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艺
南京的黄昏与清晨已经暧昧不清了,鼓楼,因此成了一个不太重要的名词。
城市像一块被历史浸湿的布,拧一下,掉得最响、最稀里哗啦的,有一块是鼓楼。
这样的鼓楼,在你的眼里,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熟悉而又陌生了呢?
时光在那里稀里哗啦溜走。走过的人,只听到跌碎的声音。
都城,黄昏与清晨,暧昧含混着昼与夜的迥异。微妙的临界处,常在世人“日出而作、日落归家”的规则循环中被忽略。坦然一点,天光天黑,老天睁眼闭眼,不过如此。也只能如此,还想如何抗争?老天生就大眼,所以没有嘴说话,得失守恒,公平合理。
然而,以前,以前不至寥落如斯。“暮鼓晨钟”,多轰隆的时分!
古时12时辰为一昼夜,都城设有鼓楼,击鼓报时以让民众知晓。到底鼓声不能远传,齐武帝时首开先河,在景阳楼悬一口大铜钟,以相应和。后世的铜钟也就越铸越大,还建高的钟楼与鼓楼相对,除了报时外,战时也用以报警。
晨撞钟,暮击鼓,如脚掌叩击地面行走,一千多年就这么随余音消散化尽。凝视时间的对岸,光影清晰,曾经的轰鸣却无声哑然。
清末以后,钟表于世流行,晨钟暮鼓渐渐只在佛院可闻。“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枯寂的不是僧尼。是被冷落的“晨钟”与“暮鼓”。
鼓楼雄壮恢弘,即便六朝金粉软腻颓靡,南京到底是古都,该有的自然都有,甚至更加霸道——十朝古都,不是轻易成就的,。
那是明代的事情了。上下两层,龙飞凤舞,雕梁画栋,建筑规模之大国内少见。原有大鼓两面,小鼓二十四面。明亡,一个朝代的辉煌灰飞烟灭。现在的鼓楼,楼基是明代原建,楼上建筑乃晚清重修。实际上不能叫“鼓楼”了,康熙南巡时曾来鼓楼,次年在楼上建一巨碑,改名为”碑楼”,民间仍旧惯称为“鼓楼”。
再后来,就到了民国。鼓楼当然在,孤零零地耸立在荒芜中,俯视乱世沧桑。那时候站在鼓楼下面,一马平川,目光扔出去,想甩多远就有多远。灰茫茫大地好孤寂。
不像现在,鼓楼广场是北京东路、北京西路、中山北路、中山路以及中央路交汇处。五岔路口,多少有点儿夸张的意味了。由古代报时提醒,演变为现代城市的交通枢纽,空气中飞散的声波,收敛成束为主干要道。形式变了,性质如昨,风光得以保全。
鼓楼毕竟老了,身形不再高大,如老者佝偻背脊,眼睁睁看脚底长出众多健壮后生,全是高层,细翘尖顶直戳进云里,明晃晃的楼面反光更刺得人睁不开眼。
在拆,在建,时光是永远不肯停下来喘息的。再次走过,不见了曙光电影院和马祥兴,那些曾经人头攒动的地方,被蓝颜色的钢瓦围了起来,里面正在变魔术,变出隧道,变出地铁,变出各种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在若干个日子以后,浓墨重彩地在城市中心登台。
往东看有一座纪念碑一样四四方方的高楼,一度停工,落满了灰,在古老的鼓楼显得十分扎眼。那段日子,城里的人们风传它要按照城建专家的谴责被拆除,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又在装修了。它将横亘于鼓楼,也许有一天,会取代大钟楼等等,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体。没有人能说什么,鼓楼也只是鼓楼,属于历史的鼓楼。
它只得沉默着更低了头。反正芸芸众生于脚底蠕行,只要不仰頭,自己永远是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