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生灵

张大鹏

蝴蝶飞飞

飞飞的模样实在让大林不敢恭维，它太丑了。

飞飞两耳低垂，丝毫没有挺括的立体感，使整个脸型缺少力度，咋瞅咋像小绵羊；腿短，身子稍肥，跑动时虽然灵敏，却带有小肥猪的影子；尾巴也不长，快乐摇尾的场景不免有些滑稽。

飞飞的眼睛长得漂亮，大且有神；嘴巴也不错，两边有长长的须子，威武十足。

飞飞不是名门旺族之后，它是蝴蝶犬的串种，大林把它戏称为野种。野，就代表生命力。毕竟这个地区那些名犬的血统越来越近亲化，近亲繁殖的结果只能导致生命力下降。另外，大林选择飞飞，也是基于自己属于草根一族，那些名犬哪是他能玩得起的呢！选择飞飞，代表了大林的一种审美观——缺陷中蕴含的美更能打动人，那是一种宝贵的真实。生活经历无数次地告诉大林：十全十美往往是骗局，花言巧语背后往往是居心叵测式的做贼心虚，光芒四射的另一面总是无比阴暗。人如是，动物亦如是。

大林的妻子对飞飞的出现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小两口结婚没多久，感情一直不错，但妻子看到飞飞的第一眼就大惊失色，瞅瞅大林，再瞅瞅飞飞，眼里满是鄙夷之色。她说快把狗处理了。大林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于是，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当天晚上破天荒地没有做晚饭，只吃了几块蛋糕。大林煮好面条让她吃，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第二天、第三天她干脆连早饭也不给大林做了，只单单做了自己的那份。从此之后对大林采取了冷战的态度，意思是让大林跟狗过日子。大林非常奇怪，她为什么不喜欢狗呢？大林的心里堵得慌。

大林和妻子分居了，和飞飞睡一屋。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日光照耀时间又短，人的情绪难免受到影响。大林有时夜里醒来，无法入眠，就拧亮台灯枯坐一会儿。飞飞在笼子里就不肯安分了，闹，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发出一阵一阵的央求。大林打开笼子，放它出来，它摇着尾巴，乐得不行。大林躺下后，它两爪搭在床边，小眼睛咕噜乱转。大林叹息一声，将它弄到床上，关掉台灯再次躺下。飞飞伏在大林的身边，蹬胳膊上脸，用小舌头舔主人的脸。大林知道这是它的友好表示，就没拒绝它。飞飞毕竟只是一个只有三月狗龄的小幼犬啊，睡在大林的怀里时，总是拱大林的前胸，找它母亲的乳头，大林一个纯爷们哪有那东西啊，飞飞只能是失望。失望的飞飞却不伤心，对大林有一种亲切之感，就是这个男人在隆冬季节把它抱回家的呀。大林和飞飞四目相对时，飞飞的表情和眼神分明就是一个稚气且不乏倔强的小男孩儿。大林用手抚弄它，它不服，甩着脑袋找大林的手指，叼住之后就含在嘴里，用它细碎的小牙来啃。大林真担心这个小家伙什么时候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咬出血，那样他就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了。飞飞没真咬，它在玩呢，把主人的手当成了玩具。看着它张开的口型，大林想起了它的祖先——狼！飞飞的狼性在撕咬物件时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刚来家两天，大林的拖鞋就被它咬坏了。这个小混蛋用两只前爪紧紧压住拖鞋，张开嘴巴撕扯着，用力时小脑袋左右摇晃，看上去非常像一头小雄狮。

家里无形中划出一条三八线，以方厅为界，女主人在大屋，大林和小狗在小屋。飞飞对大林妻子比较惧怕。晚上女主人在大屋随着电脑音乐做健美操时，飞飞胆怯的目光瞅着大屋屋门那边，随着女主人的动作而焦虑不安，嗓子里一直发出低低的吼声，女主人动作幅度比较大时，飞飞就冲着她发出小孩一般稚气的怒吼——汪汪汪。女主人生气了，脸色沉沉地走过来，对飞飞说，你怎么冲我叫唤呢！飞飞急忙跑到大林腿边伏下身子。女主人哼了一声，骂：真是狗仗人势！

