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兴起于隋唐的科举制度在宋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作为入仕的主要门槛,科举制度对整个社会的影响无疑是广泛而深远的,尤其是学校教育,直接受制于科举的变动,甚至沦为科举的附庸。处于教育初始阶段的蒙学,同样会受到科举的影响,且其影响是相当全面的。本文不拟面面俱到地谈论宋代科举对蒙学的影响,只以朱熹的蒙学思想为切入点,以诗赋在科场中的兴替为主线,以线带面地探讨这一问题。
目前学界对朱熹蒙学思想的研究几乎定型,相关的文章大多是一个套路:先论述朱熹的蒙学思想,不外乎朱熹蒙学思想的目的、内容与方法,再谈朱熹蒙学思想对当今学前教育及幼儿教育的启示。这样的研究站在古今交汇点上,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然而,这样的研究也阻碍了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朱熹蒙养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圣贤胚璞”,内容主要是教“事”,方法上主要培养儿童的良好行为习惯等,这已是学界定论,但这也是最表层的东西。在这表层的背后,还有更多的内容需要探索,比如朱熹提出其蒙学思想的直接动因是什么?这是本文将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朱熹蒙学思想的直接表述主要在《朱子语类》卷7《小学》之中,关于教“事”的原则显而易见,如:
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忠信孝弟者。[1]268
小学是直理会那事;大学是穷究那理,因甚恁地。[1]269
在朱熹的语录里,谈到“小学”(“小学”与“蒙学”略有不同,但大致内涵相差不多,本文不作具体区分,随语境交叉使用)教“事”时,总是与“大学”对应,这便是朱熹著名的对教育两阶段的划分,此不具论。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在将“小学”与“大学”对应而言时,也总将“古”与“今”进行对比,如:
古者,小学已自暗养成了,到长来,已自有圣贤坯模,只就上面加光饰。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收敛身心,却方可下工夫。[1]268
在朱熹的话里话外,“古”代的蒙养教育似乎是理想的典范,“今”代的蒙养教育又似乎太过不堪。“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这一语已透露出朱熹对当时蒙养教育的不满,而这种不满绝对不是巧合,在朱熹的语录中,这种不满俯首即是:
古人自入小学时,已自知许多事了;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工夫。今人全未曾知此。古人只去心上理会,至去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会。[1]268
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及至长大,也更不大段学,便只理会穷理、致知工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补填,实是难。[1]269
“今人全未知此”、“而今自小失了”是为朱熹不满的明证。对于这些牢骚之语,不能熟视无睹,应该问一问,朱熹为什么会如此不满呢?这个“不满”就是朱熹提出蒙学思想的直接动因。
要回答上述问题,也许可以从朱熹与陆九龄的对话中找到一丝线索,《朱子语类》卷7对其有所记载:
陆子寿(按:即陆九龄)言:“古者教小子弟,自能言能食,即有教,以至洒扫应对之类,皆有所习,故长大则易语。今人自小即教做对,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某当思欲做一小学规,使人自小教之便有法,如此亦须有益。”先生曰:“只做禅苑清规样做,亦自好。”[1]270
这则材料比较重要,朱熹说“只做禅苑清规样做”,是指“小学规”可以向禅院清规学习,这为寻找朱熹所撰的《童蒙须知》的渊源提供了线索,但这条线索与本文关系不大,只是点到而已。却说陆九龄的感喟:“今人自小即教做对,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如果对宋代的文化史有一些了解,可以马上想到“做对”与“虚诞之文”指射的是科举时文。
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将目光转移到宋代科举上。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宋代的科举是否将“触角”伸到了蒙学领域?
