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小说天下痴人妄想录
闫文盛
L十九岁的时候就从学校毕了业。经由朋友介绍,他找了一份短期工,头一次领到工资的那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成年了。十九岁的L,是个有大志的人,所以他看不来周遭的许多人,同事,邻里,甚至亲友。他每日从巷子里走过时,手上总是捧着一本书。他走路低头,眼睛只在盯着书上的某处,偶尔撞到了人,他也不道歉,因为别人先来斥责他了,骂他小子,长没长眼睛?他不回口,但心里很恼火,等骂他的人离开时他才觉得需要反抗,可是他又找不到反抗的言辞。他对着墙发狠,我操你娘!骂的是粗口。他觉得自己的面目污秽不堪。以后就稍稍习惯了。
十九岁的L,有许多事颇可一记。
譬如,他头一次醉酒。现在他还能记得他完全失控时的惨状,秽物吐得满地都是,胸腔像被撕裂开来。他觉得自己活得困苦,在无助中他打电话给中学时代的同学。你现在好了,因为工作了嘛。接电话的人似乎艳羡他已经脱离了校园的桎梏。他满肚子的话,却没有机会说,等到电话挂断了,才追悔莫及,可是又不能反复找这个人聊。他把自己的电话本翻来翻去,感觉孤独,便打开电视,看到夜深,直到雪花飘满屏幕。
譬如,他头一次体会到爱情。他给一位初识的女子写信,倾吐他无妄的相思。他想起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实在没有一个女子可供他来思念。如今他认识的这位,是公司附近一所技校的学生,年龄小他些许,但却已经恋爱了。她在收到他的四五封来信之后,复信给他说明了情况,要他别在她身上花费精力了,而且郑重地提示他,要专注于事业。简短得不足满页的信,他读了四五遍,然后便撕掉了。
此后,他其实不能专注了。白昼里的事务,他经常出错,即使只是帮人录入一段千把字的文案,他也会错上几十处。因为是临时性的帮工,所以也没有人来为难他。有那么几天,他悄悄地离开了容他寄身的广告公司,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暗自里还憧憬着有人会来找他。但这想法终归不对。五月里的一个黄昏,他徘徊于省城南部的一条陋巷,神色茫然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突然有些恐惧于这样的时刻。温煦的阳光在他的眼前晃一下,或者路旁的店铺里传出一两声刺耳的叫声,他都会被吓一跳。最后,他便回来了。
这却是L第一次到省城。为了这次远行,他专程回了乡下一趟。他年迈的祖父在他的耳畔呢喃不停。约莫过了一刻钟,L起身走了。他听到祖父在骂,不肖的子孙,但他并不是躲在外面。他们都错了,连父亲、母亲都歪曲他的想法,以为他是厌烦了在乡下待着呢。不,他喜欢乡下的轩敞,只是近年来污浊的风气逼得他远走。从大城市回来,他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城市的。他就读的中专学校,其实也只在偏远的城郊。
夜里睡不着,他有许多奇思异想。最出格的一次,他被自己的激情从折叠沙发上拽起来,凑在台灯下写了一夜。从那一天起,他的许多想法得以强化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属于这里,如果有可能,他会把一切都丢掉不顾,再度远走他乡。在省城面试的时候,他们不是说他的学历低吗?那好,他决定读最高的学位给他们看看。当苦闷再次来袭的时候,L已经找到了对付它的办法。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罗列了一些计划,时不时拿来瞧瞧。十九岁行将结束的时候,L开始执行这些计划。有一天夜半惊醒,他披衣枯坐,四面墙壁皆白,窗外黑暗萧瑟,真有不知今昔何昔之感。多年之后,L对这番苦读仍大为感慨。
时隔多年,十九岁的L已经死了。往日话不多,那么便任人去杜撰吗?其实也不是,我自忖毫无胡编的必要。在稍后的岁月里,L的面容愈见清瘦。他本来不是个胖子,个子又小,站在人群里,几乎可以被忽略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他说话的声量逐渐变高,而以前,他的声量是很小的。再往后,L的脾气也愈见焦躁。他常常与人争执,如果衡量到对方的实力弱于他时,他还时时涌上动手的冲动。但鉴于他自我期许的种种,斗殴的次数倒是极少,即使当真这样做了,他也是失败者。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的确有过那么一两回,但他知道是自己滋事,所以复仇的想法,也只在心里埋了又埋。
我们认识的时候,L已经修完了他的本科学业,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读下去,而我也已经开始写《短歌行》中的故事。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听。L听了摇头。不知何故,我对于他面色中的蔑视,并无反感,倒是觉得他的生活,很合我的取材。我希望能多听听他的故事,但他的性情如前所讲,是令人难于亲近的。幸好他在忙碌之余,还可以饮点儿酒,而且他还没有家业。如果我记忆不差,那时他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似乎也急于找一个女子结婚。我家隔壁经常给人做媒的老妇有一天谈起L,说他话语稀少,收入虽然不错,但为人过于孤傲了。她之所以谈他,有两个缘故,一是他出手大方,每次到她这里来,都会付介绍费给她,这在其他人是没有的;其次,他已经见过了三十多个姑娘,但次次都不合适,这在其他人也是没有的。
我奉母命,去这位邻居老妇的家里借一把螺丝刀时遇到了L。开门以后,我看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男子脸上滑过一丝失望之色。因为瘦,我多看了他两眼。他的一头乱发很长,估计有三四个月没有理了。大约从我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他压抑着怒火向老太太发问:
这位是谁?
隔壁的邻居,你们聊会儿,老太太说。
然后又补充,那位姑娘过会儿就来了。
我看见他神色中的失望更重。要不我先回去吧,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他说到不喜欢这几个字时加强了语气,我无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我知道这个人就是L。
接下来的几分钟有点沉默,虽然勉强应允了老太太的挽留,但L的脸色依然很难看。我觉得这样下去,他的怒火肯定会延续到那个女子进门的时候,就递他根烟,想把他的注意力移开,但他果断地推开了。
我闻不得烟味。
听了这话,我那只点烟的手也不由得停住了。火柴已经划着了,我只好将它吹灭。这下,他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嘴唇张了张,但并没有说什么。
我待不下去了,就道了别出门。开门的瞬间,我觑见L仍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并没有觉得我会同这个怪人有什么瓜葛,但我的想法错了,仅仅两天之后,我在楼道里再次碰到了L。他冲我笑了笑,看样子心情不差。我没话找话说,那天的事,结果如何?
没什么戏,那姑娘太胖了。
我的眼前很快浮现出一个胖姑娘,同他站在一起很不相称的样子。那天适逢无事,看看时间,又该吃晚饭了,所以我便邀请他去喝几盅。他踌躇了片刻方才应允。我们走在路上时他的身子挺得板直,我想了很多话来问他,但他十分敏感,若我的话语让他不快,他便沉默下来,偶尔还击,嫌恶之情浮于神色。所以,我们的谈话并不投机。走到饭店门口时,我已经了无心思,甚至想借机溜掉。他看出来了。
你要是忙,就顾你的事吧。
我一下子有些窘,赶忙声称自己是个闲人。他接过话头,所以有闲心来请我喝酒?
等我们喝到微醉的时候,我对于他的言行渐渐释怀。他的舌头慢慢打起结来。我后来就不喝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对我说话,说着说着便叹息起来。我体味着他的伤感,可又找不到解劝之法,正自百无聊赖,他忽然骂了声,蠢货。
你在骂谁呢?
没什么……跟你老兄无关。
夜很深的时候,我们才趔趄着离开饭馆。夜间的冷风一吹,他似乎酒醒了些许,但他忽然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完之后,他乏力地靠在一棵树上,挥手让我先走。
我在这歇会儿,你不……不用管我。
我伸手去搀他,被他推挡着。我也累了,就同他一起靠在树上。这时节大约是深秋。我身上冻得瑟缩起来,把衣服紧了紧,略歇了歇,然后扭头去看L。我发现他低着头,像是睡着了,身子也慢慢地往下溜。后来,他复又蹲着了。
L,回了,我说,这样会冻感冒的。
感冒?L嘀咕着睁开双眼,他茫然地瞪视着我的样子使我经久难忘。我他妈这是在哪里?你这孙子到底是谁?