大林和飞飞同居了七天，搞得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白天大林忙于工作，中午急匆匆赶回家，给飞飞喂食。晚上下班，这小家伙不消停，大林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大林去厕所蹲点儿，它也屁颠屁颠地尾随其后。它在大小便方面也非常随便，实在叫大林有些头疼。妻对飞飞依然横眉冷对，对大林呢，也依然是冷若冰霜，大林有火发不出来，对飞飞终于产生了一丝厌倦，决定把它送给亲属。

周日早晨，大林把飞飞送走了。那天挺冷。大林怀里揣着飞飞，手里拎着它的小窝，去亲属家。外面的寒冷让飞飞一个劲往大林怀里紧缩。亲属家不远，很快就到了。进屋后，大林把飞飞从怀里抱出来，放到亲属家的沙发上。亲属家有四条母狗。有两条身长超出飞飞一倍的母狗，一左一右，把飞飞逼住，飞飞吓得不敢动弹。那两条母狗，一条叫公主，是泰迪狗，另一条叫球球，是比熊狗。它们对待飞飞的方式带有一丝暴力的意味儿。大林没敢多呆，急忙抽身离开了。

回家之后，大林先洗了一个澡，试图洗去一身的狗气，然后又把内衣内裤全洗了。感觉全身轻松下来。大林想睡一觉，却无法入眠。正迷糊间，忽觉心口一阵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难受极了。是飞飞怪罪我吗？还是保护它的神灵在惩罚我呢？我这种行为等于是犯罪啊。我把飞飞遗弃了，大林产生一种自责。尤为可耻的是，在遗弃飞飞的前一夜，为了讨好妻，大林和飞飞来到妻的房间，大林坐在地板上，抓住飞飞的两条前腿，让飞飞用两条后腿在地板上站立，他甩着飞飞的两条前腿，使它做出舞蹈的动作，他嘴里同时唱出一串现编的歌词，似乎是飞飞在边舞边唱：

我是一条小破狗

明天我就走了

我的未来啥情况

你们谁都不知道

飞飞配合大林的歌唱，懵懂地做着那些动作。它不知道它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多么虚伪和无聊。

年底，单位照例是要进行一次全员大聚餐。席间，大林就和同事聊起了狗。同事家有条狗跟飞飞一样，也是串串。她和老公给小狗起了一个中外合璧的名字，叫来福·查尔斯。说起她的小狗，她眉飞色舞。知道大林把小狗送走了，她脸上布满不解。

晚宴结束，大林酒意正浓，鬼使神差地就去了亲属家。一进屋，发现他们把飞飞关在笼子里，放到厨房的门边。大林打开笼子，飞飞飞奔而出，它在笼里显然是尿过了，又踩了尿液，两条后腿的毛很湿。它串到厅内，和另外几只大狗闹在一起。那个叫球球的比熊狗和飞飞闹得最欢，它俩的戏闹简直像在打架。飞飞闹不过比熊，一次次被比熊四脚朝天地按在地板上，但飞飞野性十足，躲过比熊的攻击后，再次冲上前灵巧地投入战斗。处于劣势后就跑到大林的身边进行躲避。endprint

隔了一天，大林成功地劝说了妻，两人去亲属家把飞飞抱了回来。妻说，以后养可以，但必须约法三章，大林立刻表示同意，并在一秒钟内替她草拟了第一条——女主人发布指令，准保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同时无条件去执行。妻说，这远远不够，等我想好之后全文发布，同时两人进行签字画押。

大林和飞飞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他经常抓起飞飞的两只前爪，把它拎起来，让它的两只后爪着地，引领它跳小步舞曲。有时兴起，把它举到空中，做出飞翔的动作，飞飞非常紧张，小尾巴直抖。大林还抓起它的两只后爪，让它的头冲下悬在空中，这时它比较紧张。最有意思的是大林抓起它的爪子，让它四脚朝天仰卧在地板上，大林一边按住它，一边胳肢它的下巴嗑，它不乐，扭着身体张嘴咬大林的手，大林当然不能让它咬着。也有这种时刻，大林把飞飞扛在肩膀上走来走去的，像江湖上耍猴的艺人；偶尔还把它放到高高的桌子上，让它身无退路时表现出无比地焦急。

飞飞对大林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它终于对主人不再隐忍下去了，冲大林发出汪汪的吼声，那情形非常像一个小男孩儿冲大人喊——你混蛋！飞飞是在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怒吼。

