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侏儒的心(外一篇)

2014-11-17 17:06赵志明
西部 2014年5期
关键词:侏儒瞎子竹竿

赵志明

小说天下侏儒的心(外一篇)

赵志明

在一次聚会上,我见到一对恋人,女孩是一个侏儒,身高不到八十公分,男孩却超过了一米八。也许是反差太明显,让人觉得女孩更矮小,男孩更高大了。她就像是他的小女儿,他的洛丽塔。

这样说出洛丽塔三个字的时候,舌尖迟迟没有落到牙齿上,而是粘在了上颚处,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他们看来已经过了热恋期,表现得很淡然。当然,这是依照常理推断,我并不晓得他们热恋期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现。都说恋人相处时间久了之后,激情会退却,亲情会抬头。估计那也是不一样的亲情吧。

吃饭的时候,男孩没有给女孩搛过菜,一次也没有。女孩需要站在椅子上,然后弯腰俯身去桌上找吃的,让人担心她会一不小心掉到盘子里。

如果这样的话,她会不会变成一道菜?

事实上,从我刚开始看到她的时候,她就一直是站在椅子上的。我起初不知道她是个侏儒,以为她是坐着的,一度觉得这对恋人在身高上还是蛮般配的。我甚至联想到,有些男孩特别喜欢找个子高过自己的女孩做朋友,沉浸在女孩手里拎着高跟鞋和自己并肩行走的感觉。那种体贴,那种迁就,也许更能激发男人某种变态的满足感。

经人介绍我才知道,他们是从河南来的,到北京还不满一个月。他们热衷于写诗,随身带着一沓诗稿,女孩还即席给我们朗诵了几首。她的声音有点尖细,像发育之前男童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诗友关系才认识的,还是在认识之后才开始写诗的。这种揣测有点冒昧,但在我实在是忍不住不这样想。

当时心里甚至有一种渴望,希望有人能提出建议,让他们说一说他们的故事,我一定会附议的。但是没有人开口,大家都比平时要沉闷一些。平时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说话要比现在多得多,什么荤素的话,都能妙语连珠地倒出来。这次大家好像生锈了,都不怎么爱说话。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也就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那对恋人跟我们分手后,女孩走在男孩前面,脚步有点碎小蹒跚。男孩因为要亦步亦趋,步幅也要减小,一步一顿的,显得有点吃力。然后他们终于不见了。

这个时候,我才得知他们都是1985年出生的。

他们离开后,我们才开始有点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决定找一个咖啡馆再坐一会儿。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我们的话题。这有点残忍,但至少我们没有明显的恶意。

譬如说到之前有没有见过侏儒,或者类似身体畸形的人,大家搜肠刮肚,说了些个人的经历。当我们说到男女之事的时候,调侃貌似难以避免,但我们不是弗洛伊德分子,也不想就此展开讨论。我们只是好奇,鱼水交欢的时候,形体的差异会不会有所影响。身高差异这么大的情侣在一起,这超过了我们所有人有限的经验。

唯一可能的是,拿胖瘦来对比。相扑运动员一样的男性和娇小的女性,或者肥嘟嘟的女性与干瘦的男性,我们习惯性地会说,一方寄生在另一方身上,吸干了对方的营养,所以胖的鼓起来,瘦的瘪下去。即使产生了一种美学上的不对称,但在伦理上却是被承认的,相宜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提起他们,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上个星期,龙总庆生,攒了个大局,几十个人坐了四桌,有教授,有导演,有编剧,有小说家,有诗人,有画家,有乐队成员等等。我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旁边位子有人,但不在,椅背上搭了件衣服,估计是去卫生间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是那个侏儒女孩。只有她一个人在,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搜寻她的男友,但我们这桌没有,其他桌也没有,可能他在赶来这里的路上。我暗下决定,等她男友一出现,我就把位子让给他。虽然我现在就想坐到其他朋友身边去,哪怕挤一挤也成,但这个时候,换位子的想法只能搁在心里。