L厉声叫着,他的力量回归了。我把他冲动的双手架了起来,看样子,我的反应再慢些的话,他准会卡着我的脖子,把我送到地狱里去。
我同L认识六七年后,他方娶亲,但不久便离婚再娶,理由是女方无法生育。这个理由不足为凭,因为我亲见L表示过对幼儿的厌恶。他天性自私,刚愎自用,浑身上下,并无分毫为人父的样子。这时他大约三十四五岁了。因为多年的独身生活,他的性情变得异常怪诞。原先我所理解的一切,在新的事实面前一次次被推翻。譬如我曾经以为他身上有软弱和自欺的一面,但终归发现不是。我还以为他天性羞涩,但其实也不然。在我渐渐洞悉了他的这种性情,并且开始逐步疏远他的时候,有一天深夜里,他在酩酊大醉中打来电话,对我说出了他的苦恼。
L的所谓苦恼,在我看来本不值得一提,但他却在意无比。他发现自己始终难以克服的一个障碍,现在重又横亘在他的面前。我曾经毫不留情地批评过他的这种野心,他勉强认同我的说法不无道理,但骨子里却还是坚信他的人生应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同他的第二任妻子谈好了离婚计划。他要把财产都留给她,至于他自己,则预备辞去目下的教职,到另外的地方去谋划新的生活。我知道他在一所私立学校任教多年,从各方面讲,都是学校的中坚,而且,他的收入不菲,这样断然离开,算不上明智之举。但L决心既定,不出两个月,他果真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在我们见面的时候,他重又成了一个自由人。
这一点,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瘦小而狂热的L再度坐在了我面前,是在2010年夏末,一个雨后的黄昏。远处斜阳漫山,天气开始凉下来了。我睡完了长长的午觉,整个人变得疲疲塌塌。L说,你老兄过得很悠闲啊。我摇摇头,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我这次约你,是来同你告别的。想想这些年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里,真正的朋友没有几个,现在我想找个人说话,也只能想起你一个。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承蒙你看得起。
唉,他妈的这日子,真没劲,死水一潭。
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说着说着,他却现出一脸苦相。
我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我感到蹊跷。
别老想它,毕竟是你自己做的决定。
给我支烟,L说。
我扔了烟给他,顺便把打火机也递了过去。他噗一下把打火机打开,然后看着那火焰发呆。我叫了他一声,他不应。
你得给我个建议,老兄,L终于开言,我发现自己处理不了这事。
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她怀孕了。我们刚刚离婚,她却怀孕了,而且咬定是我的种,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你自己心里没底吗?不能确定的话,最好别让孩子生下来。
出了这个主意我就懊悔了,稍后,我去了趟卫生间。等到回来的时候,L的对面坐了个女人,他的前妻,刚刚离婚的这位。
我看着这局面有些乱。
帮我想想法子,L说。
是啊,我们都会听你的。他的前妻也接腔。
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突然结巴起来。把孩子打掉的话是不能再说了,我只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在这个空闲里,我发现自己变得拘谨起来,只好扭头看着窗外,在他们看来,像在思考着什么。最后,我想到了一个主意,然后迫不及待地说,这样吧,你们还是复婚吧,一复婚,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不,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行不通。
L字斟句酌地补充,我们两个早就过不到一块儿了,与其让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如现在离掉的好。至于孩子,他转过身对她说,如果你决定要生的话,后果你自己去想。我想也只能这样了。
自始至终,我都从L前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以为她会哭,或者同他闹起来,但是没有。等她摇晃着身躯出门的时候,我暗自替她着急起来。L却没有目送他的前妻离开。我听到他在咬牙切齿地骂,贱货,婊子。
我突然觉得面前的L不可理喻。他走的时候,我很想让他饱餐一顿老拳,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动手,最后,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了。
我再度见到L是在半年以后。那已经是来年春天了。在这半年中,我已经忘掉了L,似乎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而L,也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我无法复述那种感觉,反正在我的生活和记忆里,有关L的部分空空如也。
但当L再次出现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很快被推翻。他气喘吁吁地闯进我的屋子,并不经我同意就打开我的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正是他喝啤酒的举动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以前的日子。在2011年春天,L的酒量显然大增,而且举止较之从前尤为不同。最起码,我印象中的L从不会侵占我的领地,他至多也就是说,老兄,你帮我出出主意——他没有理由引起我更深的反感,进而把我们的关系彻底破坏掉。
他还准备打开我的电脑打一会儿游戏,但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同样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他妈的,别这么小气,不就是个破电脑吗!
我的工作区域,连我的家人都不轻易进去,你应该知道。
哈哈哈,你有洁癖,他妈的,真是对不起。
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L。
而且,你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我不客气地指责他,然后走出了书房,把他留在那里。大约一分钟后,L出来了。
是你家的防盗门压根儿没关,老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小偷?非法闯入者?
我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冒犯者,尽管烦得要死,但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他从这里赶出去。他一定是疯了。后来,当我们来到外面的树荫下,坐在那片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坏心情才略略缓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
我也说不上来,这些日子,我的感觉糟透了。唉,操他妈,我可没想过同整个世界作对。他拾起一块落在草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使劲甩了出去。
你的确是变了,我盯着春天里的晴空,狠下心来说,我觉得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而不是四处晃荡——我还想了想,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结果我说了。
其实,你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这个意思,你懂吗?
什么素质?做一个流浪汉需要什么素质?
我再度烦躁起来,看来没什么必要谈下去了。我站起身走了几步,可到底有些不甘心。
L,你就是个普通人,你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操你妈,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看见L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如果我搭腔,他可能真会扑上来与我干一架。我闭上眼睛,用手指压着太阳穴。但他还在咆哮。很显然,他的神经像是受到了刺激。
那天夜里,我鬼使神差地打电话给L的前妻,告诉了她L回来的消息。我觉得他可能会给她带来伤害,让她心里有个底。电话号码是辗转从朋友那里弄来的。我的朋友对我这个奇怪的举动追根究底,但我并未坦言相告。我琢磨着这桩事情,知道的人应该越少越好。
L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他,并无半点尽责之心。他整天徘徊于街头,也不再提那些伟大的理想云云。我觉得壮志未酬的L像一头困兽。我不止一次在新华书店门口看到他同那些退休的老头黏在一起,他们下棋,打牌,为其中某人走了一步臭棋或出错了一张牌集体声讨。L叫嚣着,唾沫横飞,有一次,我看到他气极了,突然起身把棋盘一推,散乱的棋子跳到了地面上。再往后,这些老头也不再欢迎他了,只要他一来,他们就集体起身,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这些老头中的一位,是我的父亲,他退休前是煤运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你怎么会交了那样的朋友?有一次晚饭时分,他气愤地把饭碗往桌上一顿,冲我大吼起来。你的这个狗屁朋友,一看就是个没有素质的人,你还为他辩护,说他追求上进。现在瞧瞧怎么样了?连个正事都没有!听说他都离两次婚了?
我不愿同父亲纠缠在这些事上,但是不行,我不知道L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多大的冲突,父亲一整夜都在为这件事情生气。
以后禁止你同这个人来往!最后,气怒难消的父亲用这样一句话作结。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没有见到L,我想他大约又出去漂泊了。如果不是L的前妻打电话来,谈起L夺走了她的孩子,我简直都不愿意再想起这个人了。
他现在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
电话不通吗?
一直关机。
到乡下看过没?
去看了,他们都说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电话里的女人叹息着,纠结着。我小心翼翼地替她假设,但因为L对外面的事情一向讳莫如深,所以一时之下,我也提供不出有用的线索。或许你可以报警试试。
话刚说完,我觉得这主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她说,那样的话,孩子就不安全了。
你觉得,孩子的父亲会绑架他的女儿?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突然觉得不耐烦,从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同这个人,同这些事扯在一起?我找了个借口,匆匆挂了电话。半小时过去了,我的心情稍微宁静下来,就穿上衣服,向外面走去。夏季的小城夜晚,拥挤而闷热,我难以遏止地猜测L的行踪,心想如果他一向居住在这里,有一份稳定职业的话,会是什么状况?但一切不容妄测。
一周后的雨后黄昏,我正在楼前散步,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
是个女声。
请问,您是L的朋友吗?
