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龙
北魏帝国崩溃以后,颠覆北魏的六镇力量一分为二:宇文泰率领武川镇的军人,在关中建立西魏政权;高欢率领怀朔镇的军人,在河北建立东魏政权。东魏北齐的基本架构就是由怀朔军将与河北豪族的有机结合。隶属敕勒部族的斛律家族是高欢的龙从力量,其部族领袖斛律金是倍侯利的玄孙,成长为高欢所仰仗的左膀右臂,甚至是托孤重臣。不仅如此,斛律金家族与高齐皇室保持着紧密的联姻关系。因此,斛律家族具有边镇军将、朝廷重臣、外戚以及敕勒族属的多重特征。斛律金之子斛律光青出于蓝,更是与北齐的兴衰共始终。凡此种种,尤其是斛律光与北齐政局的关系,仍有发覆之处。兼以近年山西地区发现的多处可汗庙,其线索有可能与斛律光父子勾连起来。拙文以斛律光在北齐的活动为线索,结合隋唐时期斛律光信仰的形成,对北齐政治社会史的若干细节再行考证,不妥之处,敬请批评。
斛律金奠定了斛律家族极为显赫的社会地位。斛律光是斛律金的长子,善于骑射,以武艺知名。斛律光的政治生命和大多数胡族成员一样,也是以显赫的军功起家。他是在其父的影响下步入北齐军政的。斛律光十七岁时随父西征宇文泰,在两军对战中生擒西魏长史莫若晖,显露出卓越的骑射能力,受到高欢嘉奖并提拔为都督。之后,高欢安排斛律光为其世子高澄的亲信都督,进入高氏集团的政治核心,很快升迁为征虏将军、卫将军。武定五年(547),初受爵为永乐县子,随后又兼左卫将军,晋爵为伯。斛律金是高欢的托孤之臣,北齐高洋、高演、高湛诸帝都将斛律金视为亲信。高洋受禅前要询问斛律金的意见,高演发动乾明政变时斛律金是其主要仰仗的鲜卑武人[1](P5200),高湛登基也要由斛律金率百僚敦劝[2](P89),可见斛律金在北齐诸帝看来,是能够代表鲜卑武人集团的主要人物。斛律光凭借斛律金的影响力,在北齐军政中的地位不断得以稳固和提升,为他成为“蕃篱之臣”铺设了道路。北齐天保三年(552),斛律光又随父出塞征讨,因功迁为晋州刺史,成为北齐的封疆大吏。天保七年,斛律光开始独自领兵,先是攻破了北周的天柱、新安、牛头三戍,后又夺取了绛川、白马、浍交、翼城等四戍,除为朔州刺史。
天统元年(565)后主高纬登基,斛律光转为大将军,其次女拜为皇后。三年斛律金死,斛律光去官守丧,但未满一个月就被朝廷诏回,除太保,袭爵咸阳王,并第一领民酋长,别封武德郡公,徙食赵州干,迁太傅。武平元年(570)诏加右丞相、并州刺史。次年,又封中山郡公、长乐郡公和清河郡公,并拜为左丞相。此时,斛律光的军政职位已到极致,成为继其父之后能够代表斛律家族乃至鲜卑武人集团的重要人物。他在周齐的对抗中屡屡出征,本身即具有卓越的军事统领能力、敏锐的军事判断力和清晰的战略思维,为北齐边境安宁、政权稳固起到了重要作用。不过,斛律光出身北齐勋贵家族,又“居家严肃,见子弟若君臣。虽极贵显,性节俭,简声色,不营财利,杜绝馈饷”[3](P1971),同当时陷于声色习玩的后主及贪腐无度的佞臣、恩幸等构成的佞幸集团积累下矛盾。
斛律光所领军事力量构成包括敕勒斛律旧部和六镇流民。倍侯利率斛律部南迁后,连同高车其余五部居于漠南者人数众多,当时的高车仍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氏族部落,部落成员之间的血缘纽带关系紧密,而且民风粗犷,不易离散,因此在北魏封建化进程中,保留了高车各种的氏族部落组织形式。《魏书》载:“太祖时,分散诸部,唯高车以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4](P2309)敕勒斛律部同样也得到了聚族而居的特许,保留了氏族部落的特征。