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
在整个洋河,桂琴算是很有姿色的一个女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我母亲带着我去看姜老太太的葬礼,吹拉弹唱的民间大鼓书从洋河岸边一座搭着白色帷幔的草房里传出来。接着便是一声浑厚的男高音的呜呜大哭,悲伤凄惨,前来观看的洋河人都被孝子感动地落下眼泪。毒太阳晒着大地,听见哭声让我有种虚脱的感觉。我讨厌这种哭声,正当我在失望的时候,紧跟着一声声音色清脆嘹亮、婉转悠扬、十分动人的女花腔,像歌星一般的歌喉破空而击。我踮起脚从人群里挣扎出来,看见一个长脸盘、长腰身、年轻貌美的女人穿着一件洁白的的确良上衣,一手舞着一块白色的蚕丝手绢,一手牵着一个浑身上下白晶晶透亮的五六岁男孩。她扭动着身子,十分伤心地哭诉着,只是她抬起一只手,用袖子和白色的蚕丝手绢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洋河上的老娘们儿开始哈哈大笑窃窃私语起来。“她这哪里是来哭娘的,你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简直就是唱歌来了。”老娘们儿叽叽喳喳的,一阵阵莫名其妙的笑声扰乱了我对那女子悦耳动听的歌声的欣赏。我之所以伸着脖子探着脑袋望着粗制滥造的棺材,只是想满足一下我对一位躺在里面的死者尊容的好奇心。女人边哭边抱起那个浑身上下白晶晶透亮的男孩,似乎逼迫男孩去吻别死去祖母的脸。姜老太太的子孙后代围棺材一圈,还都装出一副忧伤的表情,仿佛真的是在怀念他们死去的长者。看光景的人倒是都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靠近,害怕招惹死人的魂魄上身附体。我看见桂琴在她婆婆姜老太太的葬礼上,她的哭声轰动了整个洋河,只是大家对她的哭声充满了讽刺,可这却让我听后三天仍有余音绕梁之感。那时我五岁。
母亲说桂琴婆婆姜老太太八十五岁,活到不想活了就跳井自杀了。如果不是在葬礼上看见哭泣的桂琴,我可能不会知道桂琴是姜老太太的儿媳妇。洋河上的婆婆媳妇都住在一起,基本上都知道谁是谁家的,而桂琴跟婆婆姜老太太离得比较远,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能跑到洋河很远的西南角借了三间土房子住。漂亮的桂琴嫁给了姜老太太一个疤眼儿子,这在洋河上也算爆出了很大的冷门。都说当年的媒婆嘴皮子很厉害,愣是把这门婚事凑合到一起。
葬礼上的人很多,老娘们儿都在议论姜老太太的这群儿女是如何地不孝敬,逼迫她老人家在八十五岁高龄的时候寻了这么一条凄惨的短路。这跟我母亲所说的姜老太太是自己活够了完全不是一个说法。我当时五岁,也可能是六岁,不懂得那么多家庭里的婆媳关系纠纷,只是在一边听着罢了。
看完葬礼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我二奶奶,她满含着泪水,拉着我母亲的手。我二奶奶流着泪说:“侄子媳妇,等着我养的那群鳖羔子也这样待我,我也走姜老太太的下场。”
“二娘娘,你可别寻思这短见。”我母亲说,“这不是让子女在社会上抬不起头做人吗?”