我没有说是或否,而是问她有什么事?
请您先回答。
我觉得这个电话带有某种强迫性,就十分不快。
小姐,你一向这么说话吗?
哦,对不起,这里是西南派出所。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L犯什么事了,心头有些不安。
我们是一般性的朋友……他到底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联络他的家人,有人举报说,这个人在虐待幼儿。
我提供了L前妻的电话。次日,我见到了L的前妻和她的孩子。她指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痛骂她的前夫。我抱起了三个月大的孩子。这婴儿的脸色中满是惊恐。
她被吓怕了,我可怜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
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所以带她去做了DNA鉴定。鉴定没有问题,可他还是怀疑,孩子被她整惨了。你瞧瞧孩子的腿上、胳膊上,被揪出了多少乌青。
我说,你早应该报警。
不,我怕他会报复我们。他这个人,自从被学校辞退那天起就不正常了,他觉得是我们拖了他的后腿,其实……他是因为殴打学生被辞掉的。他有暴力倾向。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是他主动辞的职。
你被他骗了。他还骗说爱我,娶了我不到一年,我发现他浑身都是毛病,就决定要离婚。他那时已经厌烦我了,所以同意了,但不久他又反悔了,就来折磨我和孩子。
你的娘家人呢?你可以跟他们商量一下对策。
我的父母和哥嫂在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死了。你不知道我是四川人吧?
不知道,我如实答道,你的口音中没有方言味。
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大前年,这个私立学校招聘工作人员,我就来了,在学校的财务室做会计,没想到认识了他。那时候,他对我还不错,而且,这个人不小气,我喜欢不小气的男人。
可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吧?
是,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好,他说那女人不理解他。刚开始我也没有当回事,我想那可能是已婚男人的通病,后来有一天,我却不能不当真了,因为他说他为了我,已经离婚了。
他说他想要个孩子,那女人不能生育。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不知道。
她忽然暴躁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他想要个孩子?鬼才相信。
不说这个了。后来呢?
他一直想考研究生,但连考两次都失败了。我们结婚那年,他去考了第三次,但还是没成功,他的脾气就彻底变坏了。
说话中间,这个年轻女人又哭了起来,我十分难受,便告辞了。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着的婴儿,这婴儿的脸上带着泪痕,像是睡着了。屋子里十分阴暗,可外面艳阳高照,我找了块青石板坐下来。这个小区的二期工程还在施工,所以看起来十分杂乱,一如我们的生活。
走出小区的时候,我的眼前总在晃着那个婴儿颤栗的小身体,她目光中满是惊恐,她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
我觉得L会因此获罪,但咨询了几位律师朋友,他们都说未必。
我国的法律并没有虐童罪这一项,如果他的家人不追究,这个人顶多也就被关上几天。
我说,这个混蛋应该受到惩罚。
除了义愤没有别的。那几天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忍不住同妻子说了这事。我妻子说,还有更惨的呢!她讲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上周六下午,我说要去一趟超市,回来的时候我们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买完东西,刚出超市的门,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突然抱住我的腿,向我讨钱。这孩子看起来可怜得很,半边脸上都是燎泡,像是被开水烫伤的。
我记起来了,你说你给了她一大块面包,还给了她十元钱,我怪你不该多事。
我就是觉得她可怜。后来我走开后她还喊了我一声阿姨,虽然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就停下来,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时有一个男人走过来,面色很凶地问我是不是想拐走他的孩子。
我知道了,这是个圈套。这个男人的确可恶,是个跟L一样的混蛋。
你先听我说完,后面还有故事呢。
我回想起来了,那王八蛋后来溜掉了,但我没有打断妻子的话。
我们大吵了几声,有一些人围了过来,议论纷纷。我听到有人说要打110,还有个女人说她认识这个孩子,然后这个男人突然抱起孩子,慌慌张张地跑了。
这事太恶心了,我说,这孩子如果是他亲生的,那他应该遭到报应。但也说不定他是做了一回贼,如果这样的话,这人肯定得判刑。
好像是别人的孩子,妻子说,我本来想问问那个女人,可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回来想同你说说这件事,你却说我在打扰你的工作。
我伸出手去摸摸妻子的脸颊,对不起,我说,亲爱的,那天我的脾气太坏了。都怪L这个王八蛋。
跟L没有关系,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妻子一边说,一边打掉我的手。她使了很大的劲,我的手背被她打疼了。
起初跟L谈论那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并无主张,话说到中途,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我再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那会儿我们认识已有半年了吧,他间或跟我说点儿他的私事,但这已经足以吊起我的胃口。有一天,我说准备把他写进小说里去,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再后来,我就对他说,我准备写个系列小说。
对,你是个作家,他说,我呢,现在只想读更高的学位。我的理想是到大学里去教书。
那很好。我称赞着他的想法,同时对我们的未来既怀憧憬,又不无忧虑。
在我们最初交往的几年中,像这种互谈理想的零星时刻还是有的。那时,我的生活尚未掀开新的一页,我经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头晕脑涨却理不出丝毫头绪。我的母亲、妻子整天为我担心,尤其是妻子,她因为我整天沉湎于写作中而觉得没有安全感。
你确信自己会成功吗?
我冲她摆手,要她走开。我不知道她的疑虑始于何时,或许是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的那个雨夜,我因写作思路不畅而无心同她做爱的那一刻起;或许是在另一天,我在接连的退稿中神智沮丧地离家出走的时分,她倚在窗口,心中满是气馁;或许还有另外一些时刻,当我坐在书桌前长时间地发呆,而她忙完了家务待在另一个房间里,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无聊和焦躁。谈到孩子,我总在尽力地说服她,看起来,我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可妻子偶尔还是会唠叨。她由此判定我是个自私鬼。
有一些谣传,说我们没有生育能力,那是在我们结婚两年后开始的。最初妻子为这个生气,我无所谓。后来我的父母都来干涉这件事,并且督促我们用药。他们收集了一些偏方,硬逼着我们喝下去。有几次,我假装遵照做了,等他们一走开,我却把药悄悄地吐了出来。妻子却像是找到了同谋似地高兴起来。
我一定要有个孩子,她对我说。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时也会意志动摇,可是一想到我决定不再去工作我就害怕了。我不敢同妻子说这个,她一直鼓动我去做事。
她来自乡下,高中毕业后认识了我,后来我们结婚了。趁我父亲还没退休的那几年,手中有点小权力,她去煤运公司做了库管。我原来也在那里,只不过我想写作,就辞职了,为此父亲跟我翻了脸,差点儿断绝父子关系。事情也难怪,因为直到我辞职的时候,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因为我的写作而获得些许微利,他们只是看我整天皱着眉在思索,写啊写啊。
如果你写不下去,难道会自杀吗?
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带着满腹心事出门。有一次,我在马路边上遇到L,他跌跌撞撞地喊我,嘿,作家。
你小子喝多了吧?
没,傻逼才会喝多,他打着酒嗝,指着满大街的人群说,你瞧瞧,他们有什么可高兴的,知道2012年是世界末日吗?
我不太喜欢他的语气。在他这样议论众生的时候,我一般不搭话。只有一回,不只是他,连我也喝多了,他开始嘲笑我的小说,说我写的那些都是狗屁玩意儿,满纸废话。你写那么多做什么?告诉他们你的生活很落魄,需要怜悯,或者支援?我看你像个乞丐似的,干脆去当叫化子算了。我前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个当年很火的作家就这样做了。你最后会不会落到跟他同样的地步?
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别他妈瞎说。
我操他妈,你没必要为这种人辩护。嘿,话说回来,既然行乞都可以,何苦辛辛苦苦去爬什么格子呢?我觉得作家这个职业一点儿都不好玩,除非你能写成鲁迅、托尔斯泰等。可鲁迅也不好玩,把自己搞那么累,有那种必要吗?终归我们会结束的,对吧?