北魏末年,鲜卑武人反扑,孝文帝汉化改革的成果遭到严重破坏,其中“领民酋长”称谓的恢复亦是其中表现之一。斛律金在六镇动荡中曾“统所部万户诣云州请降,即授第二领民酋长”[2](P209)。其后又“众分散”,投靠了尔朱荣,为第一领民酋长[5](P120 -129)。可知,斛律金时仍统有部落成员,这些敕勒斛律部众是当时及以后斛律金家族所领部落军事力量的主要构成。
此外,《北齐书》载:“高祖南攻邺,留金守信都,领恒、云、燕、朔、显、蔚六州大都督,委以后事。”[2](P230)这六州都是北魏以北边军镇改置的州,魏末侨置在幽、肆、并、汾等州境内,是北镇流民聚居之地。[2](P220)侨置六州的主要目的是安置六镇起义后涌入的北镇流民,而高欢所统也正是由这些流民组成的军事力量,斛律金踞守信都,领六州都督,既保护了起义的根据地,又保证了以北镇流民为主的兵源供给。因此,在斛律光所统部众与北周的对抗中,敕勒斛律旧部和六镇流民是其主要的军事组成。[2](P253,P536 -537)
周齐对抗中的攻防并重是斛律光军事思想的主要表现,并取得明显成效。依据统计,从547 年斛律光亲自统兵,到572 年被杀的25 年间,与北周战事约10 次,夺取城戍约15 座,自行修筑城戍约31 座。史称“斛律治军誓众,式遏边鄙,战则前无完阵,攻则罕有全城,齐氏必致拘原之师,秦人无复启关之策”[2](P239)。斛律光在军事上的作为成功屏蔽了北周的东进之路,保全了北齐政权的稳固。轵关长城就是其中的主要军事防线之一,它是一条横亘于轵关、勋掌城一线的内长城,位于汾水以南的沁水流域。对汾北地区的营建也是其修筑的主要军事防线之一,斛律光“率步骑五万于玉壁筑华谷、龙门二城……进围定阳,仍筑南汾城,置州以逼之”,“率众筑平陇、卫壁、统戎等镇戍十有三所”。[2](P224)华谷、龙门、平陇、卫壁、统戎处于北齐侨置的南汾州境内,此次所修镇戍主要是对汾北的经营。南汾州在周齐对抗中是重要的军事要地,北周大将韦孝宽也曾想在此处置戍,但因宇文护而错失。《周书》载,宇文护东征不利,北齐围宜阳,韦孝宽曰:“宜阳一城之地,示能损益。然两国争之,劳师数载。彼多君子,宁乏谋猷。若弃崤东,来图汾北,我之疆界,必见侵扰。今宜于华谷及长秋速筑城,以杜贼志。脱其先我,图之实难。”[6](P539)但宇文护以无兵将修城拒守为由没有采纳韦孝宽的建议。不久,北齐果然放弃宜阳,在汾北修城驻守。同书称:“是岁,齐人果解宜阳之围,经略汾北,遂筑城守之。其丞相斛律明月至汾东,请与孝宽相见。明月云:‘宜阳小城,久劳战争。今既入彼,欲于汾北取偿,幸勿怪也。’”[6](P539 -540)南汾州的战略地位进一步得到证实。汾北、河东两条军事防线及以其为中心修筑的镇戍构筑成北齐重要防御屏障。
斛律光“出将入相”,入朝贵为右丞相、咸阳王。但在政治权术的表现上远不及军功显著,史称斛律光“门无宾客,罕与朝士交言,不肯预政事。每会议,常独后言,言辄合理。将有表疏,令人执笔,口占之,务从省实”[3](P1971)。说明他不结党朝廷,很少同权臣交往。但他“性少言刚急”,对和士开、祖珽、陆令萱等高纬宠臣颇为不屑。琅琊王高俨矫诏杀和士开,斛律光抚掌大笑:“龙子作事,固自不似凡人。”[2](P162)见祖珽则骂之为“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计数”[2](P519)。对穆提婆求婚、赐田之事坚决反对。斛律光不仅直言不讳,无视权臣,甚至强迫高纬给出征将士封赏。《北齐书》载,武平二年斛律光大败周兵凯旋,“军未至邺,勅令便放兵散。光以为军人多勋功,未得慰劳,若即便散,恩泽不施,乃密通表请使宣言,军仍且进。朝廷发使迟留,军还,将至紫陌,光仍驻营待使。帝闻光军营已逼,心甚恶心之,急令舍人追光入见,然后宣劳散兵”[2](P224-225)。可见斛律光行事果敢,无权谋阿谀之举。