她依然站在椅子上,在她的身前,杯子什么的好像被放大了几倍。有时候她自己会转动圆盘,整个手掌按在圆盘边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掌印。这是不一样的地方,我们想要转圆盘的时候,只需用两根手指夹住圆盘的上下沿,或者是用几根手指发力摁圆盘。我坐在她身旁,要是看到她眼睛望向某道菜,就帮她转一下圆盘。她会低声说谢谢。

我有点不自然,虽然尽量不体现出来,但还是露馅儿了。比如说,以前我是很少在饭桌上抽烟的,现在却接二连三地抽,尤其是我自己不带烟,要问邻桌要烟抽。几个熟悉的朋友心知肚明,隔了远远的敬我酒。那眼神就像开了闸门,把上次我们在见到他们之后的聊天内容都泄洪一样放了出来。这样一想,我的头皮简直都炸麻了。

抽了两根烟之后,我准备要第三根烟抽。这个时候,一只小手托着一根烟,送到了我的面前。那烟显得长一点,也粗一些,你说它像柱子也可以,甚至说它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也没问题。一根烟突兀地呈现在眼皮子底下,原来烟是这样子的。

我从她的手掌上取了烟,小心地不碰到她的手掌。这次轮到我说谢谢了。她也拿了一根烟,像小孩子玩吸管一样含在嘴里。哦,好吧。我拿打火机给她点上烟。她动作娴熟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

我说:“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没有抽烟。”

她说:“是啊,刚学会的。你上次好像也不抽烟。”

我略微有些尴尬,连忙解释:“上次有点不舒服,胸闷,就没敢抽。”

她说:“那样的话,二手烟也最好尽量不吸。”

我换了个话题,问她:“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男朋友呢?”

问完我就后悔了。小时候听收音机,信号不清楚的时候,就要小心地拧旋钮,以便调整好频道,将各种干扰去除。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

她说:“他啊,回老家去了。我猜想,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好有个朋友端着酒杯往这边走,我也不管他是要去给谁敬酒,赶紧把他截下来了。喝了杯酒,闲聊了一阵,我回到座位上,发现她果然正在等我。

她说:“听说你是写小说的啊。很多人都夸你小说写得不错。”

我说:“哪里哪里。这是朋友们的抬爱过誉。在我看来,诗歌还是比小说要高级,诗人也更牛逼一点儿。讲故事只要有兴趣谁都可以试一下,诗歌却不是认识汉字就能写。”我还记得上一次她站在椅子上朗读诗歌的场景。

她说:“听说蒲松龄为了写《聊斋志异》,专门摆了个茶摊,供来往的行人歇脚,他则记下他们说的各种鬼狐故事。有些故事,好像专门是为小说家准备的。譬如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一直觉得很像一个小说,但我自己写不出那种味道。”

我摆出倾听的架势。从她的神情里,我嗅出了一点儿传奇的味道。

她说:“埃梅有一篇小说,叫《侏儒》,你有印象吗?”

我记得那篇小说。马戏团里的一个侏儒,有一天突然开始长个儿,长到跟常人一样,英俊,漂亮,潇洒,多情。可惜的是,在马戏团里,他就是一个多余人,是一个废物。结果,他就被从原来的生活中驱赶了出来。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一个回不去的人。

当然啦,突然听到一个侏儒开口说到“侏儒”,虽然她是一个诗人,但还是有点震惊。果然,邻桌的几个人都微微紧张起来,他们显然也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开始偷听我们的谈话。

我身边的侏儒(这是她提醒了我,本来我下意识里会将她看做一个女童,最多是鹤发童颜的天山童姥),像很多妙龄少女一样,若有所思地将烟头的灰烬小心地弹到烟灰缸里。她在调整思路,字斟句酌,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侏儒会长个儿,这不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实中也有这样的例子。路易十四的宫廷里,就有一个侏儒,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突然开始长个儿,长到了一米六几。可是,这种激生现象,是以生命的周期缩短为代价的。我们的形体发育到一定阶段,就会停止生长,因为在固定下来的模型里,被灌注的生命也是一个定数。如果形体突然增大,那么生命就会被稀释,生命周期就会缩短。所以,侏儒长个儿的事例虽然很多,但却很少被记载。因为有些侏儒的生长控制不住,长成了巨人,往往就在膨胀的同时就死去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也许,这只是出于一个侏儒谵妄的念头,就好像植物具有趋光性,每个个体都会向往自己的对立面。笨蛋渴望变成聪明人,东施时刻不忘效颦,怯懦的人在梦里杀人,乞丐总是和帝王做对比。