我二奶奶问我,姜老太太的葬礼上谁哭得最厉害,我说是手牵着白晶晶透亮男孩的女人。二奶奶说十个婆婆有九个是死在儿媳妇手里。她可真会唱戏,应该去茂腔剧团做演员。
我和母亲回家去,路上我内心很困惑。我问母亲那个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为何跟我长得不一样。母亲说那个男孩叫黎明,从娘胎里出生就是一身白晶晶,是福里带来的。桂琴刚生下黎明的时候,一看孩子浑身白晶晶的像只小羊羔吓破了胆,黎明爸一手抓起孩子,想一把摔死拉倒。还是姜老太太迈着三寸金莲冲过去把孩子抢夺过来,哭着说,好不好这是一条性命啊。你们不养我养着他。孩子在姜老太太的怀里,祖孙俩吱哩哇啦地大哭着,桂琴也跟着哭成一片。桂琴骂她男人是窝囊废,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心疼我还疼呢。
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留下来,像个野种一样偷着藏着养,洋河上的孩童谁都没见过黎明到洋河大街上来玩耍。不是姜老太太的葬礼,这个浑身上下发光的男孩会一直神秘地藏在洋河上。
我问母亲,桂琴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而且哭得最动听,别人都不哭。母亲没有说什么,但是有点怀疑我的奇怪问题,便说一定是桂琴心里有愧。
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黎明在他奶奶的葬礼上第一次出现之后,洋河上的孩童都争先恐后地去黎明家找黎明看个究竟。我母亲说,黎明是白化病,医学上治不了。但是不影响吃喝拉撒睡,也就不算是病。穿着衣服看不见身上,只是五官上看着孩子白擦擦的,令人心里很难受。黎明和你一样都是咱洋河上的好孩子,长大了盖新房娶媳妇。母亲跟我说。
洋河上不缺怪物,但是很多人还是把黎明当做怪物,当做猴子,当做猩猩,当做狐狸,当做洋人种。黎明奶奶姜老太太从来不言语,爷爷奶奶积德行善儿孙有福,她觉得这是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才让黎明变成了一个浑身白晶晶透亮般的孩子。如果不是在姜老太太的葬礼上,我永远不会知道桂琴就是她的儿媳妇,也就不会见到神奇的黎明。因为黎明的母亲和黎明的奶奶已经很多年不来往了。桂琴和婆婆打嘴架不说话,互不来往,连带着黎明也不准迈进奶奶家半步。
当乡亲们把黎明的奶奶从院后那口八米深的水井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经整整泡了四天四夜,而无人察觉。还是邻居老太太串门子找姜老太太玩耍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人影,才在井里发现了她老人家。
桂琴是姜老太太的二儿媳妇,儿子在洋河小镇上看水闸,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月的工资都被桂琴掏了个干干净净,手里没有钱的疤眼儿子也不好意思抬着头到老娘面前做穷酸大丈夫。姜老太太又不能到儿子家里去要饭吃,总是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桂琴把黎明的病全部归结到老人身上去,说祖上干了什么缺德的事才让她生了这么个有缺陷的孩子。姜老太太刚开始硬着头皮去看孙子,就算被儿媳妇唾沫星子骂也愿意,毕竟是自己儿的种,是姜家传宗接代的根苗。后来的桂琴像是生孩子患了植物神经紊乱,把姜老太太一把一个推,一推一个趔趄,推出门外算完。姜老太太哭天抹泪地迈着三寸金莲赚了个不知好歹的下场,灰溜溜地伤心着走了。
母亲说,她经常在洋河大街上遇到哭泣的姜老太太,站住脚安慰她两句。姜老太太是性情温和的人,嘴里从来不说子女一个不好,都是儿媳妇好儿媳妇好。母亲说这样的婆婆,打着灯笼都难找。而说起我奶奶的性子,惹急了都能爬树跳墙,揭瓦掀房。endprint
我去姥姥家时经常路过姜老太太的门口,也知道那口吃水井,众多人在那里担着担子挑水。姜老太太和一些老邻居不管刮风下雨都在自家的门楼底下聊家常。
