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访民俗语言

2014-11-17 17:06陈家坪
西部 2014年5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原型民俗文化

陈家坪

维度访民俗语言

陈家坪

余云华先生曾任《俚语隐语行话词典》副主编,集中研究了中国俚语和黑话,对我们国家各个地区的俗语分布,有大致的了解。他讲民俗语言,一是讲通语,二是讲隐语,隐语就是黑话(也称暗语)。1980年代初,国家出面出版了一套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他也参与了其中的工作。目前,在学科建制上,民间文学分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谚语三大块,其中民间歌谣和民间谚语属于韵文,民间故事属于散文,神话是叙事的,属于广义的散文。余云华先生认为,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的发展,一般是先有民间的作品,然后才有作家的作品。从体裁上看,叙事类、散文类的最先有神话,然后有传说,发展到故事,再发展到叙事性的小说、散文;韵文类的,先有民间歌谣,然后有诗人创作的诗歌。民俗文化也叫口传文化,口传文化保留的原始思维比较多,有活力。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每当文化面临危机,一般都会向民俗文化吸取养料。回过头看,五四时期就有向民俗文化寻求发展的文学活动。爱尔兰诗人叶芝写作的《凯尔特的薄暮》,汇集了他收编的民间传说和故事,内容包括鬼怪、仙人、幽默故事和乡间传说。他的理想是延续爱尔兰民族文化,重振爱尔兰文学传统。他相信自己这样做,能够唤起民众的民族身份意识。

我也反思,我们国家这一百多年来,吸收西方文化思想,最终还是存在着一个身份确立的问题。从我开始现代诗的写作,接受的是西方现代诗的写作形式,在思想上得到了启蒙,自然就唤起了一些自主意识。我们自身的语言在哪儿呢?表面上,我们好像传达的是自己的思想,但思维方式和语言结构,是不是我们民族自身的说话方式和习惯呢?我们民族几千年来所形成的说话基调、语气、语音变化所呈现出来的语言结构在哪儿呢?我认为,现代诗有它自身的感性逻辑和理性思维,但它应当遵循本民族的民俗文化。时代生活所发生的一切,在口口相传中所表现出来的语言形态,是一个语言事实,然后才是文学对语言事实的创造,并最终有所回归。余云华先生表示:“北岛,我只记得他的两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在民间,任何一个段子,他的读者动辄上千万,因为他们的语言系统是相通的。原始思维、原始文化是民俗文化的根基。没有这个根基,你要读懂民间文学大概是不可能的。语言的解析密码,像我给你讲过的,我们日常表示惊讶的口语‘哇’,它就通‘花’,‘花’又通中华的‘华’,这样,从日常口语一下子就贯穿到了整个中华民族的主体意识。”

我读过余云华先生写的文章《巴蛇吞象》,他把俗语应用到神话解读。神话有这么一个现状,就是从作家文学这个角度去研究,会其说不一。民间文学说到底,是老百姓的文学,老百姓创作的时候,只能用自己的语言,那就是俗语。只有从这个角度去解读,很多东西才能迎刃而解,好多千古之谜也都可以解开。好多专家往往都是从书面语来作研究,这是有问题的。西方人说,神话是语言的毛病。我们国家的神话语言没有毛病,是研究者的问题,是他们的研究路子没有走对。

余云华先生是“文革”结束后首批考入大学的,三十多岁才上西南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长寿师范学校教书,现在西南大学教中国文化课。在教民俗学的时候,余云华先生基本上是在学科里面打转,后来教民间文学时才跳出来了。他说,我看到好多名家的解释,有一个基本的对象,文学是语言的载体,是以语言为基础的,如果把老百姓的语言当成书面语来讲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民俗语言涉及到民间文学的方方面面,对文学创作非常重要,应该注重这个民俗文化氛围!我的看法是,不仅仅是有民俗文化氛围,创作时还得有故事原型,它是存在于我们的说话习惯里的,需要去民俗语言里识别,也就是到口传文化里去体察。原型在民间文学里面,中西方很多伟大的作品都从民间故事吸收了一些原型。原型不是无中生有的,不是我们一时冲动的想象。凭想象是另外一种情景,它脱离了真实发生过的,也许根本就是在幻想。我觉得,向民俗语言学习,体会其语言的共通性。比如,写的是一块石头,但它充满了象征,跳出一个猴儿来了,或者用于女娲补天。它象征的可以是一个故事,也可以是一种思辨。象征的形态越丰富越好。如果把握了其中的规律,就能创造出不同的文学空间来。

