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迁坟

2014-11-17 17:06安黎
西部 2014年5期
关键词:蛋蛋嫂子丁丁

安黎

小说天下迁坟

安黎

1

嫂子每次给我打来电话,都像是在报丧。

她家的老母猪一窝下了十八个猪仔,她绝口不提;哥哥在自家的梨园里挖出了一瓦罐的马钱,卖了两千元钱,她闭口不谈。她打来电话,永远都在报忧不报喜。

有一回,在电话里,嫂子语气慌张,前言不搭后语,说我的爷呀,你侄子蛋蛋,对,就是不争气的蛋蛋,和几个二流子混在一起,闯了大祸。蛋蛋打群架,被派出所的人扭着胳膊押走了。蛋蛋麻杆一样的细胳膊,被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扭成了麻花,看着让人揪心。说到这里,嫂子就哭了。哭了几声之后,便叮咛我赶快在县公安系统找熟人,磕头也罢,花钱也罢,无论如何都要把蛋蛋从高墙里弄出来。蛋蛋可是谢家晚辈中唯一的男孩,他一旦出了意外,谢家就要绝后了。还有一回,嫂子未开口先哽咽,说奇了怪了,不喝水也能磕牙,不走路也能崴脚,什么好事都能让你木桩哥哥摊上了!你木桩哥哥的名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挂有二十七万元的贷款,怎能不让人心里着火?好几日里,她都煎熬地咽不下饭睡不着觉,牙龈上火发炎了,半个脸肿胀得宛若一个小红灯笼。从未贷过款,却背上了几十万元的债务,搁到谁身上谁的脸都会肿胀。若不是嫂子的侄子在信用社当临时工,嫂子至今还蒙在鼓里,遭受了屠宰恐怕还浑然不知呢!她侄子上网查询别的贷款,无意之中看到了这条挂在网上的信息,便打电话询问真假。嫂子闻听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她冲出屋子,连大门都来不及锁,便撒开双腿急急忙忙地赶往信用社。一见到信用社主任,嫂子就吼叫起来,骂主任是个日鬼匠,就知道日鬼,把鬼日得一摞一摞的。主任得知她是木桩的妻子,自知理亏,便没有还嘴。主任站起身,走近柜台,伸手在柜台里抓了一张百元钞票,塞给了嫂子。嫂子的嘴软了,不再骂人,但她临出门时,却给主任留下了几句恐吓之言:我要把我的木瓜兄弟叫回来收拾你!我木瓜兄弟是教授,他教的学生中就有北京大官的娃娃,这些娃娃还给我木瓜兄弟送烟送酒呢,走着瞧!

木瓜是谁?就是我。父母也怪,给我们兄弟姐妹起名字,全都绕着个木字打转转。我大姐叫木瓢,我二姐叫木桶,我三姐叫木棒,我兄长叫木桩,轮到我,则叫我木瓜。三个姐姐,终身都与木头脱不了干系,她们守着父母赐予的乳名,守了大半辈子。我和兄长则不同,上学那会儿,老师就给我们改了名字。老师嫌木桩木瓜难听,就把一个固定词组拆开了,一分为二,赐予我们做官名,于是,哥哥的官名就叫谢社会,我的官名则叫谢主义。但村里人不管这些,他们见到兄长依然木桩木桩地叫,瞥见了我照旧木瓜木瓜地喊。

每接嫂子的电话,话筒在我的耳边都宛若烙铁。嫂子的烦恼,瞬间就转换成了我的烦恼。但昨天夜里,嫂子打来电话,一改往日的愤懑,语调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在电话那端,抑制不住地咯咯咯地笑,说木瓜呀,有好事了,快点回来!我问有啥好事?是猪下了猪仔,还是鸡孵了鸡仔,甚或蛋蛋要结婚,宁宁抱了娃——宁宁是我的侄女,出嫁已三年,却怀不上身孕——说说,到底有啥好事,值得你这么高兴?嫂子故作神秘,说甭管三七二十一,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嘛!回来了,你就知道是啥好事了,反正又不是让你推碾子拉磨,你怕啥?我说我距离家乡足足有一千五百公里,且天天都要上课,说回来就能回来吗?嫂子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家里要分钱了,看你回来不回来?你嫂子这个人嘛,历来都是明人不做暗事,分钱要当着大家的面分,免得兄弟之间心生疙瘩,妯娌之间胡乱猜疑。我问哪来的钱?嫂子说村外的田野里,省里张罗着要建一座很大的乙醇厂,已开始征地了;父母和奶奶的坟恰好被圈进了征地范围,因此必须马上迁走;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坟要迁移,并非咱一家。迁了坟,政府要赔钱给迁坟户。父母是兄弟俩的父母,奶奶是兄弟俩的奶奶。木桩尽管生在前头,长在前头,为长辈们尽孝多、扫墓多,但嫂子依然建议,面对利益,不必分出个老大老二来,而是采取二一添作五的办法,补偿款平分。

我半天无语。停了好一会儿,我才冲着嫂子发起了感慨:父亲过世十二载,母亲过世整五年,他们的亡灵在地下竟不得安息,有天理吗?你告诉那些连死人的坟墓也不放过的作孽者,我们拒绝迁坟!

嫂子说:胳膊还想拧过大腿?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谁对抗得了政府?政府派出了工作组,挨家挨户地谈话,说迁快了有奖励,迁慢了遭惩罚。后天就是迁坟日,全村统一迁,迁往一个固定的地方。工作组已经驻扎在村里了,警察也进了村。村口停着四五辆警车,警车上的警灯闪闪烁烁的。警察们腰里都插着一根白白的电棍,蛋蛋挨过电棍,说它可厉害了,把它朝人身上一戳,人疼得会像蚂蚱那样胡蹦乱跳。

放下电话,正在吃的饭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我躲进了书房,坐在床沿,猛抽着烟,瞅着书架上摆放的父母的遗照发愣。妻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唠叨,唠叨声通过门缝窜进了我的屋内。妻子抱怨嫂子多事,一会儿要给她辍学的侄子找工作,一会儿要给她娘家打官司。最可笑的是,蛋蛋趁着夜色,偷了一台生锈的小水泵,想当做废铁卖掉,嫂子竟然打来电话,问我在高岭县城的废品收购站有无熟人?有熟人走遍天下,没熟人寸步难行,卖个废铁,熟人和生人都不是一个价。我问熟人一公斤卖多少钱,生人一公斤又卖多少钱?嫂子说熟人卖一公斤废铁,可以得到两块一,若是生人,就变成了两块钱。一公斤少一毛,三十公斤就少三元钱哪!去年蛋蛋就挨了一回木锉,这也是她下决心要找熟人的原因。蛋蛋捡回了一段废弃的铁轨,雇了三轮车拉到城里卖,结果,卖的钱还不够给三轮车付运费。为啥不赚反亏?还不是没熟人!那些收废品的,心黑着呢,他们不但在秤上捣鬼,而且把价压得很低很低——嫂子委托我给蛋蛋卖废铁找熟人的事,让我的妻子当做笑话,唠叨了好几年。

我喊妻子到书房里来,告诉她,我打算马上起程,赶往老家。妻子翻着白眼,斜睨着我,说你疯啦,也不看看几点了,就不能等到天亮?出了人命还是咋的,非得半夜三更出发不可?我把迁坟之事讲给她听,并说夜里十一点钟,有一趟开往唐都市的过境客车,我还能赶得上。

我收拾起了行李,妻子却在极力阻拦。她把我装进提包里的茶叶盒、水杯、牙膏、牙刷、充电器等物什,又一一取了出来,宣称她绝不准我今晚走。我发了火,像怒狮一般地狂吼,并用粗话重重地骂了她,发誓非走不可。妻子摸透了我的脾性,知道我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便闭了嘴不再争辩,转身去灶房洗了几样水果,装入一个塑料袋里。接着,她走进卧室,翻箱倒柜地取出一个蒙着绒布的小盒子塞到我手里。我对小盒子并不陌生,它里面装着一对手镯,是我结婚前给妻子买的。我问妻子给我手镯干吗?妻子说你把它带回去埋进咱妈的新坟里,就算我孝敬她的。我说你戴着不是挺好吗?妻子说我舍不得戴,长年压在柜子里也是压着;父母迁坟,我本该回去,可你知道,家里走不开,就只有拿手镯聊表心意了。

我出了家门,却见妻子横在电梯的出入口,说要叮咛我几句话,如果我答应了她,她就放我走;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从我们居住的十六楼上跳下去。我苦笑,说你有什么指示,就直接说吧!妻子说你回去后,一定一定不要闹事,顺顺当当地迁坟,顺顺当当地返回,可以吗?我说可以。妻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她还是很害怕,一旦与人家发生激烈冲撞,我势单力薄,吃亏的还不是我?万一我有去无回——或被人打伤住院,或被公安抓去——她和女儿该怎么办?死人顾不了,就要先顾活人,懂吗?

我点头,跨进了电梯。电梯门闭合的一刹那,我看见妻子眼角的泪水,像一股溪流,在她姣美的脸庞划出了一道水痕。

2

日头像一张软塌塌的黄烧饼,耷拉在遥远的西山之巅。

北寨子村离西岭县城三十公里,西岭县城离唐都市一百二十公里,唐都市与我教书的东开市,相距一千五百公里。我先是坐火车到唐都市,接着坐班车到西岭县城,再接着乘坐出租车到糜子镇,最后从糜子镇换乘一辆摇摇晃晃的三轮车,抵达了北寨子村。北寨子村是个大村,有三百多户人家。北寨子村的周边,还有南寨子村、东寨子村、西寨子村、中寨子村,五个村合起来,统称为寨子崮。寨子崮大约有上万人口,一个村子一个主打姓氏,南为黄姓、北为何姓、东为安姓、西为胡姓、中为李姓。在北寨子村,谢姓唯独就我一家。我们是移民,祖祖辈辈都曾在华林县的谢家湾繁衍生息。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要在华林县修建大型水库,地点恰好选中了谢家湾一带。于是,谢家湾以及谢家湾周围六十多个村庄的村民,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乡,被四零八落地安插于四省十八个县的角角落落。水库建起来后,谢家湾沉没于水底,那个被城墙围住的古老村寨,仿佛黑板上书写的粉笔字,被板刷轻轻地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出生于北寨子村,对谢家湾谈不上有太深的感情,但谢家湾之于父亲,却至为重要。谢家湾是父亲的故乡,父亲每每提起那个村庄,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有一回,倔强的父亲背过母亲,偷偷跑回华林县去。谢家湾当然找不到了,而谢家湾原址上的水库,已变成了旅游风景区。风景区实行着半军事化管理,铁丝网密布,座座碉楼耸立,荷枪实弹的士兵与胳膊上缠着红布条的民兵,随处可见。凡想进旅游区的人,不但要遭遇搜身,而且要购买门票。门票三十元整,父亲显然掏不出这么多的钱,于是只好翻山越岭,绕行二十余华里,从后沟的峪口钻过铁丝网,进入了景区。父亲进入景区,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祭祀先祖。父亲如贼一般,偷偷溜至水库的坝上,跪了下去,伸出手指,在石头与石头拼接的水泥缝隙里,抠啊抠,抠出了糖豆大小的三个小窝,然后在每个小窝里插上了一炷香。点燃了香,焚烧了火纸,接下来,父亲就朝着湖面,鸡啄食一般地磕起头来。他打算共磕九九八十一个头,以弥补多年来不曾祭祖的缺憾。然而,头与地面才磕碰了五十余下,便惊动了当地的管理部门。一帮胳膊上绑有红布条的小伙子朝父亲冲了过来,把他摁倒在地,然后拖上了一辆巡视车。在车里,他们仔细搜索了父亲的每一个口袋,轮番检查了父亲的鞋帽、皮带以及内衣等,却一无所获:既没有搜到枪支雷管,也没有搜到用以证明父亲别有用心的文字材料,唯一搜到的,是父亲返程的路费四元两角钱。他们没收了父亲的路费,询问了父亲的来历,向父亲宣读了各种法规条例,之后,便厉声警告父亲:若再来这里烧香磕头,就送你去劳教!每当父亲向我讲起这些,全身就不由自主地战栗。他说那些人里,为首的那个人特别凶,像一头咆哮的怒狮。那个人身上的肉厚彪彪的,一颗门牙翘出了唇外,蜡黄的眼珠子外凸着,像两个铜纽扣。那个人挥起巴掌,一左一右,在父亲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下。自从挨了两巴掌,父亲脸上的笑容就枯萎了。自此以后,他再也不会笑了,偶尔勉强地笑一笑,却比哭还别扭。父亲不断地回忆着那两巴掌,不断地念叨着那两巴掌,至死都没有从那两巴掌之中逃出来。父亲曾为民办教师,迁徙之后,他就回归为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能在北寨子村站稳脚跟,与父亲肚子里的墨水有很大的关系。父亲经常义务帮人拟对联、出丧牌、写状子,久而久之,村里人就高看了父亲,不再叫他谢胡子——父亲长有浓密的络腮胡须——而称他为谢先生。教师的身份,使父亲的心理脆弱得堪比暖冬湖面上的薄冰,因此,他对那两巴掌的感受,显然要异于常人。父亲经常呓语般地念叨:人是有尊严的!人是有尊严的!