大林参加一个酒会，回家时给飞飞带了几根排骨和吃剩的鱼。还是没有养狗的经验，飞飞才三个多月，不应该吃这种东西。俗话说，狗肚子挂不了三两灰油。那天夜里飞飞连拉带吐，把大林折腾得也没睡好。天亮时，这家伙不吃不喝，小肚子咕噜直响，全身不时紧张地抽抽着，哇地一声继续呕吐，它的呕吐物里还有细细的黑线式的蛔虫。大林急忙打电话问有养狗经验的同事，同事说，这种情况可能是小狗翻肠子了，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问，怎么办呢？同事说，就看小狗能不能挺过去了。又说她家小狗当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挺了一周才过来了。

飞飞在笼子里四仰八叉地躺着。大林把它从笼子里抱出来，两腿摆成大字型坐在床上，飞飞四爪朝天躺在大林的两腿之间，眼神无光，瞅主人时依然冷静。大林说，你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小男孩，一定能挺过去。大林摆弄它的俩爪子，见每只胖乎乎的小爪子上都有或大或小的淤血黑块，想必这是寄养在亲属家时被那几条母狗戏弄它时咬的。大林找出指甲刀，把它四个爪子的指甲给剪了。要在平时，它不会让人这么做，但现在它表现得非常乖。大林怎么摆弄它，它都不反抗。它是真难受，或者是真疲惫，它的黑眼仁慢慢沉到眼皮底下，露出了令人恐怖的白眼仁。飞飞的生命力还是比较顽强的，到了晚上它又活蹦乱跳了。

妻容忍了不到一个月，坚决不干了，提出的理由是自己怀孕了，她把体检证明递给大林，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飞飞离开前夕，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嘴里总是发出小孩子般央求的声音，与大林寸步不离，大林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大林非常难过，脑子仿佛炸了一般，两边的太阳穴像刀扎一般疼。

妻安慰大林说：“以后等咱们孩子大了之后，你可以养条小狗，那时我绝不反对的。”

刁小蛮

刁小蛮像是个幼儿作家，天天在家坐着、趴着或四处溜达，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坐等现成的饲养，衣来没有，饭来张口，过着不劳而获的小地主、小资产阶级的奢靡生活。

刁小蛮饿了就叫唤，急了就咬人脚后跟，人不躲闪，就有受伤的危险。因为刁小蛮牙齿已经初长成，晶莹光滑，细碎如玉，上下两排牙齿中还各有两颗尖尖的獠牙，那四颗獠牙弯曲锋利并带钩，咬进人的肉里很快就出血，还疼。

刁小蛮平时非常不讲究卫生，腿一侧歪就随地撒尿，主人得跟它屁股后紧着收拾。偶食牛奶之后，由于肠胃不佳，个把小时就有反应，但见它呈现小疯狗的症状，鼻子四处嗅着，小身板拧歪着，小爪子巡回往返找地方，嘴里“吱哇”有声，啥原因？当然是让屎憋的，它好容易觅得某个犄角旮旯，便迅速下蹲后肢，就听“扑”地一声，一泡稀屎已经拉在那里，那形状仿佛一朵盛开的花朵，但绝无花朵的香气袅袅，而是缕缕臭味儿扑鼻。

刁小蛮高兴时喜欢撒个娇啥的，能发出幼童的呢喃声，吭叽之声不绝于耳，让主人听了忍不住想踹它一脚，掐它一把。刁小蛮吃饱喝足了，就爱死睡，还打呼噜，偶尔叨咕出含混的梦话，语义不祥。

刁小蛮很馋，爱啃骨头，啃起来没完没了，不舍昼夜。

主人为了能让刁小蛮的耳朵立起来，一天给它补两粒钙片，可数十日过去，刁小蛮的两耳也没有竖起来的迹象。

刁小蛮有时很文静，有时很粗野。

刁小蛮文静时，稳稳地卧在主人的怀里，眼睛半睁半闭，伏着身子不吱声，想心事。

刁小蛮粗野时，四肢腾跃，上窜下跳，跑这屋，奔那室，嘴里“哈哈”有声，很兴奋的样子，俨然是头小雄狮。

刁小蛮爱撕咬东西，站着咬，坐着咬，趴着咬，有时甚至肚皮朝天伸长脖子咬，墙角砖、门坎、电脑线都是刁小蛮撕咬的目标。刁小蛮咬电脑线时，主人恶狠狠地骂他——咬，就知道咬，他妈的，电死你。有天刁小蛮咬主人的手机线，把放在桌上正充电的手机生生拽掉地了，连接线的插头也摔断了，气得主人打了刁小蛮一个小嘴巴子，厉声让它滚回山洞去。它一撂蹶子，“嗷”地一声，不快地钻回窝中。