我想说的是一九八三年我和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黎明成了同学。母亲说我是黎明的小叔,他就是我的大侄子,上学的时候就该好好地照顾着黎明,别让人欺负他。每次去学校的路上,我都要拐个弯去黎明家叫着他一起走。黎明经常不吃粗饭,他的母亲桂琴也很少下厨房。黎明吃的是饼干油条,有些时候让我羡慕地流口水。我对母亲说我也要吃饼干,母亲说饼干掺杂了很多添加剂做的不卫生,我又对母亲说我要吃油条,母亲说油条里面含有明矾,对身体不好,吃多了拉不出屎来。母亲的话,不知该不该信,我又不会趴在黎明的屁股跟前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拉出屎来。之后我再没过分地要求过母亲。
我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讲究吃五谷杂粮。我吃的是小米粥和地瓜。而黎明的母亲是做什么的?她从来没有在毒辣的太阳下锄过地,从来没有在热浪滚滚的麦田里汗流浃背地割过麦子。我所见到的桂琴就是洋河上独一无二的窈窕淑女,大热天她穿着连衣裙,戴着红墨镜,肩上挎着一个小黑皮包,从洋河南走到洋河北,身上像落着一群花蝴蝶般招来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因为我母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在我印象里她没穿过裙子,却养着二十头小猪仔种着十亩地。这是我们在洋河上能有房子住和有钱买电视机给孩子看《猫和老鼠》的原因。不像桂琴扭动着腰肢,迈着猫步在洋河大街上像模特服装秀一样。
洋河人都说桂琴长了一副好身材,苗条,像我们洋河上的红高粱细条大高个。桂琴那时的头发就是高粱穗似的大波浪卷,时髦的她在洋河上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与其媲美。
母亲说桂琴还是她们娘家人,论起辈分来我母亲还要称呼桂琴大姑妈。而母亲嫁给我爸,桂琴母亲嫁给黎明爸。我爸的辈分比黎明爸的辈分长一辈。女人出嫁后入乡随俗跟随着男人论,我母亲自然成了桂琴的大婶子。
我也觉得桂琴大嫂子很漂亮,有些时候为了多看她一眼就常找理由去她家找黎明。黎明长得不像她妈,因为天生的白化病眼睛眉毛都是白白的,像脸上下了一层霜。在我的童年生命里,我视他为神童。尽管有些多嘴多舌的老太太说黎明长相像小老头邪乎不说,两个前门牙一个长一个短,不是怪物投胎难道会是什么。黎明偶尔会有清鼻涕顺着嘴巴子流到牙齿上,别人父母经常劝自家孩子远离黎明,更不会有孩子主动找黎明玩耍。黎明一直在自己忧伤的内心世界里孤单寂寞地成长。
一九八三年我七岁,暑期后上了一年级。我和黎明同桌,上学放学都是一道,形影不离。黎明成了我同学中的好伙伴。黎明在班上不爱讲话,上课下课都一样,总是一个人像钉子把屁股结结实实地钉在板凳上拔不出来。同学们都围着他看,看他的奇特。顶着一个鸡窝头的霍芳老师奓煞着乱糟糟的头发说你们这些小杂种都要给我好好的对待黎明同学,要做到五讲四美三热爱。但还是有个别调皮捣蛋的孩子取笑黎明的短处,嗵嗵鼻子王明德说黎明一头白发像个洋人不倒翁。黎明同学趴在桌子上哇哇嚎哭,我一拳把王明德的鼻子打歪了。王明德和我厮打在一起,然后被我骑着狠揍了一顿。王明德找到霍芳老师打报告,说我骂老师是乱蓬蓬的鸡窝头。霍芳老师怒气冲冲地指着王明德劈头盖脸地说,你真该打,怎么不一耳刮子扇死你这个兔崽子,你真是个多嘴骡子不值个驴钱,你还以为你是耶稣呢,什么都知道。我没空搭理你个熊孩子,让你们赘得我连家里农活都干不了,我得去旗山沟栽地瓜种花生了。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地上自习,把今天我教的十个生字,每个写二百遍。明天上课我点名上讲台默写,谁要是写不出来,我就把你们的狗爪子敲断,二话不说都给我滚出门外去站一上午,只要你们觉得模样好看,不怕丢人现眼。霍芳老师说都记住了吗,全班同学几乎一字不落,齐声高喊记住了。霍芳老师嘟嘟囔囔着摔门离去。我看着她乱蓬蓬的头上蒙着红围巾,肥胖的身躯朝洋河走去,跨上洋河桥直奔旗山沟。
洋河上起风了,河两岸的垂杨柳树冠哗哗地摇曳着。望着沿河美丽的风光,像涂上了染料。远处的田野里,秋庄稼茂密地生长着,偶尔有高粱玉米拔节的声音,阳光暖洋洋地照射在洋河大地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富足、舒服。
