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
夏天一个圆月的夜晚,父亲叫我去武老三家借扑克牌。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我怕走夜路。临出门我要父亲把家里的手电筒给我,父亲脸一扯,眼睛一瞪,喝道,外面铜锣大的月亮照着,你还浪费电池!怕啥!鬼掐不死你!
出了家门,外面和父亲说的一样,月亮真的像宣传队演节目时敲打的那面铜锣,金黄金黄地悬在屋顶的上空。
月光照亮了生产队那片摆得乱七八糟的房子,也照亮了通往各家各户的小路。那些歪歪扭扭的小路,像冬天躺在地上的树影,一条条伸到每户房子门口的阴影里。
武老三家和我家被一片黑压压的苜蓿地隔着,差不多有半公里路。白天,绿绿的苜蓿顶着细碎的紫花,在风中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不过,从苜蓿地刮来的风里并不是醉鬼的酒臭味儿,而是那种让人想唱歌的清香味儿。
一条一步来宽的小路伸进苜蓿地里,像正在游走的小花蛇。走在苜蓿地里的小路上,有种走在水里的感觉。
也可能是夏天雨水多的缘故,地里的苜蓿像我的头发那样肯长,没等学校放暑假,一地的苜蓿就和我肩膀头差不多高了。
虽说晚上的月亮亮得能看清苜蓿花儿的颜色,可小路却像一条裂开的深沟,黑黑的,总让人担心脚下随时会窜出一只老鼠或别的什么野物,吓得人不敢把步子往大里迈。
快到苜蓿地中间的时候,迎面晃来两个黑影,他们像在走又像在飘,这让我想起白天在路上看到的那个没事干踩蚂蚁玩的人。
听老人说,小孩儿眼尖,夜里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夜里好多东西是小孩不该看的,可不知为啥,那些不该小孩看的东西偏偏能让小孩看到。
黑黑的影子在月亮下慢慢晃着,像风中晃的两棵黄蒿。
像大人说的小孩儿眼尖,可我还是认不出月光下那两个晃动的影子到底是人还是鬼。
听喂马的李老汉说,太阳一落山,这片戈壁就成了鬼的天下。天麻麻黑时鬼就一个个从坟堆的裂缝里爬出来,在戈壁、树窝子、马圈里游荡。它们不是在大树下点一堆绿莹莹的鬼火,就是把马圈里的马折腾得乱踢乱跳,要不就在戈壁的小路上披头散发地晃荡。最可气的是,它们还跑到庄子里去,把鬼脸贴在正哄孩子睡觉的那家人的窗玻璃上,龇牙咧嘴地吓唬那些快要闭眼的小孩。当那些小孩儿被吓得扯着嗓子杀猪一样地嚎叫时,它们会兴奋地怪叫几声,还在人家的门上踹两脚,再在院子里嗵嗵地跑两圈,等屋里的男人开门出来看时,它们又躲在草丛或柴堆里学两声猫叫,气得主人狠狠地骂两句,真他妈见鬼了!