斛律光的赫赫军功,使北齐能够处于优势的战略地位抵御北周,也阻挡了北周吞并北齐的进程。对维护家族的显赫地位和北齐政权的稳固,作用甚大,如《周书》记载,周武帝朝议讨北齐,公卿咸曰:“齐氏地半天下,国富兵强。……且大将斛律明月未易可当。今欲探其巢窟,非十万不可。”[6](P318)次年,“周遣将达奚成兴等来寇平阳,诏(斛律)光率步骑三万御之,兴等闻而退走”[2](P223)。在北周看来,斛律光足抵十万大军,威慑关西。
北齐与北周的军备竞赛,有一个力量消长的历史过程:大体为北齐优势时代(534—554)、北齐北周均势时代(555—573)、北周优势时代(574—577)。[7](P99 -142)斛律光之死成为影响齐周力量天平的砝码。北齐武平三年,“诛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及其弟幽州行台、荆山公丰乐”[2](P105)。五年后,北周武帝宇文邕攻破邺城,北齐灭亡。斛律光被杀,祖珽派邢祖信查抄其家,所得仅“弓十五张,宴射箭一百,具刀七口,赐矟二张。……得枣子枝二十束,拟奴仆与人斗者,不问曲直,即以杖之一百”[3](P1971)。查抄始终未发现一件证物,说明斛律光之死并非谋逆,而是另有原因,兹结合学界成果,总结其死因如下:
一是北齐内部的权臣斗争。北齐是建立在六镇起义的基础之上的,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指出:“六镇鲜卑及胡化汉族既保持胡部特性,而不渐染汉化,则为一善战之民族,自不待言。此民族以饥馑及虐战之故激成反抗,南向迁徙,其大部分辗转移入高欢统治下。故欢之武力遂无敌于中原,终藉此以成其霸业。”[8](P14)可知北齐的官僚集团是由鲜卑武人、中原汉族士人以及西域胡人等组成。高欢时以杂糅胡汉,消弭矛盾为主;高澄和高洋重视擢用汉族士人推行吏治改革,对鲜卑勋贵的贪腐行径进行弹压。谷川道雄认为:“东魏北齐时期的最高统治者虽然仍然是鲜卑武人为代表的胡化集团,但是真正把持其政界的实为汉人贵族。”[9](P217)说明了北齐官僚集团主要成员由汉人贵族组成。这也就形成了汉人及汉化了的胡人主政朝廷,而以善战为特征的鲜卑武人及胡化了的汉人则以军事统驭为主的政权格局。后主高纬时,由西域胡人组成的恩幸集团受到重用,以和士开、穆提婆等为代表。高纬即位时仅10 岁,杀斛律光时也只有17 岁,而且生性胆小,极易为身边的恩幸及权臣所左右。祖珽和穆提婆为斛律光所厌恶,因此联手造谣诬陷斛律光至死。《北史》载邢祖信查抄斛律光家无所得,祖珽不断追问“更得何物”,进而“珽大惭,乃下声曰:‘朝廷已下重刑,郎中何可分雪’”[3](P1971),想要从邢祖信处寻得些许能证明斛律光谋逆的证据,借以弭盖其诬陷忠臣的罪行。斛律光之死实为以祖珽为代表的汉人和以穆提婆为代表的恩幸集团共同排斥异己力量的结果。