我们很多人都知道熊外婆的故事。在重庆,我们把熊外婆叫“熊家婆”。很奇怪,在黄河流域叫“狼外婆”,到了云南叫“老虎外婆”,有的地方还叫人“熊外婆”。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一个原型问题,大概这个故事的原型应该属于黄河流域的狼外婆。如果跟整个黄河流域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这个问题就很好解释了。狼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图腾。北方少数民族跟汉民族历史上发生冲突,大概是从尧舜时期开始,到汉代中期才结束,相隔好几千年。这两个民族相邻,有战争的时候,有和平的时候,和平的时候两个民族就通婚。如果北方少数民族的女孩子嫁给汉民族男子,那么汉民族就喊他们“外婆”。为什么喊“外婆”不喊“外公”呢?因为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稍早,多多少少还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文化语言。我们知道,外婆是最心疼外孙的。老太婆有三件宝:女儿、外孙、老母鸡。但是,汉民族跟“狼外婆”一族搞不好关系,一打就是几千年。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故事。

为什么到重庆就变成“熊外婆”了呢?而且我们叫“熊外婆”为“熊家婆”。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个故事的原型有可能是在这儿,因为把自己的外婆叫“家婆”,这个称谓更为原始。在母系社会,生下的孩子属于妈妈,她的地位最高,叫“家婆”。家婆,家婆,家是家庭的“家”,家婆就是自家的婆。到了父系社会,女儿出嫁才产生外婆,才产生这个称谓。那为什么叫“熊外婆”呢?因为重庆这儿有巴人,巴人跟楚人作战。楚人的图腾就是熊,楚人姓熊。楚人很聪明,实行近交远攻,跟相邻的国家关系搞得好,攻打远方的国家,然后一个一个灭掉。楚国在称霸的过程当中,一共消灭了大大小小四十三个国家,最后把巴国从川东一直打到涪陵,又从涪陵赶到重庆。赶到重庆以后,下面的涪陵一带被楚人占领了。所以《华阳国志》记载,称我们四川盆地江州以下,其人为楚。巴楚两国交界的地方大概就在我们老家长寿县下面。今天从语言上可以听得出来,忠县下面,涪陵那边酉、秀、黔一带,“什么”,我们说“啥子”,他们说“么子”,到长沙一带,也是说“么子”,保留了楚人的语言。在作战时期,保留更多的,不是个人观念,而是团体观念。巴王把自己的女孩子嫁给楚人,楚王也把自己的女孩子嫁给巴国王族,所以,整个巴族就叫他们“外婆”。重庆保留传统更多,叫“家婆”。外婆最心疼的是外孙,但这儿恰好不是这样。楚国步步紧逼,打得最惨烈的地方,就在彭西河一带。修三峡水库时那儿挖出很多楚国士兵的坟墓。外婆不喜欢外孙,所以这个故事就产生了。

如果把熊家婆的故事当作动物故事,就失去了它的本意,也就是失去了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个模式为什么又变成“老虎外婆”了呢?大概我们西南这块的民族,在中原吃了亏,跑到重庆这个地方来,在重庆这个地方打败了,又往云南、贵州跑。跑的时候不单单是居民的迁徒、民族的迁徒,还把整个文化也带起走了。我们这个地方把“熊外婆”叫“熊家婆”,到那个地方就变成“老虎外婆”,因为那个地方的彝族以老虎为图腾,他们跟彝族通婚的时候,也经常发生战争,这样就变成了“老虎外婆”。

西方小说家卡夫卡选取兔子和乌龟赛跑这样一个希伯来民间故事,在小说里面反复使用这个悖论关系,揭示现代生活人与人、人与物之间永不能抵达的荒谬感。中国谚语里也有类似的哲理故事,如“百尺之竿,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说的是一根筷子,一天折一半丢了,你始终把它折不完。

我问余云华先生:“你是怎么搜集到这些民俗文化资料的?”“我不喝洒,不打牌,有时候要买起烟酒,出去找一些人吹牛。他们抽烟喝酒,我就记他们的故事。我这辈子,除了教书,就是收集民俗资料。”“啊!你真了不起!”“这个社会风气浮躁,你沉下心来做事情,少管一些名和利,就很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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