李老汉还说,白天走路的人,一般是见不到鬼的,可走夜路就难说了。
想起李老汉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前面那两个晃动的黑影是人还是鬼,可他们走路的样子,的确和人不一样。多数人走路都不会像他们那样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的人通常不是醉鬼就是腿脚有毛病的人。那样的人队里有两个,一个是酒鬼老邵,一个是瘸子伊斯玛。
老邵是生产队队长,他好像每天晚上总能把自己喝得摇摇晃晃,走路像飘着的鬼影。起初,我们这些爱藏猫猫的小孩老是被老邵吓得尖叫着往家跑,后来再看到老邵夜里晃动的身影时,我们就躲在老邵喜欢经过的墙角,每人手里抓一把沙子,等他快到跟前时,大家一起把手里的沙子洒向老邵。听到老邵鬼一样的叫声,我们高兴得像一群快乐的麻雀,轰的一声跑散了,把老邵浆糊一样的骂声单单地撂在黑夜里。
伊斯玛是个比我大一两岁的孩子,大人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夏天在渠里洗澡时,伊斯玛也和我们一样会把自己脱得精光,那时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两条不一样的腿。伊斯玛的一条腿和我们的一样粗壮,而另一条腿却像一根缩了水的葵花杆,细细地插在他鼓起的肚子下面。
伊斯玛走路时,身子先往左斜,像要跌倒一样,左手垂得几乎要摸到地面。他的右手手掌扶在右腿的膝盖上,像是在拉起他残疾的右腿。当右脚尖着地的一瞬,身子就一下歪到了右边,右脚尖一点地,左脚就势向前跨出一大步。这样,伊斯玛就完成了一次走路的过程。伊斯玛把这些动作连贯在一起,你就会看到他像钟摆那样左右大幅摇晃走路的样子了。见到伊斯玛走路时,队里的孩子们都会忍不住发笑,可孩子们都知道,谁要是当伊斯玛的面笑话他,那是要吃苦头的。有一次场部来了个孩子,看到伊斯玛走路的样子,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伊斯玛捡起块石头,顺手一甩,石头很准地打到那个孩子的小腿上,害得那个孩子腿跛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就没小孩再敢笑话伊斯玛走路的样子了。
前方那两个在月光下晃动的影子,既不像酒鬼队长老邵,也不像瘸子伊斯玛,他们晃动的样子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发现那两个黑影站住不动了。我想他们是不是也让苜蓿地里我的一小团黑影给吓住了,我提了提精神,壮着胆子故意大步往前走,奇怪,那两个黑影竟离开小路向苜蓿地深处走去,把黑黑的一条小路独自留给了我。
到了武老三家,武老三父亲除了给我扑克牌,还给了我一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
回去的路上,尽管月亮把大地照得像白天一样,我还是打开了武老三父亲给我的手电筒。
武老三家的那只能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比我们家那只只装两节电池的手电筒亮多了。我一推电门,一股雪白的亮光就从手电筒头上喷出,射在黑黑的小路上。
有了手电的光,我胆子一下壮了一大圈。手电射出的白光像一把长剑,刺穿了前方黑暗的小路。我立刻有了一种手握长剑武士般的威猛的感觉,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
天上不知啥时候在月亮前方藏了一堆黑云,好像平平的路上堆了一堆虚土,月亮仿佛只顾低头往地上看,没注意就一头撞进了云里。就像我白天走路的时候,只顾仰头看天上的一群飞鸟,而没在意路上的一小坑泥水,一脚踩进去,弄得两脚都是泥。
天在月亮撞进云里的一瞬,一下子就变了颜色,地上原本可以看到的一切,立马变成黑乎乎的一片。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它在那堆云里像锋利的刀片,不停地划着包裹在身上的黑云。
月亮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搞得我前方的路也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快走出苜蓿地的时候,前方又出现了我来时看到的那两个晃动的影子。当我离他们越来越近时,他们好像不是在晃着往前走,而是迈着正常人的脚步往房子跟前走。
