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恩红
(开封大学外国语学院,开封河南 475004)
社会是由承担着不同关系的个体构成的,在复杂的关系中,难免会发生言语冲突。言语冲突的存在为詈语的形成提供了沃土。那么,什么是詈语呢?詈语是“用于骂人的词语和言辞[1]”。在构成上,江结宝认为它“包含两个基本要素:骂语和骂意[2]”。前者是“詈骂的备用材料,是语言角度的概念[2]”,后者是“骂者消极的情绪和情感[2]”。情感具有多维性,它包括我们通常所提及的“谴责、指斥、批评、嘲讽、厌恶、憎恨、仇视、威胁、损毁、中伤、侮辱等[2]”。在日常言语交际中,詈语具有致詈(具有骂意)和失詈(不具有骂意)两种表现形式。从社会学的视角看,詈语是人类语言的一个特殊现象,是一种具有可变性的社会存在。说它特殊是因为它通常“以语言的负样态形式出现[3]”。而可变性则表明它会“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不断地发展变化[3]”。社会存在则说明它“自古以来就有[3]”,并且已“成为语言的有机组成部分[3]”。
尽管詈语长期以来被视为不雅的语言,但由于其以独特的内涵、表达着人类复杂的思想感情;因此,近几十年来,颇受学界的青睐。众多国内外学者(如胡结宝,刘福根,Anna Wierzbicka,S.A.Sm ith等)纷纷从不同的视角对此展开研究,成果颇丰。谭芳芳通过综合,归纳出我国学者在詈语的“界定、动机来源、分类、表现形式、表达艺术、功能作用、文化意蕴和发展趋势[4]”八个方面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和不足。胡剑波则提出“应该对詈语进行客观而理性的研究[5]”。因为这种研究有利于“发挥詈语的积极功能,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服务,为建设和谐社会服务[5]”。所谓发挥詈语的积极功能就是指:在特定的言语交际环境中,失詈詈语所起的作用。这种积极的作用,是其它语言形式无法比拟的。然而目前学界对詈语的这种积极功能关注较少[6]。基于此,本文拟从Searle(1975)的间接言语行为理论的视角对詈语失詈的现象进行语用分析,以期更多的学者关注这一语言现象,使其更好地为社会服务。
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社会个体之间的言语交流具有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是其社会适应性的一种前提与外显。外显具有多维性,在目的既定的前提下,社会个体言语交流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社会个体经常采用“拐弯抹角”的间接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意见或诉求。这主要是基于不同的考虑,而这种语句形式和功能或意义之间非对称的言语间接现象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这种语言现象的客观存在,为间接言语行为理论的出现作了铺垫,同时也使该理论的提出成为了一种必然。1975年,Searle提出了间接言语行为理论。该理论认为:交际中的言语的“研究单位不是词或句子,而是用词或句子所做的行为[7]”。这种“言则行”的观点认为:交际过程是由一系列的有着相关联系的直接或间接言语行为构成的。一个间接言语行为又包含两种要素,即次要和主要言语行为。前者是指言语的字面表达行为,而后者是指表示实际的言外之力行为,二者之间存在着不同一性。不同一性使得社会个体对言语交流的解码不能按常规来处理。从此视角看,间接言语行为理论是对社会个体之间非常规性话语交流的一种诠释。该诠释为“听者如何通过说话人的字面意义间接地推断出说话人的真正意义[8]”提供了一个理论支撑。
从交际的本质看,社会个体的交流是一个信息的编码与解码的传递过程。在该过程中,信息通常以言语为载体,通过言语表达着或调节着交际的一方对另一方的情感、态度或行为。从此角度看,语言具有表达情感功能、调节功能。失詈詈语作为一种以符号形式蕴含言外之力的语言存在,同样也具有上述语用功能。
语言是思维的外显,是情感的主要表现形式。在日常言语交际中,我们经常碰到人们使用不带有侮辱性的詈语称呼与己关系亲密的人以示亲密的语用现象。这种现象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经过研究,学者们发现:在特定的语言交际中“带有贬责、攻击标记的语言被用来表达讲话者的褒扬亲近情感[9]”。这种贬责、攻击性的言语即为前文所提及的詈语。在言语交际中,人们之所以利用詈语这种语言形式与己关系亲密的人来交流,是因为这种偏离常规的詈语使用“常常带有浓厚的个人感情色彩[10]”,凸显了双方的亲密的情感关系,是有意的情感表述。下面,我们通过一些例子来看一下詈语是如何用来展示褒扬亲近情感的。
(1)(场景:晚上七点多了,老太太和儿孙一块终于等到老头回来吃饭。)
老太婆:你个老不死的,死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你饿出病来咋办?