其实,父亲最牵念的,倒不是老屋,也不是屋外的那几棵老树,而是祖先的墓园。据父亲讲,墓园很古老,成型于明末;墓园也很大,比生产队的碾场还要宽阔,还要规则。墓园里,至少埋葬着百余位谢家先人。父亲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伤感,就是他再也无法给自己的父亲扫墓了。搬离谢家湾时,祖母尚健在,但祖父却已溘然长逝。父亲后悔的是,在匆忙中,他只顾得上搬家——往架子车上装粮食、捆牲口、塞锅碗瓢盆,甚至连起夜用的尿壶都没舍得扔下,却唯独遗忘了迁坟。没有迁坟,祖父的尸骨再也寻觅不见,而父亲,终生都沉溺于懊悔之中不可自拔。

深秋时节的北寨子村颇为荒凉。田野里,已摘掉玉米棒子的玉米秸一派枯黄,一行行地列队竖立着,无精打采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抖动着,发出的响声。一畦又一畦的梨树园,连缀成一片,仿佛浩瀚无涯。秋末季节,梨树叶七零八落,枝丫蓬蓬扎扎,一颗颗摘果时被遗漏的黄梨,被树梢高高地举起,孤零零地悬于半空。梨园与梨园的间隙,搭建着一座座杂乱而低矮的庵房,是看守者临时的居所。庵房顶上的塑料纸撕扯开来,缕缕褴褴,在风中飞扬;庵房刺出墙外的铁皮烟囱,像叼在人嘴角的黑色卷烟,渺渺地飘着青烟。庵房外的树身上,拴有一条狼狗,狼狗焦躁不安,朝着路上过往的行人汪汪地吠叫着。

大约有五年时间我没有回过村子了。村子破败依旧,模样依旧:几条不大规整的巷道两旁,堆坐着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房舍。大多数的土房,都已被水泥平房所取代。但这些平房尽管屋檐上都贴有白色的瓷砖,但屋檐之下的墙体,却粗糙得像老年庄稼汉斑驳的皮肤。当然,也有个别人家,建有两层或三层楼房;还有少数人家,依然居住在褴褛的土房里。

我家位于村子的东端。从东头进村,步入第三条巷道,行走大约三十米,就到了我家门口。在父亲手里,我家盖起了像模像样的四合院。前端一座木楼,后端一座木楼,木楼与木楼之间,是两排相对而立的厢房。每排厢房各有三间,坐北面南的用于住人,坐南面北用来放置粮食和杂物,其中紧挨门楼的那间是灶房。灶房的烟囱斜插在屋檐的一角,天天喷冒的烟使半个屋檐上的椽子黑茸茸的,像裹上了一层黑棉絮。一刮大风,黑棉絮就往下飘,飘到哪里算哪里,于是人的头发上,院中的石桌上,檐墙上悬挂的辣椒上,架在树上的玉米棒子上,晾衣杆上晾晒的衣物上等,随处可见毛毛虫一般的黑斑。

父亲过世后,哥哥成了家中的掌门人。哥哥卖掉了两头牛、三头猪,卖掉了多年积攒的十五石麦子,甚至连父亲收藏的一箱子古书、两个古砚台和一尊古石狮都一股脑儿地卖掉了,出卖所得都换成了钢筋水泥。哥哥大兴土木,他拆掉了厢房和后楼,盖起了五间平房。当然,哥哥盖房,我也没有袖手旁观,我明里暗里塞给了他不少钱。

哥哥出卖祖传藏品的行为,惹恼了几位姐姐。其中,反对之声最高亢的是大姐木瓢。木瓢追到哥哥家里来,指着哥哥的鼻子,骂他是个卖货。听到卖货一词,嫂子秀荣不愿意了,偏说大姐是在指桑骂槐,是在影射自己。她质问木瓢自己卖什么了,卖给谁了,难道卖给木瓢的丈夫马发展了?马发展那张驴脸,她压根儿就瞧不上……吵呀吵,吵了个天翻地覆。争吵尽管无果而终,但多少也让哥哥的心中有了某种忌惮。在几位姐姐的坚持下,哥哥手下留情,没有拆除前楼,以示对父亲的尊重。

说是前楼,其实就是一座高大的门楼。这座门楼的风格,在寨子崮一带独一无二,它的样式、砖雕,完全复制了谢家湾老家的门楼。寨子崮人的门楼,大多不讲究,体态瘦小,且不做雕饰,但我家的门楼却完全不同,父亲倾其所有,挖空心思,执意要把门楼打造成一件古色古香的艺术品。他亲自绘制了图纸,并远赴外县,给出大价钱,请来了精通古建筑的工匠。工匠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对门楼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精雕细刻。门楼成型后,引来众人的观望,大家啧啧地赞叹着,说这哪里是门楼呀,简直就是天安门。说门楼是天安门,无疑太夸张了,但门楼显现出的气势,的确雄霸方圆数十公里。

门楼当然也招惹出了是非。村里的闹派人物向公社的革委会举报,说我家修这样的门楼,是在宣扬封资修,妄想着复辟。父亲被革委会派来的民兵抓去审问,两天两夜不准睡觉。后来,他被押上了一辆汽车,和几个戴着白牌子的人站立在一起,四处游走着被批斗。好在批斗是一阵风,刮一刮就过去了,但这次批斗,给了父亲莫大的刺激。他不但经常性地头疼,而且夹不住尿了,只要队长高喉咙大嗓门地吼一声,或者遇事一紧张,他的裤裆准会湿淋淋的。

见多了高宅大院,再回望我家的门楼,觉得它并非如村里人渲染得那般恢弘。在苍茫的暮色中,门楼的破败与佝偻格外刺眼,但它的基本面貌却清晰可见。屋脊上,头朝东,尾朝西,站立着一绺砖雕的飞鸽,振翅欲飞。屋脊的两端高高地翘起,呈飘摆的衣裙状,衣裙之下悬挂着两个耳坠似的铃铛。砖墙上,巨龙飞驰,仙鹤翩跹,众花妖娆,群鱼游动。门额两旁的立柱上,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为“树挪百里泪濡根”,下联为“人泊异乡德随身”,横批为“仁厚为本”。对联为父亲亲手所拟,亲笔所写。

父亲驾鹤西去,门楼怆然孤立。此时,门楼已显得那样地不合时宜,尤其是与它身后的平房和周围的环境,根本无法相容。在平房之前,竖立一座古式的破门楼,就像一个穿着时尚衣服的人却戴了一顶旧式破毡帽那样古怪。

3

院子里停放着三辆摩托车,房间里的灯光从玻璃窗里溢了出来,把院子照得白晃晃的。哥哥与嫂子居住的屋子里,一片嘈杂喧闹。揭开布门帘,往里一瞅,只见客厅里有一大群人,正聚在一个矮桌上打麻将。巡视一番,发现打麻将者与观麻将者都为自家人,没有外人。嫂子秀荣、大姐夫马发展、二姐夫刘援朝和三姐夫李丁丁正在鏖战,三个姐姐都坐在各自的丈夫身后,为她们的夫君出谋划策。哥哥木桩手拎一个铜茶壶,笑眯眯的,像一个殷勤的服务生,给大家的水杯里添着水。只有蛋蛋,似乎成了一个多余人。但蛋蛋不甘寂寞,他弯下腰,把住这个的肩膀,贴住那个的脊背,头伸得长长的,像一只嗷嗷待食的鸭子,激动得又是叫喊,又是跺脚,抢着替人出牌。

哥哥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了我,惊悸地怔住了:呀,咋是你?你咋回来了?

我说:嫂子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

哥哥急忙冲着其他人喊:木瓜回来了,别打了,别打了!

我把携带的手提箱放在立柜与桌子之间的空隙里,然后上前与嫂子、蛋蛋、姐姐和姐夫们一一打招呼。这局牌正打了个半截,嫂子把面前栽立的牌随手一推,说算了算了,木瓜从远路上回来,咱咋好意思打牌?我得做饭去!

嫂子很是热情,她从哥哥手里抢过茶壶,亲自给我倒茶,又喝令蛋蛋搬来一把椅子让我落座。嫂子笑盈盈地说:木瓜,你回来是对的。你应该回来,应该回来!父母迁坟这么大的事,做儿子的不回来,说不过去呀!再说了,迁坟是有赔偿的,这个拿多了,那个拿少了,你不亲眼所见,容易起疑心。赔偿款的分配嘛,按我的意思,凡姓谢的人,都应有份。

三姐木棒扭过头来搭了腔:照你说的,我们也有份?

嫂子斜瞪了木棒一眼,努着嘴说:俗话说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们早就不是谢家的人了,还好意思回过头来刮谢家的油?

木棒反唇相讥:你不是说姓谢的人人有份吗?我们姊妹几个,难道不姓谢?我们生在谢家,长在谢家,谢家人盖房,我们出钱出力;谢家人生病,我们轮流伺候。咋一遇到分钱,我们就成了外人,就靠边站了呢?

大姐木瓢和二姐木桶也嚷嚷了起来:秀荣你说出的话真像枣刺,咋听咋刺耳。泼出去的水,也姓谢,不姓马,不姓刘,也不姓李。我们也没想着要分迁坟的钱,但你能不能把话说得顺耳点儿?

嫂子还想继续与几位姐姐拌嘴,但哥哥却强行把她推出了屋子,叮咛她闲话少说,赶快下厨做饭,木瓜那么远的路回来,不吃口热饭咋能行?

三位姐夫对眼前的波澜充耳不闻,他们依然沉浸在麻将之中,争究着谁不该出哪张牌,谁不该在抓起牌后再下炮,谁不该给对家点杠,导致杠上开花。他们既热火朝天地辩论着,又追悔莫及地唾骂着,骂自己手臭,一摸一个废牌,好像狗日的牌受到了教唆,受到了诅咒,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一个劲儿地来。骂完自己又谴责蛋蛋,说蛋蛋明摆着是个奸细,明明知道他母亲停的是二万与八万对倒,却唆使自己把八万扔进了锅里……秀荣赢了钱,但输了人,赢得一点儿也不光彩。

我问:打多大的牌?

刘援朝说:三毛五毛。

我笑了,说:打这么小的牌,还要论个输赢?输能输多少,赢又能赢多少?肉烂在了同一口锅里,输也输给了自己人,赢也是自己人赢了,何必计较呢?

刘援朝的头缩进衣领里,秃秃的头顶宛若一个白瓷壶,他喵声喵气地说:谁计较了?只是觉得秀荣太贼了,脑瓜里的那把算盘拨得吧啦吧啦地响。她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好像只有自己聪明。每一回来她家,她都鼓动着打牌,一打牌,她准赢。她牌技一般般,咋能回回赢呢?不是捣了鬼,又是什么?看看,今天她又喜滋滋地捞了十三块钱,高兴得像寡妇被野戳了一般。

木桶在刘援朝的后背上蹬了一脚,说:你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的手贱,你不打牌,谁还拿刀逼你了?

