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假在塔里木

2014-12-22 15:54赵关玉
伊犁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饭票阿娟塔里木

赵关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十万上海知青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缘的塔里木盆地开荒种地,成为兵团职工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知青潮远去,他们的婚恋故事也渐渐隐退到历史的烟云之中,成为一代人的往事。作为一名亲历者,重温并讲述这段历史,为后人留一段历史的记忆。

1969年,我有幸搬出集体宿舍,住进约二十平米的土坯小房。没有床,打四根木桩搁上铺板;没有桌,木桩上放只箱子;在靠门处搁一块案板就是厨房,一只锅子、一把铲子,在门外搭个灶就算有个家了。尽管简陋,但有家的人还是比单身汉强,从此不必完全依赖大伙房,自己可炒个菜、做个汤,可以天天做顿汤面来吃。于是连队又有了搭伙一说,就是单身汉到要好朋友家合伙。到我家搭伙的是一位曹姓小伙子,高个子、宽肩膀、国字脸、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很帅,他是高中生,又出身于教师家庭,人很斯文,有点儒雅之气。他在大车班工作,工作之余就来我家谈天、吃饭。虽条件有限,饭菜平常,但在没有娱乐的年代,大家相处得其乐融融。不久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与一个邬姓女孩好上了,于是我们的伙食团扩大至四人。小邬在连队知青中可算“一枝花”。她身材高挑、丰满而窈窕,白净的脸上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时两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因其母是苏州人,故她讲起话来也软软的糯糯的,俩人可谓郎俊女靓,很是般配。不久随着热恋的升级,他俩也自成伙食团了。小邬不但人长得好,还心灵手巧,做得一手上海好菜,女红也不错,小曹的生活在她的调理下,心舒神怡,人也滋润了不少。每逢节日,我们仍会快乐地一起聚餐。一年后他俩回沪探亲,据说双方家长十分满意,返疆时还带回一大牛车婚嫁用品。又一对并蒂莲在塔里木即将盛开,一切美满得令人心醉。也许他们太幸福了,命运之神突然变脸,向他们伸出妒嫉之手。小曹突发高烧,且连续不退,卫生员将他送到场卫生队,卫生队也查不出病因,只能送到阿克苏农一师总院。几经会诊,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整整半年,小邬义无反顾地请了事假,日夜陪伴担起原本只有妻子才尽的职责。一个月后,小曹的母亲、妹妹从上海赶来,劝小邬休息一阵,但小邬明知小曹已回天无望,仍带着对小曹真挚的爱,坚持不肯离开半步。每次当我们探望小曹时,发现小邬又瘦了一圈,忽闪闪的大眼睛布满血丝和痛苦,眼边也多了一圈黑晕,白净的脸也变得粗糙且泛出青黄色。临终前小曹抖抖簌簌地把一只本来预备在婚礼上送给小邬的祖传老凤祥金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小邬,我对不起你,下世有缘我们再做夫妻……”小曹带着无限的遗憾走了。小邬头围白条,腰系白巾,为小曹下葬立碑。她的好友们劝她:“你已尽到朋友之谊,你还是姑娘,今后还要婚嫁,不必亲自送葬。”“我是小曹在塔里木惟一最亲密的朋友,我不送他谁送他?”她在小曹的碑前,用一双纤手为他斟酒、为他烧纸钱、为他恸哭。小曹啊,你这一生虽然命短,可你拥有了这样难得的红颜知己,总算没有白来!

几十年过去了,忆起此事大家还感叹连连。小邬啊,你是我有生以来在塔里木见过的最有情有义的姑娘!她的名字叫邬云芳。

当然像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毕竟是个例外,更多的则普普通通,小李和阿娟的恋爱就是这样。

六十年代塔里木农场的男知青中,每回听到或说到“骗饭票”三个字,大家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怎么样?近来又骗了××不少饭票吧?”

