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的百年情书

2014-08-06 22:34邹碧瑶
美文 2014年10期
关键词:林觉民

邹碧瑶

2012年,冬,广州黄花岗

南方湿润温暖的气候让黄花岗的树木与鲜花在本该萧瑟冷寂乃至凋零的季节里依然生机勃勃,挺拔的青松夹道相对,我在这条笔直延伸向前的大理石墓道上轻轻迈着步子,不敢惊动这里安息的每一缕灵魂。一百年前潘达微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呼吸过的每一丝气息,还有推着载满血肉模糊身躯的小车且行且止时流过的每一滴泪水,都牵动着今时今日我的每一根神经。当年的白布包裹着残缺的身体,鲜血渗入泥土,成了这里每一棵植物根茎的滋养。

宏伟的花岗石主墓群和黛青色的连州石碑傲然耸立,用一百年的岁月静静凝视着安睡的英烈。一座小小的墓亭掩映在一隅的葱茏树木之中,走近才发现亭子里立着一块宽大的石碑,上面整齐地刻着七十二烈士的名字与籍贯,只是有一小块碑面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质地,看得出来那是经过无数次抚摸之后所留下的光滑。那是三个刻在“福建闽侯”下面的有力而漂亮的楷书,那是一个意映直到死去都在心里反复呼唤的名字,那是“林觉民”,永远不能被忘却的生命。

1911年,春,广州小东营

这几日的广州城极少见到行人,家家紧闭门户,平静得有些可怕。危机四伏的年代,寻常百姓只图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保自己和家人一时平安。只是时不时有面容严肃而冷漠的清兵们列队而过,城中藏匿革命党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场风云诡谲的暗涌似乎就埋伏在春日青草沁甜的气息里。

城南一间不起眼的民宅,空气有些凝重,一百多个年轻的面孔焦急却坚定。这场策划已久的起义遇到了诸多阻难,原本安排的十路队伍如今只剩下黄兴率领的一路先锋队,好不容易从海外购得的上百支精良步枪被临战退缩的革命党懦夫投入近海,人员不足,武器匮乏,起义时间被迫一改再改。简陋的屋子里,破旧的黄木桌旁站满了人,这些人都是签下了生死状、怀着满腔为革命献身的热血来到这里的。沉默占据了长久的时间,只有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们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这个并不普通的房间里。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场还没有开始就注定会失败的起义,人性中胆怯的一面试图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爬过他们心中坚守的民族大义、爱国情怀,却一次次失败。他们都等着黄兴的一声令下。黄兴低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他知道,一旦决定发难,这些或稚气未脱或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都将没有机会见到明天的晨曦,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次的起义势在必行,同盟会的威信,海外华侨的希望,让再多的不舍到如今都不得不舍。起义的指令终于下达。送信人拎着黄麻布袋缓缓从这些甚至还没脱去学生制服的革命志士身旁走过,一封,两封,三封,早已写好的家书装满了整整一麻袋,每一张薄薄的长方形信笺,都是“不孝”的儿子、“不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留给亲人的最后挂念,从此便只能在梦中相见。没有人曾想到,一封信在百年之后会被人们反复研读,多愁的女子轻抚上面的每一行文字,深思其中的每一点痛,在梧桐雨飘落的深夜潸然泪下。

这天下午,没有太阳的天空阴霾沉闷。两广总督府前空荡的街道上出现了大批的年轻人,他们的手臂上绑着雪白的布条,手中拿着武器,径直走向清王朝昏庸的根据地。总督张鸣岐早已接到风声,人去楼空。敢死队队员们分成几路围攻督练所,渺无人烟的巷子里其实暗藏着杀机。上千的武装清兵躲在道路两旁的阁楼上、堆积着的沙袋后,看到革命党人的身影就是一阵激烈的扫射,纵是钢筋铁骨也抵挡不了连续密集的射击,年轻的生命一排一排地倒下,血流如注。和预料中的一样,结局是失败的,只有黄兴一人得以逃脱,手指断了的一截还留在身后的废墟里独自叹息。

清冷的官府大堂,因为只有三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两广总督张鸣岐和水师提督李准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脸上沾满凝固的血迹与炮火的尘灰,却掩盖不了眉宇间的英气,雪白的衬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直直地穿透了石青色官服,盯进了他们心里。“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无法为我大清所用,惜哉!”张鸣岐悄声和李准耳语,一面用余光瞥着这个坚持不肯下跪的青年。不能为大清所用,留给革命党更是祸害无穷。李准听得出总督话语里潜在的意思,可惜了这一代英才,死亡在人生这么早的光景来临。

1911年,春,香港,起义前

明天,就是奔赴广州的日子了,窗外的雷声妄想刺破人们的耳膜,雨点猛烈地击打着地面,他本该抛却杂念,一心赴死。平铺开一张坚洁如玉的信纸,这个有着刚毅俊朗轮廓的男子眼里渗出隐隐的泪花,闪电的光亮在他脸上交错。那个倚靠在青灰色石墙旁,微笑起来有着淡淡酒窝的娇小女子,他挚爱的妻,是他此时最大的牵挂。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最后一点刚刚收笔,他已不能自制,泪珠与笔墨齐下,晕开在信纸上,模糊了字迹。他从不怕死。四年前,家乡的山头,在他和同乡战友立志革命的那一刻,他就决意交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不愿看到意映苍白的面容再次被悲痛侵袭,不愿她腹中的胎儿一出世就没了父亲。怎奈“遍地腥羶,满街狼犬”,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美好愿望终究无法圆满。