是要结束,那你现在就可以等死去了。你考学位干吗,就你?可以做教授?打死我都不信。
你他妈的蔑视我?就你这么个不入流的作家,写十年都出不了道的人,还敢来蔑视我?滚一边儿待着去吧。
这番争吵把我气了个半死。我瞧瞧四周,有几个人正盯着我们看呢。我冲他们挥了挥手,像赶一堆苍蝇似的把这些人赶开了。有时我觉得自己也像只苍蝇,无头苍蝇。
妻子怀孕以后,我有几天好运,南方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了我的小说。稿费寄来后,我把单子拿给妻子看,为怎么花这笔钱,我们探讨了许久,最后,我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我父亲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要知道,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往家里拿钱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独子,我差不多得落到雷蒙德·卡佛那样的地步。我想不出来他是如何做一个垃圾清理工的。酗酒,失业,辗转谋生。不,我很难觉得他那样的生活富有诗意。
后来,我总喜欢把妻子怀孕和我时来运转这两桩事混到一起说。妻子,当时我开始称她老婆了,而此前,我常常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叫她的名字,因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觉得我有些不太正常。
你想叫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不,不,我说。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个称呼。我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叫她,既亲热又不觉得肉麻。谈恋爱的时候我称她宝贝,但婚后就叫不出口了。妻子说得没错,我总是在自找麻烦。有一天夜里,我很冲动地抱着她,对她说了很多话。我们谈到今后的生活时她似乎被我的话打动了,但她不喜欢我总是在诋毁L。
你不要以那样的语气去说别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就是一类人。
胡说。我一下子生气了。
差不多,你们都太自我了,目中无人,幸亏你们都还没成什么气候,否则,整个地球都容不下你们了。
我被她的话逗乐了。
但我记得在认识L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这跟L有什么关系?我生来如此。如果你觉得我口是心非,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完全了解我。真的,老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当个好作家,靠写作能生活得很好。
但你为什么不能平和点呢?你为什么总爱说L是个傻货?说这种话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觉得她说得对,后来我一直忘不了这几句话。我想我应该再平静和老练点儿。
孩子出生那年我三十岁,转眼他就长大了。到他开始叫我爸爸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一些人已经知道我了;等到他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发表的小说可以出一本集子了。我试探着问了问行内人,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不可能,现在一些知名作家的小说集都卖不出去,除非你写的是畅销书。
我想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这件事?我是说,在我产生出书的念头以后,我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整天都在想。本来我还有一些写作计划,但在这种状态下,我什么都写不进去。那几年里,我偶尔外出参加一些活动,也认识了几位同道,有一两个人的境况相对要好一点儿,其他人都差不多。但很多人都另有工作,他们只能忙里偷闲地写,好像只有我像个职业作家似的。有一天,我接到其中一位的电话,他向我抱怨生活中的许多事。这个人就是林。
同林结识的那一次,我们聊了个通宵。我发现我们很能谈得来。当然,更多的情况下,是我在说。他只是谈到一点儿他为什么要写作的事。这个理由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在他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跑到南方去了。
那是哪一年?香港回归那一年?
没错,我就是在那一年到了煤运公司。回归日那天,我在公司附近的小饭店里吃饭,顺带看了隆重的回归庆典。小饭店里人流穿梭,但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那一天热得出奇,我吃饭的时候,身上直淌汗。饭后,我沿着铁路走回去,煤运公司在铁路线的南侧,我们公司有些职工就住在路对面的家属院里,上下班的时候,他们常常要翻越铁路。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嘿,那一天我忙坏了,上午我去一家公司应聘,下午去找房子。我刚到新地方落脚,需要有个相对固定的住所。你知道,南昌是座火炉,我跑一天下来,像是中了暑。晚上接到面试单位的电话,说是通过了。
你在那里待了几年?
没多久,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候,我就离开了。1999年春天,我到了深圳。
不错,外面的世界总是让人向往。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艳羡。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被炒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且身体也生了病。
那太遗憾了,我舒了口气。设想一下,如果你一直留在那发达的沿海城市的话,现在是什么境况?
是啊,是啊,我不能想这件事,一想起它,我就觉得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次错误。自打从南边回来,我的生活就像陷进了泥潭一样,越陷越深。有时我甚至觉得那几年的漂泊根本不存在,它们像午夜时分的一个长梦,梦醒的时候,一切都是熟悉的,灰色的,没有指望的。
你后来还写诗吗?我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其实我羞于承认这件事。那时你很有名气,你知道吗,林?
嘿,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在深圳的时候有人也知道我,但凑巧的是,那个人是我的主管。他对我说,如果你不是少年成名的话现在要好得多。
这话如何理解?
他讽刺我在生活中低能,他还觉得我不该有傲气。我的确有过五六年好光景。大三的时候我出了第一本诗集,毕业后我本来有机会留校,但我放弃了,我觉得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我应该到处走走,看看。我曾经想考托福出国,但后来检查出得了糖尿病,一下子就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了。我父亲就有这种病,我遗传了他的基因。
你不结婚也跟这个有关系吗?
是,我不能隐瞒这件事。好几次我都想隐瞒,但我做不到。
其实糖尿病患者很多,但他们也都生儿育女,结果也没什么事,至少在我看来,他们非常健康。
是的,这事并不绝对。
说完这句话,林就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我说,幸好可以写东西。这是我们唯一能够决定的,但我发现自己办不到。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写一个字了,我觉得自己的创作欲望在慢慢减退。
接下来我谈了好多,除了偶尔插言,林没再怎么说话。我注意到他情绪低落,就尽可能说些事使他高兴起来。
我说,林,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存在问题。
是啊,他含含糊糊地应答。
后来我们觉得需要休息会儿了,就侧过身子去睡,但我听到林辗转反侧,我也是毫无睡意。我坐起来看看外面,天已经快亮了。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读书,孩子跑过去拿起了听筒。
是我,林说。
我听出来了,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还在等着调动,不过有个新情况。我们这里来了个新县长,这个人居然知道我。
具体说说。
他读过我的长篇小说,而且提到了其中的一些情节,他说写得不错。
那挺好的,你可以去找找他,运气好的话,你的事也许就成了。
我觉得有点希望,但心里还是没底。你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调来的吗?
不清楚,你知道我一向不关注这些事。
他原来是你们那个县的常务副县长,听说更早的时候做过煤炭运销公司的经理。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父亲说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中,这个人是其中之一。他年纪小我父亲十五岁,却做了我父亲的十年顶头上司。父亲性如烈火,却能接受一个小他十五岁的人领导十年而无半点怨言,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我辞职离开的前一年他调走了,起初听说是去了省煤运,至于什么时候步入了政界,我并不清楚。
我把这事如实对林说了。
林叹了口气,忽然说,我其实已经找过他了。
你去找过他了?
找过了,林脱口说道,但结果我根本猜不出来,也许没什么戏。而且,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我或许不该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可我没有做到。我觉得他把我们这种人看得很透彻。我像只可怜的虫子似的在他面前表演,但他三五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我生活如何?写得多不多?甚至说,不妨趁着年轻,到外面去闯闯。可当我告诉他,我已经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并没吭声。找他的人川流不息,后来我简直插不上话了,就悄悄地退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当时什么都没说?
没说,我只是在离开他办公室十分钟后给他发了个信息,把我想从企业里调出的事讲了,他没有回复。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在对付这些事情方面,我和林一样无知。我所能想到的最切实的是,林不该就此放弃。你应该争取一下,哪怕受点儿委屈也在所不惜。可这话我根本说不出口。
我烦透了,林说,我已经在这行做了十五年,可我并不喜欢整天跟枯燥的数字打交道,我真的是烦透了。我就不相信,除了做会计,我的生活中就没有别的可能?
据我所知,你从企业往事业单位调动,是有难度的。
实在不行,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试试靠写作为生。你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不,我坦白说,林,你并没有真正了解我的情况,我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的情况可以说是糟透了。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已经写出来了,可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我的选择也许是错的。如果有可能把我们的生活互换一下就好了,但这是天方夜谭吧?
