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孙旭(1986-),男,新疆人,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人类学系人类学专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历史人类学、族群与区域文化。
摘 要: 传统侗族社会的自我治理和秩序维持,依靠的是基于年龄界限划分出的老人、中年人、年轻人三级年龄群体各安其位、相互协作。随着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文化变迁和打工潮的涌现,侗寨的集体活动中,年龄群体间的互动却频发冲突。在起鼓楼这一集全寨之力的集体工程中,不同年龄群体的实践和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揭示出其中蕴含着更深层的原因:打工经济引发的人群社会地位和观念的改变;人的分离和文化的维系;代际间文化传递方式的转型。
关键词: 侗族社会;年龄群体;鼓楼;打工;社会文化变迁
中图分类号: C912.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1X(2014)01-0092-07
年龄群体是一种社会性的非亲属人群聚合,在小至村寨大至区域的传统乡村社会的集体活动中,能够超越血缘和地缘联系有效实现集体动员,而不同年龄群体所对应的社会化的权力义务和彼此间的阶序关系,也影响着其所在社会运作的秩序[1]。在不少人类学民族志中,都将年龄群体视作了理解其所在社会的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的重要社会结构性范畴[2][3][4]。我国许多民族中也存在年龄群体,但相关研究较少,缺乏对之特征、制度和变迁的具体描述与分析。① ①这一问题,国内一些学者有所提及。参见汪宁生的《文化人类学调查:正确认识社会的方法》,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142-143页;叶静珠穆,《藏区村寨年龄组织个案调查——以松潘热务沟卡卡村为例》,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
侗族社会长期存在着年龄群体,传统侗寨的自我治理和秩序维持,依靠的正是根据年龄界限划分出的老人、中年人、年轻人三个年龄群体各安其位、相互协作。② ②侗族的年龄群体及其相互关系,未见专门的研究,但在侗款、侗族社会组织和人群关系的研究中,不少学者提及了侗族社会的年龄群体以及他们之间的权利义务与互动。相关研究参见石开忠的《侗族款组织及其变迁研究》,民族出版社,2009;林淑蓉的《“平权”社会的阶序与权力:以中国侗族人群的关系为例》,台湾人类学刊,2006(1);邓敏文、吴浩的《没有国王的王国——侗款研究》,中国社会出版社,1995。 然而,和中国许多乡村一样,黔东南侗族村寨村民大量外出务工,正促生着黔东南侗族社会的深刻变迁。③ ③近来一些关于外出务工的研究,从对外出务工在打工地融入的关注,转向讨论外出务工对务工者所处乡村社会变迁的影响。如杨小柳的《外出务工与少数民族贫困地区的社会变迁——以广西凌云县背陇瑶为个案》,贵州社会科学,2012(5);熊凤水的《流变的家意识——对外出务工型村庄的人类学考察》,天府新论,2012(5);韦美神的《“内卷”与“扩大”:外出务工对瑶族通婚圈的影响——以广西田东县L屯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 侗寨年龄群体的关系也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着改变,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打工改变了当地社会原有收入格局,也造成不同年龄群体社会地位的变化;打工体验带来了寨内寨外人群观念的改变;社会文化体验的区隔也促生出了代际间的“代沟”。
