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城市桥记刍议

2014-08-10 12:23钟振振
江海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造桥

钟振振

宋代城市桥记刍议

钟振振

中国古代城市多建在河流边,故桥梁建设及管理维护是城市的重要事务。宋代散文中记录此类事务的城市桥记,数量较前代激增,反映出宋与宋前政治文化精英之不同构成,宋与宋前文化之不同属性。宋代桥记提供了许多有意味的政治、经济、社会暨宗教、文化艺术现象,如地方长官或带头捐款造桥修桥,或削减公款消费,节省行政经费用于桥梁建设,见出亲民利民已成为一些地方官员的努力追求。如宋代桥梁建设的意义不仅在交通,有时甚至关系到救助农业灾荒;宋代已出现类似现代发展高速公路时普遍采用的“贷款修路,收费还贷”的模式;公益事业与相关经济行业的利益冲突及由此引发的恶性案件,在宋代桥梁建设过程中也有发生。僧人在桥梁建设与管理维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现存宋代桥记中无一例道士参与其事的记录,宋代佛道两教社会形象之高下即此可判。宋人造桥不仅考虑实用,更能兼顾审美,力图使桥梁与周边山水景观珠联璧合,构成所在城市的亮丽风景线。

宋代散文 城市 桥记

中国古代的城市,特别是在南方水网地区,多建立在河流边。这是因为:(1)城市人口密集,生活用水的便利是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2)一般来说,大中小城市在不同程度上都是所在区域的交通枢纽与商业中心,在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及高速公路的古代,性价比最高的交通运输工具,非船莫属。

然而,河流边的城市也有它不方便的地方,那就是河流给两岸民众的交通往来造成了障碍。当然,设置渡口与渡船也可以解决问题。不过,最便捷而且一劳永逸的办法还是造桥。

于是,桥梁的建设及其管理维护便成了各相关城市的一件重要事务。它提供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可以窥见不同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文化、艺术等方方面面的状况。本文选择宋代散文中专门记录城市桥梁建设及其管理和维护事宜的一个特殊门类——城市桥记,即为特定城市特定桥梁度身定作的碑记,来对其所反映出的宋代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文化、艺术的不同侧面作一些散点透视。

宋前城市桥记存留状况之回顾

在讨论正题之前,有必要先回顾一下宋以前桥记的存留状况。检索历代散文总集,其结果颇令人吃惊——仅得如下10篇:

(1)东汉阙名《蜀郡属国辛通达李仲曾造桥碑》,见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一〇〇。

(2)东魏于子建《武德郡建沁水石桥记》,见严可均辑《全后魏文》卷五五。

(3)隋阙名《石里村造桥碑》。

(4)隋阙名《洺州南和县澧水石桥碑》。

(5)隋阙名《邢州南和县澧水石桥累文碑》。以上3篇并见严可均辑《全隋文》卷二九。

(6)唐阙名《割牛沟小石桥碑》,见清董诰等辑《全唐文》卷九九〇。

(7)唐崔祐甫《汾河义桥记》,见《全唐文》卷四〇九。

(8)唐乔潭《中渭桥记》,见《全唐文》卷四五一。

(9)唐刘丹《西郭桥记》,见《全唐文》卷六一九。

(10)南唐徐铉《常州义兴县重建长桥记》,见《全唐文》卷八八二。

其中隋《石里村造桥碑》、唐《割牛沟小石桥碑》等2篇,其桥乃乡野小桥,可摒除不计。如此则与城市相关的桥记,就只有8篇了——东汉1篇,东魏1篇,隋2篇,唐3篇,南唐1篇。无论如何,这与宋以前漫长的历史岁月极不相称。而且,这8篇城市桥记,竟无一出于文学大家、名家之手。

宋代城市桥记存留状况考述

宋代桥记的存留状况,比起前代来,数量上出现了大幅度的上扬。经检索宋人别集、总集、地理志,以及宋以后的相关典籍,与城市无关者9篇摒去不计,初步发现有以下61篇。作者中享有文学盛誉的,也不乏其人。

