人公、小伙子第五章 新婚燕尔 男子(女主人公的丈夫) 丈夫第六章 主妇的主要生活 女主人公 女主人公第七章 男子的主要生活 女主人公 丈夫第八章 总结 普天同乐,生活赞歌 隐含叙述者 普通百姓爱情的发展过程

二、新主题下看《七月》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通过对《七月》结构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七月》以农事活动这种最真实的生活记录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其中多有对美好的爱情生活的描写,同时在生活的细节中诉说着人生的意义和对生活的赞美。《七月》以女主人公为线索,从他们最质朴的生活写起,歌颂爱情,歌颂劳动,歌颂生活。

以往多有人认为,《七月》一诗,在时令描写上,章与章之间存在着交叉重叠,某些章节内部也存在着往复循环。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有多种:清代姚际恒认为往复循环处没有什么意义,应该是“闲笔”。③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中解释说:“由于是早期的诗,诗人显然还不善于驾驭这样较长篇幅的结构,以致常有枝蔓的交代。”近年来,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人们将月份名称与自然现象、人类的规律性活动结合起来,配合着音乐与舞蹈在口耳之间代代相传”的结果。④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都稍显牵强。

根据我们的理解,全诗的八章之间是有时间推进关系的。全诗的时间跨度包含了女主人公的一生,或者说大半生的长度,因此各章之间的交叉往复,实际上一年四季的轮回,是时间年复一年的流逝。每一章表达的都是女主人公在不同年纪里的生活。所以说,每一章都有一个新的时间起点,并不是重复的。如第一章,从七月写起,每一代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度过的。第二章,虽然重新从七月写起,实际上则是女主人公长大成人后,自己采摘桑叶的劳动生活。这样的生活也许只有这一年,而更可能是少女时代的几年里,都是这样度过的。这是一段时间的缩影。后面的章节,随着女主人公年龄的变化,生活也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第一章,从七月写到九月,再到十一月、十二月,直到来年的一月、二月,一代代人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第二章,此处“公子”所指到底是何人,这是过去的研究者颇爱讨论的一个问题。正因为“公子”二字多用来指称贵族子弟,因此这也就为“阶级矛盾说”提供了依据,认为,此处是受压迫阶级的女子害怕自己被贵族公子哥抢走,悲伤之情油然而生。而此章前半部分“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所写之景处处可见愉悦的心情,阶级矛盾当从何而来呢?《毛诗正义》郑笺对“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一句的解释是:“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孔疏解释说:“与公子同有归嫁之意。”⑤方玉润则说:“女当阳春,闲情无限,又值采桑,倍惹春愁,无端而念及终身,无端而感动目前,不知后日将以公之公子为归耶,抑别有谓于归者在耶?此少女人人心中所有之事。”⑥当以此数种说法为宜。中国社会自古就是一个以农业为主体的社会,在这种男耕女织的生活模式中,女子自然地和桑树产生密切的联系。中国古代文学中“桑树”“采桑”“采桑女”这样的意象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对于桑树的生殖崇拜在《山海经》等所记录的上古神话中便已经可以看到,后世“桑”意象逐渐与爱情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中国文学中的一个文化符号。《诗经》中写到“桑”意象的诗歌共有20首诗,国风中13首,小雅中6首,大雅中1首。其中比较明确地关涉爱情的诗歌有8首。由此可见,“桑”意象表达爱情,在《诗经》创作的时代已经比较普遍了。所以,把此处的“桑”意象理解为女孩对爱情的向往也无不可。哪至于“公子”是不是后面几章里女主人公的爱人和丈夫,这也不必深究,也许这里的“公子”只是女孩内心的一个美好的想象呢?

第三章,新一年的劳作开始了。这一章里时序发生了重叠。“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从七月开始讲起。“七月鸣,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又从七月开始讲起。其意为何?我们可以看到,前半部分是在讲小伙子们的劳动生活,而后半部分则是讲女孩儿的生活。小伙子们在干什么啊?在修剪桑树。此处的“桑树”理解为一种爱情的暗示,也应该是可以的。小伙子最想去修剪的还是姑娘采过的那棵桑树啊。女孩儿又干什么活儿呢?是在织布。染出的布料有黑色,有黄色,而那匹红色的最为漂亮。“载玄载黄,我朱孔阳”,掩饰不住的欣喜流露出来,那红色的布料要干什么呢?“为公子裳”。第四章,前四句以果实的成熟比喻爱情取得美好的结果,也是《诗经》中常见的手法。新婚夫妇相亲相爱的生活里充满了淡淡的幸福。第五章,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最真实的生活总是这样,平平淡淡,一年又一年。第六章,是成为主妇的女主人公一年的生活,此处的往复不过是因为主妇生活的细碎繁琐罢了。虽然辛苦,却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第七章从女子的角度,写男子一年辛苦的生活,其爱惜之情油然而生。然而,结尾处,春天来了,开始播种新的谷物,淡淡的希望还是在农人们心里生出了。第八章,普天同乐,这是诗歌的作者对生活最真诚的礼赞。