蛋蛋听到刘援朝非议自己的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刘援朝的鼻子说:二姑夫,你就不像个男人,输了几个垢甲钱,就心疼成那样?咋啦,我妈挖你家祖坟了?

蛋蛋说着说着来了气,他随手抓起一个栽立在桌上的手电筒,看架势,是要往刘援朝的脑勺上砸。

我斜睨了蛋蛋一眼,质问他:想干啥?真翻了白眼了,得是?大人之间扯几句闲话,你掺和什么呀?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去,该干啥干啥去!

蛋蛋给了我面子,把手电筒放回了桌子,然后怏怏地出去了。

马发展说:行啦行啦,不说麻将的事了,说点正事。木瓜好不容易回来,咱说那些烂嘴的话弄啥哩?

几个人离开了麻将桌,各自寻找地方坐下,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打盹的打盹。三个姐姐齐动手,或拿扫帚,或拎拖把,或持抹布,收拾起了麻将摊子,把麻将装进盒子,把麻将桌搬出屋外,把乱扔的烟头扫进簸箕,把地上的痰液用鞋底擦拭掉,满地的烟头聚拢在一起,竟盛满了一铁簸箕。

话题转到了迁坟上。

哥哥说:迁坟的日期定在十七号和十八号,也就是后天和大后天,集中两天,全村所有的坟都必须迁走。后天迁的人,不但有补偿,而且新坟还能占据个好位置;到了大后天,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但没有了补偿,新坟的位置也很糟糕。

我问:如果拒绝搬迁呢?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愕然。愕然了片刻,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木瓜念书念傻了,不搬怎么行呢?不搬,那是屎壳郎阻挡坦克,结果可想而知。人家省长决定的事,还能把你一个小小的老百姓没办法?与省长对抗,那不是找死吗?

马发展说:我侄子在市里工作,我从他那里打听过了,乙醇厂的幕后老板就是省长的外甥。省长的外甥看中了寨子崮的地,寨子崮的人还能有啥脾气?

刘援朝说:就是,就是。县迁坟办的主任老胡,私下里也是这么给人透露的。老胡动员其他人迁坟,一开口就说,我妹妹就住在中寨子村,她家的坟都得迁。

李丁丁就是中寨子村的人。他接过刘援朝的话茬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家迁坟能发财,其他人能图个什么?不是人人都有老胡这么一个哥哥的。老胡被人叫作胡日鬼,没有叫错。老胡确实能日鬼,把鬼日得胡蹦乱跳呢。别看他长了一张弥勒佛脸,总是笑眯眯的,但人不可貌相,老胡心重得就像吃了秤砣。他妹妹家与我家仅一墙之隔,我能不知道她家的底细?他妹妹家明明只有五座坟,但老胡一登记,就成了五十五座坟。其他人连补偿的毛都没见到,但老胡的妹妹家却提早拿到补偿款,并用补偿款买了一台磨面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胡靠迁坟,吃得浑身是油,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

李丁丁从卫校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诊所对各种类型的病人一概来者不拒,连流产接生之类的活也敢接手。大医院做一次人流,收费五六千元,可李丁丁呢,仅仅收取区区的一百八十元。久而久之,他的名气便传出去了,连城里那些未婚先孕者都纷至沓来。按理说,他家的日子应该非常殷实,但实际上却捉襟见肘。木棒怀疑李丁丁藏了私房钱,多次与李丁丁闹得不可开交。木棒追问李丁丁钱究竟去了哪里?李丁丁回应她的,都是雷打不动的这么一句话:钱喂了狗。李丁丁向木棒解释不清,便打电话对我诉苦,说卫生局的人每月都要来拔毛——先是罚款,款罚多了,彼此成了朋友,成了朋友,再罚款就不好意思了。朋友间,越走动越亲密,于是,这些朋友以视察与调研的名义,隔三差五地前来关怀李丁丁,争先恐后地要当他的保护伞。李丁丁招待他们吃饱喝足之余,在他们临走时,还免不了要往每个人的口袋里塞个信封之类的东西。除了卫生局的人揩油,小偷的光顾也相当频繁。小偷仿佛爱上了诊所,一年之内不来扫荡几次,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深情厚意。小偷每次光顾,都会把诊所抢劫一空,单丢失的仪器仪表,价值就超过了百万。李丁丁无计可施,便花大价钱买了两条狼狗,院门口拴一条,房门口拴一条。但小偷对付狼狗很有一套:在一块熟肉上涂上剧毒,扔给狗吃。狗吃了肉,两分钟内就口吐白沫,倒地毙命。当然,若干年后,李丁丁也弄清了是谁在暗夜里对诊所下手。小偷居住在东寨子村,名叫安拴劳,人们都叫他拴子。拴子身壮如牛,自小练过几天武术,拿刀砍人就像砍白菜,是方圆数十里谁都不敢惹的货色。拴子晚上打劫,白天打架,他举着杀猪刀,当着数百个围观者的面,把盘踞西岭县城的黑老大砍了个半死,从此声名大振。拴子当仁不让,稳坐了西岭县黑道上的头把交椅。有一帮亡命之徒,都匍匐在拴子的脚下,拥他为王,服服帖帖地听从他的召唤与调遣。大约有一两年的时间里,蛋蛋就跟着拴子混,四处奔走着砍杀,把哥哥和嫂子的魂都吓丢了。蛋蛋从看守所出来之后,他舅舅领他去了东北,他才得以与拴子的队伍脱离。但蛋蛋很怀念跟随拴子的那段日子,并以此为荣。每当讲起某某某向他跪地求饶的情节,蛋蛋的眼里都像充了电似的,熠熠闪烁着光泽。卫生局的人轮番揩油,拴子的兴风作浪,加之村民的欠账——村民们打给李丁丁的欠条,塞满了三个抽屉——足以使李丁丁难以支撑,也使李丁丁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日益滋长。

我问李丁丁:中寨子村已迁过坟了?

李丁丁摇头,说:还没呢,但已登记过了。迁坟就像取土,先从软处开始。北寨子村的人个个都是软蛋,只有先挨刀了。北寨子村之后,才是南寨子村、东寨子村、西寨子村,最后才轮到中寨子村。

我问哥哥:迁坟之前登记了吗?

哥哥说:都登记过了,咱家登记了八座坟。每座坟补偿一千块,八座坟就是八千块。

我很惊讶:不是只有两座坟吗,怎么登记成八座了?

哥哥得意地笑,往屋外瞄了一眼,说这还多亏了你侄子蛋蛋。别看蛋蛋吊儿郎当的,但脑瓜子不笨。蛋蛋成天和村长猴子混在一起,陪他吃喝,陪他打牌,陪他去城里洗脚按摩,这不,到了节骨眼上,这层关系就起了作用。蛋蛋得知村里的许多人都多报了坟墓数,就在胳肢窝里夹了一条芙蓉王烟,跑去找猴子。见了猴子,他把烟往猴子面前啪地一摔,说:猴哥,兄弟就靠你了,我家的坟数你看着定!猴子问:你想报多少座坟?蛋蛋说:哥,你是知道的,我家是外来户,在北寨子村只有两座坟,但我想把坟数翻一番,你看报四座行不行?猴子坐在沙发上,手往大腿上一拍,说:你哥再铁面无情,还能不给你个面子?行啦,哥再给你加一倍,你就报八座吧!

李丁丁不屑地说:报的越多,猴子得的越多,猴子当然喜欢你多报点。省里给每座坟定的补偿费是八千元,按道理,这八千元都应该落入坟主的手里。但市里扣走三千,县里扣走两千,乡里扣走一千,到了村里,就只剩两千了。上面都是馋嘴的猫,村里哪能不沾点儿腥?这不,到了坟主这里,每座坟的补偿款,就缩成了一千元。

马发展咳嗽了两声,往脚下吐了一口浓痰,然后清了清嗓子,说:牢骚过剩防肠断,丁丁你东看不惯,西看不惯,这世上还有你能看惯的东西吗?社会这么好,吃得饱,穿得暖,种地不纳粮,人家还倒给你补贴钱,哪个朝代这样对待过小老百姓?遇到了好年景,一座坟还补偿一千元,该知足了;就是一分钱不补偿,你能把人家咋样?叫你迁坟,你还不迁了?

刘援朝附和着马发展,说:就是的,就是的,马哥没说错。领导们给自己捞,咱也甭眼红,谁让人家是领导,咱是小老百姓呢?凤凰有凤凰的命,蚂蚁有蚂蚁的命,蚂蚁嫉妒凤凰,是不自量力。当官若捞不上油水,谁还当官呢?古人早就总结了,当官发财,当官发财,当官就是为了发财嘛!

李丁丁站起来,说:不说了,不说了,和你们这些榆木疙瘩有啥好说的呢?你们太愚昧了,别人给个棒棒糖,就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真是不可救药!你们说说,历朝历代,谁敢掘人家的祖坟?祖坟保不住,祖屋保不住,你们还认为这样的年景就是好年景。

李丁丁走出屋子,踩着一辆摩托车的踏板,跃上了车身,拧一拧车头的钥匙,摩托车突突突地响了起来,车的尾部,射出了一股黑烟。接着,李丁丁就喊起了木棒,要她随自己回家。木棒和木瓢此时正在灶房里帮厨,听到了喊声,都走出了灶房,来到了摩托车旁。哥哥极力劝说李丁丁等会儿再走,说:多年不见木瓜了,你不陪他喝几盅酒就走,好意思吗?

李丁丁冲着我笑,说:木瓜你甭见怪,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村里的几户人家给生病的人挂针,去晚了,人家就等不及了。

我说能理解,能理解,你忙你就走吧!

李丁丁的摩托车已冲出了门楼,嫂子手里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土豆丝,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她冲着李丁丁夫妇远去的背影大喊:咋得罪你们了,饭熟了你们却要走?回来,吃了再走!

三道凉菜,三道热菜,一群人围着既是饭桌又是麻将桌的桌子落座。蛋蛋给每个酒杯里都斟上了酒,未等哥哥开腔,嫂子却抢先一步向我敬酒,说这场酒宴是专为我设的,给我第一个敬酒,理所当然。

我接过她递来的酒,一口喝了下去,然后说:嫂子辛苦了,谢谢嫂子!

嫂子眯着眼,有点扭捏地说:嫂子想说几句话,兄弟你莫要见怪。

我说:你说吧,又不是外人,见什么怪呀!

嫂子说:那我就不绕弯子,打开窗子说亮话了。我想说的就是分补偿款的事。姓谢的男人,就你、你哥哥和你侄子三个人。按理说,一个锅盔切三份,切成大小一样才合适。但念及兄弟你对谢家的贡献大,你就多分点儿,蛋蛋就少拿点儿。八座坟,共补偿八千元,你和你哥哥,每人拿三千,蛋蛋只拿两千,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说:我一分钱都不要,全给哥哥和蛋蛋。

嫂子说:那不行!那样的话,人家会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不仁义。

我说:我拿了钱,我就不仁义了。这样吧,钱我接受了,哥嫂的情也领了,但钱一到我手里,我就把它转赠给嫂子,算作答谢嫂子对老母亲病重之时的伺候。

嫂子拍一拍我的肩膀,咯咯咯地笑,说:看看,看看,我经常夸木瓜,没夸错吧?木瓜就是明事理,不像蛋蛋,二十好几了,脑袋还像个浆糊瓶,来来来,大家都喝酒!