王明德在座位上委屈地哭鼻子,擦泪。一直到洋河房屋上炊烟缭绕。我看了一眼黎明,他笑了。王明德吃了我的哑巴亏又在霍芳老师面前吃了闭门羹。霍芳老师还是不依不饶,又罚我放学后去洋河提水打扫教室,我提了足足二十桶水把教室灌溉得像汪洋大海。
回家路上,王明德又贱逼喽嗖地跑到黎明跟前叫小洋人不倒翁,小洋人不倒翁。你看看小洋人不倒翁的头发都白了,你妈不是开理发店的吗,让你妈给你染成一个黑色的头发,我就不叫你小洋人不倒翁了。我把书包递给了黎明,撒欢般的追赶王明德,王明德被我追赶得实在没路可逃,掉进了洋河上的粪池里,浑身屎尿,又骚又臭,都流进了嘴里。这个粪池是洋河上的公共粪池,掺杂了洋河全部人畜的屎尿。连王明德自己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是沾了谁家的屎尿,也许还有自己的那一份。王明德身上的屎尿都足够种一亩小麦了。
从学校放学到洋河,黎明哭了一路,洋河小哑巴赶着一群白绵羊从西坟茔的高坡上走下来,远远地就听见绵羊脖子上叮当响的铜铃声。小羊羔咩咩地叫着让哑巴放慢脚步。又聋又哑的哑巴继续甩打着手中的羊鞭向我们走来。雪白的绵羊像从洋河水里沐浴过一样圣洁。绵羊群把我们包围了起来。哑巴看着哭泣的黎明,打起了手语,我们都看不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哑巴着急地满嘴吱哩哇啦。哑巴式的口语只有洋河上的大神人能明白。我们小孩都怕大神人,又不敢找来大神人问个明白。回到家里黎明死活不想再去上学了。桂琴问黎明原由,黎明只是越发哭得厉害,就是不肯讲实话。我跟桂琴说,王明德叫黎明小洋人不倒翁,让你给黎明把头发染成黑色的。桂琴一听王明德就是瘸木匠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熊孩子再敢说你,我提刀劈了他的腿。你这个窝囊孩子就不能和瘸木匠养的那个畜生顶撞顶撞,除了头和小鸡鸡不能打不能踢,其他部分可以往死里踹,出了事有妈兜着。桂琴跟儿子说。endprint
黎明一直哭着问妈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别人都是黑头发黑眉毛,而自己是白头发白眉毛。黎明躺在地上打滚,恳求妈妈为自己染成黑头发。黎明的要求是正当的,他不仅头发白,连眉毛,皮肤,都是白晶晶的。桂琴把黎明抱起来,望着黎明说,孩子你是白头发一点不丢人,是上天赋予你这样的与众不同。你也不是洋人,你永远都是洋河上的好孩子,更是妈妈的乖儿子。我小小年纪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安慰黎明,我的心怦怦跳起来。穿堂风送来秋天高粱红了的阵阵清香。我望着黎明家庭院里的那棵大洋槐树,树干苍劲有力地伸展开来。庭院外的草地上,一匹白色的骏马在打着响鼻吃青草。
我从军用书包里掏出父亲从外地给我买回来的军舰玩具,唤着黎明到庭院里玩坦克大炮的游戏。黎明说他喜欢开军舰,我则用大炮攻击。我们俩玩到忘我。
晚霞照在洋河上。霍芳老师忸忸怩怩地顶着乱蓬蓬的鸡窝头来找桂琴做头发,说是明儿要去镇上开全体教师会。霍芳老师还一个劲地夸奖黎明在班里是如何地遵守纪律是个多么听话的神奇孩子。霍芳老师眼馋的一手摸着桂琴的衣服称赞面料质地好,一手奓煞着胳臂,说由她在学校里用翅膀罩着黎明没人敢欺负。桂琴不好意思地把衣服脱下来,霍芳老师使劲往身上套,套进去胳膊套不上身子。毕竟两个人的身材相差甚远。霍芳老师要是看见我母亲那件闪光料子的外衣岂不要抢夺了去。
王明德掉进粪池后,他妈把王明德扒光了摁到洋河水里用猪胰子洗了再洗,洋河水都污染得黯淡无光。猪胰子把王明德身上拉得少皮无毛。王明德的臭衣服都被洋河水冲走了。
傍晚,我母亲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我打,屁股打肿了还不解气,还威胁我再这样下去早晚让我爸带到三十里外的河西郭乡,在他眼皮底下看着上学。霍芳老师还跟我母亲说我这个孩子聪明是顶聪明的,就是爱多管闲事,爱交头接耳,爱多嘴多舌,爱做小动作,屁股上像长了洋槐树刺一样一时一刻也不爱聚精会神听讲。课堂上比老师的话都多。我在上面喊破了嗓子眼讲,他在下面张牙舞爪地大喇叭吆喝,脑子里早去洋河摸了一水桶泥狗。教师的孩子,我是教不了他,也不敢动一指头,等姜老师礼拜天回洋河,大嫂子你得透透气。
这令一旁的桂琴十分尴尬。