“××到哪里去了?”“他又到女宿舍‘骗饭票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呢?随着岁月增长,塔里木的知青们都进入了人生最美妙的青春期,情窦初开。尽管师、团规定,三年内不得谈恋爱,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自然规律在一纸禁令前常常显得苍白无力。此时正值文革,连老红军出身的林海清师长都被揪到猪圈去喂猪了,尽管各级领导对上海知青怀着友善之心,不过此时他们自身难保,知青恋情也就像戈壁红柳如火如荼。

男知青饭量大,饭票常入不敷出,而女知青吃得相对少些,饭票对她们而言并不十分紧张。男女相悦,女知青就会心甘情愿地把多余的饭票送给男知青,而男知青泰然受之,故“骗饭票”一词渐成“谈朋友”的代名词。

小李和阿娟来自上海普通家庭,他们生活在一个连队。不久,大家发现阿娟的饭票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向小李,在玩笑声中,小李也成了“骗饭票”俱乐部中的一员。我曾向小李打听过他是怎样把阿娟的饭票“骗”到手的,小李只是眨眨眼神秘地对我一笑。其实爱要什么理由?只要相互喜欢、相互欣赏,一个麻心的眼神、一个会意的微笑,就会擦出爱情的火花。小李和阿娟在朦胧中奏响了爱的乐章。

六十年代物质匮乏,三年实行供给制,每月津贴三、五、八元,应付日常所用后所剩无几。他们没有条件如当代年轻人那样上饭店、泡酒吧、坐咖啡馆、逛商场、挑项链、送钻戒。但他们的爱依然是热烈、真挚的。阿娟力气小,清淤时常见小李在她分的地段汗流浃背地挥动坎土曼。小李手拙,拾棉花时,阿娟常把拾的棉花塞在他的棉袋里,好让他早点交差。下班后小李去阿娟宿舍挑水,劈柴。从此小李的穿着也“山清水绿”。节假日,小李会从老乡那儿买来一角钱一盅的瓜子或甜甜的大沙枣给阿娟,阿娟也给小李送一袋莫合烟或一盒小李平日舍不得买的雪莲烟。双方都会惊喜交加,只为对方心中有了自己。

几个月后,小李和阿娟的饭票放在一起,由阿娟掌管。一天傍晚,全连人马在稻田拔草归来,收工路上,阿娟突然被一头暴怒奔来的公牛顶伤,大家慌作一团。有的说快去报告连领导,有的说快去牛圈套车送卫生队。小李不容分说拨开人群,赤着脚背起阿娟飞奔到连卫生室。卫生员及时对阿娟的伤处进行包扎处理,小李双脚被扎得血泥模糊,从此阿娟更依恋小李。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使小李在连队知名度大幅飙升,姑娘们都说:“嫁人就要嫁小李这样的男人。”没交朋友时,小李怕生病,自从和阿娟好上后,只要一感冒,小李像老鼠跌进米缸里。一天三顿饭阿娟到熟悉的老军垦家借用锅灶为他变着法子做好吃的,早、晚不说,中午哪怕工地再远,阿娟也要赶回来照顾他,递毛巾、端水不离床边。病好后,小李拉着阿娟的手说:“真想多生几天病。”这被阿娟笑话了好几天。阿娟对小李的浓情蜜意被一个丧偶的副连长看在眼里,羡慕、嫉妒之后,认定阿娟是个理想老婆。于是找来平时和阿娟要好的小媳妇去做“工作”。一天,趁在大田锄草之机小媳妇直奔主题。“小李有什么好,初中文化,长相一般,跟着他还不是一辈子大田劳动的命。现在副连长手里有一个培训卫生员名额,你若肯跟他,那名额就是你的了。虽说副连长年龄大了点,可他有位子啊,工资又高,嫁给他你立马成为干部家属了。机会难得,你回去好好掂量掂量。给我个回音。”三天后的日落时分,在远离连队的一条僻静林荫道上,只有阿娟和小媳妇,阿娟说:“大姐,谢谢你和副连长对我的关心,这儿没有外人,咱们说说私房话。说真的谁不想脱离坎土曼,做梦都想从此可以不上大田,不受风吹雨打太阳晒。你知道我是连里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先进工作者,平日大会小会只会跟着叫叫‘革命口号,讲些报纸上的话,白天劳动开会还好,可收工后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自从和小李好上后,我有了讲心里话、听心里话的人。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小李对我一片真情实意,我也打心底里喜欢他。连长这事如果在我和小李好之前提,我还可以考虑考虑,现在晚了。如果为了一点利益就变脸,我会一辈子不得安生的。”阿娟婉言谢绝。这事阿娟一直没告诉小李。几年后那个副连长早已调走,小李才知道此事。endprint