北宋凡17篇。其中,仁宗朝8篇:

(1)天圣四年丙寅(1026),叶清臣《萧山县昭庆寺梦笔桥记》,见宋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卷一九。

(2)明道元年壬申(1032),苏舜钦《并州新修永济桥记》,见其《苏学士集》卷一三。

(3)宝元二年己卯(1039),蔡襄《通远桥记》,见其《端明集》卷二八。

(4)康定二年辛巳(1041),石介《宣化军新桥记》,见其《徂徕集》卷一九。

(5)庆历二年壬午(1042),宋祁《寿州重修浮桥记》,见其《景文集》卷四六。

(6)庆历七年丁亥(1047),钱公辅《垂虹桥记》,见清黄之隽等《江南通志》卷二五。

(7)至和元年甲午(1054)至嘉祐六年辛丑(1061)间,陈舜俞《秀州崇德县新三桥记》,见其《都官集》卷八。

(8)嘉祐五年庚子(1060),蔡襄《万安渡石桥记》,见其《端明集》卷二八。

英宗朝3篇:

(9)治平元年甲辰(1064),文同《梓州永泰县重建北桥记》,见其《丹渊集》卷二三。

(10)治平元年甲辰(1064),文同《东桥记》,见其《丹渊集》卷二三。

(11)治平三年丙午(1066),钱勰《睦州新作浮桥记》,见宋董弅《严陵集》卷八。

神宗朝1篇:

(12)熙宁八年乙卯(1075),苏辙《齐州泺源石桥记》,见其《栾城集》卷二三。

哲宗朝1篇:

(13)绍圣元年甲戌(1094),徐许《岁寒桥记》,见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二一。

徽宗朝4篇:

(14)崇宁二年癸未(1103),黄裳《坦履桥记》,见其《演山集》卷一六。

(15)大观元年丁亥(1107),袁辉《通惠桥记》,见宋扈仲荣等《成都文类》卷二五。

(16)大观二年戊子(1108),程俱《衢州溪桥记》(为王八侍郎作),见其《北山集》卷一八。

(17)政和四年甲午(1114),江公望《睦州政平桥记》,见《严陵集》卷八。

南宋凡44篇。其中,高宗朝5篇:

(18)绍兴十年庚申(1140),王庭珪《凤林桥记》,见其《卢溪文集》卷三五。

(19)绍兴十二年壬戌(1142),张元干《福州连江县潘渡石桥记》,见其《芦川归来集》卷九。

(20)绍兴二十年庚午(1150),洪适《知政桥记》,见其《盘洲文集》卷三〇。

(21)绍兴二十一年辛未(1151)前后,洪适《庆善桥记》,见其《盘洲文集》卷三一。

(22)绍兴二十八年戊寅(1158),王之望《潼川修城堤三桥记碑阴》,见其《汉滨集》卷一四。

孝宗朝9篇:

(23)隆兴二年甲申(1164),苏简《重修板桥记》,见元吴师道《敬乡录》卷七。

(24)隆兴二年甲申(1164),陈骙《天台临川桥记》,见宋林表民《赤城集》卷一三。

(25)乾道五年己丑(1169),周必大《邹公桥记》,见其《文忠集》卷二八。

(26)乾道六年庚寅(1170),丘崈《乾道重修二桥记》,见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一六。

(27)淳熙元年甲午(1174),汪应辰《平政桥记》,见其《文定集》卷九。

(28)淳熙二年乙未(1175),吕祖谦《抚州新作浮桥记》,见其《东莱集》卷六。

(29)淳熙八年辛丑(1181),吴儆《相公桥记》,见其《竹洲集》卷一一。

(30)淳熙十年癸卯(1183),韩元吉《信州新作二浮桥记》,见其《南涧甲乙稿》卷一五。

(31)淳熙十五年戊申(1188),刘光祖《万里桥记》,见《成都文类》卷二五。

光宗朝5篇:

(32)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至绍熙二年辛亥(1191)间,陈傅良《袁州分宜县浮桥记》,见其《止斋集》卷三九。