二是斛律光功高震主。《北齐书》载:“齐氏后妃之族,多自保全,唯胡长仁以谮诉贻祸,斛律光以地势被戮,俱非女谒盛衰之所致也。”[2](P665)何为“地势”?《北齐书》载:“黄门郎司马消难,左仆射子如之子,又是高祖之壻,势盛当时。”同高季式酣饮欲辞,高季式曰:“君自称黄门郎,又言畏家君怪,欲以地势胁我邪?”[2](P298)《南史》载:“(垣)憘伯少负气豪侠,妙觧射雉,尤为武帝所重,以为直阁将军。与王文和俱任,颇以地势陵之。”[10](P689)垣氏家族为“族姓豪强”,世领部曲。《南史》载:“萧惠开自以地位居前,稍相陵辱,而(檀)超举动啸傲,不以地势推之,张目谓曰:‘我与卿俱是国家微贱时外戚耳,何足以一爵高人!’”[10](P1765)据此可知,南北朝时常称“地势”者均为拥有显赫地位,且家族中人多为显贵者。司马消难和檀超都曾为皇室外戚,垣憘伯则家族强盛,族人多为刺史将军,在当朝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同样,斛律光拥军抗周,周人不敢东伐;其弟斛律羡坐镇幽州,突厥朝贡不断,称为“南面可汗”。史称:“金长子光大将军,次子羡及孙武都并开府仪同三司,出镇方岳,其余子孙皆封侯贵达。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盛,当时莫比。”[2](P222)斛律家族直接影响到皇权集团对军政权力的掌控,因此也滋生了猜忌。前引斛律光于武平二年征讨北周后返还,拥军逼迫后主封赏士兵,“帝闻光军营已逼,心甚恶之,急令舍人追光入见,然后宣劳散兵。拜左丞相,别封清河郡公”[3](P1969)。此次出征返还,斛律光逆旨为将士邀赏,表面上朝廷仍拜其为左丞相,并加封清河郡公,但从史料中“迟留”、“以逼”、“心甚恶之”、“急令”这些词汇所传达出的紧张气氛,不难判断后主高纬对斛律光的“逆旨邀赏”是很不满的,已经埋下了“功高震主”、“斛律禅代高氏”的忧虑。北周武帝入邺城后,下诏曰:“伪齐之末,奸佞擅权,滥罚淫刑,动挂罗网,伪右丞相、咸阳王故斛律明月,伪侍中、特进开府故崔季舒等七人,或功高获罪,或直言见诛。……宜追赠谥,并窆措。”[6](P100)其中“功高获罪”便是指斛律光而言,也正是由于斛律家族的地势太高,威胁到了北齐皇权而所致。
三是北周与突厥的离间及政治交换。同斛律光对抗的北周大将是韦孝宽,《周书》载:“孝宽善于抚御,能得人心。所遣间谍入齐者,皆为尽力。亦有齐人得孝宽金货,遥能书疏。故齐动静,朝廷皆先知。”[6](P538 -539)韦孝宽擅长利用间谍,悉知北齐朝中动静,自然晓得斛律光在北齐所处的形势,因此制造谣言对斛律光进行离间中伤。用“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和“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暗指斛律光将取代高氏皇权。谣言被祖珽、穆提婆利用夸大,成为促成诛杀斛律光的因素之一。此外,北齐与突厥的关系经历了由主动的征讨,渐变为被动的和亲结盟的过程。根据《北齐书》所载资料分析,北齐河清三年(564)“周军至城下而陈,战于城西。周军及突厥大败,人畜死者相枕,数百里不绝”[2](P92)。这是一次北周同突厥联合侵袭北齐的战役,但以大败告终。其后突厥“寇幽州,入长城,虏掠而还”[2](P93)。并在次月再次寇幽州。同年,斛律羡为幽州刺史,威行突厥,566—567 年突厥不再侵扰,开始“朝贡”,“突厥、大莫娄、室韦、百济、靺鞨等国各遣使朝贡”[2](P100)。此后的五年间,虽无突厥朝贡的记载,但亦未再侵扰边郡。到了572 年时,又出现了“是岁,新罗、百济、勿吉、突厥并遣使朝贡”[2](P106)。573年,“高丽、靺鞨并遣使朝贡,突厥使来求婚”[2](P107)。