我关掉了手电筒,小跑着想超过他们,可是,他们像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脚步。
好容易在庄子口追上他们,可他们又像怕我似的,一个冲庄子南,一个冲庄子北,迅速分开,各自快步走了,把我晾在大大的月光下,茫然地看着他们越来越黑的背影。当时,我真想把手电筒打开照照他们,可不知为啥,我攥着手电筒的手都出汗了,大拇指就是没推开电筒上的开关。
头茬苜蓿割完没几天的一个傍晚,酒鬼邵队长站在办公室旁的鸡窝上呜哩哇啦地喊了起来,正在吃晚饭的大人小孩都端着碗从房子里跑出来。
邵队长今天怕是又喝了不少酒,从嘴里喷出的话像和泥巴,然然哇哇地听不清楚。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了个大概,意思是说,中午狗鼻子把自己的儿子黄毛打了一顿,黄毛跑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家,让队里的职工们发扬一下阶级友爱精神,放下手里的饭碗,拿上自家的手电,到庄子周围找找,谁找到了,过年队里分羊肉的时候,多给他分一只羊后腿,还不让会计扣他家的钱。
酒鬼邵队长说完,吃饭的人们赶紧跑回家,撂下吃完的空碗拿着自家的手电筒三三两两地向庄子四周散去。傍晚的庄子周围响起了高一声低一声呼唤黄毛的喊声,夹在这些喊声中的,还有队里那条花狗的汪汪声。
我跟在一个叫卫国的无锡知青后面,走向割过不久的苜蓿地。
割倒的苜蓿有一大半还没拉回去,像多年没人添土的坟堆,一堆堆散落在大片的苜蓿地里。
苜蓿茬像一把巨大的钢丝刷子,硬硬地栽在地里,走不好就会把鞋子戳破。
我们小心走在地埂子上。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稀稀拉拉,所以手电筒的光就显得特别亮。
卫国的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像炮楼上的探照灯,来回在地里像扫地一样扫着。
卫国问我夜里走路怕不怕,我说有人一起走就不怕。卫国说,要是我现在丢下你,你怕吗?
我没吭声。我知道,要是现在卫国把我一个人丢在黑夜里,我肯定害怕。可我相信卫国一定不会那么做,因为全队的大人在夜里出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丢掉的孩子,要是卫国再把我丢了,队里的人肯定会骂死他的。
走出苜蓿地,前面是一条斗渠,渠干着,像地上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卫国让我在渠沿上坐一会儿,他去前面的树林里解个手。卫国走的时候把手电筒留给我说,害怕了你就打开手电筒照照。
卫国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我坐在渠沿上,仰头望天。天上的星星像一下子比我们出门时多多了,它们一个挤着一个,有的好几个挤成一堆,发着蓝的红的白的还有我叫不上颜色的光。我想数数它们到底有多少,可总也确定不了该从哪颗星星开始数起。
一颗流星在天上划出一道弧线,像受潮的火柴头在擦皮上留下的一道发绿的荧光,刺的一声消失在空空天际。
听队里的老人说,夜里看到流星就意味着人间会有一个生命消失。我不禁为狗鼻子的儿子黄毛担心起来,我想黄毛会不会被他父亲打了一顿想不开去跳洋灰渠。
洋灰渠是农场的灌溉设施,从农场最南面的大西沟河坝边一直通到农场最北面的畜牧队,有二十多公里长,是太平渠的延伸。听老人说,清朝时乌鲁木齐的南面就修了三条引水大渠,它们是公盛、永丰和太平渠,其中太平渠的一部分就在农场境内。农场1960年建场后开垦了大片农田,修建配套的水利设施也就没停过,从建场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场把太平渠延伸到了最北面的畜牧队。