4

喝多了酒,沉睡不醒,等早上起来,抬眼一望,太阳已一竿高了。

三个姐姐与姐夫早已聚集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等候着我起床。每个姐姐的手里都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花馍与火纸等祭奠物。我草草地洗漱了一番,吞咽了两个包子,就随众人出门,前往坟地,给父母和奶奶扫墓。明天迁坟,今天去祭祀,无非是想抚慰父母与奶奶的亡灵:向他们打招呼,向他们做解释,向他们表歉意。

巷道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条小狗从脚旁窜过。一座厕所低矮的围墙里,探出一个老太太的头,朝我们张望。走出巷道,几位年轻人蹲在巷口的草垛旁,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我们看。蛋蛋与其中的一位认识,他走近他们,彼此间骂骂咧咧地嬉笑了一番,然后告辞。年轻人胖瘦不一,但其装束,却整齐划一:黑色西装,大头皮靴,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绑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我问蛋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蛋蛋低声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拴子的打手。看来,北寨子村的迁坟,拴子已掺和进来了。蛋蛋说完,便努着嘴,示意我朝别处看。我环顾四周,发现每个巷口都聚集着五六个小伙子,他们的打扮与先前碰到的年轻人如出一辙。

李丁丁对这些人不屑一顾,说:也怪,现在不论拆迁还是征地,政府都会采用吓唬这套招数:雇佣一帮子混混对村民先行恫吓。大多数村民惹不起混混,只好忍气吞声,乖乖就范。但这些人,实际上都是些纸老虎,欺软怕硬,没什么了不起;你若真的和他们拼命,我就不信他们不怕死。

刘援朝啧啧着,说:看把你能的,你去和他们拼命试试?那些人都是些二杆子,拿刀往人头上砍眼皮眨都不眨,你去拼命让我看看!

马发展制止着他们的言语交锋,说:你们这对蹬蹄子骡子,前世就是冤家,一见面就咬,真是拴不到一个槽上。

边走边磨牙,不一会儿就出了村子。村外小路与大路的交叉口停着三辆警车、两辆小轿车和一辆面包车。十几个警察百无聊赖,有的坐在警车里,斜倚在座椅上睡觉;有的站在警车旁,举着一个煮熟的玉米棒子啃咬;有的跑进田野里,围着一堆玉米秸又是跺脚又是喊叫。看样子,一只野犬钻进了玉米秸里,死活不肯出来。

我们拐了弯儿,故意绕开那些警察。没走几步,一辆黑色的途锐轿车就朝我们疾驰而来。大家纷纷避让,但轿车的车灯还是轻微地剐蹭了一下嫂子的胳膊肘。嫂子受到了惊吓,哎呦一声倒坐在了地上。轿车随即刹住,开车者摇下玻璃窗,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未开言,先从嘴里射出了一口浓痰。若不是李丁丁眼尖手快拉了马发展一把,痰液定会飞落在马发展的衣领上。开车者皱皱眉,咽下了已嚅动至舌尖的骂话,脸上忽而多云转晴,飘荡起了某种笑意。

嫂子爬了起来,挽起袖子,举起手臂,让众人察看她的磕碰处。当发现自己的腿脚依然活动自如时,嫂子尽管呲牙咧嘴,但还是挥了挥手,示意轿车可以走了。但开车者不仅没有重新启动轿车,反而推门下车,摘下墨镜,径直朝我走来,并冲着我嘿嘿嘿地笑。我还未反应过来他是谁,他的双臂已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

咋啦,不认识我啦?开车者松开手臂,与我对视了片刻,又朝我的胸膛轻砸了一拳。

觉得你好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喃喃自语。

蛋蛋站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说:叔叔你咋忘性比记性大,连猴哥都不认识了?猴哥,就是何战军,何村长,你小时候的同学,你能把他认不出来?

蛋蛋一提醒,我恍然大悟。为显示亲昵,我模仿着何战军,也朝他的胸膛砸了一拳,并脱口而出骂了他一句:你狗日的阔成婊子了!

何战军与我是小学同学,但他只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我上初中时,听说他被父母送到新疆去了,他姑姑一家在新疆定居。后来又听说他当兵了,但经常偷窃部队的物品,并把那些赃物打包后经火车源源不断地往家里托运。有一天,他父亲解开一件包裹,撬开包裹里被钉子钉死的木箱,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满满一箱子弹。他父亲惊惶万状,不知所措。冷静之后,他赶忙挥镢舞锹,在后院里挖出了一个土坑,将木箱埋了进去,并在填埋处堆上了乱蓬蓬的柴草。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最终东窗事发,何战军被部队开除,他父亲因此受到牵连,被公安拘捕,在看守所里一蹲就是半年。再后来,我又听说他在内蒙古闯荡江湖,承包了那里的一个采石场。采石场与一座煤矿毗邻,为抢占地盘,纷争不断。有了纷争,就以武力来决断输赢。煤矿的老板是个矮个子南方人,鬼点子倒不少,却有谋无勇,一遇到何战军这样敢于赤膊拼杀之人,他就软得像一根煮熟的面条。数次鏖战,煤老板缴械投降,卷款逃离,煤矿自然而然地落入了何战军之手。何战军并不笨,深谙从商之道,懂得舍得孩子套住狼的道理,于是他就给当地的官员大肆赠送干股。每到年末,他都要召开股东分红大会,那些官员大都不便露面,但他们的银行卡里准会打进百余万的巨款……听说归听说,是不是事实,我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阴差阳错,三十年过去了,我与何战军竟然没有碰过一次面。我更没有想到,蛋蛋嘴里的猴哥会是何战军。何战军驰骋商界,屡建奇功,他何以回归村里,看上村长这么一个小小的官位呢?

何战军揶揄我,说:你才阔成婊子了呢!你把事干阔了,眼睛就朝上斜,连老同学都不认了。

我说:哪里哪里,我们几十年没见了,我印象中的你,还就一棒槌高,脖子上老是吊着个银锁子——何战军前面有五个姐姐,从他姐姐们的名字里,就能窥探到他父母盼儿心切的焦虑。何战军的大姐叫转跳,二姐叫转男,三姐叫多嫌,四姐叫多余,五姐叫原谅。据说,五姐刚一降生,他母亲掰开五姐的双腿一看,脸都气成了茄子色,她二话没说,就将五姐的头摁进了尿盆。接生婆念其可怜,向他母亲苦苦哀求,其母才把五姐从尿盆里捞了出来,宽恕了她,原谅了她。原谅的名字,正来源于此。何战军的降生,自然令他父母欣喜若狂。他们几乎天天对着上苍磕头,祈求老天保佑自己的儿子。为了不使儿子中途夭折,父亲拎着礼品去中寨子村拜见大名鼎鼎的活神四爷,给四爷磕了三个头,奉送了二斤点心、一斤蜂糖、两双袜子和九尺丝绸,四爷就成了何战军的干爸。四爷赐给何战军一枚银锁,让银锁将何战军的命牢牢地锁住。何战军的母亲在银锁上拴了一根红头绳,将银锁挂上了何战军的脖子。我的记忆中,银锁从来没有离开过何战军的脖子。

何战军问了问我的情况,承诺迁坟之事,他将尽力帮忙,然后声称自己还有别的事,回头再请我喝酒,然后驾车离去。

望着远去的轿车,马发展叹了口气,说: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木瓜念了十几年书,念了个啥名堂?还号称教授呢,但买得起这么一辆车吗?听说人家的一个车轱辘都值十几万呢!

刘援朝应和着,说:可不是嘛,教授听起来好听,但没有用处,我们沾不上木瓜芝麻大的光。当教授,还不如回来当个副乡长呢!副乡长还能给人办点事,比如批个宅基地、办个无息贷款、办个低保、领个结婚证什么的。农村人是睁眼瞎,若没有一个掌权的亲戚,每走一步路都很难很难。

我插言:领个结婚证还要托关系?

刘援朝说:你以为呢?没关系的人,不送礼的人,结婚证就是领不到。领不到你就只能干瞪眼,还能怎么样?

我问:为啥领不到?到了法定年龄,就有权结婚。国家有法律,谁不给你颁发结婚证,你就告谁。

李丁丁不屑地笑,然后说:木瓜你真有意思,竟然还相信法律!法律是个锤子!连锤子都不如!法律时软时硬,在掌权的人面前是绵羊,在没权的人面前是恶狼。

马发展说:丁丁你就是偏激,一开腔嘴里就抛锚。法律就是当官的定的,当官的定了法律,不为自己,还能为了你?自古都是这样,你还想翻天?咱是小老百姓,得认命!

几位姐姐都赞同马发展,批驳李丁丁,说:就是就是,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何必吃了萝卜操淡心?人家当官,那是人家的本事,那是人家的先人积了德,你再眼红也没用。

李丁丁冲着木瓢说:妻姐,人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伤疤未好就忘了疼。你不是为办个低保而上蹿下跳吗?折腾了大半年,我倒想问问你,办成了吗?

木瓢一时语塞,接着就骂起村长来了。木瓢说她那个村的村长,不是好东西,简直坏的肠子流脓呢!村长的弟弟妹妹,还有与他沾亲带故的人,全吃上了低保,但真正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却都靠边站。上面的好政策,一到下面,就成了歪脖子树。让他们吃吧,吃得噎死才好呢!

马发展说:我不让你跑,你偏要跑,白送了两条烟,十斤菜油,跑出结果了吗?

木瓢脸色如土,跺着脚,说:都怪咱运气不好,碰到了这么一个白眼狼村长。白眼狼抽了我的烟,绝对会得癌症!

木桶和木棒劝木瓢别生气,说哪个村的村长不是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当村长,就变得如狼似虎了呢?木桶那个村的村长,还是刘援朝的本家侄子,但刘援朝的儿媳妇想办个准生证,跑去求他开个证明,他也百般推诿。最后,木桶去他家的小卖部佯装买东西,硬多塞给他妻子一百五十元钱,证明才得以开出。

嫂子说:这样比起来,何战军还是不错的。何战军竞选村长那会儿,挨门挨户地给人发钱。每人二十元,我们本该只拿八十元,但他甩了一百元,死活不让我们找零钱。每到过年,何军战都给每家每户送来一张年画。

李丁丁问嫂子:你想表明何战军慷慨呢,还是想表明自己便宜呢?一百元,就买去了你家的四张选票;一张一毛钱的年画,就让你对他感恩戴德。这桩买卖不是很合算吗?

嫂子扭着嘴,说:啥好事一到你这个刺猬的嘴里,就变了味!我卖啥了?一百元不是钱吗?天上掉下来的钱,谁还能嫌钱咬手?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反过来再骂人家,那才叫良心被狗吃了。

我问蛋蛋:何战军明明姓何,你怎么叫他猴哥?