566—567 年的“朝贡”是军事失利、斛律羡威行突厥的妥协之策;而572—573 年的“朝贡”恰好发生在斛律家族被族灭之后,与其说是“朝贡”莫若是窥探北齐,这使斛律家族灭亡增添了些许突厥因素。突厥在北齐、北周对峙抗衡期间,交通于两国,从中获利。北周对突厥坚持和亲、增强经济往来、维护同盟关系;北齐则始以武力使突厥屈服,尤其是斛律羡为幽州刺史期间。斛律家族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突厥从北齐谋取更多利益的障碍,而斛律家族则随之成为北齐皇权欲以突厥制衡北周的政治筹码。从后主高纬走投无路欲投突厥的决定推断,这种以牺牲斛律家族获取突厥支持的政治决策有其存在的基础。这也是572—573 年突厥突然再次“朝贡”北齐的合理解释之一。
斛律光家族的灭亡成为北齐政权的转折点。祖珽是杀斛律光的始作俑者,事后遭到穆提婆等恩幸的排挤,出为北徐州刺史,彻底离开了北齐政权中心。《北齐书》载:杀斛律光后,“以太宰、任城王湝为右丞相,太师、冯翊王润为太尉,兰陵王长恭为大司马,广宁王孝珩为大将军,安德王延宗为大司徒。……以司州牧、北平王仁坚为尚书令,特进许季良为左仆射,彭城王宝德为右仆射”[2](P105 -106)。这是北齐在斛律光死后进行的军政大臣调整。任城王湝“频牧大藩,虽不洁己,然宽恕为吏人所怀”[2](P137)。冯翊王润为定州刺史,“廉慎方雅,习于吏职,至摘发隐伪,奸吏无所匿其情”[2](P139)。兰陵王长恭善骑射,芒山之战尽显英勇,武士共为之歌《兰陵王入阵曲》,但遭高纬忌讳,武平四年以毒药赐死。广宁王孝珩“爱赏人物,学涉经史,好缀文,有伎艺”[2](P144)。安德王延宗少年时“骄纵多不法”,576 年,在并州称帝抗击北周,而高纬则曰:“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2](P148 -149)北平王仁坚“沉审宽恕”,但高纬忌之,“阿那肱承旨,令冯士干劾系贞于狱,夺其留后权”[2](P148 -149)。彭城王宝德袭其父爵,许季良无传。此次调整后的权臣均为高氏宗亲,但却又为高纬所猜忌,因此都不可能有所建树。尤其是战功卓著又深受武士爱戴的兰陵王长恭,调整后的次年就被高纬敕死。北齐朝廷官僚集团中能者自危,奸佞得庞,正所谓“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2](P145),唯有习玩声色了。
毋庸置疑,斛律光之死在北齐政坛诱发了一系列的混乱,这些政治上的混乱反过来又导致斛律光时期所修筑的汾北防线和轵关内长城防线的荒废。换言之,斛律光之死极具象征意义:恰好处于北齐对北周从攻转守的转折期。575 年北周东伐,“降拔三十余城,皆弃而不守”[6](P93)。从八月开战,至九月班师,一个月内三十多城一举而下,班师后又不留兵驻守,足见此时北齐的这些镇戍已然成为虚设,根本不再需要留兵驻守。而在史料记载中,此后北齐再无攻夺北周城戍的记载,也没有修筑镇戍的事迹。北周武帝宇文邕谓群臣曰:“前入贼境,备见敌情,观彼行师,殆同儿戏。又闻其朝政昏乱,政由群小,百姓嗷然,朝不谋夕。”[6](P95)可见斛律光死后,北齐朝中已无能够统率大军的大将,以至于行师竟如“儿戏”。也正因此,北齐杀斛律光被视为“自毁藩篱”。