刁小蛮虽然准备连丑带刁并一蛮到底了，但它似乎也有着自己的中国梦。主人在梦里听见刁小蛮说它长大之后的理想是当一个导弹设计师，专门研制飞毛狗导弹。刁小蛮自己吹牛皮说，这种飞毛狗导弹的射程非常远，有黑外线定位跟踪系统，能精准地发射到美国任意一个州。刁小蛮这样介绍自己的经历：它出身雇农，从小就把剥削根子全拔掉了，它大哥叫刁德一，三哥叫刁小三，都是抗日英雄。这两位兄长先跟着抗日救国军胡传魁司令虚与委蛇于日本人，后脱离了这个类似于青红帮性质的反动组织，加入了郭建光排长的抗日队伍。在和日本鬼子的斗争中屡立战功，毙寇无数，成为江南一带的传奇人物。刁小蛮信誓旦旦地表示，两位哥哥在和日寇的战斗中扬名，它也不甘于两位哥哥名声之下，所以准备以后玩高科技，专门跟小日本的后台老板美国佬过不去。刁小蛮直抒胸臆之后，瞪大一双狗眼，有力地盯着远方，说，就这么决定了，爱谁谁！爱咋咋地！它随后又背诵了一遍冯小刚导演的电影《私人定制》中的台词：步一差，只眼现，和脸露！刁小蛮以后不想现眼，只想露脸，露它的小狗脸。endprint

乐 乐

小美跟爸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县城老家过春节。奶奶今年六十六了，爸说要按老家那边的习俗，正月初六给老人办个生日宴，庆祝一下。小美于是结识了乐乐——奶奶养的一条宠物狗。

乐乐身形修长，通体遍布乳白色长毛，很顺溜；耳朵半垂半张；两只眼睛像硕大的紫色葡萄，闪动着盈盈的亮光；眼圈儿下边的白色毛发中有两块黑斑，像盛开的黑牡丹花瓣。

奶奶说，人长一岁，狗活七年，乐乐十四岁了，和小美差不多一般大呢。

小美去卫生间，乐乐守在门口；小美出来，乐乐跳起了舞蹈。乐乐前脚离地，小美后脚在地板上不住地倒腾，全身“嗖嗖”地转圈儿，口中还发出呜拉哇拉的声音，兴奋的模样让小美忍俊不禁。奶奶告诉小美，这是乐乐的保留节目，谁从卫生间出来，它都表演一番，回回如此，雷打不动。

乐乐把舞蹈跳完，摇着尾巴跑到别处玩耍去了。“乐乐，乐乐。”小美叫着乐乐的名字跟过去，靠近了，朝它伸出手去表示友好。乐乐不理小美。小美到它身边蹲下，想用手抚摸它一下。乐乐怒了，张开布满细碎牙齿的嘴巴，冲小美“汪汪”吼着。乐乐不喜欢生人摸它的脑袋。

奶奶在一旁插话，“乐乐乖，让姐姐摸一下嘛。”乐乐这才“哼”一声，容忍了小美的抚摸，嘴里咕噜出一串不满来。相处了一会儿，乐乐似乎对小美产生了兴趣，小美再喊它的名字时，它就用嘴巴在小美的裤腿上嗅来嗅去，似乎是在把小美的声音和气息储存到它的记忆之中。

小美爸爸给酒店打电话，预订生日酒席。奶奶说，儿呀，咱家没那么多说道，初六那天在家随便吃点就行啦。小美知道爸爸绝不可能随便的。爷爷过世后，爸爸一直想把奶奶接到城里去的，奶奶不同意，说城里闹得慌，过马路都战战兢兢的，还是老家住着舒心。

奶奶虽然执拗，在寿宴一事上却没执拗过儿子。生日宴那天，奶奶要抱着乐乐去酒店，也被儿子拦下了。

来酒店为奶奶祝寿的亲属众多，场面喜庆，气氛热烈，处于众星捧月中的奶奶看上去也很喜悦，只是老人的表情有时会瞬间走神那么一两秒钟，她放心不下独自呆在家里的乐乐。酒宴结束，送走各路亲属，奶奶就嘟囔着赶紧回家，乐乐怕是饿坏了。她让服务员把吃剩的烧鸡打包，她嫌人家服务员动作慢，亲手把半只烧鸡装进方便袋，拎起来就往家走。