她是一个侏儒,身体出了障碍,在某一个阶段停止了生长,或者说,大脑发出的生长指令没有传达到正确的载体。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载体接收了这段信息?这种紊乱会不会引发某种全新的癫狂呢?如果只是送达的时间延误了,等到这段信息被接收到,是不是就会引发过度的生长?就好像手机很长一段时间接收不到短信,突然一下子收到几十条短信,而且都是重复的信息那样?

她继续说下去:“信不信由你,我就亲眼目睹了这样的剧变。我的男友,他是我的老乡。我们经人介绍,相识相爱。两个侏儒,也算是门当户对吧。就在我们婚礼之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发高烧,浑身打摆子,身上盖多少床被子都没有用。我听到他的牙床对撞的声音,那么密集,与凯鲁亚克在打字机上自动写作的频率差不多。他就像杰克掉到了冰冷的海水里,我担心他会冻死,于是把他搂抱在我的怀里。我的胸部紧紧地贴着他的胸部,四肢交缠,耳鬓厮磨。我尽量增加我们肌体接触的面积,希望能暖和他,让他的血液循环,让他的呼吸顺畅。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像高压锅放出的蒸汽一样。但是,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面,我发现我的身体的比例在不断缩小。这是一种错觉,其实是他的身体在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出了我的怀抱,像破土而出的树苗一样,鲜嫩青翠,惹人爱怜。我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在困倦中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了他的怀里。”

她顿住了,倾听的人如释重负,赶紧分散一下情绪,或者抽烟,或者喝酒,或者咀嚼残羹冷炙,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日本的《怪谈》一书里,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背叛妻子的武士,有一次回老家,遇到了妻子的亡魂。他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起,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抱在怀里的只是一束青丝,而这束青丝,开始满屋子追着武士,要索取他的性命。

她好像有意在等我们舒缓心境,见我们都恢复了神色,才继续说下去:“他在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形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时难以接受。我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温柔地安抚他。当然,他现在就跟全新的婴儿没有区别。我告诉他,他还是他,并不是他的灵魂钻错了口袋,或者是别的什么怪物控制了他的身体。等他平静下来之后,我们都对对方的身体感到好奇。我们在公鸡的打鸣声中做爱,他的身体比之前更有劲。我觉得通过做爱,他把他身体中多出来的东西传递给了我。我希望能够中和一下,因为我担心他会猝死,哪怕减损我的生命,我也希望能将寿命匀给他。我喜欢他,唯恐失去他。”

这时,有个人的电话响了,是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的插曲。小雨滴啊,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落在湖面,打起了多少圈涟漪。但旋律很快就被掐掉了,一时间我们好像都置身于千万层黑暗的包围中。剥开一层层石头的皮,里面包裹着一滴水滴;剥开一层层水滴的皮,里面包裹着一颗星星;剥开一层层星星的皮,里面包裹着一点星光。我们将星光藏在手心里,舍不得松开,害怕一松开星光就飞逸了。但是我们又意识到,我们握着的是空无,星光早就不在了。

现在她有了女人的风情。很小很小的小女人,像生活在花瓣中的花仙子一样。她眼神迷离,黯然神伤,“我们在早晨醒过来,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全新的一天。我的父母敲我们的门,让我们起来吃早餐。这个时候我们突然意识到了一种荒诞性,就好像卡夫卡潜意识里一直担心自己在家人眼里是一只甲虫一样。我们面面相觑,虽然接受了彼此,但不知道该怎么跟其他人说这件事。不是难以启齿,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言说。最后我们决定,谁也不告诉,我们要悄悄地离开老家,离开认识我们的人,到另外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肯定是这样了。他们来到北京,因为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们;因为这里有包容性,提供了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完全可以生活在草场地,可以生活在宋庄,可以生活在流浪歌手与街头艺术家中间。

我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她:“按照你的叙述,你们大可以选择一种不抛头露面的生活,可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在一些艺术家的聚会中,是因为你们喜欢诗歌吗?”