我没有想到林会跑来看我。
自从跟林通过电话以后,我试着慢慢恢复,每天写一点字。此前我之所以不去写,是因为我一动笔,就想到方寸之内的那点事。不论是L还是我自己,都已经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过很多次了,我无法另辟蹊径写点新鲜玩意儿出来,这是最让我苦恼的。除了这些,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也让我灰心。我每天过着枯板的生活,要么足不出户,要么也只在县城的几条街道上徘徊。有时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会心生羡慕,我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活得再简单一点?即使在超市里做一个收银员也是好的,至少他们不用发愁接踵而至的明天会无事可做。
林来的那天我刚刚结束了同家人的谈判。鉴于我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的表现,我的父亲母亲,甚至老婆孩子,都一致要求我每天只用半天来写作,另外半天去做份正经工作。他们举手表决,我四岁大的儿子也站在反对我的立场上,起因是他妈妈告诉他说,爸爸如果不去赚钱的话,我们永远也住不上大房子。孩子出生以后,父母的两居室显然有些逼仄,我们的购房计划已经谈论了三年,但一推再推,房价至少翻了一番。最后连并不竭力主张我们买房的父亲也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必须有一份工作。
我知道自己别无退路,只好答应了。那一天是我的三十四岁生日,为了我的新生,我们出去庆祝了一下。我喝多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哭了一场。孩子使劲地拉我的衣襟,醉眼朦胧中,我抱起了他。爸爸你喝酒,臭死了。他挣扎着下来。我突然觉得难过,他始终也得有这么一天,成人了,为整个家庭负起责任。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作为父亲,我把这个时间无限推后,给他树立了一个坏的榜样。我不是个好父亲。
那天在林面前,我反反复复讲起的就是这些事。我们都觉得忧伤,为我们的激情丧失和年华老去。最后林少量地喝了点啤酒。
我说,你不要喝。
不,他坚持着喝了一小口,又一小口。后来他满脸通红地告诉我他恋爱的消息。
他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还是另有缘故,我现在记不清了,但林在临走的时候的的确确说了一句话,把我吓坏了。
也许这是我今生中的最后一次,我不可能有其他机会了。
就是这句话使我长时间缓不过神来。许多天后,我再度见到的林,已经是一张旧照片了。我对他的父母说着节哀的话,自己却忍不住痛哭起来。林的父母被我牵动了伤痛,再度大放悲声。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我们才停了下来。
林的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身离开,等他重新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林留给你的。可怜的孩子,他说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说得来的朋友。
是一个档案纸袋。我小心地收起来,同他们道了别。我不知道沉睡的林留给我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袋子里装的应该是林的绝笔,当然也可以叫遗作。
林去世,是在2012年的初春。北方的县城,仍旧一片灰茫,等我读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春天已经渗透到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把林的遗作录入电脑,他的手稿则遵照林的遗愿,我把它们拿到林的墓前,火化了。烟灰散尽,我仿佛又看到林在我的对面坐着,说着话,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大约是正患风寒之故。
那日梨花风起,柳絮纷飞,正是人间清明。
我的爱情死了,就在昨天,我体验着这种死亡,有一种自戕般的快感。我能感受到利刃划过肌肤的疼痛。
这是林的遗作的开头部分。这部题为《遗产》的长篇独白一直在书写这种疼痛,连篇累牍的心理描绘,把我引入一个我从来不曾深入的内心世界。在我自诩为作家的这些年,我也想过要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灵故事。因为我的软弱,这个故事始终没有被写出来,直到我临近放弃的时刻,我还在做着这样的梦。我甚至想写写我的死亡。那不难想象。世界上的众生,其终点只有一处,我们称之为归宿,更为形象的说法也许应该称之为墓穴、棺柩。总而言之,如果我们有形的部分丧失,呼吸停顿,那世界上的一切疼痛也就被关在这个牢笼里了。我们无法听到死去的人在喊疼的声音。
但那些天是个例外。我每天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死去的林在用尽他的力气喊疼。我每天只能读一点儿,我是说,关于林的小说,我此前并无阅读的准备。我本来也没有以为他会留这样的一部小说给我,十万字的篇幅,他用了两个我月写成。在这两个多月里,他回顾了他的一生,最后觉得无可告慰,他留下书稿,也只是片刻的冲动罢了。他在小说的附记中说,一切都该烧毁,与他共同消失,不见丝毫踪迹。但是在文尾,我却窥见了他的矛盾之处,因为他引用了芥川龙之介的话来阐释这种矛盾。我隐隐猜出他的意愿,估计他决心赴死的时候也是不无遗憾的。
芥川说,因为我们人类是人间兽,像动物一般地怕死。所谓生活力,实在是动物力的别名。我是一匹人间兽,但是照我已经厌倦于食色看来,大约我的动物力已经渐渐消失。我现在所住的,是冰一般清澄的神经的世界……
林的书稿中,流露出一种对于人生的惶然。这也同芥川是类似的。芥川的书我们都很喜欢读,但在我只是欣赏他的作品,林却是全身心地投入,否则他不会遗憾自己的写作止于中途。从他留下来的两部长篇、三部中篇以及二十多个短篇小说中,我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钦羡。怎么说呢,我记得曼斯菲尔德曾说,我愿意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对,就是那种感觉,我觉得林写出了我一心想写却始终写不出来的那种东西。
我的爱情死后,每天,我最多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其他的时间,我都用来追忆。为了不使它的温度丧失,我请求父亲把房间密封死了。我像只甲壳虫似的把自己包裹起来,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离我远去,除了追忆,我什么都不想做。连续三天,我们赤裸相对,拥抱在床。在这种非常态下,她当然会说爱我,可即使这种爱,也会被打碎,或者,正是这种爱才无法长久。在我意识到我们必定会分手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去找一柄尖刀,把我的身体切碎。我确定要这么做,因为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挽回我的人生。在这个相爱的阶段过去之后,我迫切需要的那种稳定的感觉没有到来,而我已经三十七岁。这是我的盛年,也是我的终途。在这个年龄选择结束也许是最好的……
通篇都看不到女主角的名字。她更像一个符号,甚至虚无。我觉得林像是在同他的绝望恋爱。有一次我似乎读到了她的踪迹,林说她来自江城,我们曾经谈论过的一个海滨城市,但我的感觉错了,林根本没有心情在这里耗费笔墨,他很快就恢复了自己的立场。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自说自话。偶尔他的状态好一点儿,他会称赞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譬如他提到有位京城的评论家曾经写信说他的作品不错,甚至是同龄人中最好的。他说将会在修订他那本当代文学史著作的时候把林补写进去。在这个段落里我发现了他的那种情结,但这也无可厚非,我觉得林应该活着等到那一天。
但这事太复杂了。我想林的未竟之事不只这么一点儿。
他甚至在县长办公室的门前又徘徊过一次,但是没有进去,因为他很快被告知,县长将再度被调走。他觉得变幻太快了。这事发生不久,他就撞到了爱情。很可笑是吧?
林说,我确实有些受困于这样的局面。世间多事,我甚至不愿意听到任何一丝杂音。譬如某个凌晨,我听到有人在楼下高唱《黄土高坡》,我会愤怒异常。他赶跑了我的睡意,使我不得不想象到底在何处我才能安享寂静。芥川说,睡眠比死亡惬意,至少较为容易。但我已经无处可想,也不觉得铺在我面前的,是可以继续走的路。
那么,该来的就来吧,但愿世人早些忘记我,其实他们未必记得。我这蹉跎的一生,在某些人看来,或许只是个笑料罢了。
读完林的作品的那个春夜,我躲在卧房里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我就开始工作,把它们逐字逐句输入电脑。虽是林的遗作,但我对它比对我自己的作品还要珍爱。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我老婆说,她被我的专注吓怕了。
你会发表它吗?
说不准,他没有交代这个。
但我想,林应该有他死后的哀荣。
这事我觉得很奇怪,林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你保管?
我说不上来。确切说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他一定想着,你会完成他的遗愿,因为他完全可以把它烧毁。他为什么要留下它?