宋代的科举内容伴随着激烈的党争时有变更,但无论如何变动,大致有三项内容总在议论的范围之内:策、论及诗赋。其中,诗赋的崇黜又是最复杂的,和党争的关系也最密切。探讨宋代科举对蒙学的影响,本文难以面面俱到,折中之计是抓住“诗赋对蒙学的影响”这条线,以线带面,窥看科举对蒙学的影响。
在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之前,诗赋在科场中的地位无疑是高高在上的。仁宗宝元年间,李淑侍经筵,“上访以进士诗赋、策、论先后”,在李淑的对答中,有几句话如下:
厥后变易,遂以诗赋为第一场,论第二场,策第三场,贴经第四场。今陛下欲求道理而不以雕琢为贵,得取士之实矣。然考官以所试分考,不能通加评校,而每场辄退落,士之中否,殆系于幸不幸。[2]3612-3613
由李淑的话可知,在科场考试中,诗赋是第一场,而第一场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在科举中,三场考试制自唐代中宗神龙年间确立以来,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一直保持到科举制的终结之时。关于三场考试的运作程序,《中国科举史》在介绍唐代科举时说:“三场考试逐场淘汰。至于三场之间隔几日进行,因文献缺载,不得而知”[3]85。宋代科举是在唐代科举的基础上发展并走向成熟的,在李淑侍经筵之时,宋代的三场考试仍然实行着逐场淘汰制,上引李淑之语(“每场辄退落”)即是明证。正因为逐场淘汰制的不合理,所以李淑建议“毋以一场得失为去留”[2]3613。在逐场淘汰制还盛行的时候,诗赋为第一场,那么一旦诗赋不能通过,便会被主考官退落,没有机会进入到第二场的评校。正是因为诗赋在科场中的地位太过重要,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时改革科场,在三场考试中,诗赋沦为第三场。然而庆历新政不久便告破产,范仲淹既去,旧党执政。旧党认为诗赋声病易于考察,而策论汗漫难知,且宋初以来一直重诗赋,得人未尝不多,所以罢科场新法,一仍其旧。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诗赋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宋代的蒙学机构有官办的,有民办的。官办的“小学”受科举的影响最为直接,试看仁宗至和年间的《京兆府小学规》。限于篇幅,不能全部征引,只择其大要录之如下:
一应生徒入小学并须先见教授,投家状并本家尊属保状。
一教授每日讲说经书三两纸,授诸生所诵经书、文句、音义,题所学字样,出所课诗赋题目,撰所对诗句,择所记故事。
一诸生学课分为三等。
第一等:每日抽签问听经义三道,念书二百字,学书十行,吟五七言古律诗一首,三日试赋一首,看史传三五纸。第二等:每日念书约一百字,学书十行,吟诗一绝,对属一联,念赋二韵,记故事一件;第三等,每日念书五七字,学书十行,念诗一首。
一应生徒有过犯并量事大小形罚。年十五以下,行扑挞之法;年十五以上,罚钱充学内公用,仍令学长上簿学官、教授通押。
行止踰违。盗博斗讼。不告出入。毁弃书籍。画书牕壁。损坏器物。互相往来。课试不了。戏玩喧哗。(按:此即“过犯”)[4]158-159
此处只看教学内容这一部分,即“诸生学课分为三等”之后的规定(之所以将其他部分一并征引过来,是为下文比异之用)。据《小学规》显示,学生被分为三等,如此划分多半是依据学生的年龄与学业实际水平。在这三等学生中,第一等的课业最多,第三等的课业最少,不同等级的学生课业内容不同,但相同的是,这三等学生的课业中皆有诗赋。第一等的“吟五七言古律诗一首,三日试赋一首”,第二等的“吟诗一绝,对属一联,念赋二韵”,第三等的“念诗一首”。毫无疑问,这些“试赋”、“念诗”皆是为将来科举考试作准备的。
面对这样的现实状况,在朱熹等人表示不满之前,二程已开先声,这也足见朱熹与二程之间的传承关系。程颐说:
人多以子弟清俊为喜,而不知其可忧也。有清俊之质,必教以通经学,使近本,而不以文辞之末习,则所以矫其偏质而复其德性也。[5]167-168
程颐之语虽是劝告他人如何教子弟,但“文辞之末习”指的就是少年子弟耽于诗赋的不良风气。在二程等理学家看来,不专心修炼德性,一味舞文弄墨,容易使子弟流于轻浮佻达,而且,为了在科场上春风得意而苦心学习诗赋文辞,也是一种为人不齿的追名逐利行为。如其所说:
古之士者,自十五入学(按:“学”当指“大学”),至四十方仕,中间自有二十五年学,又无利可趋,则所志可知须去趋善,便自成德。后之人,自童稚间已有汲汲趋利之意,何由得向善?[6]312
程颢说得更进一步,在他眼里,玩弄文辞无异于“玩物丧志”:
忧子弟之轻俊(按:此“轻俊”与上之“清俊”实同)者,只教以经学念书,不得令作文字。子弟凡百玩好皆夺志。[6]308-309
不仅理学家对科举的不良影响深表不满,王安石的熙宁变法更是将这种不满付诸实践。史载,神宗熙宁四年,从王安石之议,更定科举之法,罢诗赋及明经诸科。当时,这一行为还激起了苏轼的反对,上书直言不当罢诗赋,但王安石力主其说,诗赋之罢不能幸免。此后,诗赋在科场上的兴衰几乎成了党争的风向标,新党在朝,必罢诗赋;旧党执政,诗赋必兴。
自复诗赋,士多向习,而专经者十无二三矣。[7]378
这是哲宗元祐四年的事情,而绍圣元年五月又:
诏进士专习经义,罢习诗赋。[7]379
但总体而言,北宋哲宗、徽宗两朝,新党的势力似乎比旧党大,诗赋可谓流年不利,直到南宋高宗朝,诗赋在科场中才迎来转机:
二年(按:即建炎二年),定诗赋、经义取士,第一场诗赋各一首,习经义者本经义三道,《语》《孟》各一道;第二场并论一道;第三场并策三道。殿试策如之。自绍圣后,举人不习诗赋,至是始复。[2]3625
诗赋在南宋初期得到了复兴,一直到朱熹活动的年代尤方兴未艾,这正是朱熹提出其蒙学思想的历史背景。以上我们着重论述了诗赋在科场中的兴替,而科场实则是教育的指挥棒,科场上的动向直接影响学校教育,包括蒙养教育。朱熹作为一代大儒,见识非凡,他对此有清晰的认识:
问:“今之学校,自麻沙时文册子之外,其他未尝过而问焉。”曰:“怪它不得,上之所以教者不过如此。然上之人曾不思量,时文一件,学子自是着急,何用更要你教!你设学校,却好教他理会本分事业。”[8]3539
朱熹说得清楚透亮,“上之所以教者”不过是“麻沙时文册子”,而这些全是为了应对科举考试。
此时,我们再看《朱子语类》卷7中那些话,也便明白无碍了,如:
又曰:“古人小学教之以事,便自养得他心,不知不觉自好了。到得渐长,渐更历通达事物,将无所不能。今人既无本领,只去理会许多闲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1]269
朱熹口中的“闲汨董”不是别的,正是以诗赋为代表的时文。再看:
古人于小学存养已熟,根基已深厚,到大学,只就上面点化出些精彩。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岁有一岁工夫。至二十时。圣人资质已自有十分。大学只出治光彩。今都蹉过,不能转去做,只据而今当地头立定脚做去,补填前日欠阙,栽种后来合做底。[1]270
朱熹为何说“今都蹉过”?如朱熹所言,“小学”当教之以“事”,只把那“闲汨董”去学,整日浸渍于其间,能不“害心”吗?