另一方面,打工在造成人的分离的同时,外出务工者在与外界的接触中,却也获得了对自身民族身份和文化独特性的明确体认。由于侗族文化在代际间的维系和承继,人们对于年龄群体抱持的认同并未衰减,传统文化观念仍发挥着作用。年龄群体及其关系并未趋于消失或颠覆,而是以一种在既有文化框架下转型的姿态呈现出来。
基于田野调查,本文希望在描述传统侗族社会年龄群体特征和关系的基础上,通过一个侗寨起鼓楼过程中年龄群体间的冲突实例,展现当下侗族社会年龄群体关系发生的转型,意在超越简单的冲突观,从打工经济、侗族传统文化传承和代际更替等方面综合地理解这一转型,进而关照时代巨变下侗族社会的变迁。
一、理想型的侗族年龄群体
在侗族社会中,侗人自成年后,会因其年龄的递增而归属于不同的群体。① ①18-36岁的侗人都被称作“腊汉”(汉字记侗音),60岁以上的侗人被尊称为“宁老”(汉字记侗音),那些处于“腊汉”与“宁老”之间成家的男性,即是中年人。在侗寨中,老人因丰富的经验和知识享有权威受到尊重,是村寨的头脑;中年人安于农事,赡养老人哺育幼儿,成为村寨的躯干;年轻人执行老人决策,在村寨事务中身体力行,如同村寨的手足。 每个年龄阶段中的侗人都有相应的权利和义务,他们不仅形成了对自身归属的认同,也以此去理解其他侗人。这一文化观念影响着他们的言行,成为了村寨集体活动行之有序的基底。
(一)老人/宁老
被尊称为“宁老”的老人们,寨上的农事日程、重大决策,基本都由他们共同商议决定,他们在寨中的身份和地位,不断地通过各种喜事、节庆中的实践得到确认。在喜事方面,老人们获得区别于其他宾客的礼遇,不但不用送礼,主人家还会专门登门敬邀。在各类节庆中,全寨人都将老人的安排奉为圭臬。在信仰层面亦是,侗寨一年一度的春节祭“萨”,② ②“萨”为侗族民间信仰中保佑侗寨平安、风调雨顺、人畜兴旺的女性神祗,地位至高无上。在南侗地区,几乎每个侗寨都有供奉“萨”的“萨坛”。 就由老人们代表全寨共祈新的一年中“萨”保全寨清吉。侗寨的内部管理,需要具有公认权威而无实际权力的“寨老”作为领袖。寨老选定的标准是能说会道、明理、有公信等,亦即寨老不必然是老人。但由于寨老的产生通常与房族中的族长有关,族长又多是一房之中年长、辈分大、有威信的人,这也和老人多历练、处事沉稳有关,故大多数侗寨中的寨老都在老人中产生。这些寨老共同制定管理地方的乡规民约,在有纷争时作为调节者出现,指导着全寨日常生活实践。
(二)年轻人/腊汉
年轻人在寨中,既是行动者,也是遵从者。年轻人身强力健,寨中诸事,都要身先士卒。诸如结婚挑担子、起新房、为鼓楼中担柴生火,等等。和许多汉人社会一样,侗人社会也注重班辈、长幼的秩序。下辈的青年对于上辈长者要保持应有的尊敬和顺从,不但在称呼上不可僭越,聚众聊天时,只要有前辈长者在,年轻人就要注意言行,不可随意开玩笑。这种尊崇和老人的权威相连,一旦老人们有了决策,年轻人理当责无旁贷地执行。年轻人活跃于村寨内、村寨之间的娱乐和交往活动中。侗寨青年男女之间的行歌坐夜,侗寨之间吹芦笙或是做众客、踩歌堂、斗牛,莫不是由青年男子扮演主角。年轻人的集体行动,存在一个无实权的公推领头人——腊汉头。腊汉头的产生来自年轻人群体的集体认可,他们偏向选择那些讲话有道理、有魄力、有想法的年轻人。在集体活动中,腊汉头会肩负起动员、组织年轻人的责任。
(三)中年人
侗族研究中,相对于宁老和腊汉群体,中年人很少受到关注。中年人虽然也是侗寨中一种根据年龄对侗族男性的划分,但作为一个群体却是松散的,他们的年龄身份,更可看作是由宁老和腊汉的年龄限定而分隔出来的。中年人在侗寨各项集体活动中难以成为主角。决议是由老人们商讨做出的,中年人多只能聆听,只有少数年龄偏大的,可以适当地提出意见。娱乐或民俗类的活动,则多以年轻人为主。中年人发挥作用的地方,在家庭之中。以代际的继替来理解,中年人的孩子已经长大并步入腊汉,而家中的长辈则已老去。中年人必须挑起家中的重担,既要为子女的成家立业做准备,又要赡养家中的老人,寻找经济收入。因而在各种集体活动中,他们是匆匆的过客,他们的参与多限于出钱出工,此外便是旁观与疏离。
二、鼓楼故事——年龄群体关系转型引发的冲突事件 ③ ③笔者于2012年、2013年多次前往水口镇南江村岑吾寨开展田野调查,走访了南江村周边的十多个村寨,不仅亲身经历了岑吾寨起古楼的全过程,也参与了岑吾寨及周边村寨的各种节庆、红白喜事、农事与日常活动,对之文化习俗、信仰、日常实践、社会组织和经济生活有全面的了解。同时,笔者还随岑吾寨上的打工青年一同在广东揭阳的工厂生活了近一个月,体验他们的打工生活。