母亲说要做个好孩子就得遵循洋河祖训,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惹黄鼠狼,不要惹神人。
王明德自从被他妈摁到洋河水里洗刷了一番后,就得了怪病。在炕上躺着,嘴里胡扯着说看见了一条美人鱼,长着绿色牙齿,绿色的头发,猪一样的眼睛和红鼻头。王明德他妈差点被孩子吓丢了魂,这是什么美人鱼,是水鬼。母亲经常给我讲美人鱼拖着长尾巴,浑身鳞片金光刺目。洋河水里就算有美人鱼,那也是被东海龙王赶出家门逃跑来的妖怪。王明德他妈越来越害怕,她找到洋河上的大神人,让大神人施法术占卜孩子是不是受到了惊吓。大神人是位瞎眼神婆婆,看不见光明。她金光闪闪的红头发辫成长辫子拖拉到地,话说身穿红色斗篷是她的迷魂帐,做法时斗篷能飞起来,看见天突然开了又合了,好像一片红霞系着四角铺天盖地地缒在地上把妖孽鬼魂之类统统收复包扎起来。她活的年岁比正常人长两三倍,有人说她一百五十岁了,还有人说她在二百岁上下。王明德他妈见大神人的时候献上洋河最美丽的百合花,最娇嫩的大仙桃。然后全身伏地趴在她脚前捧着金光闪闪浓密得像两条马尾巴似的大红辫子,手哆嗦着,亲吻着。大神人手握十字架当拐杖,在上坐着,念念有词。看她一脸的金粉,老态的嘴唇就像千年的王八精。她是位真正的先知先觉的“神人”,弯身摸了一把王明德他妈的头顶,掐指头一算就知道王明德看见了不干净的水生物,需用红布缠头才能招魂辟邪。桂琴一听王明德是因黎明才被我追赶掉进了粪池,心里过意不去。桂琴说服大神人,不用缠红布了,就干脆把王明德的头发染成一片红。王明德染成红头发当天果然全身出奇得有力,像一只臭美的大公鸡活蹦乱跳地到处张扬他鸡冠子头似的红毛发。桂琴染制的红发起到了大神人迷魂帐一样的仙术,令人惊奇。
我还想说的是,洋河上自从有了第一家理发店,第一个理发师就是黎明他妈桂琴。最受益的就是霍芳老师,她一改往日的鸡窝头形象,像一只俊俏的老母鸡。
七岁之前我从来没有找过陌生人给自己剪头发,都是我爹给我用推子剃成平头。可是,洋河上有了理发店,我就央求母亲给五毛钱去桂琴那里理发。母亲说,小孩子还不能让别人剪头发,别人摸头是要毁运气的。我觉得母亲的话不可信,王明德被摸了头后像天天注射了鸡血。她是不愿意给我五毛钱或者更不愿意我去找桂琴剪头发。
母亲不同意我去桂琴那里理发。但我可以去桂琴的理发店玩耍。黎明妈的理发店不是都市中的门头房,桂琴在自家卧室的墙壁上贴了一面硕大的玻璃镜,把露梁木的天棚顶用报纸糊了糊。一把木头椅子一摆,一把刀子,一把推子,两把梳子,一切都齐全了。简单虽简单,可是一直让我有坐上剃头椅的想法,想想被桂琴剃头都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她住的一定是间魔屋。
临近年关时候,我再次和母亲商量去桂琴那里剃剃头,让自己精神精神。母亲说剃成光头更精神,小孩子不用理发店。再没完没了地嚷嚷就让我爸给钱,两下三下剃个光头。母亲又一次把我搁置一边不管不问。
我找父亲,父亲说今年头年立春不用剃头了,等过完年立春后再剃头。这个冬天很冷,小孩子留着长发更暖和。
腊月二十八我去找黎明,想让他妈给我免费剪一次头发。我似乎对剪发上了瘾。去了黎明家,满屋子的成年人排队等候着,都是来花钱臭美的。屋子里还有一个橡皮人模型披头撒发怪吓人的,我又没钱,实在没有多大希望,只能沮丧地走了。
大年夜里我大爷和我大娘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把过年的用品全都摔了个粉碎。我大娘说我大爷去桂琴那里理发理出了一身子毛病,不管干什么都看我大娘不顺眼。我大娘是那种敏感性特强的农村妇女,非说我大爷被桂琴这个骚狐狸给迷住了。按我大爷的说法我大娘就是个神经病患者。
我大爷就动手扇了我大娘一巴掌,我大娘的火暴脾气一上来就把年闹翻不过了。endprint
母亲跑过去劝架,说我大爷和大娘都不是明白人,大人不过年还有孩子呢。一年到头,孩子盼望的不就是个新年吗。我大娘哭得很厉害,说我大爷凭好日子不过,我养五个闺女怎么了,你天天往桂琴家里跑,不就是想让骚货给你生个儿子吗,被狐狸精迷住了,甚至看着全家人都不顺眼。我母亲对我大爷说,大哥哥你真不识抬举,五个闺女多有福啊。五朵金花,又是父亲的小棉袄来又是父亲的小酒壶。天天给你送酒喝,还不美死你啊!我大爷说,你听她那张臭嘴胡咧咧。
我大娘闹归闹,她可不敢去找桂琴算账。她只能怪自己老了,看不住自家男人。
谁让我大爷是洋河小镇有名的兽医呢!
