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姝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归有光,明代中叶著名学者、散文大家,论著有《易经渊旨》、《尚书别解》、《读史记纂言》、《诸子汇函》、《震川文集》等,涉及经史子集各部,可谓著作等身。其中尤以散文名世,被誉为“明文第一”,对明代及后世都有较大影响。历来不乏学者专注于归有光散文的研究,然而,以关注《项脊轩志》类的抒情散文居多,其他一些文体则往往被忽视,如墓志铭、碑碣、矿志等碑志多达八十六篇,其中不少富于文学色彩,有的更是优秀的记叙散文,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至今却少有相关的专题研究。本文拟通过对归有光碑志文的文化内涵、审美特征、创作成因进行浅析,微探这一空白领域。
《震川先生集》中共收录归有光八十六篇碑志文,占全书七卷,包括墓志铭五十七篇、墓表七篇、碑碣十三篇、矿志等九篇,涉及内容相当广泛,而突出体现在以下几点:
1.通过客观真实地记录传主生平,折射明代的社会问题。
研读归有光碑志文,我们不难发现,明中叶社会上的两个突出问题,一是科举选材制度日趋腐化,弊端暴露无遗,如《陆允清墓志铭》中写道:“天下之学者,莫不守国家之令式以求科举。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与剽剥窃攘,以坏烂熟软之词为工,而六经圣人之言,直土埂矣。”[1]473文人不再认真学习六经,而是争相剽窃,钻制度之漏洞步入仕途,如此一来,科举也就难以选拔真正的人才,无怪乎归有光感慨:“以允清之不遇,孰谓科举之能得士也?”[1]474另一个就是日本倭寇时常来犯,破坏了百姓的生产生活,对于这一问题,归有光在其碑志中多次提及,除了在《南京车驾司员外郎张君墓志铭》与《抚州复学训导唐君墓志铭》文章中,赞扬两位官员英勇抗击倭寇之外,其他均真实地反映了百姓所遭迫害,如“倭奴涉内海,孺人趣办装走入昆山,不数日,故居悉燬[1]518”、“值倭警,家产荡焚[1]505”、“兵后,家悉燬[1]502”,轻者家被毁,重者则人亡,如《王烈妇墓竭》中记载:“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入寇。余所居安亭,有一女子自东南来奔。衣结术甚牢固。贼逐之至一佛堂,欲污之,不可得。乃剖其腹,肠胃流出。”[1]571可见倭寇行为之惨绝人寰。
2.通过自发为亲人、友朋作碑,抒发内心凄苦惨淡之情。
归有光除了应求所作碑文外,还自发地为许多亲人、友朋撰写,涉及岳父、伯母、从叔父、儿子、女儿、好友、家婢等,这类碑文感情真挚,读之令人动容,在归碑中最为人称道。尤为感人的便是其为儿女所作圹志,作为父亲面对两个幼女夭亡,长子早逝,怎能不悲痛欲绝!如《女如兰圹志》中写道:“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1]535此情此境,谁又能不愧疚痛惜呢,作者只能反问上苍:“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1]535凄苦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祸不单行,女儿二二又“生三百日而死”,[1]536归有光连这个可爱的女儿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心中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哀痛与遗憾,“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1]536然而,天意弄人,时隔数年,归有光再次痛失爱子,为此,他写下了《亡儿(曾羽)孙圹志》,文中历数爱子生前的种种往事,回忆其在病中体贴父母的感人情景,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父子骨肉已阴阳相隔,读来催人泪下。七岁丧母,中年丧妻丧子,人生之痛莫过于此,接连失去亲人的归有光再也无法压制内心哀痛与愤懑,不禁质问苍天:“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1]534
3.通过撰写大量的女性碑文,表达对女性的同情与赞美。
在归有光八十六篇碑志中,有二十八篇为女性所写。这些女性传主不仅有“少从女师,通古今大义”[1]519的孺人们,也有身份低微的婢女,如《寒花葬志》,寒花曾是家中婢女,如今葬于荒丘之中,无碑无墓,作者仍为其写碑文,追忆其生前琐事,感伤其离世“可悲也已!”[1]536字里行间充满了同情与怜爱。为两个早夭的幼女所写的圹志,更是内心深处情感的自然流露,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恰如清人黄宗羲在《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中所写:“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深情,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涕之精神,长留天壤。”[2]13224
不可否认的是,归有光的碑文还塑造了一些节烈的妇女形象。如《宣节妇墓碣》、《曹节妇碑阴》、《王烈妇墓碣》、《贞节妇季氏墓表》,对王烈妇“赴死如归”的行为加以赞赏,可见,由于时代和思想等方面的局限,归有光对一些封建贞女观和妇女观也给予了赞同,这是我们今天需要摒弃的。
到了明代,碑文数量众多,整体质量却日趋衰退,创作碑志的文人虽多,不过优秀的寥寥。而归有光的碑志散文,不仅内容上有所突破,而且艺术形式上也独具特色。
1.结构上:短小精悍,重点突出。