岑吾寨位于黔东南黎平县水口镇,是南江村所辖的3个自然寨之一,另2个寨子分别是岑烂寨和高寨。全村俱为侗族,在笔者调查期间,总人
数有1300多人,和周边比起来,算是个大村子。3个寨子大小相近,其中岑吾寨共有78户,372人。
鼓楼是侗寨中的标志性建筑,为全寨集体生活的象征,侗族的俗语就有“要建侗寨,先建鼓楼”之说。鼓楼既是侗人休憩闲聊的场所,也是商议大事、解决争端的场所。南江三寨都曾有鼓楼,却在文革时因政治运动被拆毁。后因收入有限,生活困难,一直未重建。打工经济改变了当地的经济状况,近十年来依靠打工收入,全寨几乎每户都兴建了新房,手头有了富余。2012年正月,岑吾寨众基于目前寨中夏日无处歇凉、冬日无处烤火、有事也难聚齐商议的考虑,决定重建鼓楼。在岑吾寨人按照规划好的时间认真地讨论、分工和劳作的过程中,议论、争吵、偶尔的打斗和私下的种种不满相伴始终,不同年龄群体间的冲突是引发种种不和谐之音的主要原因。
由于大量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在寨中的年轻人仅剩下9人。他们之中,除了要统筹各方面事宜的文书吴SC,另一个叫做吴QL的青年担负起了管理其他年轻人并与在外地打工青年联系和协调的责任。吴QL为人大方,思虑仔细,敢说敢言,对于村寨事务充满热情,十分勤快能干,对老人尊重且善于调和,对青年强势且有魄力。他统管留在寨中的青年,既是来自远在广东的腊汉头吴GR的“任命”,更是青年们的众意。最初,吴QL对老人和青年的关系,还能做持平的评论:“凡事都要过问老人,这是应该的,是对老人的尊重,但并不是老人说什么什么就能成功,因为他们年纪大了,做不了事,实际还是要我们这些年轻人。”然而随着鼓楼重建进程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矛盾浮现出来,不断的争吵和老人不停的议论与要求让这些年轻人有些吃不消,意见的冲突时有发生,一种“老人无用论”开始在年轻人中蔓延,包括吴QL在内,都不断地抱怨老人们“守旧”“没远见”“思想落后”。在这种不满的情绪中,为数不多的年轻人还是承担起了大量琐碎的事务,但积累的不满终于还是因一次偶然事件爆发了。
事因是鼓楼主体将要完工,寨上又想砍一批竹子做芦笙。众议之下,老人们就指名要年轻人去砍竹子,年轻人虽承担了下来,但已有些不情愿,因为时值农忙,家里的活干不完,非常辛苦。当时,吴QL就想叫坐在一旁的几个中年人一起去帮忙,可他们却认为自己不算年轻人,坚持不去。吴QL只好带着年轻人悻悻上路。途中,一向不爱动气的吴QL讲到:“大人要小孩做事,小孩也要大人帮忙啊!”对于这句不愠不火的话,同行的另一位年轻人表达了他的理解:“这些事情,不能光靠几个人来做。我现在都有点讨厌我们寨的老人,什么事情一张口都是‘让年轻人来办,好像年轻人自己就没有什么事做似的。”听到他这么说,吴QL也有点激动地说:“真要年轻人负责,就把广东的年轻人都叫回来,他们(老人)什么都管不到!”不料第一次砍的竹子并不适宜于做芦笙。老人又讲有一片叫做芦笙坡的山地,专产用来做芦笙的竹子,要吴QL带头再去砍一批回来。“不去!”这次吴QL主动表达了他的不满,并将寨里年轻人人少力薄活路多的现状提了出来。寨上大多数老人都在鼓楼中,但对于年轻人的正面顶撞,并没有哪个回之以直接地斥责或强令。倒是有一两个好事的中年人站了出来,力促吴QL与一批青年人遵照老人的指示前去砍竹子。虽然吴QL一再地强调作为年轻人的苦衷,可这出头的中年人却将之视作了他们偷懒的借口,一一驳斥。双方正吵着,吴QL的爷爷发话了,他站在亲人的立场上,讲了几句中年人逼人太甚之类的话。中年人中的一个立即将火力转向了吴QL的爷爷。这将吴QL的火一下激了出来(事后他告诉我,当时让他生气的是,作为一个中年人,如何训斥自己都没有问题,但是对老人不尊敬就不行,更何况是自己的爷爷),他立即给两个叔叔打了电话,两人匆忙从镇上赶回,进到鼓楼尚未开腔,就将那个中年人痛打了一番,两家因此结了怨。一直顺顺利利的鼓楼工程,有了不“和谐”的因素。鼓楼修建过程中的争吵并不少,演变成了恶性打架事件的,这是头一遭。不过打架事件并没有影响到鼓楼竣工和庆祝典礼相关的准备,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着,彩灯、篮球架陆续从广东运来。笔者的视线转向了寨外的年轻人,发现了他们在网络上QQ群里的热闹与喧哗。笔者从中看到了另一个“岑吾寨”。