如果说朱熹的话有点模糊,有点朦胧,那么再看一下朱熹弟子的话。北溪先生陈淳在其书信中抒发愤慨:
大抵今之读书为儒者,通一世皆是学举业之人。自儿童学语便对以属对,既而少长,虽次第读《孝经》《论》《孟》《诗》《书》经,莫非为举业之具![9]710
人生天地间抱负良姿美质可与适道者亦甚不少,只缘被科举一段无益之业笼罩了,自婴孩便聋瞽其耳目,不复知有圣贤门路![9]736
现在,将陆九龄的“今人自小即教做对,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陈淳的“自儿童学语便对以属对”,以及朱熹的种种牢骚,与《京兆府小学规》中所规定的课业内容并有宋一代的诗赋在科场上的兴衰结合起来作整体考察,科举对蒙学的影响昭然若揭,理学家对这种现象的不满也无可置疑,本文将这种不满称之为“反动”,朱熹的蒙学思想正是这种“反动”的产物。
最后,再用一个事实佐证上面的论述。前文部分征引了《京兆府小学规》,由此可见当时小学规的形式。当时的小学规详细规定了入学手续、教师任务、奖惩措施等事项,至于教学内容,则完全是科举的附庸。朱熹的蒙学思想之核心是主张教“事”,本着教“事”的原则,朱熹当然对以《京兆府小学规》为代表的小学规不满意了,他亲自撰写了《童蒙须知》,只规范具体“事”宜,不言其他,开后世蒙学学规的典范。《童蒙须知》有五部分内容,现将每小部分摘录一条,以供观察:
凡着衣服,必先提整衿领,结两衽、纽带,不可令有阙落。饮食照管,勿令污坏。行路看顾,勿令泥渍。(衣服冠履第一)
凡闻人所为不善,下至婢仆违过,宜且包藏,不应便尔声言。当相告语,使其知改。(语言步趋第二)
凡为人子弟,当洒扫居处之地,拂拭几案,当令洁净。文字笔砚,凡百器用,皆当严肃整齐,顿放有常处。取用既毕,复置元所。父兄长上坐起处,文字纸札之属,或有散乱,当加意整齐,不可辄自取用。凡借人文字,皆置簿钞录主名,及时取还。牕壁、几案、文字间,不可书字。前辈云:“坏笔污墨,瘝子弟职。书几书砚,自黥其面。”此为最不雅洁。切宜深戒。(洒扫涓洁第三)
凡写文字,须高执墨锭,端正研磨,勿使墨汁污手。高执笔,双钩,端楷书字,不得令手揩着豪。(读书写文字第四)
凡子弟,须要早起晏眠。(杂细事宜第五)[10]371-374由上引条目及前文征引的《京兆府小学规》可知,两者之间的差距非常之大。朱熹的《童蒙须知》是其蒙学思想的直接体现,如果说《京兆府小学规》中的教学内容部分是科举对蒙学影响的直接体现,那么《童蒙须知》的“反动”意味是不言而喻的,它和科举没有一丝关系。
综上所述,宋代科举的影响已经扩展到蒙学领域,其主要表现是以诗赋为主的科考内容直接决定了蒙学的教学内容。面对这样的实际状况,引起了一大批有识之士的不满,他们群起“反动”,朱熹可以说是“反动”阵营里的代表,他的蒙学思想就是“反动”的直接体现。换言之,朱熹提出其蒙学思想的直接动因就是为了反对蒙学的科举化。
[1]朱杰人,等.朱子全书:第14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刘海峰,李兵.中国科举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4.
[4]王昶.金石萃编[M]//历代碑志丛书:第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5]陈宏谋.养正遗规[M].五种遗规译注小组,译注.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
[6]朱熹,吕祖谦.近思录[M].于民雄,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
[7]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朱杰人,等.朱子全书:第17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9]陈淳.北溪大全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朱熹.小学[M]//朱杰人,等.朱子全书:第13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