她思索了片刻,略带谴责地反问我:“对于我男朋友身上体现的这一切,难道不是艺术吗?难道不是诗歌吗?我们之所以偷偷地跑出来,之所以不敢面对熟悉的人,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没有信心说服他们相信。如果还有人相信这样的奇迹,除了艺术家和诗人,我们难道还能指望官员和教授吗?而且,我之前就说过,我男朋友的生命已经无多,他衰老得厉害,在死亡的无底深渊中,他在加速坠落。我们与其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不如大方地到我们喜欢的地方,和我们仰慕的人在一起。有一天早上,就好像他突然长个儿一样,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虽然我是一个又矮又小的侏儒,但他还是无法负担我的生活,因为他无法照顾我一生一世。他从心底里厌恶他的变化,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他就能跟我在一起,相亲相爱。即使身高只有你们的三分之一,但从我们的视角看过去,我们的生活和你们的生活没有本质的区别。”

那天晚上,有很多人都喝多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喝多了,我的记忆有点断篇,而且还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我梦到两只石狐狸呆在一个荒废的花园里,花园四面有很高的墙。每天晚上,月亮会爬到墙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它们,把清辉洒在它们身上。天长日久,两只石狐狸开始学会了交流。它们说的是石匠在雕刻过程中的喃喃自语;说的是草长莺飞,月圆月缺;说的是风一程,雨一程;说的是云无心以出岫,百鸟无踏各投林。它们说它们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终于有一天,它们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这个想法让它们迫不及待。月亮告诉两只小石兽:“你们还需要修炼五百年才能活过来。可是如果你们现在就想活过来,也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你们其中的一个将机会让给对方,但是留下来的那个就需要在此地再呆上一千年。”两只石狐狸热烈地讨论起来,最后它们约定,先复活的那只,在一千年之后一定要回来,等待另外一只的复活。月亮提醒先复活的那只石狐狸:“一会儿之后你就能复活,可以跑,可以跳。你可以轻易地跳上围墙,落到围墙外面,这样你就自由了,就可以去爱,去恨,去生,去死。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在跳出围墙之前,不能回头看。一旦回头了,你就会重新变回石狐狸,失去了体内的生命。”结果,复活的狐狸在跳上墙头就要获得自由之前,想到了它的同伴将要独自孤零零地在荒废的花园里待上一千年,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己的同伴。于是,它被瞬间石化,固定在了墙头。

很多年过去了,一个妈妈带着孩子经过,花园的墙已经残缺不全了,能够看到花园荒草深处的那只石狐狸,以及跳上墙头回眸的石狐狸。孩子问妈妈:“两只石狐狸为什么一个在墙上,一个在草丛里?”妈妈回答说:“因为它们渴望在一起。”

I am Z

在我们那里,曾经有一个孩子,他的名字叫Z。在很多人残余的记忆里,他每天早上拉着他父亲的竹竿,领着父亲到镇上去。他的父亲是个瞎子,到镇上去说书,以此为生。以前他也能一个人捣着竹竿毫发无损地走到镇里再回来,不过,自从Z能在前面领路之后,父子之间的关系就好像挂在了一根竹竿上。

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晴天的时候灰尘像面粉一样厚厚的一层,而下雨天呢,灰尘就变成了泥浆,形成了深浅不一的坑洼。有两行脚印互不交叉形影不离地通往镇上。我们那里的人都说,瞎子虽然眼睛瞎了,但却比谁都看得清楚,他们像蛇一样只走一条道,每次总是能按着足迹返回。他们的眼睛也像蛇一样,在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毛骨悚然,这个时候你一定记得要弄乱你的头发,因为传说中蛇就是靠数清人的头发来置人于死地的。