虽然在网络上也有些争论,但无论身处寨内寨外,年轻人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团结、积极性和责任感。团结体现在了他们自我组织的能力上,不仅分工明确,且有具体的领头人统管全局。积极性和责任感则以团结为基础,体现在了他们对自我身份——岑吾寨的年轻人的认同上。凭依QQ群,分散在各地的年轻人被聚合起来,联系和讨论也变得便捷且极具时效性。他们线上线下一起活动,讨论购买物品的项目、数量,预计开销,制定捐款的标准,继而通过银行汇款的方式汇集四面八方来的捐款购买实物。但网络的便利仍然没有掩盖年轻人四处分布的事实。线上线下,寨里寨外的联系及行动之所以能有条不紊地执行,有赖于年轻人自建的组织——岑吾寨青年人协会。协会已成立3年,成员就是岑吾寨全体年轻人,协会的会长,正是腊汉头,分属下来的主要负责人,则是岑吾寨五个房族里年轻人的“老大”。据说,以前寨中的年轻人,因为房族之间的紧张关系,并非十分的团结。上一代的几个年轻人逐渐地将本寨的年轻人联合了起来,到了现在这一代,现任的几个负责人,已经有了十足的威信,如他们所说:“现在只要我们说干什么,全寨的年轻人肯定是齐心的,一说什么都是大家一起干。”
鼓楼顺利竣工,庆典分外热闹。热闹背后,年龄群体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长足的变化。老人安享着年龄与文化赋予他们的权威的同时,不时地受到质疑甚至奚落,他们的权威已经不再牢靠。统和了全寨青年人的青年协会,虽已成立3年,直到此时,才真正显露头角,年轻人凭之超越了作为任务执行群体的存在,他们有了更多的自主性,甚至影响着老人们的决断。本来家务农事缠身的中年人,由于年轻人外出而被迫承担起更多的集体工作,过多地介入集体事务,使得他们在老人和青年之间的冲突中难以中立调和,反而可能成为冲突的触发者。
三、原因与结果——代沟的产生与年龄群体关系的转型
(一)打工生涯——年轻人社会地位和观念的改变
由于政策开放和本地严峻的人地矛盾,1990年前后,岑吾寨及周边村寨陆续有青年远行到广东佛山一带找工作谋活路,开始时月收入虽只有几百元,但相较留在家中,仍强了不知多少倍。这么“一推一拉”,① ①经典的“推拉理论”,由人口学家巴格内(D.J.Bagne)提出,以解释在市场经济和人口自由流动的前提下,人口流动的动因源自流入地能够改善移民生活条件的“拉力”和流出地不利因素的“推力”的双重作用,参见D.J.Bagne. Principle of Demography .Johnson Wiley and Sons, New York,1969.这一理论也成为了分析中国农民工流动的一个主要框架,参见郭星华、王嘉思的《新生代农民工:生活在城市的推拉之间》,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 外出打工的人不断增多。迄今,岑吾寨平均每户至少有2个人在外打工,外出打工者超过了全寨人口的半数以上,且年龄基本都在40岁以下。打工的经验,如何影响着侗寨年龄群体关系之变化?笔者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收入结构性转变带来的身份地位的改变;二是“开放—守旧”“现代—传统”二元观念在打工人群中的植入。② ②这一二元观念,可看作是拥有城市体验的务工者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由传统性向现代性的转变。参见周晓虹的《流动与城市体验对中国农民现代性的影响——北京“浙江村”与温州一个农村社区的考察》,社会学研究,1998(5);郭正林、周大鸣的《外出务工与农民现代性的获得》,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5)。