我大爷在军队当兵是饲养员并学了一身本领,他退伍后回到洋河小镇专门给猪骟蛋子。要是能请动我大爷去骟蛋子真是百姓的福气。我大爷骟猪蛋子不仅仅术后好得快,而且猪会飞快地长。我大爷骟猪蛋子是出了名的全洋河第一刀,从来没失过手骟死过谁家的猪。
我家的猪蛋子也是我大爷骟的,我见过他的技法。我觉得他没有旁人吹嘘得那么牛逼哄哄,每次都把猪骟得吱吱大叫,像要杀猪一样。我问母亲以后能不能换个骟猪蛋子的兽医,我母亲说这不是什么人能随便割的,差一点多一点都容易把猪割死。再说了骟猪骟猪,哪有骟蛋不叫的猪。
我大爷骟猪蛋子的时候,每次都会穿着他的黑色高筒皮靴,戴着他斯文的黑边眼镜,风度翩翩的,不像是兽医,倒像是战场上归来的将领。我母亲撒一把玉米,一院子散养的小猪不约而同地聚到一堆抢吃粮食。我大爷趁机伸手一把拉过来一条猪腿,一脚踩着猪头,一脚踩着猪尾巴,猪屎猪尿拉了一地。多亏我大爷穿的是高筒皮靴无碍,他用满嘴的大金牙齿咬着明晃晃的手术刀,长长的、黝黑乌亮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然后用酒精棉球在猪肚上擦几下,我还没有看明白他嘴巴里的手术刀一划,猪蛋子就出来了。要是小母猪的话,割出来的就不是蛋子,而是一咎小细肠的玩意。大黑猫看见了,飞快地叼走,爬上了树头当美餐。
猪蛋子被我大爷扔得满地都是,连我家的断尾狗都不过来瞅一眼。倒是二奶奶的消息又快又准,听说小猪要骟蛋子了,早早地端着蓝花大瓷碗在庭院里候着,我母亲帮着二奶奶把猪蛋子一一捡起来。这个时候,我会从压水井引出来清凉的水,倒进铜盆里,拿着香皂和毛巾送到我大爷面前。我大爷先是把手术刀消毒后装好,再把手脸清爽地洗一番。我父亲在外地教书常年不在家,我母亲会把父亲准备好的香烟给我大爷点上一根。我大爷抽香烟的姿势帅气十足,满嘴的大金牙是不怕烟熏火燎的。
我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看着庭院里被我大爷割后依然活蹦乱跳的猪仔,想,我大爷的兽医刀闻名全洋河镇,而桂琴的理发刀也是全洋河第一刀。两把刀子找上一起,岂不锋利无比才怪呢。
要是我大娘不说那些话,我根本不会相信一个骟猪刀怎么会和理发刀碰撞到一起。
黎明爸却不像我大娘那样哭闹,始终保持缄默,把牙打碎了咽到肚子里。他在洋河小镇上看水利,挣点钱基本都喝肚子里,天天搂着酒瓶子苦闷睡觉不说,抽水机把水抽干了,轰隆响了一夜他都迷迷瞪瞪不知道白天黑夜。
夏天来临的时候,桂琴换了一件石榴花的连衣裙。她白色的裙子上布满了石榴花,穿在身上火红火红的,头发还是那个大波浪。手里挽着的皮兜还是那个黑色的,只是走路时屁股扭动得更厉害了。
中午时分,太阳高照,晒得大地滚烫。桂琴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是戴着一副蓝墨镜,我的半个影子很清晰地映照在她的墨镜上。
桂琴穿着石榴裙从南街往北街走了一个来回,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费劲就办回来了。桂琴刚刚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我大爷骑着那辆老金鹿牌自行车紧随其后地追来了。远处还有哑巴在奔跑着追赶我大爷。我大爷戴着一副老掉牙的墨镜在大金鹿车上,头发被微风吹拂着,一甩一甩的。哑巴把我大爷的金鹿车拽住,我大爷以几乎是差点摔倒的架势停住了。哑巴手里来回比划着,像闪电那么快,谁都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大爷说你能把自己急死,我也不知道你想说啥。哑巴感到对我大爷的话不灵,他急中生智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又在那里瞎划。我大爷说你的绵羊要生崽子了,绵羊生崽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哑巴又在地上继续划来划去。我大爷说你的绵羊生崽子难产,绵羊难产我又不是接生婆。你去找洋河上的接生婆好他娘吧!哑巴哭咧咧的样子,把我大爷的金鹿车狠狠地踢了两脚又跑着去找好他娘。好他娘是专给娘们接生的,能给你哑巴去接羊胎,骂死你狗屌操的。等哑巴走后,我大爷嗤笑着说。他霸道神气的样子更能显示出一个骟猪蛋子兽医的特殊身份。
我大爷和我说,小明,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天气尚好。我心想,这么火热的天怎么说下雨就能下雨。我准备去找黎明捉知了猴。我回家拿着面筋往长竹竿上一粘,就出门来到了黎明家。
我叫了一声桂琴大嫂子,问黎明呢。桂琴大嫂子说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站在院子大门外看见桂琴正在给我大爷洗脸。我本来走出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掉回头。这是我天生的好奇心迫使我这么干的,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决定朝屋子里窥视一番。我恐怕被我大爷以及黎明他妈发现我大白天的鬼鬼祟祟不干人事,我感觉我的周围出奇的安静,天地好像突然断了电接触不良,连热风都停下来了。我轻轻地推开门,像一只猴子爬到院子里,刚开始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担心我成了爬行动物。
理发师桂琴在屋里给我大爷轻轻地揉脸,捋眉毛,捏耳朵。我大爷那个死鬼懒洋洋地躺在木头椅子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夏日的清爽。
桂琴对我大爷说:“老美男,你要怎么个修理啊?”