从春天化雪开始,洋灰渠里天天都有哗哗的雪水在流,到了夏天,渠里的水就会变得好大,夜里好几公里外都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洋灰渠修好了以后,农场大片土地便得到了天山雪水的灌溉,戈壁上也就生出了大片的绿色。农场那些从五湖四海来的人们靠着这些土地里产出的麦子和洋芋,勉强过着大多数中国人都能忍受的日子。洋灰渠虽然是整个农场的命脉,却也在许多年里给一些家庭带来了伤痛。在洋灰渠使用的几十年里,一些人的生命被它吞没了。洋灰渠虽不像和平渠那么宽,水流却很急,水大的时候可以轻松地把一头牛冲走。在水量正常的情况下,凡是掉到洋灰渠里的人和牲口,几乎很少有活着爬出来的,所以,有些想寻死的人会选择洋灰渠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些不想死的人,因到洋灰渠担水或捞自家掉到渠里的羊而送了命。在农场,大人诅咒自家不听话的孩子或自己的仇人时都会说,你哪天非掉进洋灰渠里淹死不可。有些恋人在发誓时也会说要是我对你变了心,让我掉到洋灰渠里。
卫国像只从小孩手中逃出的鸟儿,我都数过了好几堆星星,看到了好几颗流星,可还是不见他回来的影子。我不禁又为他担心了起来,心想这家伙去了这么久,就是做顿饭吃完也该变成屎了。卫国是不是被树林里的吊死鬼给缠上了?听队里赶马车的马福老汉说,西梁子边的一棵树上有个吊死鬼,总喜欢缠晚上到树下的男人。那个吊死鬼也不知用啥办法就把男人搞得五迷三道,一晚上都围着那棵树在转圈。马福老汉还说,那个吊死鬼是马仲英打迪化时手下一个连长的小老婆吊死后变的,那个连长的小老婆本是当地一个户家人的女子,因模样漂亮被那连长收做小老婆。盛世才带着毛子兵追杀马仲英的部队时,那个连长和他的一连人马在水西沟被毛子兵全部打死。连长的小老婆得知连长战死的消息,三天后就把自己吊死在那棵歪脖榆树上,和她一起吊死的还有她肚子里六个月大的胎儿。马福老汉说肚子里有胎儿的吊死鬼最厉害,一般的鬼都是一个鬼,而肚子里有胎儿的鬼是两个鬼。
我决定顺着卫国走的方向去找他。
奇怪,在黑夜里呆的时间长了,就不觉周围的世界黑了,相反,地上的一切像田埂呀石头呀在星光的闪耀下也变得清晰起来。本来嘛,那些东西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不会因白天或黑夜的更替而改变自己的本质。
我起身走向树林,壮了胆子在林子里喊卫国的名字,还不停地用雪白的手电光在林中扫射。我想象着自己的手电就是一把机关枪,一棵棵小树被我扫倒,我的喊声也像是队里的高音喇叭,一群群野鬼也被我吓得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坟墓里。
我在树林里转了好几圈,连卫国的影子都没看见,更没闻到卫国拉屎留下的臭味儿。
我想不出卫国去了哪里,就只好顺着原路往回走。进了庄子走到卫国宿舍的门前,发现卫国门扣的铁环上别着一根树枝,这说明卫国还没回来。
我转身准备回家,就听卫国房里有女人的呻吟声,这种呻吟声我在瘸子伊斯玛家听到过。
那次我去伊斯玛家找他玩,一进门就听伊斯玛他妈在呻吟。我问伊斯玛她妈咋了,伊斯玛说他妈昨天从马车上跌下来把腿摔坏了,小腿腕子肿得和腿肚子一样粗。伊斯玛说他妈疼得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直在炕上呻吟再没消停。
我被卫国房子的呻吟声吓了一跳,心想卫国家的门明明扣着,房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呻吟声呢?我虽然胆小,但有了和卫国走夜路的经历,胆子好像一下大了许多。我决定看看卫国的房子里到底有啥,就是鬼我也要看看她到底长得啥样。
我把眼睛贴在卫国的窗玻璃上,用手电往卫国的房间里照,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刺进我的耳朵,同时我的手电光照到了一个散着头发的光着身子的女人的背影。我当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庄子里的老花狗疯了一样的狂咬声。我一个骨碌爬起来,手电筒都没顾上拿,便一个奔子朝家里跑去。
奶奶说我受了野鬼的惊吓,脑袋烧到了三十九度二,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她天天擦黑到庄子外面的小路上去叫我的魂,说不定我就活不过来了。后来母亲说我其实是受了风寒,隔壁的赤脚医生连着给我打了三天针我才好的。母亲还说,狗鼻子的儿子黄毛压根就没丢,是怕他爸晚上回来还要打他,就藏在他家的火墙后面睡着了,半夜饿醒了出来找馍馍吃被狗鼻子抓到的。母亲还说,狗鼻子真不是个东西,把自家的孩子往死里打不说,还害得整个队里的人给他找孩子。