就在我们探讨这个问题的那天夜里,我突然产生了一点儿写东西的感觉。我开始写《短歌行》中的第三个故事,就是林的故事。
我老婆同样觉得奇怪。你没什么事吧?她说。
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想写写这个素材。
写了几行字,我突然关掉电脑,走到客厅里。
你没什么事吧?我老婆追着我问。她正在洗衣服,满手都是水渍。
我写不下去,我说,我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风格。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些悲伤。
我老婆呆呆地看着我。
唉,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一点儿进步都没有……L说得没错,我就是个不入流的作家。
你不要这么没信心。L的话你也能信吗?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
不。我在读林的作品的时候并没有很深地想到我的写作,但现在我开始想了。我从来不能像他那么自如地表达,这一点尤其让我伤心。我至多是个匠人式的作家,但林肯定不是。
你以前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
是啊,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点,我必须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然后才可以写下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发现我根本写不好林的故事。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觉得你不该走极端。
说着,她在围裙上擦净了手,然后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我瞄了一眼,是那本黄色封皮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Ⅰ》。
听听这几句话,她说,我觉得它对你应该有用。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她就大声读下去。
在那之前,你完全可以说,我是一个毫无创意的作家,受到所有人的影响,从每一个我喜欢的作家那里抄点东西,学他们的腔调、作品的色调。我那就是个文学青年,你可以这么说。后来我不是了:我剪断了束缚。我说,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决不伪装,是什么样就写什么样——这就是为什么我用第一人称,为什么写的都是自己的事。我决定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来写,写我所知道的事情和感受。那是我的救赎。
这话是谁说的?
亨利·米勒。
说得好,我从她的手里抢过书,你是什么时候读这本书的?
前天。在你对着电脑长吁短叹的时候,我拾起了你丢在沙发上的这本书。我想了解一下作家是什么样子,结果一读就放不下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她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
如果你对写作有兴趣,那是再好不过了,我说,我读过上面的几篇访谈,知道大作家的妻子大都是他们的第一读者,有些更像是他们的同道,在这些作家的世界里,他们妻子所扮演的角色不可或缺。当然,这事并不绝对,但我希望你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你也是个大作家嘛。我看到了老婆嘴角带点儿嘲讽的笑意,我有点恼火,觉得她并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
在我结束了长达数年的自由写作生涯,再度跑到单位里上班以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又回到过去的老路上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誓愿被打破了,我不得不承受周围人的种种眼光。他们非常好奇地问我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是我最不愿意谈起的,譬如稿费问题。我原以为现在的人们不会过于探听别人的事了,结果发现不是。上班第一天,我为这个烦起来。我不得不再三解释,我并不是他们理解的那类作家,我所从事的写作类型也很难让我大红大紫。诸如此类。但说了几次,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认真起来?
你真对他们那样说了?我老婆一边在厨房里做饭一边大声问我。
我想否认,但做不到。我还没有学会在她面前撒谎呢。
我就不该到这个狗屁公司上班,他们生产玉米甘油的技术跟我的写作一样不过关。如果你能站到我的立场,我肯定能再坚持几年,到那时,或许就成功了。
算了,你想做什么我们不会逼你的,但你是男人,你得负起责任。这总没错吧?
我耷拉着脑袋,觉得头疼,根本没一点儿上班的心思。我后来去的这家生物公司和我以前的单位有些瓜葛,这其中有些人知道我的情况,当然他们最为好奇的是我为什么会抛下那么好的工作不做,而去写什么小说。他们认为写小说能够发大财,除了这个解释,他们不相信别的。
我很快被孤立起来。一天里有无数次,他们喊我作家,而不叫我的名字,连我的主管也这样做。周末聚餐那天他又这样叫我,我当场发作了。
别叫我作家,我不是什么狗屁作家,孙子才是。
他愣了愣,说你这又何必呢?然后他转身去其他桌子敬酒了,至于我的新同事们,都在面面相觑,没有人吭声。我一个人自斟自饮,浑若无事地把分酒器里的酒一点点地喝光,然后就站起身走掉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沿着马路出了城。我仔细地想了想这件事,但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只是觉得荒唐。那天晚上,我没有同任何人讲这件事。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家乡。
我先是去了林的墓地。那里鸟语花香,我觉得林真是得其所愿,现在他可以毫无牵挂了。我拿出了林的手稿。那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辨认出来。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我对他的手稿已经无比熟悉。准备烧掉它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我觉得我可能在犯一个错误,但我没有更改林的意愿。
只有毁灭才可以重生,林大概希望他的下辈子可以不必经受这一切。我看着那些字,那些故事,那些急急如丧家犬的日子,转眼间都灰飞烟灭。
离开林的墓地的那个黄昏下了点雨,我寄宿在一个小旅馆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准备出去一段日子,或许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或许一两个月,至多也就是一个季度吧,但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没底。我老婆把孩子叫来听电话,幼小的孩子叫着爸爸,简直要把我的心撕碎。我匆匆说了句,要听妈妈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那天夜里,我始终无法入睡。躺到床上以后的很长时间,我的耳畔都在响着儿子叫爸爸的声音。他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似的,带着难舍的哭腔。我想起儿子圆圆的小脑袋,突然有些懊悔,可是有什么用呢?自从我决定离家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向着反方向去了。我后来所做的,也只是把这些糟心的日子填满。
第二天我就乘车离开了林的家乡。我先是去了省城,在那里逗留两天后,我突然心血来潮地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昌的车票。在走进购票大厅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要到哪里去,在排了五六分钟的队以后,我还是不能确定要去哪里,直到我听到一个女孩子喊南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尽管这有些荒唐,但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随身带着林的遗作。
火车启动的刹那,我闭上眼,直到它出了站台,我才睁开来。车厢里有些昏暗,我听到周围的喧嚣,似乎有孩子哭的声音。我又想到儿子,想他胖乎乎的圆脑袋,想到家里的每一个人,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了,我得尽快地想清楚,到了南昌后做什么。换句话说,我是否可以在那里建立一个根据地。这个想法使我激动了一阵子。后来,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大约睡了一个小时,因为火车哐当哐当地停了下来。我揉揉惺忪的双眼,发现车厢里又昏暗了些。我摸出手机看了看,下午五点半,如果不出远门,这个时间我该去接儿子放学了。他已经习惯了由我接送,如果我不出现,他会不会哭闹?我想不出来。但更可能的是,他会逐渐忘掉我,因为他毕竟才四岁嘛。一念及此,我就烦躁起来。
过了一刻钟,我给家里打电话,我估计他们回去了,但是没有人接听。我的烦躁加剧了。
火车再度动起来的时候,我给老婆发了条短信,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说我死了。发完信息后,我看着窗外,天已经黑了,从渐渐稀疏的灯火推断,火车正在驶出城市。我的心烦乱不安。这时手机响了。
我们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不通,急死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的手机一直开着,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不关,兴许它出了什么毛病?
鬼才知道。
我下午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当时家里没有人。
我们都去找你了,爸妈都快疯了。他们说你离家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你把他们的心都伤透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火车上,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实情。别担心,我很快就回去了。
很快是多快?告诉你,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们都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说是我把你逼走的,我不想同他们吵。
你跟爸妈说清楚,我就是临时出去几天,透一口气而已,难道你想我被憋死?
我不管那么多,现在我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刚才又出门了。她越说越气,最后声调也高了,你还是回来吧,火车一到站就往回返!别再找什么借口!
我沉默着。
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家的话,就趁早提出来,我也不是非要和你赖在一起。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我也快疯了。说完,她就挂掉了电话。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的夜色,我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一种人至中年的悲戚笼罩着我。我老婆说得对,我不是个责任心强的男人,否则,我此刻应该是坐在家中那张舒服的布面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和家人说说以后的生计,而不是像个幽魂一般,跑到什么狗屁南方去。我去了一趟火车上的简易洗手间,在镜子中,我看到一张陌生而令人惊恐的脸。我觉得是离去的林的气息附在了我的身上。
该结束了,我想。
火车在T城停了下来,我提前下了车。车站的工作人员说,去南昌的路程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我想起那段未尽的旅途,心中怏怏不乐。然后我到了售票大厅里,人流喧嚣,我排了大约半个小时的队。
去哪里?
S城,最近的一趟车是几点?
我说我刚刚下车,火车未到终点,可不可以退一部分钱?
这怎么可能,她略带嘲讽地说,你到底买不买?
买。
我把钱递进去,她把票和零钱递出来,然后喊,后面的。
我站在站前广场上。暮色苍茫,我打了个寒战。距离上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有几个拉客的人围上来,住店吗?三十元一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我摇摇头,他们还想继续纠缠,我推开最前面的一个,径自去了。
开车前半小时,我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我买了回家的车票,火车再有半小时就要开了。
好,路上乏的话可以补个卧铺票。
我知道。
注意看好自己的行李。
她的话音刚落,我忽然大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我,我把行李弄丢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都怪你,催什么催,我把行李落到前面的火车上了。
你带贵重的东西没有?