蛋蛋说:这还用问?不就是说他精明嘛!猴哥是拴子给他起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这么叫他了。拴子是猴哥的姐夫,猴哥的五姐原谅嫁给了拴子。

5

步行不足一公里,就来到了父母和奶奶的坟前。

坟墓位于一片开阔地的顶端。顶端与另一块地形成了一个坎棱,坟地就位于坎棱之下。葬埋奶奶时,这片地还是我家的自留地,实行土地承包制之后,它被划拨到了黑豆虫的名下,归黑豆虫一家人耕种。父亲去世后,哥哥派人去挖墓穴,黑豆虫前来阻拦。他拎着一把磨得闪闪发亮的铁铲,圪蹴在坎棱上,凶巴巴地瞪着挖墓人,扬言谁要敢靠近他,他就铲断谁的脖子。经中间人从中撮合,哥哥最终掏了八百元钱,才将父亲埋进土里。母亲去世后,尝到甜头的黑豆虫如法炮制,使得哥哥又掏了一千五百元钱。当然,哥哥支付给黑豆虫的钱都是我的钱。埋葬父母时,我提议自己负责所有的开销,哥哥负责料理事务。

三个人,只有两座坟。奶奶的坟偏瘦偏小,而父母的合葬坟,比起奶奶的坟茔,气势上显得略微磅礴了一些。坟墓并列着,坐北面南。哥哥曾用铁锹绕坟墓一圈,铲出了一条浅浅的壕沟,并把壕沟里铲出的湿泥土,用锹掌使劲拍在沟坎上,从而使墓园的地势高出了周围的庄稼地。但年复一年,黑豆虫种地时,不懈地用犁铧冲撞、掏挖沟坎,现在沟坎已不复存在,坟墓与庄稼地已混为一体。

接近坟墓时,蛋蛋点燃了两串鞭炮。炸响的鞭炮胡乱蹦跳,火星四溅。

给每个坟头都挂上一串白纸剪的长钱后,我们兄弟姐妹以及蛋蛋,就去跪在了奶奶的坟前,焚香烧纸。当片片火纸化为腾跃的火焰时,未等其他人开腔,嫂子抢先一步,向奶奶喊起了话:婆,你快拾钱,拾了钱,上路就有盘缠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搬新房了!社会越来越好了,连你们的新房,国家都负责给你们盖得好好的。你搬进新居,比住在这里舒服多了。新房里有空调有电视,要啥有啥,你若嫌一个人呆着寂寞,就把我爷从华林县的谢家湾接来陪你一起住;你若嫌我爷太老配不上你,你就另寻新欢,找一个年轻的帅哥同居,不过,要提高警惕啊,骗子太多了,你可别让帅哥把你的钱骗光了。

说到这里,嫂子自个儿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指责她太不正经,连在老先人面前都那么不正经。嫂子辩解说:爷爷孙子老弟兄,和婆开几句玩笑,让婆乐一乐,并不犯忌。不过,接下来,嫂子却面有正色,说:婆,明天给你搬家,你就乖乖地跟上走,不要发脾气啊!求你了,你千万不敢耍死狗,或抱木桩的腿,或搂抱蛋蛋的腰!木桩有颈椎病,蛋蛋体质又弱,经不住你的纠缠。你放过我们一家人,我们以后去你的新居,给你烧更多的钱。

木瓢木桶木棒行完叩拜礼,站在嫂子一旁,仄着耳朵细听着嫂子的念念有词,听着听着,不免摇头扭嘴。等嫂子祈祷完毕站起身来,她们就冲着她,群起而攻之,说:秀荣你够自私的,连祷告都这么自私——你只祈求婆不要纠缠你们一家人,言下之意是,婆可以来纠缠我们?婆来纠缠,我们也不怕。婆就是一个小脚老太婆,打,打不过我们,骂,骂不过我们。我们还能怕她不成?

安抚完奶奶,我们就跪在了父母的坟前。哥哥在烧纸,我则从竹篮里取出给父母的礼物:我给父亲带来了一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酒,给母亲带来了一件丝绸上衣和一副玉石手镯。当把这些东西取出,一一摆放在父母的坟茔前时,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嚎啕大哭起来。我跪在地上,头抵住坟茔,全身颤栗,内心淤积的悲伤夹杂着深深的愧疚,仿佛决堤的洪水狂泻而出。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都不曾亲近父母的坟茔,而今,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却是为了把父母从这里赶走。父母生而凄苦,死而无宁,究竟是谁在造孽,谁在狞笑?

几位姐姐也坐在父母的坟前哭号。姐夫们劝着她们,也拽拉着我,说有啥哭的嘛,都死了好几年的人了,还能把他们哭活?哭声停止之后,我说迁坟之事,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只能顺从,期望父母原谅我们的不忠不孝。接着,我拿起哥哥扛来的铁锹,在坟上铲出了一个土坑,将烟酒、衣物和手镯用塑料袋包裹后,放进了坑里。正在填埋之时,蛋蛋一边惊呼,一边冲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执意要夺走我手里的铁锹。蛋蛋大呼小叫着,说:叔叔你疯啦?这么好的东西咋能埋进坟里呢?明天就要迁坟,你埋的这些东西,肯定会被迁坟的人掏走!这样的话,你的孝心不都喂了狗?别埋了别埋了,都取出来取出来,把这些东西拿回家,自己人享用多好!

我呵斥了蛋蛋,让他滚!我说我自己的东西,该怎么处置,由我说了算,轮不到你插嘴!

蛋蛋不再争辩,不再与我拉扯,而是噘着嘴,斜着眼,退到一边去了。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替蛋蛋帮腔,说蛋蛋这回没说错,明天迁坟,这些东西一旦被刨挖出来,迁坟者定会将其据为己有,主人恐怕也拿不走它了。

蛋蛋看到众人都在声援自己,理直气壮了许多。他说:就是的,就是的,我问过猴哥了,他说专门从县城里请来了整骨师。整骨师之所以愿意为人收殓,就在于收殓时有油水可捞。坟墓打开后,除了尸骨归主家所有,其他的都归整骨师。整骨师整理尸骨时,墓中陪葬的一切物品,随便拿,看上什么,就拿什么!

我对蛋蛋说:明天的事到明天再说,但今天谁也不能动它们。我孝敬给你爷爷奶奶的礼物,等他们享用过了,再说其他的。

回到家,吃了饭,嫂子吆喝着,又摆起了麻将摊。

四个人上阵,其他人观战。我是个麻坛生手,虽说会打,但因平时打得少,偶尔参与一下,大多都以失败收场。我不想打牌,嫂子不答应,便把我推到牌桌前,迫使我坐在小矮凳上,她自己呢,则搬来一把椅子,高高地坐在我身后,不但要指导我,还要绑着我“钓鱼”。

打了数圈,我颗粒无收,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钱。我和嫂子是利益共同体,我赢嫂子也赢,我输嫂子也跟上输。码子不大,仅一元二元。这样的码子,手气再背,也输不了几个钱。然而,嫂子显然招架不住了,尽管她嘴里念叨着“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但火急火燎的情态已然显现。嫂子搓着手,不时把手伸向牌桌,不是替我抓牌,就是在牌锅里乱拨拉。有一局,我好不容易停了牌,和三六条,但摸来接去,就是摸不到想要的牌。锅里已有一张三条和三张六条,余下的牌,无人再打。就在这时,嫂子把攥在自己手里的一张六条,神不知鬼不觉地递给了我,并迅疾地抽走了我刚摸到的一张九饼。未等我回过神来弄清怎么回事,嫂子便一边高叫炸弹,一边推倒了我面前的牌。

我收钱的手微微地抖颤,额头竟然渗出了些许汗珠。我知道我的和牌,是作弊的结果,而这种作弊对于我,心里难受的程度犹如遭遇烈火焚烧。好几次,我都想如实招供,把不义之财退还给人家,但嘴唇翕动了再翕动,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我一旦招供,既相当于向嫂子的脸上泼黑漆,也相当于给自己的脸上刷墨汁。嫂子本已不佳的形象,会更加恶化,而我在亲人心目中的形象也会由白变黑。

打了几把之后,我借故上厕所腾出了位子,让嫂子接替我打。嫂子一上场,就风卷残云,一会儿暗杠,一会儿炸弹,乐得哈哈哈地笑,并把赢来的一张张纸票,塞入自己的口袋。

蛋蛋屋里屋外地转悠着,无所事事,神情很是无聊。我说:蛋蛋你总得找个事做,整天吊儿郎当的,将来怎么办啊?

蛋蛋说:叔叔你也太武断了吧?你才回来了一天,咋就断定我整天吊儿郎当的?我也想做事,想挣钱,但现在的社会,除了抢人偷人,什么也做不成,你让我咋办?

马发展插言道:蛋蛋,你叔叔批评你,你要虚心听哩,别犟嘴。你干的那些事,哪一件是正事?一阵子开麻将馆,一阵子跑运输,但都是三五分钟的热度,热劲一过就歇业,这样下去注定一事无成。

嫂子一边打牌,一边替蛋蛋打圆场,说:我的姐夫哩,说你糊涂,你真的很糊涂。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卷着舌头瞎掰掰。蛋蛋与人合伙开了麻将馆,那倒不假,但你得搞清楚麻将馆能不能运营下去。麻将馆关门,不能全怪罪蛋蛋吧?自麻将馆开业,今天被搜查,明天被罚款,后天干脆被封了门,蛋蛋说了几句话,就被打得鼻青眼肿,哪里正常营业过?

哥哥附和着说:就是,就是。这个事若要怪蛋蛋,就是他在开麻将馆之前没有摸摸底,看看麻将馆能不能开。西岭县城里开麻将馆的人,不是某个政法书记的妻子,就是某个派出所长的外甥女,总之,麻将馆全被政法系统的人所垄断,其他人休想从中插一杠子。蛋蛋开麻将馆,抢夺人家的生意,那不等于在老虎嘴里拔牙?人家把麻将馆开成了赌场,也没有人去查;你规规矩矩地做生意,也有人三天两头地来查你。时间一长,你即使不关门,也得歇业,因为没人敢来你这里打牌了。那些打麻将的人贼得很呐,他们有安全的场所可去,谁还肯冒着坐牢的风险来你这里打牌?

我说:麻将馆开不成,运输也搞不成吗?

哥哥说:都一样,都一样。拉一趟煤,像拉着一车唐僧肉,谁看见了都想咬一口。交警罚,运管罚,城管罚,市容罚,东罚西罚,罚款常常超过了运费。蛋蛋买了一辆二手车,起早贪黑地跑了大半年,一分钱没挣下,人却变得又黑又瘦,没有办法,只好将车又廉价卖了,还倒贴了一万多元。

李丁丁得意地笑,冲着蛋蛋说:当初我反对你开麻将馆,反对你跑运输,你就是不听,碰了个鼻青眼肿,现在知道我是为你好吧?你要做生意,先要吃透这个社会,要认清你爸是谁!你爸和我一样,就是个下苦力的。你一个下苦力人的孩子,却异想天开地梦想着发财,有那种可能吗?

马发展干干地咳嗽了两声,说:照你说的,那不成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李丁丁说:我可没那么说,你别曲解我的意思好不好?我的意思是,龙即使生了老鼠,老鼠也会因自己的父亲是龙而变成龙;老鼠即使生了龙,龙也会因自己的父亲是老鼠而变成老鼠。是龙是凤,是老鼠是老虎,不由自己决定,而是由自己的父亲决定的。

李丁丁为了强化自己的观点,举出西岭县的副县长唐云彩做例子,说:唐云彩是个二傻子,西岭县的人谁不知道?鼻涕动辄就流进了嘴里,她挥起衣袖擦鼻涕的动作,简直令人能笑掉大牙。唐云彩当副县长,还不就因为她的舅舅是省长!就那么一个二傻子货,出入坐着轿车,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还要发表重要讲话,但一讲话,就立刻露馅儿了。她每次讲话,秘书总是贴在她的身后给她提词。秘书小声地念一句,她就鹦鹉学舌,大声地念一句,秘书念“广大人民”,她吸吸溜溜着,念成了“咣当日煤”。

大家七嘴八舌,从蛋蛋的出路,扯到了北寨子村的未来。一年之内,北寨子村就会被整体搬迁,但搬到哪儿、怎么安置,都是一团迷雾。官衙不停地向村民们灌输与强调着,说搬迁是好事,不是坏事!你们要从农民变成市民了,要和城里人一样“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了,难道还不高兴?但村民们也不是傻子,他们免不了心里打鼓,嘴里嘀咕:羊身上披了一张狼皮,羊照旧是羊,变不成狼的。城里人有班上,有钱挣,我们失去了土地,一旦找不到工作,到时候,连买面的钱都没有,那可不活活饿死?官衙把所有能赚钱的行业几乎霸占殆尽,给平头老百姓还留有哪些赚钱的门路?议论来议论去,似乎只有卖菜的差事官衙看不上,尚有插足的缝隙,但人人都成了卖菜的,菜卖给谁呀?

6

何战军托蛋蛋捎话给我,说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我家的迁坟时间自行决定,届时,他将指示迁坟队全力配合,随叫随到。

其他村民则需要每家每户派出一名代表,在天麻麻亮之时前往村部去抽号。抽到多少号,迁坟就排在第几位。有六七户村民坚决不在迁坟协议上签字。这些村民家的大门上都挂着一把锁,人也溜走了,找寻不见。何战军对这些与他捉迷藏的村民颇为愤慨,他扬言:签了字,坟要迁;不签字,坟也要迁!签了字的有高额赔偿,不签字的有巨额罚款!