回家打开房门，奶奶就朝屋里柔声喊着乐乐的名字。没有动静。奶奶进屋四处找，也没有乐乐的影子。奶奶发现阳台窗户大敞，一下子就急了，忙不迭地到楼外去找。小美和爸爸也慌忙跟了出来。三人在楼房四周细心搜寻，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乐乐，可还是一无所获。奶奶一时间六神无主。小美爸爸苦苦劝说道，妈，您别着急，乐乐可能出去玩了，一会儿就能回来。不会的，不可能了，乐乐从来没离开过屋呢。奶奶身子发软，慢慢萎坐到地上。小美爸爸见状，只得赶紧搀着奶奶回屋。

一团不祥的阴影攫住了小美。大正月的就丢东西，多不吉利呀！小美急了，她离开奶奶家住的小区，到别处找。小美步入一条小巷，右边有一幢高楼，左边竖着一道两米多高的石墙，石墙上面的山坡上盖着几栋红砖房。小美沿着小巷朝东走，快到尽头时，听见身后山坡那边传来一阵狗叫声，那不是大狗的叫声，分明是一条宠物狗的声音。小美回头一看，见山坡小路有一对男女正朝西边走去，他们在高处，小美只看到他们的上半身，他们带着小狗吗？小狗会不会是乐乐？小美马上折回身子往回走，到小巷西边时，那对男女也从缓坡往下走来，刚好即将踏入小巷。小美失望了，他们身边哪有什么小狗的影子呀！那么小美刚才听到的小狗叫声是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小美焦急地冲四周喊——乐乐！乐乐！

突然，小美发现小巷东面五、六米之处有团白色小狗的影子忽地一闪，那小狗神情紧张地朝小美张望一眼就钻进了一辆停着的私家轿车的车底。那不是乐乐么，小美紧走几步过去，不住地喊着乐乐的名字。乐乐从车底露出它的小脸，朝她汪了一声。小美一边叫着乐乐的名字，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爸爸打电话，让他快过来，小美担心乐乐再次跑掉消失。

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也许是小美昨晚储存在乐乐记忆中的声音和气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乐乐没有跑开，朝小美走了过来。小美见状就把手机装进衣兜，蹲下身子，两手朝乐乐伸过去，轻声说着，乐乐，快过来。乐乐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从车底乖乖钻了出来，摇着尾巴走到小美面前，小美顺势把它抱入怀中。小美冲乐乐说，回家喽！

全家人看到小美和乐乐，先是一怔，随之脸上露出松了一口大气的表情。奶奶抹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显然刚才奶奶是在哭呢。

小美骄傲地冲奶奶说，我和乐乐多有缘啊。她又拍拍乐乐说，对吧，乐乐？乐乐没做声，从小美怀中“嗖”地跳了出去，窜着小碎步，摇着尾巴，跑向奶奶。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小美给乐乐挠痒痒。乐乐竟然舒服地仰面朝天，把整个肚皮都裸露出来，任小美给它挠着。小美一边挠，一边用手轻轻拍着乐乐的脑门，乐乐身体蜷伏着，四肢舒服地伸展着，眼睛慢慢闭上了，乐乐睡着了。

小美跟奶奶开玩笑：“这次回去，我把乐乐带走。”

奶奶笑着点头说行啊，随后又委婉地拒绝说：“火车上可不让带这东西！”

安贝小三

有个中年男人喜欢小狗，就把一条脏兮兮的小狗抱回了家。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时常都会看到这种类型的中年男人。如果是早晨，他们一般都是神情专注、行色匆匆地去上班；黄昏时分，他们总算离开单位了，忙了一天了，表情就松驰下来，回家的步履带有一丝疲惫和慵懒。这类中年男人的外观永远缺少朝气与光鲜，瞅上去一点儿都不起眼，个头儿吧，不高不低，身形呢，不胖不瘦，长相方面谈不上有多丑，跟英俊也有不小的距离；他们的职业一般不太好研判，或许是老师，或许是企业职员，还或许是政府部门那些终日伏案的文职人员；他们的脸色普遍发黄发暗，透着某种沧桑，证据确凿地表明他们与显赫呀高贵呀毫无关联。我们说的这个男人就是这种类型，平凡而普通，扔在人群里，很快就被芸芸众生湮没得无影无踪。endprint