(还称老美男呢,我差点噗嗤笑喷了。)
我大爷说:“交给你了,随便你修理。”
(好,随便修理,把你老蛋子割了。)
理发师桂琴把我大爷的一只手拿过来摸她的高胸,黎明妈的两个气球般的奶子简直都要爆破了,像拨浪鼓呼呼地颤动。
桂琴夹紧了腿,跳着舞步般转身拿起了一个刮胡刀子,拉起一条黑皮带在上面急忙蹭来蹭去敷衍了事完就给我大爷刮脸。桂琴从眉毛刮起,到腮边,嘴巴,到脖颈一直刮得嗤嗤响。我大爷一直从桂琴的奶子摸到肚子,又摸到裙子里面,一直从上往下摸到桂琴的腿根……endprint
桂琴瞬间发出的叫声,像只小花猫。“你手再不老实,看我刮烂你的皮。”她说。
我大爷嗷嗷叫了一声,脖颈上被刮得流出了血丝。我趴在玻璃窗外窥视了整个过程,他们忘我地投入,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一样。我顿时万分生气,想一拳捣碎窗上的玻璃。但我还是继续窥视下去。
我大爷说:“你把老美男的血丝都刮出来了,怎么个补偿我啊?”
桂琴轻轻地用一块棉花球给我大爷来回地擦。白棉花变成了红棉花。我还替我大爷担心桂琴不小心把他当猪骟了咋办。
桂琴把我大爷身上披的那块塑料纸拿下来抖了抖,无数的头发渣从上面簌簌地泄下来。
桂琴和我大爷眉来眼去,算是明白了意思。
我大爷的一只手抓在了黎明妈的屁股上,另一只手揽在桂琴的腰上,就把她送上了炕。我大爷迫不及待地把桂琴压在了肥胖的身躯下,桂琴像一只恶猫一样叫起来。我大爷一把把桂琴的石榴裙子撕下来,露出了桂琴白花花的大腚锤子。我大爷暴风骤雨般地把桂琴猛折腾了一番,脖颈上被桂琴的猫爪子抓得血流成河,他在桂琴身上翻云覆雨越来越猛烈。理发屋顶棚上的圆球银光闪闪地旋转着,打在他们两人赤裸的肉体上白茫茫的斑斑点点,然后两人都闭上眼睛像是晕死过去了。
我忘记了这是个炎热的中午,不知道是旋转的圆球把我转晕了还是剧烈的太阳光把我晒得有点发晕,也许是晕血。他们晕死过去的时候,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黎明家的魔屋。
我和母亲说起我大爷在桂琴家理发的经过,母亲说千万不要让我大娘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在霍芳老师的作文课上“记一个最熟悉的人”我把整个经过写了一遍,语文老师霍芳把我喊起来立正站好,当众羞辱了一顿,骂我胡诌八扯乱咧咧,自己的妈不写非要写黎明他妈的事。难道我比黎明还了解他妈。老师骂我写的根本不是作文,而是瞎编乱造,捏造出比黄色还黄色的流氓话。我上课说的话你都当做耳旁风,还是耳朵被驴毛堵上了,还是你一门心思想媳妇呢。同学们龇牙咧嘴哈哈大笑我在想媳妇。霍芳老师说我爹怎么也是个公办教师,教师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作文,让人笑话。霍芳老师还特意说自己是民办教师,欣赏的水平不高。可别让我爹认为是她教坏了我。首先把自己撇得清清白白。黎明因我的作文全篇上下都在揭露他妈的丑事,一怒之下拒我千里之外。同学们也跟着霍芳老师骂我舌头篓子捣是非。我突然变得忧伤起来,我跟黎明成了角色互换。我知道,我继续这样下去非被噩梦惊醒。
“桂琴理发店”挂牌开张以来生意非常红火,全洋河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都跑来了。老人们一提起那个桂琴理发店就骂那是什么理发店,那是淫窝。老人们都恶心地吹胡子瞪眼想张嘴吐唾沫。