我们草草地吃了早饭,就开始了迁坟的准备。蛋蛋骑着摩托车,去镇上买回了花圈。宁宁和丈夫在县城里打工,一大早他们就乘班车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外甥与外甥女等也随姐姐与姐夫陆续到来,院子里熙熙攘攘,人满为患。三个姐姐预订的十八大碗祭饭很快被一个三轮车送来。所有的人都出去卸车,将取出的祭饭排列在一扇铺着白布的门扇上。马发展买的干果,刘援朝买的水果,李丁丁买的香裱,也都一一在门扇上摆好。众人忙碌之际,我去了村上的小卖部,花费三百多元买了两条烟。哥哥对在场的人进行了分工:三个外甥,加上宁宁的丈夫,共四个年轻男子,两人一组,轮换着抬那扇门扇——抬时要格外小心,不要摇摆颠簸——蛋蛋除了扛祭幡,还负责放鞭炮。

所有人都披麻戴孝之后,我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太阳悬在半空,无精打采,宛若昏昏欲睡的瞳仁。道路上,田野里,白晃晃的,一片又一片。一队一队的村民,都身披孝衫、头缠孝带,朝着自家的坟茔行进。有个别村民,还请来了乐班。那些乐手,或敲锣,或打鼓,或鼓着腮帮子吹唢呐,一缕缕凄婉的哀乐,在空中丝丝飘荡。

每一个路口都有警车把守。警车之外,还有胳膊上绑着白布条的青年男子,三五成群地聚集着,颇有草木皆兵的意味。

来到坟茔,我们又一次为奶奶和父母烧香烧纸。之后,哥哥打电话给何战军,让迁坟的人尽快来这里。

哥哥挂掉电话,我问他:那些人什么时候来?

哥哥说何战军让咱耐心地等着,他马上就派他们过来。

等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迁坟的人才姗姗而来。迁坟者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开来了一台挖掘机、一辆大卡车、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小轿车。大卡车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排袖珍棺材。这些棺材的形状与大棺材无异,但其身段,要比平日里见到的棺材瘦小许多。据说,这些棺材是专为那些埋葬久远的尸骨准备的。一旦挖掘出土的棺木朽烂,无法迁移,那么,就将原棺木中已化为碎骨的尸骨一根根地捡拾起来,装入这些用三合板钉制的袖珍棺材中。

这些人里,为首的是北寨子村的副村长,但他只是向导,而非总指挥。副村长曾对各家各户的坟墓进行过登记,也进行过勘察,因此,他熟悉每一座坟墓的地理位置。副村长手里拿着一卷纸,展开,是一张大大的草图。草图上,画满了蛛网一般的小圈圈,每个小圈圈都形似一个小蝌蚪,代表着一座坟墓。每座坟墓之处,都贴着一面小旗子,旗子的颜色以黄色为主,但有四面旗子,却被刻意涂成了红色。

拴子从轿车里钻出来,吆喝声立刻弥漫了坟场。拴子承包了整个迁坟工程,无疑,他就是迁坟的总指挥。

蛋蛋一瞥见拴子,赶忙迎了上去,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他顺势把我介绍给了拴子。

拴子长得厚墩墩的,留着怪异的发型:脑袋的前后中枢线,竖立着一道密密匝匝的头发,仿佛鸡冠般,但其他部位却削得丝发不剩。刚刚刮过的头皮,又白又光,不由得使我联想起了白萝卜。拴子的面部也很恐怖,左右两个面颊,各有一道歪斜的刀疤。不同之处在于,左刀疤比较小,形状像斧刃,右刀疤比较大,宛若一轮弯月镶嵌在他的脸上。

拴子上下打量着我,眨巴着眼睛,然后问我:你在哪里上班?寨子崮的人,我全都认得,可日了怪了,咋就没有见过你这个球日脸?

我说:我在外地教书,是个教书匠。

拴子似信非信,说:我咋看你像个干部?

我笑了,说:人不可貌相,穿四个兜的人不一定是干部,穿袈裟的人不一定是和尚。

拴子说:看来,你还真是个穷教书的。

蛋蛋诚惶诚恐,忙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双手递给拴子,又掏出打火机,手颤抖着给拴子点烟。拴子并不急着把烟往嘴里塞,而是先瞅了瞅烟蒂,然后伸手拧了拧蛋蛋的耳朵,骂骂咧咧道:蛋蛋你狗日的还挺扎势的,抽的还是软中华!你狗日的有了钱,竟然忘了孝敬你爷?

蛋蛋嘿嘿嘿地谄笑,脸上的五官缩成了一团,忙不迭地说:我哪能抽得起这么好的烟?烟是专门给你买的,专门给你买的!

我见状,忙把夹在胳肘窝里的两条烟取出其中的一条,塞到拴子的手里,叮咛他把烟散发给在场的弟兄们,希望弟兄们在迁移我家的坟墓时,多操心,多留意,谨慎而行,恭敬而为,不要伤了棺木,更不要伤了逝者的尸骨。

拴子一手拎烟,一手拍了一下胸膛,说:有我在场,你放心,放一万个心!有蛋蛋狗日的面子在,我能胡来吗?拴子在江湖闯荡,靠的就是仗义!

拴子把那条烟拆开来,一包一包地往高空中抛扔。在场的迁坟队队员都跳跃着争抢起烟来,谁抓到烟烟就是谁的。副村长拿着皮尺,丈量着坟茔,以确定棺木的位置。拴子手持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一道线,然后他把在场的人,全都赶往画线之外。只有我、哥哥、马发展、刘援朝和李丁丁五个人,还停留在画线之内。

开挖掘机的是蛋蛋的同龄人。小伙子的衣服上、面颊上、甚至头发上,都落满了的尘土。他嘴角里叼着一根烟,眯着眼,仿佛打盹一般。挖掘机哼哼哼地吼叫着,先从奶奶坟墓的一侧开始挖掘。等墓道露出了洞口,足以能让人弯腰进出,挖掘机便停歇下来。这时候,一直坐在面包车里的整骨师就跃下车,粉墨登场了。整骨师共两个人,一个师傅,一个徒弟。师傅大约七十多岁,长得枯皱枯皱的,身材仿佛一张弯弓。师傅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石头眼镜,手上戴着一双泛黄的白手套。徒弟三十余岁,头发翻卷着,胡须蓬乱着。两个人既面无血色,也面无表情。他们提着一大一小的两个竹篮子。大篮子很大,里面足以卧得下一头肥羊。大篮子里扔着三条烟,三瓶酒,两节布,一个老式油灯,两个铜制烟壶,五个大大小小的陶罐,十几个缺牙掉齿的瓷碗和半袋沉甸甸的马钱。有一个旧式木匣子,搁置在大篮子的底部,不知有何用途。小篮子里,放着镊子、小铲子、小耙子、手电筒、放大镜、显微镜等工具。整骨师进入墓道时,只带着小篮子,而把大篮子放在了墓坑之外。

整骨师在进奶奶的墓道之前,我急忙取出胳肘窝里夹的另一条烟,敬给了他们,并说了一些“拜托了”之类的客气话。师傅接过烟,脸像石板一样毫无表情,只是将烟丢进了大篮子里。随后,他在前面走,徒弟在后面尾随,两人一起钻进了墓道。

整骨师在墓道里忙活时,我们围着他们的大篮子看。一些迁坟队的队员对大篮子里的物品也充满了好奇。他们围拢过来,举起这个端详端详,拎起那个掂量掂量。一个队员对我们说,这些陶罐油灯之类的东西都是整骨师在墓道里捡来的,为原墓主人的陪葬品。凡有人请他们出面整理遗骨,他们就要把墓道里除了尸骨棺木之外的一切东西,统统据为己有。久而久之,就固化成了一条岿然不动的规矩。掠走墓道里的东西,还不算太伤天害理,真正伤天害理的是,他们还在打死人的主意,发死人的财。看见木匣子了吧?木匣子里装的东西,都是从死人的身上扒下来的。

有位队员说着说着,俯身揭开了木匣子,并把木匣子里藏匿的物件,一个一个地用手捧起来让大家看。木匣子里装有金项链、金耳环、金佩饰、银手镯、银簪子、银锁子等。令人惊奇的是,竟然还有三颗金牙。

我问这名队员:这两人水平怎么样啊?他们整理尸骨能让人放心吗?

队员笑着说:贪归贪,但水平没说的,在西岭县的整骨行业里,他们坐头把交椅。当然,西岭县的整骨行业,只有区区的几个人,因此,这几个人特别牛,离了他们还不行。这位老师傅,年轻时曾是盗墓贼,在监狱里两进两出,他对坟墓、尸体再熟悉不过了。他来整理尸骨,还有啥不放心的?

我与队员交谈正酣,却见整骨师从墓道里钻了出来。整骨师朝拴子挥了挥手,拴子便从远处向他疾步走来。我们也围拢了过去,询问棺木的朽烂程度。整骨师惜字如金,只从闭得紧巴巴的嘴唇间,蹦出了三个字:差不多。

我特意向徒弟提的小篮子里瞥了一眼,只见篮子里比之下墓道之前,多了三样东西:一个古式烛台,一对瓷狮子,一副银项圈。这三样东西,都是奶奶的陪葬品。奶奶去世时,我已三十多岁。我亲眼看到父亲将这几个物件放进了奶奶的墓穴之中。

挖掘机在坟墓处挖出了一条比较宽敞的慢坡通道,迁坟队队员全部跳进通道中,合力将奶奶的棺木一点一点地拽出,并蹑手蹑脚地将其抬到了一块平地上。接着,他们展开一块巨大的黑篷布,将棺木进行了包裹,并捆扎上几道绳索。最后,队员们抬起棺木,将它放到卡车上。在哥哥的安排下,刘援朝爬上车厢,给棺木上披了一块预先准备好的红布,就势蹲在棺木旁,看护奶奶的遗体。

卡车开动,将奶奶的棺木先行运向新的埋葬地。

7

推土机挖掘父母的坟墓时,我一直注视着挖掘机的机头,眼睛随机头的起落而起落。

按照我的预想,挖掘机一定会挖出我昨天才埋进坟里的祭品。这些祭品一定会引发现场的骚动与争抢。中华烟、茅台酒、手镯以及丝绸衣物,样样都是高档之物,谁能不为之心热眼红?但墓洞已被刨挖了出来,却始终不见任何一件祭品露出端倪。

就在我迷惑之时,李丁丁开了腔,说:咋就不见昨天埋的那些东西了呢?

马发展说:弄不好,木瓜昨天埋烟酒时,被路过这里的人发现了,保不准他们摸黑来这里,将那些东西挖走了。

李丁丁睨了马发展一眼,怪声怪气地说:坟离大路这么远,哪来的路人?要说有贼,肯定也是内贼!

马发展朝地上唾了一口,说:你倒说说,内贼是谁?听话听音,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和援朝中的谁把它偷走了?

李丁丁说:我提你俩一个字了吗?没做贼,心虚个啥?

马发展脸红脖子粗,他握紧拳头,朝李丁丁扑了过去,嘴里骂着:你个驴日的,欺负人竟欺负到我的头上了?我姓马的一世清白,哪能让你给毁了!

眼看马发展的拳头就要砸在自己的脸上,李丁丁急忙后退两步,身子闪电般地侧身一斜。马发展卯足了劲头,但扑了个空,脚下站立不稳,踉踉跄跄,若不是我眼疾手快,疾步上前搀住了他,他定会栽倒在地。

打没打中,但骂还在继续。马发展伸出食指,直直地戳着李丁丁,大声地叫嚷起来:丁丁你个驴日的,六亲不认,活活一个白眼狼!你说说,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栽苹果树,我给你送去树苗,连树苗钱都不收,你还要我咋?你家的牛被电打死了,我帮着你去宰房说情,让人家收了你的死牛,你还让我咋?你家的诊所被人偷了,我天天夜里睡在诊所里,给你一守摊子就是一个半月,你给我发工资了?

