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不停(外一篇)

2014-12-22 15:52程静
伊犁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伊犁

程静

夜里突然醒来,恍惚间被什么推了一下,好像一种善意、调皮地提醒:嗨,我来了。可是这样的冬夜,万籁俱寂,一切坠入黑暗的深渊,谁是梦境之外的不速之客?不过也发现,这个夜晚的确比往日稍稍明亮,就像白昼没有完全撤退,柔软缱绻的光亮水波一样漫溢,屋子里的东西全都飘浮起来,桌椅、茶杯、书籍、窗帘、猫,以及人与梦境……我意识到谁来了——雪。又一场大雪降临了。好像每回都是这样,夜里下雪的时候我总能够知道,似乎对它的到来有一种准确而莫名的感应。站在窗前,将眼睛贴在玻璃上,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窗外的白雪世界,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雪花之于西北,多么寻常,为什么会被它吸引?人不知不觉专注的事物,与内心究竟有没有关联……我对自己的精神需求好像并不了解。不过,这样的疑问,我曾经看到有人找到了答案,“为什么我入迷于一棵在田地间孤单站立的树,那样亲密地吸引着我的视线?那是我灵魂孤立的部分在孤单的树上认出了它自己的形象,并使之与它相连(耿占春语)”。嗯,这个人从一棵树中看到了自己孤立的灵魂,可是现在,雪花之于我的用意,我还没看出来。

在我什么都没看出来以前,首先得承认,雪在夜晚的状态与白天不一样——它显示出内在的从容,一片一片,回旋漫舞,散发自身的光芒,集体将世界的夜晚照亮。路灯是另一种光,聚集的,如同悄然到达的潜艇,投下谨慎而有限的光束。树上的叶子早在去年秋天就已经掉完,可是惟有此时,这些分杈细密的植物,才呈现出海底珊瑚般的美妙与神秘。天地迷蒙,雪花使天空和大地完全连接起来,圆的、混沌的、无边无际,无法触摸,天地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开始,没有终结,从未存在,也从未消逝。生命是世界之外的另一场雪花,被大风吹来,没有方向,四处飘散,随意落到什么地方,高山、草甸、河滩,然后开始各自不同的命运……我隐约察觉到自己沉陷雪夜的原因,或许心灵比理性更为清醒,它早就看出来:生命,不过是那轻盈的没有重量的尘埃。

雪和冬天并没有直接关系,雪是时光的另一种形式,从遥远的地方来,与我们隔着无法想像的时间,就像星光到达地球,需要用“光年”这样的时间。雪不停地落,不停地落,经过天空,经过许许多多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落到地面,但这还不是结束,雪还将经过大地,继续飘落……

啊,一切比一场雪更加不可捉摸,更加令人感到虚弱……我常常想着想着就觉得没有力量,感到人生的孤独和虚无。世界上能够将生命、爱情以及属于大地的记忆与风云全部覆盖的,只有雪……不,还有沙子,那些滚烫、干净的小颗粒覆盖大地,然后,连绵不绝的风卷走一切声音和印迹。泄露消息的往往也是风,风将沙丘搬来搬去,有时就会露出里面的白骨、棺木及一些写有字迹的木简残片。棺木里的古尸已变成一截黑炭,可是裹在身上的丝绸却没有破碎……我感到虚妄之中似乎存在那么一点真实,这些真实只是一些蛛丝马迹,可是被证实的,却是时间之外的景象。这个冬天,重读了《游移的湖》、《重返喀什噶尔》、《外交官夫人的回忆》,对中亚风貌与人的传奇共同形成的那种苍凉与抒情,有了不同的感受。还有一些追根溯源的文章,很有意思,是在本地晚报上看到的,作者李耕耘,一个曾从事伊犁地方史志研究和文物保护工作的年轻学者。他按图索骥,从1910年泰晤士报社记者莫理循来伊犁的镜头中,不仅看到百年前的伊犁,还发现镜头中另一些飘忽闪过的身影——从他的第一篇《1910年〈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对伊犁的报道》开始,到《1911年美国植物学家迈耶对伊犁的探险考察》,再到《1889年法国探险家邦瓦洛特穿越伊犁河谷的考察》,再到《1879年俄国昆虫学家阿尔费拉基对伊犁蝴蝶的考察研究》……李耕耘使一些西方人的面孔在历史显影液中逐一显现。他们或站在伊犁河萧索的渡口,或经过古朴的衙门,令人深感奇妙:是什么力量使这些人翻越冰川,横穿戈壁沙漠?又是什么使他们着迷于一片荒僻之地?无法回答。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从丝绸之路出发,前往旅途中最危险的地区,无论圣人还是国君,返回时都将与众不同(《海市蜃楼中的帝国》)”。