笔记本电脑没了。
我摸摸上衣口袋,幸好钱包还在。但糟糕的是,林的遗稿不见了。
蠢货,我骂了自己一声,然后颓唐地坐了下来。
这是上周的事。后来,我开始写这篇小说。我恢复了用笔写作的旧习惯,这使我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时光,那时的我多么疯狂啊!我对我老婆说,那种快感跟高潮来临差不多。
想了想,又觉得这个比喻不合适。我笑了一下,不,它比高潮还要强烈。
说着,我吻了她一下。
整整一周,家里人都不和我说话。我被淹没在一种巨大的孤独中。我把那本黄色封面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Ⅰ》放到我的手边,写累了就去翻一翻。昨天老婆收拾桌子的时候,把它收走了。
你应该改掉这种写作习惯。
这是她主动示好的征兆。我高兴起来,把丢电脑的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不生气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摇头走开了。她这种动作我已经习以为常。可等她走开后,我却再也写不下去了。我想和她谈谈以后的事儿。
写完你的小说再说吧,我不想在这几天里打扰你。
看起来,你真有事瞒着我。
不,你别瞎想。
这次为什么连爸妈都不理我了?他们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以前,以前,你就知道以前,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只是她生气了,现在我所看到的只是忧伤。
有什么不同,就像我出了一趟差,可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们都给你打电话了,可始终联系不到你。
你没跟他们解释吗?
他们听不进去,你自己也可以去道歉啊,你为什么不道歉?
我摇摇头。
你应该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你都多长时间没有和他们聊天了。
我找不到话说,我们在一个家里住了三十多年,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你要我同他们说什么?
我明白了,难怪他们要我们搬出去。
你是说,这次动真格的了?
房子都找好了,就在煤运公司附近,虽然只是个一居室,但他们尽力了。他们把房款已经准备好了,说是要买下来。
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应该理解,他们希望我们自立。
我觉得没有理由这样,如果他们还当我是儿子的话,我谨慎地说着,他们真的会把我们扫地出门?
但我老婆已经不耐烦起来。
你别总这样没出息好不好?难道我们准备赖在这里一辈子吗?
我只是觉得他们需要照顾。爸妈年龄大了,以后生活上的问题会越来越多。
算了吧你,我看你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她对我有成见,这么多年了,我们第一次大吵起来。再后来,她就不说话了。她的眉头凝成了个川字。
昨天晚上,没错,我说的就是昨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先是我们看新闻的时候看到了L,这个失踪已久的L出现在一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尽管镜头只是飞快地一闪,但我还是发现他了。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宫殿,在县城南端十五公里,我很小的时候去过那里。那座宫殿下面是很长的地道,曲折幽深,纵横交错,有一千多年了。我父亲说,地道是古代人们打仗时屯兵用的。屯兵懂吗?他冲我吼叫着。我那时才七八岁,所以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有点儿生气了。
就是把部队藏在地洞里,等敌人来的时候搞个突袭,这就叫奇兵,出其不意,是很高明的战术。可惜它还没有发挥效用,藏兵的部队就被打败了。胜利的那一方叫李世民。李世民你知道吧?
那当然,唐太宗李世民,大名鼎鼎。
父亲笑了,他很满意我的答复。那时候李世民也就十八九岁,比你现在才大多少,他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了。哼,做人要学李世民,要有雄韬大略。
可李世民是李渊的儿子,爸你又不是李渊。
嘿,会同我叫板了,不错。
我没想到父亲会高兴起来,我还觉得他会因为这句话揍我呢。
我突发奇想,给L打了个电话,我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
电话通了。
嘿,作家,真是稀罕啊。
你这混蛋,这会儿在忙什么?
他妈的,我在给自己造一座坟墓,你说我能做什么?
听起来,L异常兴奋。我说,你发现了秦始皇陵?我从电视里看到你了。
看到了吧,我就知道你会看到的,你这个不入流的作家,对老朋友还是有点情义的,对吧?
我他妈也就是好奇罢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我现在只想告诉你,这地方太诡异了,长达三千米的古地道,应该是为战备修筑的,最深的地方有二十多米,立体三层,攻防兼备,就像一座地下迷宫,打死你都想不出来。
别他妈吹牛,那地方我二十多年前就去过了。
骗我?
孙子骗你!那时候大家没有声张,知道的人很少。听说是村民挖地窖时无意中发现的,但一直没有开发出来,现在是不是准备搞它一把了?
对,聪明人,本人现在是开发公司总策划了,想不到吧?
我愣了一下。对L来说,这的确不是个坏消息。
我把这消息同我老婆说了,她也觉得不错。
那是家很有实力的公司,老婆说。
听说是个煤炭企业?
对,你应该知道它。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并购了许多小煤矿,而且也开始做旅游和房地产业。但是,L怎么会同他们有了联络?你觉得L能做得了策划吗?
我感觉她对L的新职业耿耿于怀,我不想谈论这个。我其实也在想着类似的工作为什么不可以由我来做。但这是两回事儿。我告诉自己,不妨再大度点儿。
可我就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这件事。它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我想自己为什么要在意它。
晚上九点,我同父亲也讲了这件事。
你说的是那个小畜生?
爸,您别把话说这么难听。
你别站错了立场,听着,以后不要谈论这个人。
我说,他本就是不相干的人,即使他冒犯了您,也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不,它过不去,永远不会过去。父亲痛苦地说着,我看着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事,会让父亲这么难过。
等他走开以后,我悄悄地问母亲。她也说不清楚,但我们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她说我们父子俩太像了。我突然想起父亲曾经骂我的一句话,心口一下子堵得慌。我要母亲别说了。
到底怎么了?