开始的时候,Z拉着他的父亲,两个人是一前一后笔直地走着,因为Z希望他的父亲能踏着他的足迹行走,这样走安全点。不过后来有好心人告诉Z,他不能这样给他的父亲指路,因为虽然他是他的父亲,但他是一个瞎子,让父亲走在自己的脚印里,会让一个人越来越倒运。于是Z后来就微微侧过身子,让过半边,让瞎子走在自己的左边,同时小心地提醒他,前面有个坑,或者有个坎什么的。不过提醒有时候于事无补,瞎子会踉跄,甚至带动Z一起跌倒。然后瞎子就会一叠声地谩骂,入了你娘哦。Z充耳不闻,只是在前面带路。等到Z年纪稍微大了点,就会微微脸红,当然不是想到瞎子入了自己的娘,而是想象自己怎么和女人好。

但是瞎子究竟有没有入过Z的娘,这事谁也无法确定,因为谁也没有见过Z的娘。Z很有可能是瞎子在地上白捡的,因为是捡的,不是入的,所以瞎子对Z也没有多少好脸色。这也能理解,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该是苦到了极致吧。而他也经常拿这话骂Z,要是我能看见,我倒要看看你是从哪里爬出来的货。

他们像是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不是冤家不聚头。有时候东邻西舍的但凡有点好吃的,总会给这对父子留一点儿,但是Z就把好吃的全吃了,把不好吃的留给瞎子。邻居偶尔会说闲话,问瞎子上次荷包蛋、卤肉和饺子味道怎么样?瞎子才知道好吃的全被Z吃了,不好吃的自己吃了。气急不过的瞎子就拿起竹棍抽打Z,边打边骂。这根竹棍就像是瞎子身体的一部分,说是孙猴子的金箍棒也一点儿不为过,可长可短,可轻可重,关键是它看上去不像是竹子,因为它从来没折断过开裂过,它一成不变,至少在Z的心目中,这根竹竿超出了竹竿的范畴。好多次,他想让瞎子找不到这根竹竿,就把竹竿埋在土里,但令他不安的是,瞎子总能找到这根竹竿。而随着瞎子将手中的竹竿扬起,Z就不由自主地吸附过去,被牢牢地固定在了竹竿的另一端。

瞎子的职业是说书,什么《岳全传》、《三侠五义》、《大明英烈传》,他都熟记在心,张口就能说。很多到茶馆喝茶的茶客对这些也耳熟能详了,但就是爱听,听到精彩处还是很过瘾,每到下回分解的时候仍然心痒难耐。

瞎子说的这些,Z都不喜欢听,什么朱元璋啦赵匡胤啦,都是吹出来的高不可攀的,一点儿也不真实。可就是这不真实才让人爱不释手,真龙天子嘛,当然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啦。Z心里不服,他想这些人难道不拉屎撒尿放屁吗?瞎子对他的想法非常不屑,他嘲讽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就只会打洞洞。说着说着瞎子就来气了,不知道是洞洞两字刺激了他,还是因为他是瞎子而Z却两眼无损,显得是个杂种货而让他咬牙切齿。瞎子就伸出手来作势要挖Z的眼睛。Z眼明脚快,意识到形势不妙,立马躲得远远的,等到瞎子不那么激动了,才又回来。

跟Z一样不喜欢瞎子说书的,还有和Z差不多大的那一代。他们上学堂,跟有文化的老师接触,这些老师说起中国历史,跟瞎子的很不一样,他们对着历史教材,说得有板有眼的,像真实人物一样。另外呢,他们的父母渐渐手里有了钱,先是买了收音机,接着买了电视机。电视机是个好东西,那上面的人跟真的一样,会哭会喊,会蹦会跳。