我记住了那些雪,它们从不同的路径赶来:

柔软的雪,一朵一朵,好像谁在天空抛撒白色花朵,那舒展的开放与优雅,令人想起摇着鹅毛扇的欧洲古典贵妇,她们的胸脯波涛汹涌。

大雪横扫着从眼前飞过,仿佛马蹄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雪的狂乱伴随风的呼啸,呼啸声中夹杂着马嘶犬吠,“霍起、霍起”的叫喊声被风吞进去又吐出来,远去的草原帝国在意念中一闪而过。

零乱的雪花,多么像阿依努尔的小女儿的睫毛。她刚被妈妈从炕上拽起来,困倦的睫毛如河岸边的荒草,茂密,随意倒伏。我唤她的名字,她抬起眼睛羞涩一笑,那时间湖水波光粼粼。

还有细碎如葡萄花的雪,落在窗户上,沙沙有声。

没有一场雪是相同的。不但没有一场雪相同,也没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奇怪的是,雪花那样轻盈,落在地上却如此沉重,打扫起来实在累人。扫啊扫啊,从家门口一直扫下去,以为扫出了一条路,可是直起腰回身一看,刚刚扫过的路面又落了一层,地面崭新如初。

房顶上的雪要用大号木锨一溜一溜往下推,咚、咚,好像整麻袋土豆被推下来。积雪要到来年春天才能融化,只好在路边堆起来,时间久了,雪就像墙壁一样高高堵住小巷人家的窗户。孩子们在雪堆上玩,不小心踏在空虚的地方就会掉进雪洞,去年还因此发生过一起窒息死亡的事件。

旁边单位两个女孩来办事,美丽整洁的发型,敞开的羽绒服衣领里露出雪白的衬衣领,高跟鞋使她们在冬天也能像春天的白杨树一样挺拔青翠。当然,也只有她们这个年龄,才会在这样的季节穿这样的高跟鞋。铺着瓷砖的地面隐匿着某种险情。下楼时候,其中一个就这样被暗处的飞镖击中,她滑倒了,痛苦地侧卧在地上。有人跑过来搀扶,但是不行,即使依靠外界的力量她也站不起来。她的同事开始拨打120,地面冰冷,有人找来衣服垫在她身体底下。她向周围的人讲述:一定是断了,能够感觉到。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骨骼的断裂,失去方向的血在腿部失去控制,小腿很快肿起来。她屈腿趴在地上,面容平静,直到120救护人员赶到,用夹板为她腿部做固定的时候,才尖声叫起来。我觉得她可能会在疼痛的掩饰下哭出这个倒霉的上午与此时的难堪和紧张,但是没有,她虽然强忍痛苦,但情绪一直稳定。没有其他,酷寒给人的教育是,寒冷是不可战胜的,只有了解它、承受它,与它和平相处。除此之外,边疆的寒冷还应该包括:不同人群沟通的障碍,人心的曲折,边地生存的不安和忍耐。endprint

下雪时候其实不算冷,真正的冷是在雪停之后。雪停了,空气干冷得像无形的小刀,使露在外面的皮肤隐隐感觉到疼痛,但刀对肉体的收割不是一下子的,就像刀从皮肤上划过的那一瞬不会觉得特别疼,鲜血要过一会儿才能涌出来——寒冷对肉体的改变也不是一下子的,要多年后才能显现,比如少女们提前衰老,青春期被缩短,而相对延长的是对生活更多更长的承担和等待。

城市里的雪犹犹豫豫,常常在下与不下之间游荡。或许,它们自己也不清楚来到城市有什么意义,因为一落地,人们就会将雪清扫干净。街道被划分成片区,由街道两旁的单位负责,以雪为令。每当大雪过后,人们就像从洞里钻出来的鼹鼠,匆忙开始打扫,晚了要被罚款呀。似乎雪的到来就是将无精打采的人们从办公室驱赶出来,给他们增加一点具有游戏性质的劳动。

田野中的雪洁白深厚,雪地寂寥,白色伸向远方。起起伏伏的土堆就像一个无边的墓园。啊,多么美好的归宿,洁净、安宁,就埋在这里吧——既然人生不免离别,就此别过,生者不悲伤,死者不留恋。