老头(笑嘻嘻的):厂子里忙啊。快吃饭,饿死我了。嘿嘿……
利用詈语来斗嘴,往往是发生在关系亲密的人之间的、言语冲突的重要手段之一。斗嘴的目的是利用詈语这一言语行为来嗔怪对方,并不是要攻击、挖苦对方,使其身心受到伤害。詈语的使用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是实现其交际目的的手段。詈语的恶意“早被掩藏在双方轻松、欢快的态度之中[11]”,失去了其蕴含。实际上,这种言语表达仅是“一种‘形式尖锐实质柔和’的‘摩擦’[11]”。言语冲突双方仅仅是借助语言表达这一外在形式的碰撞来激发二者的心灵情感交流,并非要解决什么实质性问题。詈语“你个老不死的”字面之意为“到了该死的年龄了,你活着没有意义了”,是对人的诅咒。此例中老太太称呼自己的丈夫为“你个老不死的”,显然不是诅咒自己的丈夫,而是表达自己对丈夫的关切。虽然老太太对丈夫使用了詈语,但二人多年相濡以沫,感情深厚,心灵相通的,老头子可以借此体会到妻子对自己的老太太对自己深切关爱,是夫妻之情的升华。
(2)(场景:老太太A看着儿媳给四岁的孙子B吃东西。)
A:乖,给我吃口,奶奶也想吃。(呵呵……)
B(把吃的东西藏在身后):没了。(一家人哈哈大笑)
A:没良心的狗东西,白疼你了!
人的言语行为具有一定的情感方向性,该方向性代表了人的言语活动的情感意义。每个人的言语行为都有一定的原因,都是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的。在人际交往中,言语冲突的一方故意将自己消极的情绪以某种方式外化,与他人针锋相对,从而产生一种故意性的对抗行为。这种对抗行为的发展方向不是良好人际关系的破坏和疏远,而是言语冲突双方亲密情感关系的递进。“没良心的狗东西”是属于将人贬低为低人一等的弱小的动物的詈语范畴。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世间一切是有阶级范畴的,可分为“人、蛮夷、禽兽、草木、土石等阶级[12]”。阶级是有地位和身份属性的,存在着高低贵贱的区别。作为万物的灵长的人,则认为自己是最尊贵的[12]。本例中老太太称呼自己的孙子为“没良心的狗东西”,与孙子的回答形成一种言语上的对抗行为。其目的显然不是诋毁孙子,而是一种故意的挑逗并通过挑逗表达自己对孙子的疼爱、呵护的亲情。
(3)(场景:公司技改测试机器期间,老王为公司总工程师,一天一夜没好好休息,继续加班。)
经理:王疯子,你不要命了,回去休息。
老王:嘿嘿,等新机器调试好了吧。
态度和情感是言语的蕴含。从某种程度讲,社会个体之间的言语交流实际上是个体之间的情感碰撞。既然是一种情感碰撞,言语必然就会蕴含对交流事件的看法和态度。这种看法和态度伴随着交际双方的言语行为而外现。出于强调的原因,交际一方可能会用否定性言语来表达其态度。詈语“疯子”原意为“精神不正常的人”,后通常指对精神健康人的侮辱。厂长与老王同为工厂的领导和多年的同事,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希望工厂蒸蒸日上。厂长骂老王为“疯子”,显然不是故意侮辱老王,而是通过带有否定之意的詈语对老王褒扬之情的表态的强调,高度赞扬了老王大无畏的创业和开拓精神。
(4)(场景:周六黄昏,大学校园,男学生手持鲜花邀请女学生看电影。)
男学生:达令,这是我送你的鲜花。
女学生:送我的?