(33)绍熙元年庚戌(1190),杨万里《新喻县新作秀江桥记》,见其《诚斋集》卷七四。

(34)绍熙二年辛亥(1191),京镗《驷马桥记》,见《成都文类》卷二五。

(35)绍熙三年壬子(1192),孙应时《桐庐县重作政惠桥记》,见其《烛湖集》卷九。

(36)绍熙四年癸丑(1193),朱熹《信州贵溪县上清桥记》,见其《晦庵集》卷八〇。

宁宗朝12篇:

(37)庆元元年乙卯(1195),李廷忠《浮溪桥记》,见《咸淳临安志》卷二一。

(38)庆元二年丙辰(1196),周必大《安福县重修凤林桥记》,见其《文忠集》卷五八。

(39)庆元四年戊午(1198),孙应时《客星桥记》,见其《烛湖集》卷九。

(40)嘉泰四年甲子(1204),刘叔向《白下桥记》,见《景定建康志》卷一六。

(41)开禧元年乙丑(1205),刘叔向《嘉泰重修二桥记》,见《景定建康志》卷一六。

(42)嘉定四年辛未(1211),叶适《利涉桥记》,见其《水心集》卷一〇。

(43)嘉定六年癸酉(1213),叶适《台州重建中津桥记》,见其《水心集》卷一〇。

(44)嘉定八年乙亥(1215),刘爚《上饶县善济桥记》,见其《云庄集》卷四。撰人一作真德秀,见其《西山文集》卷二五。

(45)嘉定十年丁丑(1217),程珌《武宁桥记》,见其《洺水集》卷七。

(46)嘉定十一年戊寅(1218),陈耆卿《处州平政桥记》,见其《篔窗集》卷四。

(47)嘉定十三年庚辰(1220),滕强恕《平政桥记》,见清陶成等《江西通志》卷一二〇。

(48)嘉定十七年甲申(1224),许应龙《漳浦桥记》,见其《东涧集》卷一三。

理宗朝10篇:

(49)宝庆元年乙酉(1225),高文虎《重建中津桥记》,见《赤城集》卷一三。

(50)绍定二年己丑(1229),洪咨夔《浮溪桥记》,见《咸淳临安志》卷二一。

(51)绍定三年庚寅(1230)前后,魏了翁《宝庆府跃龙桥记》,见其《鹤山集》卷四九。

(52)绍定四年辛卯(1231),魏了翁《绵竹县湖桥记》,见其《鹤山集》卷四四。

(53)淳祐七年丁未(1247),刘受祖《海棠桥记》,见清汪森《粤西文载》卷三四。

(54)淳祐七年丁未(1247)前后,高斯得《跃龙桥记》,见其《耻堂存稿》卷四。

(55)宝祐元年癸丑(1253),方岳《徽州重建庆丰桥记》,见其《秋崖集》卷三六。

(56)宝祐四年丙辰(1256),梁椅《镇淮饮虹二桥记》,见《景定建康志》卷一六。

(57)宝祐四年丙辰(1256),方逢辰《严陵浮桥记》,见其《蛟峰文集》卷五。

(58)宝祐六年戊午(1258),桂锡孙《广利桥记》,见宋梅应发、刘锡同《四明续志》卷二。

度宗朝3篇:

(59)咸淳五年己巳(1269),黄震《广德军沧河浮桥记》,见其《黄氏日抄》卷八七。

(60)咸淳七年辛未(1271),黄震《抚州崇仁县黄洲桥记》,见其《黄氏日抄》卷八七。

(61)咸淳九年癸酉(1273),黄震《建昌军溢溪桥记》,见其《黄氏日抄》卷八八。

对宋代城市桥记数量较宋前

激增之现象的文化思考

综上所录,宋代城市桥记与宋前城市桥记构成了非常鲜明而悬殊的数量对比。固然,由于时代久远,宋以前文献散佚的状况更严重一些。但这不应是宋前城市桥记存留如此稀少的充足理由。“残存态”与“原生态”之间,当有一定的比例关系。换言之,笔者以为,宋以前的城市桥记,数量本来就不容乐观。