这男人当然也年轻过，毛头小伙子时期，他还是有一些想法和追求的。他那时喜欢摄影艺术，没搞出什么大名堂来。喜欢摄影艺术时，狗的世界对他来说还是一块十分陌生的区域。他那时不喜欢狗，更反感养狗的人。他觉得，人如果和狗扯在一起，百分之百没品位，百分之百属于低级趣味。但是……突然就有那么一天，真就有那么一天，他一下子对狗产生了兴趣。对这男人来说，“那一天”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它好似一枚钢针，有力地楔入他的内心，使得他看世界的目光与以往全然不同。之前，他可是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有品位的人；之后呢，他竟然滑入自己曾经不齿的低级趣味一族了。

这男人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抵达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的。这里需要稍微啰嗦两句才能说明白。从生命长度来衡量，他刚好位于不尴不尬的后中年阶段，这时的他，身体血液涌动的速度渐趋平缓了，对事物发生兴趣的程度逐渐降低了，外界的刺激很少对他发生作用了。用形象来比喻，这男人的感情世界好比一个正在慢慢漏气的气球，越来越小，呈慢慢萎缩的状态。从生命经历来说呢，积极的东西也不多，男人在几十年的历练中，把好多人和事物都看透了，看穿了，觉得人和人之间，无非就是相互的利益关系，无非就是利用和被利用关系，无非就是妒嫉和被妒嫉的关系，世俗所呈现的波诡云谲景象让这男人心灰意冷。在这男人身上，生命长度与生命经历交叉组合成十字坐标，交叉位置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卖狗的主人是一对七十挂零的老夫妇，面相非常善良。中年男人乍一瞅小花狗也挺顺眼的，就掏钱买下了。他还是太匆忙了一些，回家之后，发现自己看走了眼。这条小狗的身形无可挑剔，尾巴也长，但是它的模样实在是不招人待见。它两耳低垂，小脸长长，下巴尖尖，整个面部呈现一种让人无法放心的灰黑色；眼神呢，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有一点点阴郁，还带着某种与它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世故。它坐在那儿侧脸瞅人时，让人想起外国电影里口蜜腹剑的德军小上校之辈；而正脸直直地盯着你时，又让人冷不丁会想起好多年前中国政坛那个风云一时的副统帅来。中年男人带着一种游戏的心理给它起名安贝小三，他开始想起什么奥马呀，普京京呀，彪哥呀，都觉得不合适，还是安贝小三比较靠谱。

朋友知道小狗的名字后，笑说，起得好，以后小日本再嚣张，你就削它。

安贝小三入住的第一天，中年男人就失去了长期养它的兴致。他怀着一种半推半就的矛盾心理和安贝小三处了一周时间。

那对老夫妇说安贝小三刚一个多月大。看来安贝小三在他们家吃的一定很好。中年男人最初给它做包米面糊糊，它一点兴趣都没有，嗅了一下就跑开了；再做很软的大米粥，也如此。他就一天一包牛奶、鸡蛋地供着它。安贝小三很享用这些牛奶和鸡蛋，堂而皇之地过起了贵族一般的生活。

处了几天，中年男人渐渐发现安贝小三身上的优点了。

安贝小三的胆识超出中年男人的意料。他拿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小熊逗小狗，小狗根本不把玩具小熊当回事，冷冷地避开了，瞧那神情，好像在嘲笑中年男人的手段不够高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似的。他倒拎安贝小三两条后腿玩耍时，小狗不停地无声挣扎着，反抗着，没有丝毫胆怯的意思。

安贝小三不时展现出它聪明卓越的一面。它喜欢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它左嗅一下，右看一下，有时哆嗦着微蹲四腿，洒两滴尿液，完事之后甩着尾巴跑开了。安贝小三在室内多处留下它的尿液，以此来表明它对这些区域拥有主权。安贝小三大便之处一般选在墙角旮旯、暖气片下或床头与立柜之间，选择这些隐秘所在，说明它带有一丝微妙的羞怯与自尊心理。