植物们不动声色,暗怀喜悦,它们知道一场又一场大雪意味着什么。

棉花一样的雪,云朵一样的雪,梦境一样的雪,寂寞一样的雪,我在寒风中迎接它,像是倾听来自天空的音乐。仰起脸,让雪不停落在脸上,感受它带给我的冰冷、启示与清醒。雪一直下一直下,纷纷扬扬,雪花落入雪花,分不清这一朵和那一朵,土地完全敞开,似乎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大雪。就是这样,边疆的冬天,需要一种真正意义上地覆盖,冬季才算完整。

孩子们最高兴,他们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将一截路面改造成冰道,在溜光的冰面上一次次速滑,兴奋地尖叫声划破低低的乌云。路人有时也不绕开,跟着孩子们一起滑过去——西域的雪,使人重返童年,在冒险中欢笑,在跌宕中平衡。

雾淞的世界

一天清晨,道路两边出现了雾淞,世界一片冰清玉洁,景象壮美。不用说,伊犁河大桥通往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的那条路,因为距离河流最近,树木茂盛,水面雾气与严寒合作,雾淞景观应该更加集中更加壮美……不过,提起那条路,总让人觉得它别有深意,不是因为雾淞,而是因为通向察布查尔,似乎就具有了一种特殊指向,令人想起一段特殊往事。其实那段西迁史,我在相关书籍上已经读过数遍,了然于心,可是每次站在锡伯民俗风情园听人家讲解,还是忍不住凑到近前,想听出点别的什么——我不是感兴趣那一套统一的历史说辞,对历史,普鲁斯特已在《斯旺的道路》中提示:“历史隐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围以外的地方,隐藏在我们无法猜度的物质客体之中。”历史不可追究,隔着那么多往事烟尘,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历史洪流中裹挟着无数个体,但是洪流滚滚,任何事件都不会记载一张张普通人的面孔,他们长什么模样,有着怎样的爱恨,灵魂又飘散何处……生命有时候沉重,有时候却又那样轻飘。不过,无论轻与重,此时都不得不中断,因为雾淞出现了——所有树木都凝霜结雾,裹着厚厚的冰雪,变得庞大臃肿,一些枝条被压弯,不堪重负;但所有树木都显得那样轻盈,玉树琼枝,晶莹剔透,一排排树冠如烟似雾,与远天相接,天上云朵轻淡,一切空灵得好像一个梦境——雾淞想说的是:生命原本虚无,不是处于这样的洪流,就处于那样的洪流,政治的、历史的,或者时间的。而相比于时间,任何主题都微不足道,不过,生命在经历了世间欢乐、苦痛、动荡与安稳之后,感到自身存在,感到“人生是一场悲剧,但生比死更有意义”时,或许就产生了一些意义……比如从沈阳到伊犁一年零五个月的西迁路,大雪、洪水、瘟疫、饥饿,生命随时可能消逝,可是牛车辚辚,一路上仍不断有生命诞生,人们将野草裹着的血迹未干的新生婴儿喜悦地递给他(她)的父亲……

啊,毕竟那些背井离乡的锡伯人250年前就到达了伊犁,他们早已在异乡建立了另一个故乡……我们还是看雾淞。

要说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我觉得秋季性格最特别。它做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最要紧的,是它具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领——几场大风吹过,河谷大地上的白杨、夏橡、榆树、小叶白蜡,以及攀爬在城市围墙上那些懒散而优越的蔓藤植物,一同被剥去装饰,只见骨骼,不见绿叶,显示出植物最本质的样子。这时,我们不仅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棵树的生长脉络,还可以看到它活着的耐心——于缓慢时光中勾勒出每一个完美枝节。如果将天空当做一张白纸,大地上无数高大的植物将身影印在纸面上,我们就会看到一幅幅惊人的、繁复的细密画,枝枝杈杈,层层叠叠,杂乱而清晰。可是严冬的某一天,雾淞展示了比秋天更为精湛的艺术功力——将每一棵树,包括树上最小最小的枝丫,都用雪花重新描绘。它下笔可真用力啊,细枝条全部变成了棉花棒,走到近前,棉花棒上还飘着茸茸毛刺呐。天空湛蓝,空气清寒,白雪的道路伸向远方——这样的道路不适宜现代任何车辆,只能叮铃铃跑过轻巧发光的南瓜马车。阳光从结着冰霜的树枝间穿过,冰霜反射出光芒,人间宝石闪烁。植物们披着白纱,流水的样子缓慢而优雅,河岸边好像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啊,形容婚礼也是不合适的,世俗的喜悦,怎么能表达雾淞内在的静谧与悠远?