我比父亲差远了,真的,妈。我悲伤地说着,把母亲吓坏了。
你不要这样,儿子,你一向很有自信,从小就这样。我们从来都觉得你是最棒的。
不,我都三十多岁了,怎么可以自己骗自己?我就是个失败者,什么事都做不成。
你这样说就是成心让妈难过了。
母亲说完话,转过头去抹眼泪。我有些愧疚,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被淹没在一种巨大的悲伤中。后来我的心中空空荡荡,直到孩子过来,喊我睡觉。
然后我和老婆躺在床上,我们谈论L和已经故去的林。老婆说,他们代表了两个方向。她像给我的人生做总结似地说了好多话,她很少说这么多的话。我觉得她的概括并不准确,而且,她简直有些絮叨了。后来,她实在累坏了,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的头脑发蒙,像注射了药物似的,但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睡不着。这段时间,我经常失眠,即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我盯着老婆的脸看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她有些见老了,与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比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她以前是瘦而俏丽,现在则发胖了,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我对她的感情。我只是在回想那些年的时候有些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是一下子变老的。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告诉她我准备当作家的时候,她那种惊诧的表情。因为在此之前,她觉得她离一个作家的生活太遥远了。
但是写着写着,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骗了她。她很少读我写的东西,只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顺手从信箱里帮我取回了一本杂志,那上面发表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她读了其中的几个段落就放下了。她说读不下去。
这些东西我太熟悉了,你不能带给我新鲜感。
她这句话让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她说得对。后来我把整个小说从头到尾改写了,重新让她看,但那天她正好忙着炖肉,让我把它放到沙发上,说待会儿再读。我一直在等着她忙完,等到她终于坐下来了,我看到她随手拿起遥控器,调了半天电视频道。她早忘记了那码事儿。
除了这点,她实在是个不错的妻子。
我头一次发表作品的时候给她买的礼物是一套欧莱雅护肤品,花了六百多元。她用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常想起这件事,说你那次买的那套护肤品不错,很贵是吧?又说,你以后不要给我买东西了,不是我不喜欢,我是觉得那些钱可以用来买点更适用的东西。
我到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还没有睡着,起来上了一趟卫生间,又凑到闹钟前看了一下表。指针滴滴嗒嗒地响着,我听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爬上床。几分钟后,我想起我弄丢了林的遗稿这码子事儿。
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把它复述下来。
夜里很安静,没有一丝气流。我到了客厅里,取来纸张和笔,就在茶几上默写起来:
公元676年,王勃渡海,溺水而亡,时年二十七岁。在他生前,《滕王阁序》已经传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千古名句。滕王阁为南昌胜景。当年我在彼地时,一直想去看看,却苦于生计繁忙,竟然未去,遗憾至今。后来我到了深圳,想起南昌的滕王阁,总是怅惘。这大约便是我的人生。
江南名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无奈纸上画饼,于现实的人生毫无补益。但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向往,这与爱情相似。虽空花幻月,却无限风情,魅惑种种。我这辈子,大事且不提,小的心愿竟也无从实现。我自知这是谶,一个古老的隐语,它印证着我们生命中那些神秘的部分。譬如我为何会到了这里,譬如我为何不能结婚,譬如我为何会迷恋文字,譬如我为何会承袭父亲的疾病,诸如此类,我相信冥冥中一定有个答案。
我想要把它们找出来,但愈心急,愈做不到。海明威说,要是你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但我们都死了,只是先后不同而已。我要是不能把我生命中的精华写出来,那活着与死去也毫无差别。这又是谁说的?后人们讲,这是作家林先生云。我成了墓碑和空气,任他们说来说去……
写到这里,我的思维卡壳了。我觉得痛苦,只好求救于运气。我记得当初录完后打印了不只一份,可是后来再也找不到了。我老婆说她对这件事毫无印象,为此我们还吵了几句。
我觉得既困苦又兴奋,最近时常这样,这可能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期,双眼熬得通红,可就是没有睡意。我老婆因为这件事吓怕了,她后来在某种程度上反对我写作,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每写一个长的东西就会病倒一次,长则三五天,短则一两天,甚至几个小时。其典型症状是觉得身体乏力,而且会完全否认自己的劳动,类似于一次手淫后的疲乏与茫然。随着这种事情渐渐成为习惯,我越来越不安。有一次我刚刚觉得困乏时,林的电话来了。他察觉到了我的敷衍,就匆匆说了几句,把打电话的初衷也忘了。事后他才问起我那次的情形。
我如实说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很正常,他说,你可以读读我小说中的一些片段。
我看了,他说那是为了释放激情所采取的再正常不过的手段,可我的不安仍在继续。我觉得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林可以把死亡时常挂在嘴上,可我不行。我时常畏惧于谈论死亡。我记得有一次我在看一部关于生命极限的纪录片时,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心脏像突然被挖空了。我觉得那些记录死亡的镜头具有一种颠覆功能,它把我关于人类生命的种种想象都置于一个非常客观和虚无的境地。我无法做到像林那样可以用大段的文字去谈论自己如何生,如何死。我觉得这可能跟我们的经历有关。哦,我想起来了,林接下来谈的是无聊……
总之是因为无聊。未来也还是这样,甚至更糟。以前我记得人们在议论2012年是世界末日时,我还自觉很年轻,可是瞬息之间,这种感觉就变了味。很奇怪,我竟是跨越了两个世纪。我的前半段很好,应该跟王勃他们差不多,一进新世纪,我就像溺了水一般,四肢伸展不开,呼吸也不通畅。说不来这是怎么了。有时,我自觉一段旧日过去了,那新的段落将是优美的抒情诗。许多人都来读我林某人的作品,哈哈,我逮空子乐观了一阵子,还想到我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不知道曹操何以说胡话,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什么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都与我那临时性的乐观大不合拍。
可我知道他说得对。自从失恋以来,我决心写这部书了,所以我辞了职。走出公司大门时,他们在背后议论我有病,说我没有女人是因为阳痿,这些我都听到了。说话的人与我一向有仇。我看到他的面孔,苍白,灰暗,像另一个我。至于我们是因为什么结仇的,我倒记不确切了,好像也是因为我的傲气。哈哈,我的傲气,这似乎是一个拙劣至极的借口,但常用不衰。他在初见我时便这样说,而且提醒我要同大家打成一片,而我以沉默应对,他便对我产生成见。但这些也不是促使我要写这部作品的理由。
写到这里我累了,然后我去书架上找那本《巴黎评论·作家访谈Ⅰ》。很奇怪,它根本没有被放回到书架上,我觉得它可能被藏起来了。这时是夜间两点,我再次去了一趟洗手间,在镜子前我看到我的瞳孔里布满血丝。我在那里待了几分钟,后来我转身时,看到那本书放在洗衣机上。我随便浏览了几行,是保罗·奥斯特,他在上面谈到死亡。
那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这点毋庸置疑。在某一时刻男孩还活着,在下一个时刻他便死了,我仅仅离他几英寸远。这是我首次经历偶然的死亡,首次经历事物令人迷惑的不稳定性。你认为你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转瞬间,你脚下的土地张开,你消失了。
我没有继续往下看,也没有推究这番话的背景,但我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这本书中有不少这样的段落。我第一次觉得它也许比一部长篇小说更为有用。
读完这段话我就去睡了。这一觉我睡到了大天亮。今天早晨一醒来,我看见那本书在我的枕边放着,我想,它也许是我夜里带过来的。但我不能确定,如今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不想再重复了。
家里空荡荡的,我老婆留言说,他们都去看房子了,要我醒来后直接过去。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这一次是真的要被驱逐了。但我无心多想这些事,相对而言,读书还是来劲得多,也俭省得多。我是说,我不愿意太费脑子。我的身体状况不佳,现在,我不能不强调这个。
我起得晚,慢慢吃完早餐,十一点开始工作,一直工作到下午三四点,然后吃饭。有时候打个盹,大约晚上八点再开始继续,一直工作到午夜。现在我在写《重现的镜子》的续篇,题目是《传奇故事》。我花了一个月写了七页!
这是天才的罗布-格里耶,我想,这也应该是我的救赎。我把书翻到了马尔克斯那几页,在有关时间表的那几行字下面,我划了横线:我是在四十岁时开始全职写作的,我的时间表基本上是早晨九点到下午两点,两点之后我儿子放学回家——读到这里我哑然失笑,然后继续读——既然我是如此习惯于艰苦的工作,那么只在早上工作我会觉得内疚;于是我试着在下午工作,但我发现,我下午做的东西到了次日早晨需要返工。于是我决定,我就从九点做到两点半吧,不做别的事情——就是这几句话,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然后才读其他的,直到我老婆打来电话催促我起床。我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
由于走得匆忙,我没有留意到外面下雨了。等我折返上楼准备进屋去拿雨伞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没有把钥匙装在身上。这同样是由于走得匆忙之故,但也不排除我越来越健忘了这个事实。我后来淋雨走过街道,走过县政府宾馆,走过邮局,走过中国人民银行,走过家家利超市,走过电信大楼,走过新华书店和绵山宾馆,最后我来到了南门桥,站在那里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我的浑身已经湿透了,头也开始疼起来。我打电话告诉老婆说我的头有些疼——听起来像撒娇,但她当真了。
要不你直接回家吧,我们也准备走了。
事情怎么样?
没有谈拢,他们临时又加价了。
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在走进那家日杂店的时候,我甚至想,要不要买点儿东西庆祝一下,但只是想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不合适。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鼓劲,加油,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比如这家店,在十几年前我常常光顾,那时它不卖日杂,而是出售各种书籍、报刊。我最早的一批藏书便是从这里购进的。那时我还没有辞职,还没有结婚,但暗地里喜欢文学。之后几年,时光便加速了,直到现在,我站在这里,正在想着该买点什么东西时,我看到了她,L的前妻。她像是愣了一下。
是你?
巧了,我说,孩子呢?
没了,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我看见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我吃了一惊,可到底不敢相信,我想着她战栗的小身体,那双充满惊悸的眼睛,心中就有一种说不来的滋味。
我还在思忖着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可始终想不起来了。她的眼泪一直在流,止也止不住。
不要想这件事了。我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然后我又重复了另一句废话,L这个王八蛋,早该被枪毙了。
再不要跟我提L!她突然发作,脸上泛起了一层青光,在白炽灯的光线下变得凶狠异常。她的声音,都近于嘶吼了,你老提他做什么——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