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诩
许灵的侄儿许明叫许灵狗比。怕村上人弄错成苏州姑妈,还加个定语——杭州的。
许明站在新造好的三层楼房前指着刚买的轿车说:“杭州的狗比缩得来,一分洋钿也借不着,害我只好去贷款。”村上人就问苏州的呢?许明捡起地上的小棒,挑下轮胎上的一块泥说:“我叫她姑妈的。”村上人也有七大姑,各自骂了一歇各自的姑,就来噱许明:“下次杭州的狗比来看你好婆,你不要让她住你的新房子。”
“奔丧也不许进门。”
“依我的性子是做得出的,只是我爸——”许明踢了一脚蹭过来的狗说。
这时候杭州许灵正对着镜子看牙齿。右门牙下方那道黑,三年前只是细细的一条,现在淹没了下方。许灵轻轻地按一下,按到和左牙一样齐,一松手,牙又掉出来一点。她叹了口气,轻拍了一记脸。想起三年前医生让她做根管,可她舍不得这钞票,只是在大药房买了瓶漱口水。
许灵到了杭州几乎没工作过,只是写过一阵子散文,赚过三五个稿费,那钱少得连蚂蚁屁眼也堵不住。
许灵日日和省较劲。
许灵在楼梯上看到收破烂的小吴拿出一个拨浪鼓,叫着邻居,热情地要把鼓送给她抱的小孩。邻居说:“不要。那边摊头上只要两块。”小吴低头将拨浪鼓塞进大大的蛇皮袋。许灵伸过手去,用两根指头夹了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小吴又取出一个塑料猪,捏了捏说,“这个你也拿去玩吧。”
许灵摇了摇拨浪鼓说:“给你儿子留着呀,以后他有了孩子用。”
“你拿去玩吧。”
许灵哟了一声,指着小吴的无名指说:“化脓了哎,你不擦点药水的啊,感染了呀。痛吧?”小吴挤了挤,那脓流着,她说:“被一只洋钉划的。”
许灵说着我去买菜,就朝小区后门走去。
许灵没朝左边的菜场拐去,她要去有五站路远的杨家村,那儿的菜便宜。她是走去的。要是坐公交,五月了,要两元,一来一回四元。买个四五斤菜才能抵消。
许灵摇着拨浪鼓,看那黑黑的圆珠敲到鼓面的胖娃娃身上,她凑近了看,上面四个字——桔榴富贵。许灵的手伸出去点,再伸出去点,伸到不能伸为止。咦,那上面的龙像极了一队正出外觅食的蚂蚁,蜿蜒复蜿蜒。
半个小时多点走到大润发。许灵坐在超市边上的红凳子上喝了口水。她用左手举着拨浪鼓,在一百八十度范围移动着,观察着。许灵在辨别这柄是什么做的。紫红紫红的,要是玉多好啊!就是捡漏了。
许灵嗤地笑了出来。真正想发财想痴脱了。对面的女人眼睛从手机上移开,看了许灵一眼。“小姑娘几点了?”许灵响响地问。
“十一点一刻。”
许灵拍了拍屁股,走过大润发的正大门,拐到石祥路上。许灵有了拨浪鼓,走起来很轻松。许灵叫它小女儿。她摇一下就问你是要糖么?
糖糖糖——
许灵走过装饰城,快走到轴承厂才想起少歇了一次。许灵说:“小女儿呀,我们索性一口气走到菜场,创造个纪录。”
许灵回到家时朝墙上看了一眼,哇,才一点呀。太早了。到马逅四点半下班回家还有好长时间要杀。她坐在阳台猛喝了一阵水。仔细端详着鼓柄那条龙,龙身经过缝时有高低。看来是塑料做的,可它真像个老货啊!
马逅从车上下来时,许灵在窗口看了好几眼。她看到那胖胖的身体升上来、升上来。许灵啪啪跑到门口,开好两道门。她第一次猛烈地摇:咚咚咚——
马逅说:“买的呀!今天运气,搭了小余的车。”
许灵在马逅耳边摇一下,顿一顿。鼓声成了:不懂不懂、不容懂。
许灵用鼓敲了一记马逅说:“二十多年夫妻白做了,我几时浪费过一分钱。我骄傲地宣布我是守财奴!”