在打工经济流行之前,侗寨基本维持的是以农业为主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除了依靠织渔网、挑担子或帮人收谷子赚取微薄的“外快”,经济收入极为有限。生活的核心以农业为主,依赖足够的体力和长期积累的农事经验,年长者在体力和经验两方面有着明显的优势,是小至家庭大至村寨依赖的对象,获得了相应的尊重。随着打工经济风行,原有封闭有限的收入格局被颠覆,现在1个外出年轻人1个月的工资平均在3000元左右,而寨中1户1年的粮食产量平均不足3000斤,折合为人民币仅为2000多元。即是说,1个年轻人打工1个月的收入就相当于1户1年的粮食折现量。如此一来,维持家庭运转的担子又转移到了在外的年轻人身上,那些守在家中的中年人和老人受依赖程度陡然降低。造成这一转变的更深层原因,是制造打工浪潮的国内经济市场化和商品化。自给自足的封闭环境被打破,人们对商品的需求越来越大,但收入和支出却不成比例,入不敷出成为常态。人们对收入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能不能找到钱以及是否富有,逐渐成了衡量个人能力的标杆。凭借着高收入,年轻人在侗寨中的社会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观念上的改变和因经济环境转变而引发的价值观的变化是相辅相成的。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有了外出打工经验的年轻人,他们的整个成长期几乎都是在工厂中度过的,他们不仅体验着贴近城市的现代化生活,也经历着这些凭借大量工厂发展起来的珠三角乡镇迅速的城市化过程。同时,他们还要接受工厂体制的约束和“熏陶”,应对更多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市场环境和竞争。相反,他们一年一度或几年一度回归的侗寨,则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对立面。在他们眼里,家乡缓慢的变化,慵散的生活,简单的社会关系和有限的资源都成了“落后”的表现。所以,在起鼓楼这样一个近百年来岑吾寨举全寨之力的大事件中,经济生活的转变以及由此带来的观念的改变集中彰显了出来。老人们生活在怀旧的情绪中,他们仍相信自己应是具有权威的一群,坚守着年轻人就应该出工出力的观念。年轻人认同兴建鼓楼一事,又有自己的想法,且因为资金多为他们提供,他们开始追求更多的话事权。“凡事过问老人”逐渐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形式,就像他们私下里一遍遍对笔者强调的:“若不是我们出钱出力,这个事情(起鼓楼)根本成不了。”只不过,他们也理解:“应该尊重老人,因为他们毕竟年纪大了,以前为家里、为寨里也做过不少事情。”这种关系的转变还在继续且更为深刻,老人们不仅因为收入结构的转变而失去了被依赖的地位,而且在多数外出过的人看来,他们实在是“没有见过世面”“这也怕、那也怕,一点变化都不敢做,守旧”。相反,年轻人则将自己视作了积极进取、勇于尝新的一群,并且有能力承担建设村寨的费用,他们坚信自己的观念才是顺应这个时代的,坚信唯有他们才能带领这个村寨走出一个更好的未来。
(二)内与外——文化的维系与人的分离
对于年龄身份和鼓楼之于侗寨人群的意义的强烈认同,是大量劳力外出的情况下全寨人仍对起鼓楼一事高度投入和卷入的文化动因。他们积极地讨论着老人过世是否要进鼓楼,并规定鼓楼的柴火应该由年轻人负责,彰显了他们对传统的承递,而种种冲突,与他们强调年龄群体应有的权利义务的同时又必须面对年轻人大量外出的现实有关。在这一年龄群体关系转变的过程中,隐含的现实便是文化的维系和人的分离。相对于只从经济角度引出的“推拉理论”来解释人群的大量外出务工,对于村寨的现状,则有另一个层面的“推拉”——外出务工的迫切需求之“推”与文化承继或曰文化惯性的“拉”。无论这些年轻人走得多远, 他们依然有其文化之根,对于身为侗族且应坚守侗族文化之认同是在其长期务工生活中体认的。