李丁丁满脸不屑,他扭过头去,故意不看马发展。但站立在远处的木棒和木瓢,却因为丈夫间的纠葛而打起了嘴仗。

木棒沉着脸,努着嘴,冲着马发展喊:姓马的,你咋那么厉害呀?你还能把丁丁吃了不成?

木棒的掺和,引起了木瓢的不满。木瓢对着木棒说:只准你家的猫日我家的猫,却不准我家的猫日你家的猫,得是?丁丁欺负老马,你的眼窝里抹了鸡屎,难道没看见?老马一反击,你就吱吱哇哇地叫开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看老马是个瓷锤就给他栽赃,说他偷了埋进坟里的东西,得是?

木棒反问:丁丁提老马的名字了吗?老马没事找事,却说丁丁栽赃,究竟谁给谁栽赃呀?

木瓢说:驴日的在栽赃!

木棒说:没错,没错,谁栽赃谁是驴日的!

我忙走向她们,为她们熄火。我说:大姐夫没偷窃,三姐夫也没栽赃,你们有啥好吵闹的,有聊无聊?

说着,我招手叫蛋蛋。蛋蛋见两个姑父在为墓中祭品的消失而起了冲突,早已心神不宁,面红耳赤。他走到我面前,始终耷拉着眼皮,不肯直视我。

我问:蛋蛋,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蛋蛋喵声喵气地嗫嚅着说:我知道你想问啥。

我说:你说说,我想问你啥?

蛋蛋说:你不就是怀疑我刨了坟里的东西吗?我现在就回答你,我没刨。

我说:你刨与没刨,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若没刨,口袋里哪来的中华烟?

蛋蛋插在裤兜里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将所装的烟往下摁了摁,但他的嘴依然很硬,还是那句话:我没刨!

我说:蛋蛋,刨走了祭品,本已犯了错;刨走了却不承认,还撒谎,就是错上加错了!在某种程度上,撒谎比偷窃性质更为恶劣。谢家的先人个个守规距,忠厚良善,你作为谢家后人中唯一的男丁,担负着延续香火之责,却在败坏门风,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我真为你感到忧虑!

我与蛋蛋交锋之时,哥哥站在一旁,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蛋蛋。忽然,他走近蛋蛋,二话没说,直接抱住了蛋蛋的后腰,强行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半盒中华烟。哥哥把烟举在蛋蛋的眼前,摇晃着,诘问烟是从哪里来的?蛋蛋语塞,脸比红旗还红。哥哥把烟摔在了地上,用脚蹂躏踩踏。接着,他脱下一只鞋,举起它朝蛋蛋的脸拍了过去,并气咻咻地骂道:你亏先人哩!几十辈人中,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孽种?

哥哥的举动引起嫂子的强烈反对。她叫喊着,像发怒的野鹿似地冲撞了过来,一头抵向哥哥的肚子。嫂子的头顶着哥哥的肚子,一步一步往前拱着,哥哥一步一步后退着。嫂子高叫着:你打我,你打我,你有本事就打我,打蛋蛋算什么能耐呀?蛋蛋昨晚上就刨坟了,刨就刨了,看谁又能把他怎么样?蛋蛋刨坟是我出的主意,咋啦,犯哪条王法啦?蛋蛋即使不刨,今天不照样要被人刨?蛋蛋刨谢家的坟,是在保卫你们谢家的家业,却被你们污蔑成了败家子,还有没有天理?

我拽着嫂子,让她息怒,让她耐心地听一听我斥责蛋蛋的理由。

嫂子挥扬着手臂,手腕上的手镯格外刺眼。这副手镯,墨绿之中飘拂着缕缕血丝,祥和温润,材质为正宗的昆仑玉。我结婚时,买了这副手镯送给妻子,但妻子怜香惜玉,只戴了几天,就把它收藏了起来。这回迁坟,妻子取出它,执意要我把它祭献给母亲。我曾经计划直接把它埋进母亲的新坟,但昨日一冲动,就先把它埋进了旧坟里。万万没有料到,一夜过去,手镯竟成了嫂子的囊中之物。

两人在撕扯,十几个人在围观,或劝架,或拉架,或看热闹。围观者中,不乏迁坟队队员。迁坟队队员听说风波的起因源于蛋蛋从墓中刨去了宝物,便通过报话机,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拴子。拴子此时正带人在查看邻近的几座坟,闻听此事,立即赶了过来。

拴子冲着哥嫂喊了起来:谁在这里打架呢?打架影响了我们迁坟的进度,可得赔偿啊!

刚刚还不肯罢休的嫂子,听到拴子的喊声,像皮球被刺了一针似的,立刻泄了气,变得软塌塌的了。嫂子松开了手,朝着拴子媚笑,说:我们两口子是在闹着玩的,不碍你们的事,不碍你们的事!

拴子把蛋蛋叫到面前,说:蛋蛋,你胆真大,竟敢伸手在我的馍篮里抓馍?

蛋蛋不住地摇头,说:哥,我不敢,我不敢!不过,哥,我始终没弄明白你在说啥?

拴子伸出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在蛋蛋的额头上,邦邦邦地弹了三下,说:你就装吧!装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蛋蛋一脸的迷惘,说:哥,你就直说吧!我哪里做错了,一定改正!

站在一旁的迁坟队队员插了嘴,说:迁坟之前,你们的村长猴子可是给我们做过承诺的,坟里挖出的东西归迁坟队所有,墓道里挖出的东西归整骨师所有。你抢先一步挖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宝物,这不等于偷盗了我们的财物?你若把东西乖乖地交出来,拴子哥会赦免你;你若不交,哼,后果是什么,你心里清楚。交与不交,你掂量着办吧!

拴子拧住蛋蛋的耳朵,质问他听明白了吗?

蛋蛋疼得一只脚独自立地,另一只脚悬在空中,身子倾斜欲倒,呲牙咧嘴地向拴子求饶:哥,你放手!你放手!我交!我全部交出来!怪我,都怪我不知道这些规矩。哥,不知者不为罪,你就饶了小弟吧!

拴子松开了手,蛋蛋的右手捂住耳朵,一副疼痛难忍的摸样,左手却连连抽打着自己的嘴,直骂自己刨挖坟墓时,不该不向拴子哥请示。

拴子问:你老实交代,从墓里偷走了多少东西?

蛋蛋作着揖,说:四样,就四样。一条中华烟,一瓶茅台酒,一副手镯,一件丝绸上衣。日头在上,谁撒谎谁遭雷劈!

拴子故意拖长音调,一字一顿地哼唧道:你—啥—时—候—把—东—西—给—我—交—来?

蛋蛋颤颤抖抖地说:马上,马上!我马上回家去取。不过,拴子哥,我得向你说明,那条烟我拆开了,就剩下了九盒半,你看要不要我重新买一条赔给你?

拴子鼻腔里哼哼了两声,说拆开就拆开了,你拿八盒来算了,剩下的两盒,权当哥送你了。你好赖跟哥还混过几天,哥若连这个肚量都没有,还咋闯荡江湖?

蛋蛋嗯嗯着,一转身就抓住嫂子的手腕使劲儿往下抹手镯。嫂子没有任何抗拒,她摘下手镯递给蛋蛋,蛋蛋一转身便把它交给了拴子。拴子举着手镯,对着阳光,眯着眼看了看,又让两只手镯相互磕碰,确认货真价实之后,才将其装进上衣口袋。而蛋蛋呢,则骑上一辆摩托车朝村庄的方向风驰电掣般地疾驶而去。

8

父母的棺木都是上等柏木打造的,品质优良。父亲的棺木在土里埋了六年,母亲的棺木在土里埋了四年,均完好无损。从墓道里往外抬棺木时,这些壮实的小伙子们个个累得喘着粗气。受了累,他们就骂,说他妈的,运气真不好,怎么就遇到了这么重的棺木!棺木里不知都装了些啥狗屁玩意,死猪烂沉的。

听了他们的不敬之言,我忍不住上前劝阻,说棺木里的人,如果活着,都八九十岁了,是你们的爷爷奶奶辈,你们怎能如此出言不逊?多数人自知理亏,闭了嘴,其中一个年龄偏大的人,特意向我致歉,说他们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羔子,粗鲁惯了,劝我不要和他们计较。但有位满头翻卷着红发的青年,却一副好斗公鸡的模样,以一种挑衅的语调高喊:我们抬的就是死猪,咋啦?

我说:小伙子你有没有一点儿教养?

红发青年瞪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说:教养是个锤子!咋啦?

我说:你这个家伙,在娘胎里压根儿就没有被烧熟。

我的话刚一出口,红发青年便怒气冲冲地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接着,他舞动拳头,朝我的脸咣地一下砸了过来。顷刻间,我头晕目眩,差点儿仰倒在地。许多人跑来拉架,但青年却不依不饶,好在拴子及时呵斥了他,他才罢手。

拴子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个球日脸,还是教书的,我看你就是个骗娃的!俗话都说了,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揭了他的短,他打了你的脸,你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年龄偏大的人把红发青年拉向远处,劝了一会儿,然后返回来告诉我,这个青年一岁时遭到母亲抛弃,三岁时又死了爹,成了流浪儿,因心理上严重受伤,致使他对爹娘二字有一种触电般的敏感。过去,谁一旦在他面前提起爹娘二字,他就不住地哭;现在,谁若在他面前说起爹娘,他就挥拳打谁。

拴子为了安抚我,特意从蛋蛋给他的多半条中华烟里抽出一包,塞到我的手里,说:抽吧,抽吧!你个球日脸,别生气,挨打权当是按摩!

父母的棺木经黑篷布包裹之后,被抬上了大卡车。迁坟队的队员们跳上大卡车,像棍子一样,见缝插针地直立在车厢里,我们则挤上了整骨师坐的那辆仅有七座的面包车。奇怪的是,拴子有轿车不坐,偏偏也来面包车里凑热闹。拴子坐在第一排,我与副村长坐在他的身后。

车行驶到半道,拴子发起了牢骚,说:日他娘的,以这种速度,两天咋能迁得完呢?

副村长接过话茬,说:我也感觉太慢了。太慢了,成本就会增加。迁坟嘛,宜粗不宜细,别太认真。

说完,副村长突然喊停车。

车停住,副村长指着不远处的三座坟,与拴子协商起来,说:我的意思,咱把那两座坟捎带着也迁了。与其跑两趟,不如跑一趟算了。跑一趟,好赖还能节约一点儿汽油钱嘛。

拴子说:日他娘的,家属咋没到场?

副村长说这两座坟的家属,都是难缠的苜蓿根,一听迁坟就漫天要价,未满足要求,他们就躲到老鼠洞里去了,任凭怎么找都找不见他们。咱别理他们,先斩后奏,迁了再说!我就不信,升子还能硬过斗?

拴子的眼睛贴在窗子的玻璃上,一二三地数着,说:明明三座坟嘛,你的狗眼咋看的,能看成两座?