马逅下嘴唇鼓出说:“你对自己这么克扣,你对娘家人又那么大方。”
“我大方了么,大方了许明会骂我狗比?”
“骂你当叫你的,起劲得呀,还用热面孔去贴。他们要借钞票,你还巴巴地送上门。要不是这次要借十五万,你还是会做洋葱头。”
马逅扔下布袋,袋子里露出换下的衬衫领子,一灰长条很醒目。马逅说:“今天你又有个机会,可以让许明叫你姑姑。快下班时接到你三哥电话了,许明要结婚了。”
“又要结?我二哥为什么不打,要我三哥打?”
“这种微妙你去辨吧。你三哥远七八只脚绕了一大圈。我不接他的话茬,我只是等,等他开口借钱。”
“这次要多少?”
“这次你可以送去了。你省得出的。你终于可以不用被叫成狗比了。”马逅掐了许灵的下巴一记。
“到底多少啊?”
“一万咯。你三哥说,意思意思。他想说,毛毛雨的。没说,我替他说。”
许灵的眼皮耷拉下来,她把自己的身体扔到了床上。眼睛盯着帐顶,半天没动一下。心里却是各种想法粉墨登场。
许灵撕《江南》,撕一张,撕得粉粉碎碎。屑屑碎碎叠成一座山,不是墓。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马逅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有个自称是许灵三哥的问我要电话,给不给?”“给。”马逅刚挂了电话。三哥就打了进来,他先问候了马逅全家,仿佛这五年里一直来往一样。三哥说:“许明五一要结婚了,女方要二十万彩礼,老二想问我妹妹借,我叫老二打过来。”
许灵听到马逅在叫二哥,在说让你妹妹和你说吧,我听不大懂苏州话的。
马逅右手朝许灵招了好多次,有一次敲在额骨头上。许灵把一颗豌豆扔进了垃圾桶,她接过了手机。
二哥先叫小妹,再叹苦经:小妹你晓得我刚造好了房子,债还没还清呢,哪来这么多钱?小儿许明二十八了,村上就他没结了,和许明同岁的小人也有六七岁了。你想想小妹,姆妈八十二了,她也想早点看到许明结啊,比我还急。结了婚姆妈才放心,才会到杭州你那儿住几天,要不然她哪会去你那儿呀!
许灵心疼话费说:“这趟靠得住么?不会像上一趟一样了吧?一年白做啊!”endprint
“不会不会,这次是村上小扁头的媳妇介绍的,一个村上不作兴造孽的。小妹你有多少啊?全借给我吧。兄妹四个中我和你关系最好了。小辰光背你去看打强盗,白相忘记了,我还给妈打了一顿。我对你最好了。”
许灵看了一眼马逅伸出的两个指头,她咬了一下嘴唇。一阵隐痛掠过。许灵像狗一样甩了一下直发说:“二哥我没钱啊。厂里人个个有车了,就我家没有。我门牙摇摇晃晃了也没钱去看。你知道我是顶要好看了。怕难看,现在说话要么捂住嘴,要么让老马做代言人,我在边上做木头人。我准备练腹语了,这样不用张口。”二哥听到许灵说没钱就挂掉了,可她还是说着;说到后来,她蹲在地上。马逅把手机从她手里挖出来。
马逅扶许灵朝房里走去。许灵说:“我真想中五百万。我明天再去买两块。”
“好的好的。”马逅拍着打噎的许灵说,“你小阿姨不是说了吗,不借一毒,借么两毒。嗯,想开点咯。”
马逅先躺进去,把长枕头靠帐边放好,圆枕头靠着长枕头。许灵爬进帐子说:“我以前说家像牢房,四堵墙冷冰冰的。现在我就想关在牢房里,我是劳改犯了,他们总不会来问我借了吧。”
“不要多想了,有么就借点,没么拉倒。我们顾好自己的女儿就好。”马逅把拨浪鼓塞到许灵手里,许灵慢悠悠地一摇说:“这声音像什么?”
“当,当铺的当。”
许灵按了按鼻子说:“我听着也像,当当当。我要有祖传的什么羊脂玉早当了。当了钱给我侄儿,给我哥。他们就会对我很好,就会叫我姑,叫我小妹,叫得亲亲热热。”许灵把鼓放到马逅的胸口说:“你快看看,这柄是什么做的?”