一年之后,桂琴的理发店变大了,无非就是把家里的那土炕拆掉了,还是原先的那间屋子。桂琴的工作人员也增加了两个小姑娘,里面我只认识“小头”家的女儿小环。
小环的到来让桂琴也轻松了很多,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都是小环来洗头,洗脸,凡是说得过去的都是老板娘桂琴亲自上手。
小环是一个丰满的胖丫头,身材稍微有些矮小,上面有三个哥哥,最小的就是她。可是小环虽然是个千金,在家里却一点也得不到重视。前两年在城市打工割了一对双眼皮回到洋河,被洋河人指三点四骂到了祖宗。小环的爹喝点酒就破口大骂,你出去做妓女,你去卖身,你不要再回这个家,我更不是你爹。小环甚至不想活了。还是桂琴正好缺少个帮手,把小环救了下来算是脱离了苦海。
一个身材苗条风骚的老板娘桂琴,一个丰满矮胖的小环。她们走到哪里都能构成一道风景。
那天桂琴从胶州城回来,抱着一台录音机,像个木头箱子一样大。村子上的老人看了又开始骂起来:“这个浪货,还会跳迪斯科,她也不怕把腚扭烂了。”
从那以后,我去桂琴家的次数更多了,我被她梦幻般的魔屋深深迷惑了。黎明怕热闹非凡的理发店噪音大,跑出去躲起来找不到人,我还是在麦草垛里发现了黎明,他一个人抱着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绵羊羔子,白白净净的,在他怀里伸着腿睡觉。我给黎明的军舰在他脚边停着发呆。他奶奶跳井死了之后,更没有孩子愿意和一个流鼻涕的不孝子孙玩耍。我是黎明的小叔,不会排斥他。黎明也经常把他妈妈做头发的美容瓶子送给我,那是些很漂亮的瓶子,瓶盖是草帽形状的,看起来整个是美女的造型。
桂琴有了录音机之后,去她家理发的人更多了,不是剪头的也每天跑去听音乐。桂琴的理发店成了歌舞厅。
黎明爸爸更是很少回来,看见一屋子的人就得和桂琴吵架。有一次深更半夜,黎明爸爸把桂琴打得鼻青脸肿,拖着她的腿在地上走,桂琴鬼哭狼嚎的。
桂琴还是不会改掉她的毛病。洋河上的光棍汉也开始去桂琴家了,他们总是能美美的回来吹一次牛逼说说他们的艳遇。桂琴在他们眼里成了仙女下凡。
小环她娘把十七岁的女儿嫁给了打石头的光棍汉,足足大小环二十岁。小环她娘拿着三万块钱哭了一天一夜,两只眼睛都快哭瞎了。
桂琴还是桂琴,她不仅在洋河上的生意做得红火,又跑到别的村村沟沟招揽生意。有些理发的人走十里地特意来找桂琴亲自剃上一刀子。
黎明爸彻底不回来了,他也不离婚,反正把家和孩子都扔给了桂琴一人。他一个人在水利工地上过着破罐子破摔的生活。
那天下午,我大爷要去给猪割蛋子,问小洋人和我要不要跟着去。我们坐在大爷的大金鹿脚踏车上一前一后乐翻了天。
一头倔强的小公猪怎么都不听使唤,简直是无法无天地反抗起来,我大爷把刀子含在嘴里,狠劲用脚踩着小公猪的蹄子,小公猪铮铮鸣叫似金钹撞击的声音刺疼耳朵。我大爷重新换了一个姿势。他一脚踩着猪头,一脚踩着猪尾巴,一手攥住了小公猪的睾丸,刀子锋利地划了一道白口子,一个蛋子像冒泡一样跳出来了,接着又是一刀,一个猪蛋子血淋淋地扔在了地上。小公猪还是死活不从拼命挣扎,仰面朝天的小公猪一翻身从地上来了一个驴打滚,跃起身子,拼命地逃跑。血从小公猪两条腿间流出来,甩的四面八方都是。小公猪拼命地往洋河大街上跑,连头都不调动一下,疯狗见状都吓软了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