这非常鲜明而悬殊的数量对比,主要原因究竟何在?在于宋代与宋前政治、文化精英之不同构成,在于宋代文化与宋前文化之不同属性。

唐以前的历史阶段,由于官吏选拔制度或主世袭,或主察举,官吏选拔权为贵族、豪门所操控,总的来说是人治而非法治,政治、文化基本为贵族、豪门所垄断,故政治、文化精英多出身于贵族、世族,甚少起自寒微。其文化亦带有浓厚的贵族、世族色彩。唐承隋制,科举取士,但虽有考试而不唯考试成绩是论,兼取门第、声望。且所取进士每年不过两位数而已,又不尽授官。故其政治、文化精英的成分构成,起自寒微者虽较前代增多,但并无重大改观。其文化也未能从根本上转型。此外,以上历朝,军阀、外戚、宦官等集团擅权之事屡有发生,文官集团管理国家的态势并不恒定。至于宋代,右文抑武,有“祖宗家法”遏制外戚、宦官,且官吏选拔制度也出现了质的飞跃。其特点,大抵重科举而轻门荫。进士三年一试,试卷糊名、誊录,以杜徇私舞弊之门。每科录取数百人,登第者悉数授官,绝大多数分发各县担任簿、尉,视政绩,循资历,渐次晋升。故有宋一代,基本保持了由进士出身的文官集团来管理国家的政治常态。由于基本上能够做到“在文化考试面前人人平等”,许多出身于中小地主阶层乃至普通农家的子弟得以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脱颖而出,跻身官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即在进士考试的公平竞争中名列前茅的优胜者,更有可能得到皇帝的加意垂青,重点栽培,经过地方与中央某些特定岗位上上下下的历练,很快便擢升到大臣甚至宰辅的高位。平民子弟,梯天有路,读书做官,鱼跃龙门。这样的政治氛围,刺激起宋代社会一定规模的读书热潮,促成了宋代社会一定程度的文化普及。因此,相对于宋前各历史王朝而言,宋代政治、文化精英的构成具有更多的“平民”成分,宋代文化也具有更多的“平民”色彩。具有较多“平民”成分的政治、文化精英,其做事作文,必然比较能够关注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桥,特别州县政府所在城市之桥,自是地方官员眼皮底下攸关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重要公共设施。因此,宋代的政治、文化精英,较前代更注重于造桥与撰写桥记,也就无足多怪了。此外,宋代对于各地官员的考课,还有一些好的措施。例如,南宋时规定诸路州府长官、监司(路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的长官)在到职半年后,须访查民间利病,向朝廷提交“便民五事”。又例如,凡残民以逞的地方官吏,除黜降外,有时还会加以“永不与亲民差遣”(即永远不让其担任直接管理百姓的地方行政长官)的政治处分。在这种情况下,各级地方官员即便出于谋求晋升的个人考虑,也须用心做一些亲民、利民的事情,并借助于文学,以事宣扬。造桥,自是亲民、利民之事;桥记,自是宣扬其事之文学手段——何乐而不为之?

宋代城市桥记中,记录了不少有意味的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文化、艺术现象。兹就笔者个人以为较重要者缕述如次。

宋代城市桥记中有意味的政治现象

宋代城市桥记中最有意味的政治现象,是颇有些地方长官带头捐款造桥、修桥。陈骙《天台临川桥记》载:

临川王公琰,绍兴三十二年春绾一铜章,以荆国文公济天下之绪余济天台。越隆兴元年冬十月甲戌,新作桥于邑西之溪,从民欲也。……会费五百万钱,出俸四十万为邑先,源源而应,数则充矣。①

又,孙应时《桐庐县重作政惠桥记》载:“稽其费,缗钱七十万。侯(按,孙叔豹)出私钱倡之,计度转运使沈公诜,摄郡事郑公益闻而助之,合居其十之一,他皆民财也。”②刘受祖《海棠桥记》载:“淳祐六年夏,右骁骑将军李公植来守是邦,捐货帛三万,率州之官吏士民共新之。”③他们的表率作用,带动了下属官吏与民众。魏了翁《宝庆府跃龙桥记》载:“役广费巨,经始维艰。于是发少府斥币,不足则吏捐俸,民输财以佐之。”④有钱者出钱,无钱者出力,于是本来没有资金或资金短缺的城市,也能够建造新桥或修缮旧桥。