男学生:是的。
女学生:花这么贵,买花干啥。不要,退回去。
男学生:鲜花配佳人嘛!不过,你要真不要,那我真的退回去了。(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做出要走的动作)我真退回去了啊。
女学生:讨厌,讨厌!(说着,一把抢过鲜花)你就会欺负我。
男学生:嘿嘿。
在言语冲突的过程中,互为主体的冲突双方都不是在简单地传递或消极地接受情感信息,而是都在有意识地向对方施加影响,通过自己的言语引起对方心理行为的变化。实际上这体现了言语行为的两面性,一方的言语之力作用于另一方,在力的作用下,作为受力体的另一方会产生一个反作用力。这种反作用力又会促受力体做出相应的情感回应。詈语“讨厌”是“惹人厌恶”的意思。女学生的“讨厌”的回答显然是对男学生假装把鲜花退回去的言语回应,这种回应源于其心理的变化,是其心理变化的情感外露。由于这对男女学生为恋人关系,感情较深,因而此处“讨厌”显然不是表达自己的不喜欢之意,而是女人常用的撒娇的口头表达。此处詈语“讨厌”是女学生说的反话,该反话更能让男学生体会到女学生对自己的喜欢和中意。
(5)(场景:火车站售票大厅)
买票人:我操,这么多人啊!
詈语“一般是粗暴污秽的,其意图一般由行为动词直接表达出来,多以语言的攻击性强为体现[11]”。但是根据塞尔的间接言语行为理论,我们知道:言者的所图与言语表达之间存在非常规性即不同一性的现象。“操”是一个表示男女性关系的行为动词詈语,是一个社会禁忌词。在此处,它显然表达的不是詈语的字面意义,不是性丑化,而是对这么多人在买票的场景发出的一种惊讶的感情。
从上面的五个言语交际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言者利用詈语表达了自己非贬义的情感,从而使詈语的字面之意与言者的真实目的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听者感受到的不是詈语骂意的尴尬,而是其丰富语义内涵的现实再现。言者有意识或潜意识使用一些詈语,利用其语言材料,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对听者的情感或态度。
尽管詈语是一种违反传统道德规范的语言,但康灿辉[13]在其《语用学视角下的骂詈言语行为类型研究》一文中却提出了詈语具有诙谐功能的结论。该结论表明:在语言的活用过程中,詈语也可以展现其独特的诙谐性言语魅力。这些魅力主要体现在詈语的调节功能上。这种功能可能源于人类思维中爱恨对立统一的思想,正是在这种观念之下,在日常言语交际中,詈语可以用来调节气氛,调整人际关系,缓解紧张和转移人的注意力等。试看下面几个例子:
(6)(场景:大学女宿舍,几个密友在谈论男朋友)
学生王:丽丽有男朋友了。
丽丽:没有,我是独身主义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其它舍友脸上都表现出鄙视的微笑表情。)
学生王:看,丽丽脸红了。发骚了吧,我去叫你男朋友了,哈哈哈!
丽丽(笑着):烂人,你才发骚呢,我打死你。(说吧,拿课本砸王)
学生王:(笑着,转身就跑,砰地一声,头碰在床栏)哎吆,疼死我了。
丽丽(哈哈大笑):烂舌头,报应啊,报应啊!