斛律光死后,北周武帝大赦,并始志于平齐。韦孝宽以久在玉壁,深谙北齐政事,提出三条灭齐之策。其第一策曰:“臣在边积年,颇见间隙,不因际会,难以成功。是以往岁出军,徒有劳费,功绩不立,由失机会。……一戎大定,实在此机。”[6](P540)宇文邕采纳了韦孝宽的灭齐之策,建德四年(575)东伐,次年再举兵便攻取了邺城。韦孝宽的灭齐之策出在斛律光死后,并分析了北齐政治的混乱:“齐氏昏暴,政出多门,鬻狱卖官,唯利是视,荒淫酒色,忌害忠良。”[6](P541)提出北齐政权已经出现衰败迹象,可以稍事整顿之后大举伐齐。北周在伐齐之前的整顿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宁民息役恢复生产,开展灭佛运动,打击寺院经济,增加国家税赋;二是诛杀晋国公宇文护,整顿官僚队伍。而这些建议都是以斛律光家族的灭亡为前提的,也恰恰体现了斛律光之死对北周政策的直接影响。
斛律光生前既为北齐柱石之臣,死后在北朝隋唐民众的心目中,更是升华成一种“人物神”的信仰,以斛律家族成员,尤其是以斛律光为主题的祭祀活动频繁出现。这显示斛律家族在北部中国具有持久而深远的影响力。史书记载在晋阳有一座斛律寺,《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曰:“斛律寺,盖高齐建霸府于晋阳,斛律氏贵盛时所立。”晋阳正是斛律光长期任职的地区。胡三省说是斛律氏贵盛时所立,而北朝时期确实存在显贵家族建立佛寺的现象。《北齐书·杨愔传》载:“神武见之悦,除太原公开府司马,转长史,复授大行台右丞,封华阴县侯,迁给事黄门侍郎,妻以庶女。又兼散骑常侍,为聘梁使主。至碻磝戌,州内有愔家旧佛寺,入精庐礼拜,见太傅容像,悲感恸哭,呕血数升,遂发病不成行,舆疾还邺。”[2](P456)太傅为杨愔之父杨津,北魏时曾官至司空侍中,孝昌后为并州刺史、北道大行台,后因参与庄帝诛杀尔朱荣之谋,被尔朱兆所害。高欢时赠太傅等。杨氏主籍弘农华阴,在北魏为豪门大族,家甚隆盛。杨氏家旧佛寺也为其家族显贵之时所建筑,而其中的太傅容像,即为杨津之像。北朝修筑佛寺之风大兴,而斛律光家族也是笃信佛教的,其弟斛律羡就曾在范阳建佛像置于“义坊”。《定兴县志》载:“驷马入觐,屡过于此,向寺若归如父:他还百里,停湌愅义方食,慰同慈母。赉殊僧俗,脱骖解驾,敬造尊像;抽舍珍物,共造义湌。”[11](P73 -74)此后斛律羡的儿子斛律世达和斛律世迁途经此“义坊”时也要礼拜其父亲所建的佛像。进一步证实了斛律家族对佛教的信仰,出资建佛像置于“义坊”,而晋阳的斛律寺则为在家中供奉佛像所建。根据杨愔家中佛寺推测,斛律寺中必定有斛律金的容像。
《元和郡县图志》载:“高齐相国咸阳王斛金墓,在县西南十七里。”[12]大概在今天太原市晋源区王郭村一带,至今仍未发现。1980年,在太原市晋源区沙沟村发现了斛律彻墓。墓志铭称:“祖明月,齐左丞相,咸阳嗣王。”[13](P465)斛律彻是斛律光的孙子,在家族祸难中幸存了下来,是北周武帝入邺之后“庚子诏”[1](P5372)的受益者。斛律光被赠崇国公,邑五千户,这些都由斛律彻所袭封继承。“庚子诏”虽然提及了对斛律光家族进行改葬,但改葬在何地却没有明确的记载。目前,关于斛律光墓有三种说法:《襄汾县志》载:斛律光墓在今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邓庄乡斛冢村[14](P452),另说在襄汾县城南面的解村,第三种认为在运城市新绛县。民国《新绛县志》载:“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墓在县衙子城隅城隍庙后。”根据《山右石刻丛编》收录的《创建斛律王庙记》载:“当州子城内,正衙东北隅,有北齐季世斛律王影堂,云葬於此,构诸孤坟之上矣。