“那时候没有广东,也没有侗族”,站在后来一波波打工青年的角度上,这句话也许是对那一时期恰当的描述。这话是笔者从一个当地最早外出打工的人那里听来的,似乎理解了这一句话,方能理解90年代开始的转变。广东从无至有,不是地理或行政上的,而是侗人对异域的感知,是他们空间想像的扩展。这一感知和想像确立的过程,正是他们走出寨门,走出山地,走向广东务工的过程。与之同时,他们的文化感知力也在与外界的接触中得到强化。在未外出时,他们强调的是自己是“更”,① ①汉字记侗音,是侗人对自己族群身份的自称,西文译名亦写作“KAM”,侗文记作“geml”。 是与外来的汉人客家、山里的苗瑶不同的一群,但外出后,他们更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侗族的民族身份。侗族不仅仅是一个标签,也和“老乡”一样成为了他们在外凝聚的重要认同符号。恰也是这个时期,关于侗族文化的宣传和黔东南旅游开发日益繁盛起来。正是这一代人,民族文化的主体性意识逐渐确立下来。他们不仅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侗族,也同时获知了作为侗族的自己,拥有独特的风俗文化,且要传承与发扬。现在,“有了广东,也有了侗族”,广东的出现虽然造成了人从村寨中的“抽离”,却也作为一个契机,使得外出务工的一批批侗寨青年们,不仅没有抛弃文化根基,反而更为确凿地钟情于自身的文化,文化的“拉力”依此而生。
然而,对于在侗寨中从未外出的老人们,他们难以跟上现实的转变,仍按照传统文化的惯性实践着,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紧要的现实——年轻人都跑出去了。在起鼓楼的过程中,老人和年轻人之间的冲突,并不全然是观念新旧之交锋引发的。有时候,他们所遵循的规范是一致的,甚至有着同样的诉求,但是一到执行起来,却少了执行者。依照传统,
老人提供知识和决策,年轻人负责执行。以起鼓楼为例,老人是坐着说话的一群,年轻人与老人是齐心要搞好鼓楼的,也积极地出钱,可到了出力的环节,就有了问题。文化虽然维系着,甚至被强化着,人的分离仍是不可忽视的现实情况。实在的年龄群体、积极的文化主体意识和匮乏的人力与执行力,构成了侗寨集体活动的三角,也是年龄群体关系转型之因果的另一个面相。
四、余论
经历了岑吾寨起鼓楼活动的始末,穿梭于不同的年龄群体之中,听他们各自表达自己,看他们互相争执,似乎正是时代变动下代际更替冲突与矛盾的缩影。依照年龄段划分出的3个群体,基本就是祖父孙三代,而当下这三代人,恰好经历了中国变动最剧烈的一段时期。
米德根据文化传递方式的不同,划分出了三种文化范型,用以分析不同时代下的代际关系。① ①米德所说的三种文化范型,分别是前喻文化——指晚辈主要向长辈学习;并喻文化——指晚辈和长辈的学习都发生在同辈之间;后喻文化——指长辈主要向晚辈学习。玛格丽特•米德的《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周晓虹、周怡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鲜有代沟的前喻文化代表的是大多数传统社会,其特征是社会变化迟缓、规范被普遍接受、老人享有权威而受到尊重。代际冲突产生于前喻文化崩溃之时。并喻文化出现于一个变动的社会,人口流动、科技发展、观念改变等都是肇因,年轻一代开始经历与老一辈不同的生活,面对老一辈经验失效,青年人必须根据自己的切身经历吸取并创造着新的观念和规范,却和老一辈有了隔阂。立足于20世纪70年代的米德,感受到了新一轮的时代巨变,她期盼出现的后喻文化中,代沟将被一种重建的沟通与对话、理解与信任取代,“过去”既不是强制也不是痼疾,年轻一代向老人汲取经验,同样,老人也从年轻人那里学习新的知识。唯此,那个前途未卜的未来,才能凭依着如此的期许和承诺,向好的方向发展。