我病好的那天晚上,队里的人又被汽车的马达声召集到了地主婆张氏的门前。张氏是恶霸地主的老婆,他男人在镇反时被政府给枪毙了,之后,她就跟着儿子女儿到了新疆。
张氏一个人住在一间破房子里,平时队里没人和她说话,就连他儿子女儿也早就和她划清了界限。张氏除了每天参加队里的劳动,还要天天对着队部墙上的毛主席像做早请示晚汇报。遇到队里开批斗大会,她会和队里其他几个成份不好的地主富农跪在台前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有时农场还会把各个生产队的地主富农集中起来,拉到别的生产队开批斗会。
我跑到地主婆张氏家的门口时,那里已围了一大群人。吉普车车头的两个圆圆的大灯像怪兽瞪着的两只眼睛,一束雪白的光从张氏敞开的破窗户里照进她的屋里,几个穿白上衣戴大盖帽的公安指指点点地忙活着。张氏屋子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吉普车灯的照射下像个摆设。
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正好看到邵队长和狗鼻子把吊在房梁上的张氏取下来平放在了床上。张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那个拿着照相机戴着白手套的公安拍照查看。闪光灯像闪电一样把张氏核桃皮一样的脸闪得惨白,这让我马上就联想到马福老汉讲的在歪脖树上见过的吊死鬼。马福老汉说歪脖树上的那个吊死鬼披头散发,两个牛蛋大的眼睛放着绿光,脸像抹了七五面,嘴里吐出一截一尺多长的血红的舌头。地主婆张氏被狗鼻子和邵队长放下来的时候,眼睛像睡觉一样是闭着的,嘴里也没有吐着一尺来长的血红舌头,就是脸白得像抹了七五面。
我担心地主婆张氏也会变成一个吊死鬼,没准哪天就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把那些整过她的人掐死或吓死。我的担心半个月后得到了验证,庄子南面的团子那天傍晚在地主婆张氏的房顶上掏麻雀时,失足从房上掉下来跌断了腿。大人们都说,团子那小子活该,他是被地主婆张氏的鬼魂从房上推下来的。还说张氏在吊死的头天晚上被批斗到好晚,还挨了高脚杆子狠狠的一翻毛皮鞋。张氏第二天都没起来上班,中午有人看见张氏坐在自己低矮的房檐下喝糊糊,被放学回来的团子看到,团子啥话都没说,从地下抓了一把土,大模大样地洒在了张氏的糊糊碗里就跑了,张氏端着满是土的糊糊碗,像没了魂似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起来。傍晚时,狗鼻子在队部门口转悠,发现平时对着毛主席像做晚汇报的张氏还没来,就想着去张氏家问问她今天为啥不向伟大领袖汇报。狗鼻子进门一看,张氏吊在房梁上,人已像截木头一样梆硬了。
地主婆张氏死后的第三天,人们发现张氏的女儿张凤也失踪了,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卫国。后来,队里放羊的马老汉在地主婆张氏的坟前捡到了一张两寸的双人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正是卫国和张凤。当马老汉把照片交给酒鬼邵队长时,邵队长铁青着脸骂了句“一对狗男女”后就匆匆走了。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生产队干农活,夜里也会被队长派到戈壁上的麦子地浇水,黑暗里有时能看到树窝子里跳动的磷火,半夜在废弃的牲口圈里避风时,偶尔也能听到那种听不清的嘈杂的说话声,天麻麻亮时还能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晃动的黑影。前段时间我去观音寺和住持喝茶时聊起那些往事,住持说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就说它没有,有些东西我们能看见,就说它有,有与没有都在人的意念之中。
我不敢说我小时候在夜里看到的和听到的事都是真事,可我尽量把要走的路放在白天去走。人大都习惯在大白天走路,就是阴天没太阳,路也比晚上亮得多。当然,我们也不能阻挡那些走在夜路上的人,我只是担心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