副村长爬上椅背,在拴子的面前将手中的图纸展开,指点着让拴子看。从他们的谈论里,我知道其中的一座坟,用一面红色的旗子标注着。凡贴红旗的坟,其主人都为处级以上的领导,有权有势,宛若烧红的烙铁,不敢轻易触碰。何麻子在省城当官,官至省人大副主任的高位。这座坟里埋着何麻子的曾祖父与曾祖母。何麻子的祖父母与父母亲,都厚葬于西岭县城的近郊。他大兴土木,为其父母修筑了一座占地三十亩的豪华墓地。墓地内,乔木枝桠相挽,绿茵含露,鲜花吐芳,光洁的大理石上镶嵌着篆体文字,竖立的华表上雕刻着腾跃的飞龙。何麻子家的墓园,在西岭成为一道风景,也成为一个令人津津乐道的谈资。谈论者的口气与情绪是复杂的,有羡慕,有赞叹,有嫉恨,有不屑。但无论如何,谁也不敢动那个墓园一根指头。记者想曝光此事,但照片与稿件尚未发出,自己却被解聘了。

拴子打电话,号令挖掘机手把挖掘机开来。队员们纷纷跳下卡车,依照副村长的指引,各就各位。我坐着未动,只是透过玻璃窗观看着坟前的一举一动。挖掘机开进现场,拴子与驾驶员耳语了几句,驾驶员便跳上驾驶室,直奔坟墓而去。挖掘机高昂的头颅,沉沉地落下,在坟顶上挖出一个大壕沟。一下,两下……突然,尖叫声四起,现场的人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纷纷后退。我歪着头望去,只见挖掘机的机头上,像苍鹰的爪子缚住一只死鸡那般,高挑着一具缩成一团的尸体,摇摇晃晃的。尸体是男是女,因高度腐烂,已分辨不清。尸体黑的,胸部的骨头一根根地裸露着,被机头的锯齿戳穿的肚皮,模糊成了一片。

两个坟墓里,共掏挖出了四具尸体。把尸体从破败的棺木里拽出,用黑篷布一捆扎,两人一抬,抬至卡车旁,喊着号子,像扔一包瓦砾般,把尸体抛进了卡车的车厢里。

车子开动,直奔终点。拴子和副村长有说有笑,相互揶揄着。忽然,拴子扭过头来,冲着我说:看到了吧?比较一下你就知道我把你搁在八两秤上了。猴哥叮咛了我,你个球日脸又识相,知道送烟给我们,我们能不仔细吗?就这样你还找我们的茬,真是个挨球的!

我说:何战军若不叮咛你,我若不给你敬烟,你们就可以瞎整?瞎整了还言之凿凿,理直气壮?

拴子啧啧着,眼睛瞪得像牛眼,说:可不是咋的?社会乱成锤子了,我想咋整就咋整!不服气?不服气你能把我咋?那些不长眼色的二货,都是些格格核桃,就应该被砸着吃!

我说:你们也是柿子拣软的捏。对老百姓的坟,可以挫骨扬灰,但对何麻子家的坟,却要绕着走,不敢动人家坟上的一个土疙瘩。

副村长嘿嘿地笑,打着圆场,说:那当然,那当然,打狗都得先看主人呢!何主任咳嗽一声,县长的腿都打颤呢,谁吃了豹子胆了,敢在他的头上挠痒痒?谢老师,你说话嘴上可要把门呢!你知道拴子和何主任是啥关系?拴子的妹妹,曾在何主任家当保姆,拜何主任为干爸了。何主任既然是拴子妹妹的干爸,以此类推,也就成了拴子的干爸。我心想,拴子抱着何主任的粗腰,难怪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路。

拴子抓起弃扔在脚下的卷尺,劈头盖脸地砸向了副村长的头。副村长头一缩,卷尺擦着他的头皮,打在了李丁丁的胸口。李丁丁揉着胸口,将卷尺捡起来,交给了副村长。副村长连忙给拴子道歉,满脸溢笑说:开玩笑,开玩笑,拴子哥别较真啊!兄弟说这些话,只是为了逗你开心嘛,你可千万别误解啊!

拴子恶狠狠地说:你再乱说,就割了你的舌头!

不知不觉,话题转移到了何麻子家的迁坟上。何麻子曾祖父与曾祖母的合葬墓将迁往县城近郊的何家墓园。何家迁坟,已被西岭县列为一件重大事项。省财政为此拨付了一笔专项资金,乙醇厂也划拨了一笔不菲的专款,对何麻子家的逝者予以安抚,对何家的活人进行赔偿。何家迁坟的日期,经阴阳先生掐算,定在了农历九月二十二日早晨九点零九分。届时,省市县等各级官员都齐聚北寨子村,为何麻子的先祖举行隆重的迁葬仪式。县上有点档次的宾馆早已被预定一空。自九月十九日开始,这些宾馆就不允许其他客人入住。好几家宾馆都未雨绸缪,提前对接待进行了全方位地演练,既更新了地毯,又维修了设施,更对菜谱进行了仔细的斟酌与推敲。从油锅旁穿梭,身上能不沾点儿油?作为何麻子的故乡,北寨子村岂能不趁机也捞上一把?别的能不能捞到手,暂且不知,但一卷崭新的红地毯,铁定已被村里收入囊中。那卷地毯,据说购买它花了二十余万元。地毯被一辆载重卡车运来保存在村部的仓房里。迁坟那天,地毯铺进庄稼地,领导们将踩着红地毯赴何家的祖坟祭拜。搭建舞台、排练秧歌、请省剧团的名角前来唱戏等等,尽管被企业全部包揽,但村里的账户上还是被打入了十五万元的活动资金。猴子见天上掉下了个大馅儿饼,不禁乐开了花,当天就持卡去县城消费了。在猴子的安排下,拴子与县上的几位头头推杯交盏,洗脚按摩,一夜过去,把五万元挥霍殆尽。

车把棺木拉到了新墓地,停了下来。下了车,李丁丁在用胳肘顶我,暗示他有话要说。我随他走到无人处,李丁丁说:你别再提何麻子了,小心闯祸!何麻子是个大嫖客,老牛专吃嫩草。拴子的妹妹没结婚,却生了个男孩,那个男孩不是何麻子的种又能是谁的?拴子与何麻子的关系复杂着呢,他既是何麻子的干儿子,又是何麻子儿子的舅舅,因此,你闭紧嘴,别乱说,狼和狈,哪一个你都惹不起!

9

新坟场位于黄河河滩,距离北寨子村大约有二十多公里。

西岭县是平原县,黄河流经西岭时,拐了一个弯。在拐弯处,淤泥长年堆积,形成了一片略略升高的高台。高台的面积大约有二十多亩,归捞木乡泽淹村所有。捞木乡与泽淹村的名字,无疑与黄河有关。黄河一发大水,居住在岸边的男女,都争先恐后地往河边跑。黄河卷涌的泥水里,忽隐忽现地漂浮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有门扇,有柜子,有镜框,有衣物,有病猪,有死羊,有锅碗瓢盆,有铁锹锄头,甚至还有人的尸体。最多的,则是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木料,木料有的已枯朽,有的则是正值壮年的新树。黄河一发威,蹲坐在岸边的村庄弄不好就要遭殃,每年都有一到两个倒霉的村庄被凶猛的黄河连窝端走。人若撤离及时,则安全无虞;若撤离不及时,则会溺水而亡。上游人的不幸,常常转化为中游人或下游人的幸事。黄河沿岸的西岭人或乘筏子,或划小船,或裸身跃入河中,或高挽裤子踯躅于浅水区域,手持长长的铁耙铁钩,奋力地打捞着水中的漂浮物。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很多村民过冬的柴火,都依赖于对黄河的索取,但也应验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老掉牙的俗语,在捞木乡里,一到雨季,总会有三五个人有去无回,成为黄河里新增的漂浮物。

黄河是一条颇为神经质的河流。它时而恬静,时而狂躁,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歇斯底里。枯水季节,高台仿佛距离河面还比较远,但黄河一旦发了脾气,呼啸的洪流就会扑上高台,将高台彻底淹没。高台是一片撂荒之地,不敢种庄稼,不敢栽树木,但西岭县的决策者,立志要让它变废为宝,于是,它就成了新的坟场。

坟地里早已挖掘出了一个一个的土坑。这些土坑,间距不足三尺,横竖排列着,密密麻麻,宛若植树造林时的树坑。坑是挖掘机刨挖的,深浅不一,大小不等。深大者,为合葬墓;浅小者,为独身墓。对于这些坑,村里已提前进行了分配,村民们并不能任意挑选。每个坑,都有一个编号。一旦有尸体被运来,现场的指挥者,一边唏嘘地抽烟,一边举着单子扯长嗓子叫号,一帮扛着铁锨的人就会朝那个坑位围拢过去。尸体被放进坑里,三下五除二,一座新坟就鼓了起来。

我的奶奶与父母,分别被编为三十三号和三十四号,两个坑相邻。号越小,离河道越远。四五百号之后的坑,与河面的距离,用刘援朝的话说,就是比蚊子腿还要短。号的大小,取决于签订合同的先后,当然,也取决于与村长何战军关系的亲疏。副村长告诉我们,我家原来的编号是在二百号以后,但何战军念及与我的交情,对编号进行了更改。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拥有的坟坑,是鹊巢鸠占。

奶奶和父母很快下葬了。对着两座最新隆起的土堆,蛋蛋点燃了鞭炮,哥哥和我焚烧了火纸,几位姐姐插花圈的插花圈,摆放祭品的摆放祭品。之后,我们长长短短地哭了几声,又行了跪拜礼,至此,迁坟就算结束了。

在离开新坟之时,马发展忍不住地叹息,说:埋一个人就像埋一只死鸡,人咋越来越不值钱了?

刘援朝附和着他说:是不值钱了,真真正正地不值钱了。

木瓢接过话茬,说:钱都不值钱了,人还能值钱?去医院看病,买火柴盒大小的一盒药,就要掏好几张大票子。

木棒提醒大家:若不在坟上做记号,以后遇到节日来祭坟,这么多的坟排在一起,恐怕会混淆的。上错了坟,哭了人家的爹娘,可不把人笑死?

李丁丁说:恐怕到不了明年这个时候,坟都被水冲走了。还想着祭坟,祭哪门子坟呀!

众人纷纷斥责李丁丁是颗扫帚星,尽说一些不吉利的话。这么多人埋在这里,老天难道能不长眼?河通人性哪!黄河即使发了大水,相信河水奔腾到这里,定会绕着弯子流淌,不会冒犯这些亡灵的。还是木棒言之有理,大家应该合计合计,看看用什么办法,才能区分自家的坟与别人家的坟。立两座碑当然是最牢靠的方式,但碑石非一天两天就能立起来。要挑石头,要磨石头,要刻字,要刷油漆,碑石从预订到竖立坟前,有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

哥哥从别人家的坟上得到了启发。他指着其他坟让大家看,说:你看看,你看看,所有的坟都做了记号,有的坟顶用土坷垃压着一顶帽子,有的坟顶插着一束枯草,有的坟腰里别了一根棍子。哥哥四处寻觅,捡来了几个鹅卵石,分别放在了两座坟的坟顶。

回到家,稍事休整之后,我就决定启程返回,但嫂子拽着我的包,挽留着不让我走。嫂子说无论如何我都得拿上迁坟的补偿款,这样回去好给我的妻子交差。嫂子原本打算晚上去何战军家领补偿款,看我决意要走,便让蛋蛋给何战军打电话,询问补偿款能否现在就能领取?蛋蛋摁通了电话,嗯嗯了几句,便将电话递到了我手里。电话那端的何战军无比热情,老同学长老同学短地叫着,说他太忙了,没顾得上请老同学吃饭,还请谅解;不过等我下次回来,他将在西岭县的星月酒店——西岭县唯一一座四星级酒店,里面的色情活动花样翻新,连省城里的某些官员,都慕名前来——隆重请我,他会邀来三位金牌美女作陪。说到这里,何战军朗笑了几声,然后话题一转,说刚才蛋蛋在问赔偿金的事,我向他解释不清,还是向你亲自解释解释吧!是这样的,原计划各家各户自行迁坟,但考虑到许多家庭迁坟有困难,因此,村上就雇佣了一帮人专门负责迁坟。这样做也算是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吧。但对于村民来说,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有得必有失,省事省力了,就得让出赔偿金。迁一座坟的费用为一千元,每座坟的赔偿金也是一千元,赔偿金刚好够付迁坟费。下次吧,下次村庄搬迁,我会在补偿方面照顾你哥哥家的,请放心,老同学,咱们谁跟谁呀!

我在接听电话之时,嫂子一直贴在我身旁,踮着脚,竖着耳,仔细地听着。我一放下电话,嫂子就拖着哭腔,嚷嚷起来:没有?真的没有赔偿金?没有赔偿金,迁他妈的坟呢!日他妈的,忙活了半天图个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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