与其他一些洋洋洒洒千万字的碑文不同,归碑一般篇幅较短,数百字可成章,甚至有不足百字者,如《女如兰圹志》全文仅八十余字,可谓短小精悍。归有光善于精炼地选取传主一二事件,突出其生平主要特征,文虽短而意无穷。如《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荒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热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依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
已![1]536
这篇碑文仅112字,可谓惜墨如金,但作者独具匠心地选取了寒花生前的两件小事,突出了其俏皮可爱的生活情境,“目眶冉冉动”的怜人形象如在眼前,可如今却已葬于荒丘,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少女寒花不幸早逝的哀痛与惋惜,结尾更加精炼:“吁!可悲也已!”,仅仅五个字,却流露出对寒花的无限哀思,言已尽而意无穷。
2.语言上:平淡自然,质朴归真。
归有光在《王府君墓志铭》中提到,王府君临死前曾嘱咐其从子:“吾见世之为铭志者,率以美行饰其人,顾亦何当?而使死者长愧于地下!惟归子文质,几得其实。吾死,汝为状,必请之铭,可无憾。”[1]461正如王府君所言,明代碑文泛滥,且多华丽溢美之词,言过其实,而归有光为文质朴,能客观真实地记录传主生平,形成了归碑独特的语言风格:平淡自然,质朴归真。综观其八十余篇碑文,对于不甚相知者,归有光平淡记录其大致生平,对于相识相熟之人,归有光也并不大加溢美,如《乐清丞沈君墓志铭》一文,对于好友怀才不遇,作者也是相当惋惜与遗憾的,可他并没有大肆渲染沈君文才之高,也未一再抒发个人对其不幸遭遇的同情,而是直接追忆了当时情境:“方聚邸舍中,闻选榜出,在座者皆叹息,以为君屈”,[1]448在座者皆为之屈,沈君之才华不言而喻了,而沈君“衣以出拜,视其色,初不以官为意也。”[1]448可见其之高义。而后,归有光仍用朴素平淡的语言简述其孝友事迹,突出了沈君的性格特征,文质情真,读来真实自然。
3.手法上:旁现侧出,情动其中。
明代文人王锡爵为归有光撰写碑铭云:“先生于书无所不通,然其大旨,必取衷六经。而好太史公书”,[1]981可见,归有光一生博览群书,却唯独钟爱《史记》。正因如此,归有光文章深受《史记》影响,在其碑志文中也有所体现。司马迁使用“互现法”写人物传记,归有光将其拓展到碑志写作之中,既可以几篇碑文相互补充同一传主生平事迹,也可以在一篇文章中表达作者对几位亲人的哀思之情,可谓旁现侧出,情动其中。如《魏孺人墓志铭》一文云:
初,予之祖母为夏公之孙,承事之女。承事没后,外祖母张夫人依吾祖母以居,丧殡皆在吾家。祖母,思绍之姑也,故思绍与母许硕人尤往来亲厚。虽孺人亦数至吾家,其后祖母谢世,吾使娶于魏;孺人,吾妻之姑也。不数年,吾妻复夭殁。自此吾与两家,默然无所向。回念吾祖母之亡,忽逾三纪。吾妻少矣,先孺人而亡,亦几二十年。而今哭孺人,安得而不哀也?[1]521
文章在为魏孺人铭碑时,写其与作者家庭之渊源,感叹两家如今疏远,不露痕迹地带出了自己祖母及妻子先后去世的情况,又因为孺人与二人之间的亲戚关系,面对孺人仙逝,也就不禁回念起祖母及妻子,“而今哭孺人,安得而不哀也?”字字句句,如泣如诉,为孺人哀伤,更为去世多年的祖母及妻子哀伤。
此外,归有光在《伯妣徐孺人权厝志》中写道:“先妣少孺人七年,而先妣早弃有光,遥遥三十年矣。”[1]529由伯母的去世自然想到母亲的早逝,在《亡儿曾孙圹志》一文中,再次提及其母亲和妻子去世的情况。这些内容的反复出现,既丰富了文章内容,也表达了作者对亲人的无限哀思与怀念,可谓一唱三叹。
归有光的碑志文内容广泛,大至国家与社会的问题,小至个人身世命运均有涉及;而在艺术上,又善于用简洁朴素的语言取一二事述平生,篇幅短小却能旁见侧出,“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3]95这在有明一代碑文中实不多见,何以归有光独具特色呢?这与他的个人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归有光生于昆山一个百年望族,可到了他这一代,归氏已衰落不堪,江河日下。归有光试图担起振兴家族的重任,可命运却一次次击碎了他的梦想。一是让他遭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八岁时母亲离世,二十八岁时原配魏孺人去世,三十岁时女儿如兰夭折,不久,女儿二二夭亡,四十三岁又痛失长子,四十六时继配王孺人去世,可以说是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丧子,接连失去六位至亲,饱尝人间之痛;二是让他经历了坎坷的科举之路,归有光八、九岁能文,十四岁应童子试,二十岁以第一名成绩补苏州府学生员,三十五岁应天府乡试第二名,声名大震,以他的实学考进士易如反掌,可此后却“八上公车不遇”,很多人为之不平:“归生不第,何名公车?”一直到六十岁,才考中三甲进士,仕途却依旧坎坷,自此,归有光尝尽了人间生离死别之痛与壮志难酬之苦。然而,正是因为其有失去亲人的切身之痛,归有光的碑志才能情辞并茂,感动一代又一代人。也正是因为其仕途坎坷,才让他看清封建科举制度的弊端。没能科举及第步入达官贵人之流,却让其将目光投入平凡百姓,保留了那份人文情怀,得以创作这些婉转多情的碑志散文。
总之,特殊的遭遇成就了归有光的碑文创作,归碑虽不及蔡邕、庾信、韩柳等碑志大家之作,在有明一代却也独具一格,对后世的碑志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在中国古代碑志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不容忽视。
[1](明)归有光,著.周本淳,点校.震川先生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明)黄宗羲,著.吴光,点校.黄宗羲文集[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3]张傅元,余梅年.归震川年谱.附录.桐城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M].商务印书馆,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