其次,则是较多的地方长官克己奉公,削减公款消费,将节省下来的行政经费用于桥梁建设。吕祖谦《抚州新作浮桥记》载:

抚之溪故无桥,乾道初元,知州事陈侯森始作浮梁,以通往来。淳熙二年秋七月,甚雨淫潦,漂航断笮,无一存者。吾友赵景明适为此州,复新之,以书请曰:蒙试郡未几而桥毁,约己啬用,不敢赋诸民。造端以十月戊寅,告具以十一月丁丑。⑤

又,韩元吉《信州新作二浮桥记》载:

淳熙十年仲夏,信溪大水,浮梁敝,几垫。郡守朝奉郎钱侯象祖议新之。时岁屡歉,众惧费不能给也。侯则曰:吾非取诸经赋也,矧敢敛于民!顾吾承乏民上,愧无以及民者,惟是燕设厨传之常则加节焉。既逾年矣,公费之积,或可用于此乎。后两月,会予还自宣城,郡之士夫逆而诧曰:予家溪南,吾州之桥成矣。……侯,吴越之裔也,家世衮钺,而澹如寒素。进摄郎省,来试是邦。以遵治民考功之制,故能损二千石之得以自娱者,思及于民,移豆觞馈饷之悦于外者,以资往来无穷之利。⑥

又,陈耆卿《处州平政桥记》载:

公(按,应元衮)之治,不轻以锱铢自怡悦也,而独重费于桥;俭于己,不俭于民也。……郡厅创于天禧,屋老岌欲仆,坐于上而麾指吏民,宜不当徐徐也。然桥成然后及厅事,谓之何哉?急于民,不急于己也。夫视民之无桥以渡,甚于己之无宫室以处,若是者,可观政矣。⑦

又,高斯得《跃龙桥记》载:“宋侯仲锡寔来,慨民病涉,锐意成之。……钱以缗计,二千五百有奇。米以斛计,千二百有奇。皆樽节少府用度而为之。”⑧

以上两类现象,都反映出亲民、利民已成为宋代一定数量地方官员的努力追求。这是宋代较良好的政治风气。其原因上文已有所分析,兹不赘述。

宋代城市桥记中有意味的经济现象

宋代城市桥记中有意味的经济现象甚多,笔者认为较重要者,有以下几类。

其一,宋代的桥梁建设,意义不仅仅在城市交通设施,有时甚至关系到救助农业灾荒。王之望《潼川修城堤三桥记碑阴》载:

余蒙恩移节宪台,十有一月至治所,且摄府事。有诏发廪以赈旱饥,凡羸瘠之民,靡不沾上之泽,以免于沟壑。而梓俗尚气,其农家之少壮者,虽糟糠不继,犹耻就给于官。于是上府倅李鄩,会用度之出入,裁节冗滥,掇拾遗余,以兴修城之役。高其庸,募民俾食其力,民欢趋之。自南门而西,至于北门。又缮捍水长堤,补隍岸之缺,起石桥于三门之外。⑨

又,杨万里《新喻县新作秀江桥记》载:

是岁江西大祲,氓菜其色。提举常平使者陆公洸以闻,诏行振贷。公奉诏错事,下二尺木书,谂郡若邑,旁招乡里修洁之士,志于甿而肯力于公上者董之。……诸君既至,与县尹言于常平使者曰:饥民不加少,而廪粟不加多,将奚以赒?官有不赒之赒,则甿受不惠之惠。谓宜如范文正公,兴役于饥岁,可乎?使者曰诺。县尹及君及谢君,属耆老而告之工正等六百人,皆曰诺。于是僦甿为工,造舟为梁,遐迩奔辏,运木挽土,月(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诚斋集》卷七四作“日”,是)千其人。……于是甿之枵者果,瘠者泽,流者止。⑩