玉米地的青纱帐、沙包后的红柳丛是热恋中的小李和阿娟绝妙的幽会之处。他们人生最甜蜜的回忆——第一次亲吻和拥抱都是在那儿完成的。

他们决定到阿克苏逛一逛,那时塔里木知青去一趟阿克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行那天,晨光中他俩早早来到修理连。一辆被棉包堆得高高的大卡车正恭候他们的光临。驾驶员是他们朋友的朋友,故还算客气,在棉包上留了一个凹处就算他们的”宝座“了。车一开,车尾就扬起了遮天蔽日的黄烟尘雾,公路上行驶的不像是卡车,倒像一架喷气式飞机。那时塔里木公路还没浇上柏油,只是在路面上撒了些沙土、碎石子,故只要遥见公路烟雾腾起,便知汽车行驶方向。卡车上阿娟头蒙白纱巾,深深地扎进小李怀中,小李也紧紧地搂住阿娟,生怕她在棉堆上被颠得前仰后倒之际,一不小心掉下车去。卡车时而在远山丛岭般的沙包之谷穿行,时而又在起伏如涛的戈壁瀚海里破浪。而那远处荒原漠野中顽强生存的红柳、芨芨草犹如座座绿岛飘浮其间。车到阿克苏,两人相互一看,都笑出声来,两人都成了满身尘灰的“蒙面人”。尽管如此,洗掉大花脸,抖去身上沙土,他们还是手拉手逛了巴扎。阿娟想买顶小花帽,小李在那些镶着各色漂亮彩石的英吉莎小刀前面久久不肯迈步,可摸摸口袋只得作罢。两人只吃了几串烤羊肉、一碗酸辣粉条子,但玩得尽兴。

有人爱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又一年在繁忙与艰苦中飞快过去,转眼又到春节。除夕,小李和阿娟把平日咬牙积攒下的钱凑在一起,勇敢地去场部买年货。从连队到场部来回要走十余里路,当时知青们还买不起自行车,往返要走几小时。那是一条碱土公路,上面盖着厚厚的粉尘,一脚踏上去包你全鞋覆没。若遇大卡车经过,扬起的尘烟足有二、三层楼那样高,人罩在其中,满身满面灰尘不说,那呛味也够你消受。若无要事,知青们是不会走那条路的,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敢走这条路。公路只有两侧白杨林旁才有一条人们无数次往返踏实的容一人可行的小路。小李和阿娟不觉得苦。一路上小李和阿娟有说不完的话,说说笑笑中到了场部。和老乡讨价还价了半天,花三块钱买了一只份量不轻的大公鸡,又花了两块钱买了十只鸡蛋,两块钱的水果糖。阿娟又不顾小李心疼,为他买了两包雪莲牌卷烟(小李平时只抽莫合烟)。算了算花掉了一个月的津贴,这是他们三年来最奢侈的一次消费了。

赶回连队已是夕照时分,他俩赶紧做起“二人世界”第一顿年夜饭。从伙房铲来碳烬,用钢精锅炖了一锅鸡汤,在火炉上煎了几个荷包蛋。小李掀起床上的铺盖,放上木箱,二人盘腿对坐。香气扑鼻的鸡汤端上来了,四目相对,一股爱的暖流触电般流过两人青春的胴体……在这远离故乡、远离亲人的戈壁绿洲,他们终于找到了支撑人生的另一半。