我觉得,雾淞是河谷露出的梦中微笑——冬天,大地茫茫,雪原深处,隐约飘荡冬眠野兽游丝般的呼吸,树枝上挂着冰霜,村庄从厚厚的积雪中露出小院人家的屋顶和窗户……边疆的冬天因为遥远而显示出荒古般的寂寥,在一种深度睡眠中,大地不知不觉露出松弛而安详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在睡梦中,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露出梦中的笑容。

除了雾淞,由严寒和水汽共同创作的还有窗户上的冰花。小时候,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早晨,瞥一眼窗外,就会看见窗户玻璃上布满各种图案,古堡、怪兽、椰子树、大羽毛……我对大人们的解释突然产生了怀疑:它们真的是屋子里的热气遇上冰冷玻璃凝结而成的吗?为什么每一幅图画都那样曼妙,弥漫着无法描述的神秘与童真?所谓的科学解释,会不会是大人们为建立自己的权威和信心编造出的谎言?唉,那简直叫人笑死——哪个小孩子看不出夜晚有精灵降临!精灵们在黑暗中嬉笑游戏,像萤火虫那样泯灭闪现,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信手涂鸦。黑布匹般流泻的空气中,布满幽深而璀璨的图案,一些图画还未消失,另一些又神奇诞生,空气中画面叠着画面,光线连着光线,而精灵们如同忘记归家的孩子,兴致盎然,没完没了,嘴角绽放顽皮的笑容……窗户上的冰花,不过是早晨第一缕阳光突然照进屋内,这破窗而入的侵入者,致使一些来不及飞走的图画被滞留在玻璃上,它们将在随后的阳光中以幻灭的方式重新潜回黑夜……啊,美梦消失,即使回到现实我也不沮丧,穿上毛衣、夹袄、棉衣棉裤,还有羊毛袜,将自己像礼物那样层层包裹起来的时候(晚上还要像拆礼物一样打开),我感到一种深处的意味——寻常生活里面的各种可能性。是的,我常常感觉将有奇迹发生,我相信人群中隐藏着神的面孔,只是无法知道神的伪装钟情于什么模样……抬头看看窗户上黑森林般幽暗的冰花,想起格林童话上的那一句:在遥远的古代,人们心中的美好愿望往往能够变成现实……或许,那个愿望可以实现的古代,并未走远?endprint

美好事物总是像冰花那样稍纵即逝。在距离察布查尔县越来越近的地方,雾淞渐渐消失,不仅仅因为阳光,还因为城市的噪音与热气。童年与窗户上的冰花更是消逝得无影无踪,除了记忆,谁知道它们的存在?可是记忆里的事情,我已经拿不出任何它们曾经存在的证据。我只能看到,过了伊犁河大桥,当大片农田逐渐被楼房、公路占领,城市轮廓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告别自然,进入到一个城市内部。

现在,边疆城市与内地差距已经很小了,但我觉得,永远有区别,区别永远是内部的——不一样的气息。边疆城市散发一种朴素、安静的隐逸气息,或许不仅某个城市,其实整个新疆都是隐逸的,它携带偏远省份自身的僻静与缓慢。察布查尔县城虽然变得比从前喧哗,但残存的古城墙边上,八个牛录(村庄)仍深陷于黄昏的阴影和草木的清香之中。夏天的时候,看到绿化带里面居然绽放着丛丛野花,我感到边疆生活随处可见的随意与自在——野花的种子是风吹来的,城市与自然连接得很紧密,在物质生活与田园牧歌之间,我们处于一个广阔的交叉地带。

小巷人家的屋顶上摇曳着去年的枯草。突然想起来,第一次吃血肠,十年前,也是在察布查尔这样一户锡伯族人家里。血肠是将牲畜的血水稍煮凝结成血块后,将血块捣碎,拌上油、洋葱末、盐、姜粉、胡椒等调料做成,煮熟切片趁热食用,味道还算好。我后来吃过许多回,感受更多的是它内部回旋着的一种旷野之气。饭前到处溜达,发现他们还做着另一道菜:一只鲜嫩的羊肝,用刀一层层刮成沫,然后蘸佐料生吃。当时没勇气尝试,同行的小孙盛了一匙填进嘴里,问味道如何,不做答,只是深沉点头,不知道是克制着感动还是强忍着下咽。据说现在已没有这种吃法,因为肝不如从前清洁。记得后来又来了几个男女,他们是主人的朋友,大家围在桌前热闹吃喝、敬酒,不一会儿,就在院子里跳起了贝伦舞。