Z在同伴家里看过,但因为别人晚上要早早关门睡觉,很多电视节目就看不到结尾,总是要第二天听人转述,很是不过瘾。他试着央求父亲买电视,他知道买电视要多少钱,也知道父亲手里有多少钱。瞎子一听就急了,他认为电视节目是傻子演给痴子看的,有什么看头。Z就在一旁嘟囔,当然啦,你又看不见,你是瞎子嘛。瞎子一听就跳起来,操起竹竿就往Z身上戳,因为戳比抽打更快准狠,留给Z躲闪的时间也少。

Z被瞎子手中的竹棍戳得哇哇直喊,但是他也在戳父亲的心窝子。他一边疼,一边哆嗦着喊,你是瞎子你是瞎子你是瞎子你是瞎子!瞎子听了咬牙切齿,直翻白眼,小小年纪的Z第一次感受到了快意。

撇开父子间偶尔的纷争不谈,瞎子遭受到电视的打击更大。现在不仅是孩子,连茶馆里的茶客也在谈昨晚的电视节目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只在听书的间隙偶尔聊聊,后来就变成了完全不顾瞎子在说什么,直接摆开了电视的龙门阵。瞎子硬挺了一会儿,终于黯然离场。一旦不说书,瞎子的生命里仿佛也倒了一个支柱。他对Z也不那么深仇大恨了,居然掏出积蓄买来了电视。

瞎子再也不出门了,他守在电视旁,虽然看不到画面,但让他稍感快慰的是,他可以听别人给他说书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就问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Z,Z就会下意识地说一句,你不会自己看啊。瞎子又是一番暴怒,这次他不拿竹竿戳Z了,他拿着竹竿去戳电视。Z自然不想瞎子做出这样的傻事,他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电视,一边说你疯啦,把电视戳破了就什么也看不成了。瞎子冷哼一声,说,我又看不见,把屏幕戳破了,照样可以听声音。瞎子感受着竹竿戳在肉体上的声音,觉得那一端没有太强的挣扎了,也就不戳了,扔掉竹竿,叹息道,入你娘哎,谁入出你这样的傻瓜蛋哦!

有一次,电视里放的是佐罗。这个佐罗很神奇,武功高强,还喜欢在作案现场留下自己的名字。他用剑在墙上、柱子上、马车上,都写下了“Z”的标志。瞎子不明白,于是Z就拿过他的竹竿,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个“Z”字。

是这样吗?瞎子问。是这样的,Z说。他刚在瞎子身上刻画了“Z”字,正意气风发,觉得他此刻就像电视里的佐罗一样,在打上自己的标志的时候,忍不住要喝喊一声“I am Z”。瞎子听到Z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呆了一呆,然后就说,你要是能这样活着也很好,我也没什么留给你,就给你这根竹竿吧。以前我用这根竹竿探路,以后你就用这根竹竿打上你的标志吧。

说完不久,瞎子就死了。将瞎子埋葬后,Z就在我们那里消失了,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那根竹竿,当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来年春天的时候,瞎子的坟头长出了萋萋青草,可奇怪的是,那片青草像被人刻意修整了一番,呈现出一个英文字母“Z”来。Z不就是瞎子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吗?难道瞎子死了,心里还对这个孩子放心不下?想到这里,我们那里的人多少有些羞愧不安,因为瞎子在世的时候,他们对这对父子还有所照顾,瞎子撒手人寰之后,他们一时忘了Z,等到想起这个可怜的孤儿的时候,Z已经不知去向。当然了,Z可能本就是一个孤儿,因为在为瞎子净身的时候,有人说瞎子还是个童男子。人死朝天,瞎子的龟头鲜红欲滴,那是童男子死后才会有的症状,所有的精血都蓬勃欲出,意图洒向人间育出百万神兵来。

我们那里的人一时惆怅,抬头看天的时候,他们发现天上飘过的白云上面有一个“Z”字形的黑洞;他们俯身看向河水,那些漩涡竟然也呈现出“Z”字形。不仅如此,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山上的一块石头,甚至某一朵花,某一片叶子,乃至阿猫阿狗的身上,也经常能依稀看见那个“Z”字。他们以为这些都是九泉之下的瞎子的念想所致,却不知道这不过是Z投身大千世界,兴之所至地给他遇到的事物,用竹竿打上了他的标志“Z”。他告诉世界,“I am Z”,那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凡是目之所及,竿之所至,意念所触,万象纷呈,但那不是“我的”,而是“我”,就像孙猴子在如来的手指上写下“到此一游”的字迹,在中国大地上被传承了千年一样。那是雀跃,那是欣喜,那是“我存在”。