王讳光,字明月,实北齐之良辅也。”胡聘之案:“碑见《寰宇访碑录》,补《山西通志·古迹》。考北齐斛律光墓,在绛州子城东北隅。”金人孙镇写《斛律光庙记》说:“王之祠堂旧在州衙子城东北隅,长庆以后,守土者悯王之冤,因即其地而建为影堂。晋天福间,刺史张廷蕴复增大之。”[15]同时,《山右石刻丛编》还载有孙镇写的《斛律光墓记》:“咸阳王可谓能保全国家,有大功于民宜在祀典者也。王讳光,字明月,朔州敕勒部人。世载忠谨,北齐社稷赖之以安。不幸为祖珽、穆提婆辈所谗,□命而死,惜哉!王之祠堂旧在州衙子城东北隅。俚俗相传云:王尝指此地曰:‘吾死之后必葬于此,若及百年,当有二千石为吾守坟者。’后人遵其旨葬于此,构诸孤坟之上。此理殆无足考信,且州置于后魏之初,而王殁于北齐之季,则指葬之说不亦厚诬。谨按《守居园池记》云,由于炀反者雅文安发土筑台为拒诛,则庙基正台之遗址。殆长庆以后,守土者悯王之勋业,死非其罪,因即其地而建为影堂。”[15]以上两块碑现已不存,但拓本幸留存于今。由碑刻内容可知,斛律王庙始建年代在唐长庆年(821—824)以后,而墓早于此已有。斛律光墓地的具体位置在绛州“州衙子城东北隅”。《创建斛律王庙记》作于天福五年(940),《斛律光墓记》作于金大定二十年(1180),又有元代王恽的《题斛律王庙壁》[16],可以确信斛律光墓就存于绛州。
斛律光本为敕勒胡人,后人为其立庙祭祀,百年不绝,而且在毁撤淫祠的禁令中保存了下来。《斛律光墓记》称:“然绵历久远,由五季迄于今,数百年间祭祀不绝,吏民益敬,而屡有灵应。但时代寝运,栋宇倾弊不庇风雨者积有年矣。大定庚子岁,州阙节度使,同知石公摄领郡事,以谓兴滞举废君子之能事,莅政之始已有意于增茸。时朝停□旨禁绝淫祠,州之境内毁撤者不啻数百屋,王以有功于国,故得庙□一新。公复命壁间皆绘王之勋业所起,至于祖穆之事则不待形容而后知也。”[15]人们祭祀“屡有灵应”,《创建斛律王庙记》中称“余闻聪明正直惟神,则斯可谓神矣。人曰颇有灵贶,不可犯也”[15]。说明斛律光在民间信仰中的地位得到提升,已经成为民间信仰中的诸神之一,而且是一位胡人神。关于胡神的崇拜在北朝时是普遍存在的,但却集中在“祆教胡天神”的崇拜上[16](P108 -109)。到唐朝时更为盛行,唐谚“无狐魅,不成村”,就反映了唐初火祆教在乡野村落里有很大的影响。唐朝颁行的《开元礼》将日渐兴盛的家庙以制度形式进行了约束[17],而且在民间将开国皇帝、功臣名士等有功于国于民的人物神化、仙化,建庙立祠进行顶礼膜拜。斛律光作为一位胡人神,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神化崇拜的。
为斛律光建庙是后世对他的一种敬仰,斛律王庙建在斛律光生前主要的活动地域,而且是现存全国斛姓的主要分布区域。考查山西晋中和吕梁地区,我们发现现存四座祭祀胡神的可汗庙或可汗墓,其中一座在晋中的张壁古堡,两座在灵石县境,一座在吕梁市中阳县上顶(殿)山。这些可汗庙都出现在北朝时的晋州范围内,而且相距不远,同属于一个行政区域或文化区域,因此供奉的可汗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灵石县南关镇乔家山村旧址的可汗庙现存三块石碑,最早的是金元碑,由乔氏家族所立。灵石县英武乡平泉村龙天可汗庙存有清代重修石碑。吕梁中阳县上顶山可汗龙王庙有康熙庚寅《生修上殿山龙王庙碑记》,云“上殿山屆罕龙王神庙,相传至宋朝,有敕封为伏煞侯之典,又起数百余年至今”[18],将此庙的始建年代推到了宋朝。雍正《山西通志·祠庙二·孝义县》载:“可汗庙,在西百六十里上殿山,甃甓为龛,塑突厥可汗像,旁塑可汗夫人,碑称唐时突厥可汗。”在此庙西,有《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的“可汗堆”,可以确认这座可汗庙始建年代不晚于唐代。《山西通志》中明确说上殿山的可汗庙供奉的是唐时突厥可汗,此碑今已不存,不能确定其内容的确实性,而且突厥可汗在吕梁地区缺乏支持其祭祀不绝的族人基础。