“发骚”和“烂人”都与性生活放荡有关,是性丑化用语,“烂舌头”通常比喻好搬弄口舌、传闲话的人。这三个詈语的使用均属于言语攻击行为。詈语攻击行为是一种常见的特殊的人际交流方式,其效果总是建立在一定的时间、地点、情景等客观言语交际环境基础之上的。此处的詈语攻击行为发生在关系密切的学生寝室,显然不是学生之间相互进行言语攻击行为,辱骂对方,而是双方相互配合,利用詈语来取乐。二人或笑或骂,都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三个詈语在此的运用反映了她们对生活的调侃,营造出同学之间友好融洽的气氛。Norman[14]对瑞典小镇的女工使用带詈语的玩笑的调查也证实了詈语具有调节气氛的功能。
(7)(场景:宿舍,有两位因为琐事发生争吵。学生甲和学生乙进来了。)
学生甲:(穿着西服)看,我今天很帅吧。
学生乙:很帅?很衰吧,衰哥。哈哈哈(作出呕吐的动作)。
“帅”是褒义词,具有积极地感情色彩,通常形容男人在身材,财富,相貌上的完美无缺;“衰”是贬义词,具有消极的情感色彩,是生机不盛的意思。在骂詈过程中,如果其中一方能巧妙地采取一些修辞手段使其詈语言语生动、形象或有趣等,周围人会不自觉被其语言气氛所感染,对其语言表现出关注而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力或因其语言有趣而让处于对立双方哈哈大笑等,这在不同程度上会减少或降低对立双方因不愉快而产生心理压力,从而调节了对立双方的人际关系。此处学生乙利用谐音创造性的造就出一对反义词,一方面“增加交际的娱乐效果,使交际双方可以在诙谐、幽默中完成思想感情的表达[6]”,另一方面,也结束了二人的争吵,驱散了他们心中的积郁,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误解,缓和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8)(场景:母女在家说话,两岁多一点的男孩在玩玩具)
男孩:(突然地)奶奶的。
母女:(相视片刻,哈哈大笑)这孩子。(男孩自己也笑了)
“奶奶的”原为骂人的詈语,此处该詈语出自两岁多一点的小男孩口中,显然不具有骂意,不是对他母亲和外婆的侮辱。应该说,小男孩此时并不知道这是骂人的话,说出口或许出于好玩或者是突然回忆起某人说过这句话,这是小男孩的无意识行为或下意识行为。但正是这句与其年龄不相符的骂詈行为让周围人不自觉被其语言气氛所感染,使其周围的人因其语言有趣而表现出关注,从而转移了她们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的转移使其母亲和外婆意识到他的存在,让她们感到了儿童的可爱之处。情感上的转移在无形中削弱了詈语的骂意,进而使她们产生对此詈语的正确解读。
尽管詈语被人视为极其不礼貌的语言,但在上面三个言语交际的例子中,我们感受的显然不是詈语的辱骂,而是情感和气氛的调节。这种调节是通过个体注意力的转移来实现的,注意力的转移是建立在个体对言语的非常规表达的诠释的基础上。而非常规表达源自于特定的语境。在特定的场合中,“要是有人能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骂人话,就能冲淡那种由严肃的气氛给人们带来的疲惫感觉[10]”,增强语言的生动性,或取得幽默的效果,从而起到了调节功能。
言语交际是内容的交流,内容的诠释要受现实原则的制约。“詈语一般被视为最不得体的言语[10]”,无礼貌可言。但在社会个体之间交流中如何理解判断其是致詈还是失詈,关键取决于话语存在的语境。“语言的使用离不开语境,任何话语都是一定语境中的产物[15]”。实际上,无论是致詈还是非詈,只要能准确表达所述,就达到所为的最终目标。詈语不但具有消极的交际作用,还具有积极的交际作用。本文从新的角度发掘了詈语的利用价值,即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分析了詈语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达到一定的间接言语行为目的,一反人们对詈语的僵化观念,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任何语言现象只要我们合理运用都无绝对的好坏、优劣之分。由于笔者水平有限,本文对詈语失詈的语用探讨仅涉其皮毛,还存在着许多的不足,希望有机会可以进行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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