当然我们那里的人不这样想,他们经常被这些打上“Z”标志的事物弄得心慌不安。这些标志意味着在他们的生活中曾经有一个Z存在着,可是他从哪里来我们那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那里的人同样不知道。他们记得Z,记得瞎子,记得那时的人,可是寒暑易节,树围由盈盈一握变成了合抱之粗,人事已经渐渐模糊。他们的孩子整天好奇地问“Z”代表什么意思?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自圆其说,因为他们自己也渐渐困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入你娘哦!他们如是骂道。但是他们真的恍惚了,是谁入出Z这样的货来的呢?肯定不是瞎子吧,尽管他的坟头的英文字母“Z”每到春夏就一目了然,但那也许是瞎子最终的遗憾和愤怒吧。可能他也不知道谁是Z的母亲,谁又是那个入出了Z的男人。

但幸运的是,我们那里的人对打上“Z”标志的事物逐渐习以为常了。太阳底下无新事,缝缝补补又一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致力于生计,致力于繁衍,子又生子,不知道几代而亡。

瞎子的死亡在Z的意料之中,他觉得瞎子早就是行尸走肉了。一个人守着黑暗过日子,可供回忆的事情越来越少,难免油尽灯枯。不过对于瞎子愿意将竹竿赠给他,他倒是意外的。他觉得竹竿已经和瞎子融为一体,瞎子一死,竹竿估计也就断了。他拿着竹竿,好似得了宝贝,在往外一路走的时候,他忍不住拿着它指指点点,在遇到的所有事物上都打上了“Z”的标志。“I am Z”,“I am Z”,“I am Z”……他兴之所至,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怪物,Z想在它的身上打上“Z”的标志,结果却总是不能如愿。为什么我不能在你身上打上“Z”呢?Z好奇地问。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吧?那个怪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Z刚想告诉它,它有狮子的脸,牛的身子,鳄鱼的尾巴,还有老鹰的翅膀,却发现怪物的外形有了变化,它现在是鱼的脸,马的耳朵,蛇的身体,鸟的尾巴,还长了青蛙的四肢。Z发现告诉怪物它长什么样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它随时在变化,永远没有统一的一面。

为什么会这样呢?Z苦恼地说,为什么我既说不出你的外形,也没办法在你身上打上“Z”的标志呢?

因为我的名字叫“须臾”,所以我没有固定的形状,也不会被打上你的标志。怪物伤感不已,这个时候它又变了,饕餮的嘴巴,鲸吞的身体,牛饮的尾巴。它张开血盆大口,对着Z说,现在我饿了,我给你出一个谜语,如果你说不出来,我就吃掉你。

怪物说道,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傍晚三条腿走路?

Z勃然大怒,就你这样不定形的东西,凭什么出一个这样的谜语?看我不打得你讨饶为止。于是Z不管须臾怎样千变万化,只是一个劲地用竹竿抽打它。怪物疼痛不已,越发地变化无穷,好似所有的物种都在轮番地拼接它的形体,先是动物的大杂烩,接着是植物的大杂烩,然后是有机物无机物的大杂烩,到最后无限大的宇宙与无限小的粒子也奇怪地拼接在了一起。Z对眼前的一切景象视若无睹,只是一顿猛揍,打得怪物最后幻化成了一个人形,他先是一个婴儿,在地上手足并用地爬着,很快他站了起来,骨骼硬朗肌肉凸起,腋下和腹下长出了毛发,然后开始弓腰驼背,仿佛像一张弓一样慢慢张圆。这个时候Z的竹竿还在不停地抽打着他,他突然抢过了Z的竹竿,张弓搭箭,把自己连带着Z的竹竿一起射了出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失去了竹竿,让Z懊丧不已,同时他也精疲力竭,只得坐下来喘口气,这时他觉得自己下腹处有什么在破皮而出。他解开裤子一看,发现长出了几根阴毛。