张壁古堡的可汗庙也称可汗祠,坐北朝南,殿内所塑神像,有人说是唐代的刘武周。在堡外观音堂后墙夹层券有一龛,发现一具用泥包起来的铁像,冠鲜卑帽,双手持覆钵而坐,其所处轴线恰好在可汗庙所供主像上。此种造像在其他地方还未发现。据专家推测,其年代远早于殿中所供塑像,应为可汗庙始建时所供奉者。由于外包泥像冠鲜卑帽,可追溯至北朝时期鲜卑族中流行的“铸金像以占卜”的传统。史书记载,528 年,高欢劝尔朱荣称帝,“荣乃自铸金为像,凡四铸,不成”[1](P4743)。550年,高洋欲禅魏,“洋铸像卜之而成,乃使开府仪同三司段韶问肆州刺史斛律金”[1](P5042),斛律金不同意篡魏,但并没有成功阻止高洋。庙内立有《重修可汗庙碑记》,载:“此村惟有可汗庙,创自何代殊不可考,而中梁书‘延祐元年重建’云。……可罕,夷狄之君长也,生为夷狄君,殁为夷狄神,夷狄之人宜岁时荐俎焉。以我中国人祀之,礼出不经。然有其举之莫敢废也。况神之福庇一方,护佑众生,其精英至今在,其德泽至今存,则补葺安可废,而祀典又安可缺耶?”[18]说明在元代1314 年之前便已修建,当时是村中唯一供奉的神灵庙宇。“可罕,夷狄之君长也”,点明了可汗是游牧民族,而且是在此地具有较大影响的北方游牧民族首领。
斛律光世袭其父为第一领民酋长,这一称号在北朝时是鲜卑族或归附了鲜卑的敕勒、匈奴、契胡族等部落首领所常用的称谓。北魏孝文帝在汉化改革中已逐步将其淡化,但在孝昌之后,鲜卑武人掀起了胡化逆流,领民酋长的称谓也得以重新恢复。斛律金之父大那瓌为第一领民酋长,而其祖嶓地斤只出任过殿中尚书,未提及世袭领民酋长。说明斛律家族正是此期恢复领民酋长称谓的。这些拥有“领民酋长”头衔的“部落首领初期沿袭原有习惯成为‘汗’”[19](P198 -201)。汗即为可汗。自匈奴衰亡,鲜卑崛起,魏晋之后,北方游牧民族首领的称谓由单于逐渐变为可汗。可汗成为北方少数民族称呼其部落首领或主人的俗称,是北方游牧民族某一族(部落)首领的称谓。[18](P172 -178)斛律光既为第一领民酋长,在其敕勒斛律部落中也应被称为可汗。而且斛律金、斛律光主要的历史活动区域就在这几座可汗庙所处的文化区域内,结合《创建斛律王庙记》和《斛律光墓记》记载,斛律光具备神化为崇拜对象,受到顶礼膜拜的民间信仰基础。
综上所述,斛律光在家族的鼎盛中通过显赫武功迅速成长为国家重臣,在北齐政权中具有举足轻重、影响时局的地位。然而,在当时极为复杂的外部环境和内部的权力斗争中,斛律光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以斛律光为代表的斛律家族的衰亡,恰好与北齐从强转弱同步进行。斛律光一生的功勋使他死后在晋中、晋南等地方升格成为人物神,形成广泛的民间信仰,建庙立碑,顶礼膜拜,香火不绝,斛律光家族在民间得到了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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