马逅戴好了眼镜看,还煞有介事放到放大镜下叫许灵看。许灵重重地摔在床上说:“只好让他们叫我狗比了。我就当是补药。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叫我的。”
马逅用鼓敲自己的头说:“这次叫的时间最长了,整整一年了。以前也有一次叫过,不过是你大侄儿叫的,惊人得相仿。先是造房子,你借给他一万。乐观地想是前债不清,开不出口了吧。三个月不到又要借,说是结婚。你怜惜大侄儿没父亲,让我问朋友借了,送到苏州去的。你大侄儿保证:不会再借了,再开口他就不是人。可只有一个月又说他的新媳妇要生孩子,只要六千啊,大侄儿在电话里哭兮兮地说,姑啊,你不帮我,只能生在马桶里了。可你没答应,我叫你应,你想想万里长征只剩下一步了,你不咬牙了。”
许灵说:“我没牙可咬了。对的,就是那样子,他开始骂我的。”
许灵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马逅说:“我刚才伸出两个指头让你借给他两万,你又小气,现在叹气哪来得及。”
“两万和不借一样的。我还不了解他们。我早知道听我小阿姨的话,前面的也一分不借。现在是不上不下。”许灵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说:“我活不好了,我做不像人了,我不做人了,我做狗。”马逅掰开许灵的手说:“我又没埋怨你啊!你只要高兴,怎么做我都支持的。”
许灵双肘一撑,一脚擎起被子说:“观世音,观自在大人。”
马逅把她的脚放好说:“你真是临时上轿穿耳朵。”许灵把鼓从额头滑到嘴唇说:“错,我这是临时抱佛的毫毛。”
马逅陪许灵躺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烧夜粥去了。许灵打开抽屉,找出一沓信来。
一封很厚,有十三页,是三哥寄来的。许灵不想复习三哥的想当年,她只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记忆。三哥在信中说:“讨债的人很不文明,踢他的门。他的盐钵头空了一星期了,也不敢下楼买。就是做爱,也无精可射,我成了名符其实的无精打采者。”这几句一直会在许灵的生活中跳出来。许灵说:“可惜了的,三哥真正是好文采,他应该去写文章,做个自由撰稿人,日脚也会蛮好过。我的眼前就全是波浪线,一条一条,那是三哥作文本上的。三哥的作文真是写得刮刮叫,波浪多得浪打浪。”
深圳那次是大侄儿打来的,他说小叔叔关在牢里,要五千保释金,不然捞不出来。许灵说:“说书啊,牢里。”大侄儿说:“这样的事我好编的?你不相信吗?我也不怕出丑,我也进去了,管教就在边上,让他和你说。”然后是个女人说:“你三哥他们传销,捉进去了,就这情况。”许灵说:“我又不上班的,老马的厂不死不活,每个月三百元,我上哪去——。”
离谱的一次,三哥在听了许灵的没钱后说:“你可以把你的房子抵押,我保证三个月就还你,就周转一下,你又没损失的。你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给你20%的利息。”
许灵把三封许明的信放在一起,看着信封上蛐蟮屎一样丑的字,许灵一点也不想打开信看,不看也知道里面装的是借条。许灵也是硬硬头皮提出的。许明的借条很快到时间了。两万。许灵有了借条,仿佛有了底气,她也当天打钱到许明的工行账户。滑稽的是这里还有一张借条许灵没打钱过去。许灵手拂过这些信,她抽出了那张借条,也是两万,我要是良心黑点,上法庭问你们要这钱去。这是许明寄的第四张借条。许明发现,有了借条许灵很爽气,他就没打招呼寄来了这张。
“这张狗比,亲眷借几个铜钿也好意思要借条的,生了眼乌珠没见过这样没良心的。让她死在外头,永世不要转来。”许灵捂住了耳朵。
她打开电脑,登录QQ。把头像换成一条吐着舌头的狗。许灵在日志里写遗嘱:亲爱的女儿,我亲爱的女儿。我的遗产如下:大侄儿借我一万,小侄儿三万三,你小舅舅五万。还有些零零碎碎,忽略不计了。狗比上。
许灵看到女儿在线说:“你妈快成无齿之徒了。”女儿发了个表情,又说:“我早就叫你去看,你不去。妈,我选好我的生日礼物了,链接给你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