有个女人出现了,她说你就是那个叫“Z”的人吧?我想要你在我的身上打上“Z”的标志。Z告诉她自己的竹竿丢了,以前他都是靠那根竹竿打上“Z”的标志的。女人温柔地说,没有关系,即使没有了竹竿,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在我的身体内部打上“Z”的标志的。Z将信将疑,但是在女人的引导下,他发现自己浑身慢慢滚烫起来,像一块烙铁一样。女人不顾烫手的温度,慢慢覆盖住了他,在他耳边说,我希望能有你的孩子,他们出生后都将在额头上带有你的标志——“Z”。

不过Z想,这些带着“Z”标志出生的孩子先是四足着地,然后是两脚直立,然后要拄着拐杖,渡过最后的岁月,而且他们有可能身有残疾,可能是一个瞎子,也可能是一个聋子,或者身后长出一条尾巴。他们终究会消失不见,慢慢的一点儿影响也不留下。就是有五十个带着这样“Z”字标志的孩子出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Z坚决不愿意和这个女人要孩子。

他对那女人说,我已经在你的身体内部打上了“Z”,不过我以后再也不想做这样的事了,既不想在万物的外形上刻上“Z”的标志,也不想在你们的身体里面刻上“Z”的标志。因为说到底,这样做是很无聊的,而且我是不是Z,我是谁,都不重要。

女人想要跟Z在一起,哭喊着要留下,抱住Z的腿,在尘土里哀求他。女人告诉Z,他既然在万事万物上打上“Z”的标志,他既然打败了须臾,让须臾灰飞烟灭,那么他就是万物的王,只要他愿意,万物都会听从他的意志,不敢不服从他。

可是Z想到自己曾经在飞翔的云上刻下“Z”字,在湍流的水中刻下“Z”字,在花瓣上、在鸟的翅膀上、在岩石上、在树叶上、在阿猫阿狗身上,都刻下了“Z”字,那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万物悠然自得,只有他在做着自以为是的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些打上了“Z”字的事物是那么谦卑,但又是那么自由,即使被他打上了“Z”字,依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地继续着自己的旅程。而他呢,他孜孜不倦于给万物打上“Z”字,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须臾告诉他,他虽然是Z,但他并不重要。他对万物说“I am Z”是可笑的,虽然万物并不觉得可笑,但正因为万物不觉得可笑才尤其显得可笑。因为万物没有对他说,我是白云,我是苍狗,我是白驹,我是沧海。

Z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为自己找了一块最坚硬的石头做墓碑。那块石头是那么的坚硬,匠人为了要在上面刻下Z的名字,不知道折断了多少刀凿。最后,当Z终于死掉的时候,那块墓碑上还是什么字也没有刻上去。也许Z的墓前就应该有一块无字碑,因为他把万物都打上了“Z”的标志,所以,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Z的墓碑。

不过,终究有太多事出乎我们的意料,在墓碑树立起来的刹那,一道闪电打在了这块墓碑上,留下了一个“Z”字形。因为石头坚固异常,这道“Z”字形经过多年时间的冲刷,依然不会湮灭,依然清晰可见。

时间荏苒,不过也就是须臾之间;时间浩荡无边,然而当下只是毫厘之末。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人的墓碑,那里面埋葬的人叫“Z”。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以为那是史前文明,里面锁着关于我们这个时空的所有秘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说,“Z”是零和的意思,代表的是宇宙黑洞。宇宙黑洞在吞吐之间维持着零和系数,那是一种绝对状态下的平衡和安全,既不衍生,也不消失。或者说,有无相生,活着就是死去。

猜你喜欢
侏儒瞎子竹竿
“侏儒”蜻蜓
亚洲象中的婆罗洲侏儒象
淮海战役,一根刻满地名的竹竿
亚马孙雨林首次发现杂交鸟类
取旗
长竹竿的帽子
村里的井
选竹竿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