春节后,连队男知青争先恐后地发起了新的一轮“骗饭票”的攻势。恋人的队伍像滚雪球般地膨胀。

三年供给制结束了,禁令也就自然解除,小李和阿娟又一次走上了去场部的那条“勇敢者的道路”,领回了大红结婚证书。这张证书至今还用大红绸布包裹着,放在大橱中带锁的抽屉里。他们领到的第一笔工资是31.08元,两人的工资合在一起由阿娟掌管。连队分给他们一间小土坯房,那时还没有装修一说,连墙也没有刷过,原因很简单,买不到石灰。他们买来木材,请会做家具的同事打了几件家具,趴在用木桩撑起的桌子上订出了“家庭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婚礼很简单,老同事、老朋友聚在一起,桌上放一瓶老白干、炒几个家常菜就凑合着办了。有的婚宴还简单,桌上放一盘水果糖、一盘葵花籽。一年后,他们家门口的晾衣绳上挂出了许多“五色万国旗”,昭示着他俩爱情结晶问世。他们给这个胖宝宝取名叫塔生。

婚姻并非都是玫瑰与蜜糖,一不小心也会陷入痛苦的陷阱。在文革中,团场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令上海知青至今唏嘘不已的往事:

小佩(请允许我在此隐去她的真名实姓)原是上海静安区一家大资本家的千金,个子不高,朴素、含蓄、内敛,身价虽高却不张扬,笑颦谈吐之间隐见大家闺秀之仪态,绝非一般小家碧玉可攀。文革中,红卫兵冲进她家花园洋房,抄了巨产,砸碎了在每一层楼都放置的德国钢琴。她母亲带着部分金银首饰来新疆避风,谁知上海造反派打来电话,她母亲所带财物悉数被扣。造反派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连队连续举行了对小佩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并把她衣箱中的高档衣物及母亲带来的金银首饰在伙房里进行展览,美其名曰:“上海资本家糜烂生活罪行展”。展览结束,许多展品不知去向,她的一床鸭绒被却被钉在了食堂门口,成为新疆最名贵的门帘。

小佩一下子跌入了命运的谷底,失去了生活方向,也失去了正常理性的思考力。她曾有一个心仪的男朋友,文化程度高,人也长得高拔挺括,家教甚好,蛮合她的心意。两人你有情我有意,可横在面前最大的障碍就是同属“可教育好的子女”,在当时这两个“同类项”如想结合,眺望前程,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愁云惨雾了。就在这时,被大家谑称为“老妖婆”的革委会女主任,趁虚而入,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要她嫁给一个年龄比她大一轮而且其貌不扬的贫下中农湖北老乡。说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背叛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今后孩子才能成为红苗苗、无产阶级接班人。最终,她选择了这门婚事。婚后,她生的两个孩子,一个因药物过敏导致双耳失聪,另一个孩子是低能儿。

文革后,她父亲恢复了政协委员的头衔,花园洋房、抄家财物悉数归还,她家又再次成为上海的上流人家。她的家人和好友都劝她与丈夫一刀两断返回上海。但出人意料的是小佩没有这样做。七十年代末,她调入七团中学任教,曾和我在同一语文教研组共事。在知青回沪大潮中,她若离婚,可以和大部分知青一起按政策回沪,但她没有走,直至退休,才带着丈夫、孩子回来。由于父母不满她的婚姻,她没有搬进花园洋房,只在城乡结合部买了一套小住房。丈夫患了绝症,为了给丈夫治病,她一人挑起了家庭生活重担,在一家文具店打工补贴家用。

前几年,我和妻子去看望她,虽历经生活磨难,她依然淡静若水,只有双鬓的华发诉说她曾经的沧桑。小佩的不幸是时代的不幸。

在团场,不少老军垦们乐意将自己和亲友的闺女与上海知青结为秦晋之好,以四川、广西居多。自然上海女知青也成了各地来的军垦战友追求的对象。如果能追到一位上海女知青做媳妇,那比现在开奔驰、宝马的小伙子还要得意。当然,上海男女知青结为连理的更多一些。

那些当年在塔里木喜结良缘的少夫少妻,如今进入了人生的金秋。在上海超市、大卖场里,当你看到一双并肩共推购物车的恩爱老夫妻;当你在幼儿园、小学校门口看到众多脸上荡漾着幸福笑容又略带倦色前来接送孙辈的慈祥老人;当你在公园里看到一双情意绵绵、翩翩起舞的银发舞伴;当你在医院走廊看到尽力搀扶着爱人踽踽而行的老先生、老妈妈……也许他们正是从塔里木“骗饭票”开始而结为终身之好的知青伴侣。现在他们已荣升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辈的长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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