边疆少数民族众多,对许多内地人而言,区分他们完全是一头雾水,可是在我们来看,各民族文化生活虽有融合,但区别还是非常明显。锡伯族信奉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一切皆在神的注目和庇护里。在锡伯族人家里,一个年代久远的物件会得到很好的保存,常常可以看到,雕花的百年木柜安放在房间一角,像一个家庭成员目睹一代代人的出生和死亡,而不会遭遇被抛弃的命运。这些拓跋鲜卑的后代,日常生活和民族心理仍保留着原始萨满教自然崇拜的印迹。他们相信一件寻常物品中可能蕴藏着神秘祈福,男人的青色长袍、女人的对襟坎肩、兽皮、鱼网,包括主人的姓氏,都充满遥远生活的印迹。

只要东布尔琴声响起,不管是在麦场、树下还是随便什么空地,他们即刻就会跳起舞来,不用刻意装扮,不论老幼,跳得旷达而酣畅。贝伦舞是一种将生活与劳作融合起来的舞蹈,每一种贝伦都充满生活气息,烧茶舞、拍手舞、仿形舞、醉舞……他们在生活中发现蒙着灰尘的美,然后吹打洗净,让它成为新的喜悦。在牛录,舞蹈不仅仅用来欣赏,而是让人参与和表达,它充满民众自娱精神。当身心沉浸在音乐和舞蹈的时候,会觉得一切都很美好,那一刻,可以对生活的不幸和磨难露出微笑——什么样的一生不是一生?

但是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个民族具有一种普遍的忧伤气质,这也许与他们的历史有关。十八世纪中叶,伊犁人烟稀少,边防空虚,清政府调集兵力驻防伊犁各地,但仍感兵力不足,1764年,清政府又征调东北各地锡伯官兵及其家眷3275人驻防伊犁。农历4月18日,数千群众祭祀祖先,告别家乡,然后取道外蒙古,历时一年零五个月到达伊犁。乾隆帝曾应允,这批锡伯官兵驻防60年后可返归故土,可是这个承诺却像风一样飘散,如今已经过去250年。一代代锡伯人在伊犁生活,根须扎进大地,但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回想,使他们的情感向着中国东北方向眺望,巨大的乡愁弥漫在伊犁锡伯民族的精神气质中。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一代代的人,早已把异乡建成故乡,但乡愁,一个民族隐秘的情感,却像基因一样遗传下来。

看不见的与无法衡量的,是人心。

人们因为各种原因来到边疆,丢掉过去,在沙漠边缘或绿洲之上建起村庄,开垦出一望无际的土地。西域的阳光,照耀着果园和庄稼,生活在这里重新开始——地域的创世性开始与个体生命的再次复活——每一户庭院都种植葡萄和月季,姑娘们在清晨或黄昏洒水扫地,雪水从门前淌过。生活相对于过去,有遗忘和丢失的,但也有坚持和保留的。一片遥远之地,生活广阔而逼仄,僻静而繁华,是什么使一些人恍然若思?心有所向?坚守有时候不过是一种外在形式,沉在心底的石头——那些不灭的愿望才是真正的“守”。可见身在何处有时不那么重要,挡不住的是人心。

返回的时候,已是正午,阳光闪耀,雾淞开始松软坍塌,时不时从树上掉下来,发出沉重之声,因为里面聚积了太多的水。另一些融化的雪水顺着树干往下淌,或亮晶晶地悬挂在枝条上,所有的树浑身湿漉漉的,就像刚从水中站起来。地上的雪也开始融化,一些凸起的物体最先露出现实的马脚——还未完工的工地上,钢筋水泥、砖、各种各样的机械,这些建设美好生活的材料,使生活永远处于不能完工的状态。他们是大地上难看的疮疤。有什么办法呢?相比雾淞给这个世界带来惊心的、一尘不染的美,现实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但怀疑是短暂的——除了寻找和发现美,内心的力量,还可以使我们面对生活的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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