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岑吾寨,是典型的前喻文化村寨,既简单又稳定,代际演替如同循环、轮回。当广东突然出现在岑吾寨人面前,外出务工的收入吸引着一波波的年轻人外出,新的环境和观念吸引着他们。他们必须穿梭在两种不同的文化之中,面对在新环境谋生和立足的压力,他们只有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创造自己的生活,同伴之间的分享与联合更在强化这一努力。老人无从预料这种变化,他们坚守着前喻文化的权威和教育方式,可他们信奉的传统却逐渐被视作了“守旧”。
然而,代际冲突也好,年龄群体关系转型也好,并未停止。如今,渐显颓势的务工环境、严苛的户籍制度和乡村经济的发展,让年轻人开始回流。网络的力量不仅让他们在外凝聚,也和故乡联系起来。与外界的接触、旅游业的兴起和政府对文化产业的积极推动,强化了他们的文化认同。电视和媒体的力量也扭转了那些没有出过门的老人们对外界的认识。年轻人的努力,并不是要破坏侗寨既有的人群关系格局,而是在这个时代中以与之相应的方式靠自己的努力做着革新,为的是让这个寨子在新的时代中以一种崭新的方式继续发展。协商的、互相理解的、继承而非拒斥与破坏的文化继替在集体活动和村寨建设的谋划中冒现,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在不同世代、不同年龄群体的互动中超越冲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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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兴禄]
On Relationship Changes among Groups of Different
Ages in Dong Communities:
A Case Study of Drumtower Construction at Cenwu Village
SUN Xu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Abstract:
In traditional Dong communities, people were divided into three groups by age: elders, middleagers and youth. The selfgovernance and order maintenance of Dong communities relied on the individual roles and mutual cooperation among different groups. Due to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s since the reform policy and the popularity of migrant working, however, frequency conflicts happen among different groups in their collective activities. The changes of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groups reflect some indepth reasons: they changes happen because of the changes in the social status and ideas from the migrant working, the villagers departures and their cultural concepts, and the changes of cultural inheritance modes among generations.
Key words:
Dong community; agegroups; Dongs Drumtower; migrant work; changes of social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