安贝小三的想法总是与中年男人靠近。晚上，中年男人躺在床上翻看闲书，它两只前爪搭着床单，后腿立在地板上，身子不断朝男人的头部靠近，它想上床跟他呆在一块儿。中年男人没理睬它。它的一举一动却让中年男人感到好奇，他放下书观察它的作为。安贝小三的身体条件致使它无法跳到床上来。怎么办呢？它真是聪明啊。这小家伙发现床头那儿挨着一张小书桌，它跳到小书桌的横撑上以此来增加爬行高度，同时前爪用力扒着床单，努力了几番，终于成功抵达目标。多么执着！多么冷静！中年男人对安贝小三刮目相看的同时，不禁想为它击掌叫好了。

安贝小三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温暖的休憩之地。白天中年男人去上班，它就以那样的方式爬到床头，脑袋伏在四肢间，身体缩成一团，美美地睡上一觉。它睡觉的位置刚好就在中年男人的枕边。

安贝小三总睡在床上终究不是办法。中年男人在书架和床之间的狭小区域为它做了一个小窝，有一个出口，窝里墙壁和棚用硬纸壳围成，上面覆盖着杂志和书籍。为了避光，中年男人干脆把余出的床单搭在出口，使安贝小三的狗窝成为一个山洞，洞内铺着他穿旧的内衣。小倍小三时常安静地卧在里面，中年男人有时趴在床边好奇地掀开它的洞帘，看到安贝小三正蹲坐在洞内陷入一种思考状态，它的神情有点儿像个哲学家。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中年男人和安贝小三竟然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了。如，晚上休息时，中年男人要关灯了，就对它说，赶快进洞吧，要睡觉了。它摇着尾巴，乖乖地钻进它的小窝。中年男人心烦时，无意和它玩耍，就冲它挥挥手，说，快滚回你的山洞去。它就蔫蔫地回洞去了。

中年男人想把小狗处理掉。那天早晨，他照例给安贝小三买了蒙牛钙奶，安贝小三把小肚子吃得溜圆。中年男人之所以狠心把它送走，还是觉得它和自己没有眼缘，不是一类的动物。或者实在一点儿说，它不是中年男人心仪的那种小狗。尽管安贝小三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打动了中年男人的部分感情，但还不足以让他彻底动心把它留下。安贝小三大概知道自己被遗弃的命运了。它在大小便方面不再那么注意了，更加随便了，就在中年男人的女人衣柜前拉了一泡屎。女人整理衣物时恰恰又忽视了那泡屎，于是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不仅衣物和柜子弄得狗屎斑斑，就连她的拖鞋也全是那种黄乎乎的东西。女人冲着安贝小三和中年男人一顿怒吼。中年男人哈哈大笑。安贝小三吓得跑回小屋，钻进洞里大气不敢出。

时间到了，中年男人穿上外衣，把安贝小三从洞里唤出来。小狗不听，中年男人使出强硬手段拎它出来，扔到床上，它把一泡尿呲到床单上。中年男人狠狠心，把它装到黑皮包里。它挣扎着，抗击着，他按着小狗的脑袋，更加狠心地拉紧黑皮包的拉锁。安贝小三完全呆在黑暗中了。中年男人拎着黑皮包来到室外，取出自行车，把黑皮包挂在车把上，然后上车奔向集市。一路上，安贝小三发出一阵一阵痛苦的呻吟，惹得路人对中年男人侧目不已。中年男人把自行车停在距集市不远的一个小广场那儿，他拎着黑皮包找到一个台阶处坐下。他打开黑皮包，一阵小风吹过，安贝小三打着哆嗦从包里钻出来，它踩着黑皮包，把一泡更长的尿液撒在包上。中年男人气得一把把它揪到一边，拾起黑皮包，抖掉残存的尿液，竖着放到有阳光的地方晾晒着。中年男人点着一根烟。安贝小三忠心耿耿地守在他身旁。中年男人瞅它一眼，发现安贝小三好像一直在哭，它两个眼角下面的绒毛湿漉漉的。

后来，中年男人站起身，让安贝小三回到黑皮包里，赶到集市把它处理掉了。

某个瞬间，中年男人脑海里回响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中某段著名的台词，那是一位伟人铿锵有力的独白——《别了，司徒雷登》：“美国的白皮书，选择在司徒雷登业已离开南京、快到华盛顿、但是尚未到达的日子——八月五日发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美国侵略政策彻底失败的象征。”

中年男人心中涌起的却另有一番风云——《别了，安贝小三》：“虚伪的中年人，选择在安贝小三业已懂事、顽皮可爱、但是尚未明理的日子——四月五日遗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草根一族苦苦生存、人生彻底失败的活标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