三、《七月》艺术价值重估

《七月》一诗作为《诗经》中最长的一首诗,其文献价值一直以来都非常受重视。它对研究先秦社会制度、历法、歌谣,以及豳地风俗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贡献。相对而言,对《七月》艺术价值的探讨在以往的研究中却稍显逊色。本文通过对《七月》进行新视角下的重新解读,看到《七月》一诗在艺术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应该超出了我们以往对它的评价。现将其归纳为以下几点:

从诗歌的叙事方式来看,《七月》堪称叙事学作品中的“先锋文学”。“先锋文学”为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文艺理论的传入,产生的一个新名词,多用来指称那些在西方创作理论、创作方法指导下产生的作品。这些作品的质量良莠不齐,对其评价也是褒贬不一,然而创作者仍是趋之若鹜。我们在前文的分析中看到,《七月》一诗的作者在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转换游刃有余,尽管这在当时而言,绝非是一种自觉的行为,但其叙事技巧的娴熟也足以让今人叹为观止了。可见数千年前,我们的叙事文学中已经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叙事技巧的萌芽,而且其开端已然达到了成熟的高度。

以小见大,由点及面,从一个人展现出一个家庭,再从一个家庭写到整个国家的祥泰。从前文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七月》一诗,以一位女主人公贯穿全诗,通过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展示出广阔的生活画面。诗歌中细微处可见女孩儿内心纤细的情愫,广阔处可见整个小社会祭祀、宴会的场景,中间穿插以家庭成员的种种劳作生活。八章的诗篇几乎展示出一个时代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可谓是包罗万象。

《七月》堪称现实主义的杰作。《七月》通过对农事活动的记录,展示出先民朴素、真实的生活画面,这一点前人多有论述,这里不再讨论。值得提出的一点是《七月》所写爱情植根于最真实的生活之中,这在同时代乃至后世的诗歌中都可以看作是杰出的作品。《七月》一诗本为豳地诗歌。自古以来豳地便重视农耕。《七月》以农耕结构全篇,在农事活动中展示他们的喜怒哀乐。农事便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他们一切的情感都是诞生在土地上的。《七月》里没有《关雎》那种辗转反侧的缠绵,也没有《蒹葭》那种求之不得的伤感,它比《诗经》中的其他爱情诗都更注重生活。对爱情的描写,自古便以抒情居多,《七月》把爱情还原到最真实的生活细节中,句句都平淡得让人感动,其韵味不下《古诗十九首》。

表达的含蓄委婉、幽微隐晦,当为《诗经》中的典范。《七月》中直接抒情的句子很少,仅“女心伤悲”一句,带有情绪特征。前人对《七月》主题的探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却鲜有人提到诗歌中隐含的情感变化。诗歌将情感隐藏在农事活动的背后,其忧乐都不喻之于形。无论繁重的农活背后隐隐的幽怨,还是对一家人和乐美满生活的知足都是在对生活的描写中隐隐透出。《七月》与其他诸多先秦篇章代表着中国传统诗学“委婉含蓄”的滥觞。

另外,《七月》对赋比兴、风雅颂的完美融合前人多有探讨,此不赘述。可参考栾为、郭明志、赵克的《〈诗·豳风·七月〉现代解读》一文。

整体看来,《七月》一诗在艺术上的成就,从任何一点来看,都足以称其为《诗经》中的杰作。

①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9页。

② 陈子展:《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74页。

③⑥ 方玉润:《诗经原始(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7页,第312页。

④ 栾为、郭明志、赵克:《〈诗·豳风·七月〉现代解读》,《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⑤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中、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页。

[1] 方玉润.诗经原始(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3]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中、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 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 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7]翟相君.《七月》新解[J].安阳师专学报,1983(3).

[8] 林健.文化视野中的《诗经·七月》及其论争[J].重庆教育学院学报,1995(4).

[9]赵大威,李正芳.《诗经·豳风·七月》主题新探[J].通化师范学院学报,1999(1).

[10] 吴广义.从文化学角度透视《诗经·豳风·七月》主题的双重性[J].阴山学刊,2006(3).

[11]栾为,郭明志,赵克.《诗·豳风·七月》现代解读[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9(6).

[12]吴贤哲.《诗经·七月》思想主题新说[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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