又,李廷忠《浮溪桥记》载:

饥荒是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经济危机”。宋人已经认识到,消弭这一“危机”,单纯靠官府赈济,只是消极的应对;积极的对策,当是以工代赈,即由官府牵头,调集官方及其他社会资源,启动各种公共设施建设,向灾民提供尽可能多的打工机会,使他们得以凭借自己的劳力,养家糊口,从而不至于外出逃荒,流离失所,馁死道路。只要灾民被稳定在家乡,农业生产便能够正常继续,灾情终究可以缓解,社会生活也会较快恢复到原先的轨道。造桥修桥,正是一项重要的公共设施建设工程。故荒年造桥修桥,甚有助于救荒,诚乃高明之举。现代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凯恩斯所发明的对付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一整套理论与方法,与宋代政治、文化精英们所采取的救荒措施,何其相似乃尔!凯恩斯是否知道中国古代救荒的这一妙招并从中得到过启发,笔者孤陋,不敢妄言。但至少我们可以说,在这同一原理的实际运用上,中国人遥遥领先了八九百年。这也是宋代政治经济学实践的一个亮点。

其二,宋代的城市桥梁建设中,已出现了类似我们今天在发展高速公路时所普遍采用的“贷款修路,收费还贷”的模式。洪适《知政桥记》载:

“过者人输一钱”,收费实在不高(“一钱”即一个铜板,是当时的最小货币单位)。“居半岁,尽偿所贷”,可见效益显著,半年便收回了全部贷款。可惜该桥记没有说明,此后“过桥费”是否不再征收。

其三,公共交通事业与相关经济行业的利益冲突,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恶性案件,在宋代城市桥梁建设过程中也有发生。石介《宣化军新桥记》载:

由于造桥妨害了以渡船为业者的生计与利益,桥梁竟遭到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破坏。若无强有力的地方长官主持其事,此桥差一点就造不成功。“食乎舟者”们的行为固然恶劣,性质近似“黑社会”,但他们毕竟还是“劳动人民”。看来该军(与“州”为平级行政建制)长官在造桥的同时并未采取措施帮助他们另谋生计,而只是简单粗暴地将其视为“奸人”,以刑罚惩处。其作法仍有未当。

以上两条资料,在现存宋代桥记中虽属仅见,却很重要,值得治中国古代经济史的学者留意。

宋代城市桥记中有意味的社会暨宗教现象

由此一端,可以见出佛门弟子较热心于社会公益事业,参与程度颇深;且社会信誉甚好,故能得到官府与民众的普遍信任。适成鲜明对比的是,现存宋代城市桥记中竟无一例道士主动或被动参与桥梁建设事宜的记录。其故何在?发人深思。宋代佛、道两教社会形象之高下,即此可判。这是宋代社会暨宗教方面的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与课题,笔者希望自己的这一小小发现,能够引发中国宗教史及宗教文化研究者的更为深入的探讨。

宋代城市桥记中有意味的文化艺术现象

又,王庭珪《凤林桥记》载:

又,洪适《知政桥记》载:

宋代担任“亲民差遣”的地方官员,绝大多数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宋代的进士考试,诗赋乃重要的科目之一。诗赋虽是文学,但文学与艺术是相通的,都对想象力、创造力、审美能力有着特别高的要求。因此,诗赋科考试的优胜者,文学才华既然出类拔萃,艺术修养、文化品位也一定不会低。在这样一批有文学才华、艺术修养、文化品位的官员领导下,各城市所建造的公共设施,必不至于忽略了审美。明乎此,我们对于宋代的城市桥梁何以能够达到实用与美观的高度统一,也就不会感到惊奇了。

③汪森编:《粤西文载》卷三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吕祖谦:《东莱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⑥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一五,《丛书集成初编》本,第4册,第300~301页。

⑨王之望:《汉滨集》卷一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杨万里集笺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册,第3065页。

〔责任编辑:刘 蔚〕

钟振振,1950年生,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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