“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国家处于危难关头,儿女之情毕竟比不过民族大义,身处乱世,必定要用生命为天下人谋福祉。他有多清楚,古往今来,革命注定需要流血,需要死亡,只有鲜血可以唤醒四万万同胞麻木的神经,只有死亡足够震撼偌大一个中国封闭的心。总要有人站出来做牺牲,他是没有犹豫就走上前的一个。

如果有来世,生活在用自己和千万志士的牺牲所换来的和平年代,他一定会许给意映一辈子,带给她一片永远不会坍塌的天。

还记得满山翠绿的竹林,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奔跑着寻找他,他突然从她身后钻出来,一把抱住她细弱的身子,紧紧地,许久不曾放手,直到她笑着喊痛。

1911年,春,福建闽侯

细雨绵绵,远山绿色的竹林更加鲜嫩欲滴。再过些时日就要立夏了,她特意为他添置了几件轻衫,绸子布料,穿着定会格外清凉。她的手抚摸着凸起的肚子,这里面是一个小生命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来了吧,这个小生命应当长成形了。静静思忖着他回来的日期,她在心里模拟了一遍又一遍下一次相见的情景,那个时候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他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润轻柔,不管是看她还是看着长子依新,她喜欢融化在他眼神里的感觉,就那么忘了一整个世界,就好像再没有乱世,再没有苦海,只有属于彼此的时光。作为一个女人,她也希望丈夫时常伴自己左右,枕边的依恋、无助时的相守也会化为了梦中执念的哀求。可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她尊重他的选择,国家危亡系在一弦之上,又怎能容得下儿女情长。她明白,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照顾好父亲和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再明晓事理的女子也会害怕,她怕他跟自己提到死,每次说到这个字她都会用指尖轻抵住他的唇,不让他继续。

门外传来信使急切的叫喊声,意洞不在的日子,很少有人会寄信到家里来,因为他们信里的内容难免牵扯到革命局势,怕连累家人,所以他的同志们也不会冒险。贴身服侍她的丫环去开门,取回了信递到她手里。信封上“与妻书”三个字竟有些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没有立刻打开,像她这般聪慧的女子,心中早已猜出些端倪,她只是不愿太快看到现实。很普通的信封,她的手在上面摩挲着,似乎还能感觉到写信人手心的温热。良久,她终究还是要看信的。撕出一小条封口,缓缓取出轻薄的信纸,展开。她一字一句地读过,生怕错过每一点与他相关的信息。

“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重圆?则较死为尤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

“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

一丝清风撩动了信纸,在石桌上旋转了两下。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阵钻心的痛连着神经骨骼传至她的全身,那个男人是她的天,他死了,她的天就塌了。一个月前,他说他是放樱花假回来探亲,现在想来是为了能在赴死前再见家人最后一面,那一次的短聚居然成了这一世的诀别。她本该怪他的自私,怪他的狠心抛弃,可她没有。她从没后悔嫁给他。六年前,鲜红的盖头下,她低眉凝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她暗下决心,日后相夫教子,做他贤惠的妻。十六岁的她许给了他一辈子。现在,她确信自己没有选错人,今日之中国,有多少人苟且偷生,求一人一家安稳,而他却只想着牺牲这一人一家的幸福,护得天下人的安稳。他没有做错,错的是这个时代,是此时的中国。

泪水早已流空,她宛如一尊石像与那石头做的桌椅融为一体。

1911年,春,广州,起义后

那一天的枪声全城的人都听到了,一百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官府陈放在街头示众。据说是几百人对战几万人,全军覆没早在意料之中。路过的百姓们默默地在心中为这些革命党人哀悼。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却还义无反顾地迈出那一步,并不是他们的生命原本廉价,他们的身后也连着父母子女,也有无边的牵挂,如若不是万不得已,如若不是国家到了不得不挽救的程度,他们也不会轻易赴死。人们开始思索革命的意义,心中那潭冷漠的湖水被无数颗沾满鲜血的石子惊起了万丈波澜。

同年10月11日,武昌起义在中国腹心地区打开一个缺口,成为对清王朝发动总攻击的突破口,并在全国燃起燎原烈火。武昌起义胜利后的短短两个月内,湖南、广东等十五个省纷纷宣布脱离清政府宣布独立。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

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仪退位,清朝灭亡。结束了二百多年清王朝封建统治和两千多年封建帝制。

后人把那场普通民宅里策划的发难叫做“广州起义”,也称“黄花岗起义”。悲壮成了人们赋予它的形容词。当历史的镜头再次移到那间简陋的屋子,黄兴的决定千钧一发。那个时候的他没有时间考虑这场起义之后的诸多意义,也不会想到只有他一人得以逃脱清兵围剿,幸存于世。此时站在桌前的林觉民,已全然抛却心中的牵挂担忧,渴望用这次起义激起百姓对清政府的真切反抗。死亡,是他眼里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林觉民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回头,意映看着他,直到那个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一百年后,十六七岁的少年们朗读着一篇叫做《与妻书》的课文,标题旁,是一张黑白照片,模糊的背景下,二十出头的男子眉毛很浓,轮廓鲜明,俊朗而又正气凛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连着情感的神经很是脆弱,读到动情之处,纤细的身子微微颤动,泪珠顺着睫毛掉落。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爱情,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一种是柴米油盐家常小事的琐碎平淡,却拥有彼此在身旁的甜蜜,另一种是天各一方阴阳相隔,虽无法触摸却因深知而深信,不能拥有,却紧握灵魂深处的默契。

2011年,冬,黄花岗

精神矍铄的老人在绿树成荫的小道上跑步,活蹦乱跳的孩童追逐嬉戏,这里是林立的高楼间一块自然的净土,所以除了来瞻仰广州起义烈士的游客,周围的居民也都喜欢到这里来锻炼。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那个名字上,重复着百年来无数的人们摩挲的动作。林觉民,是千万个为革命献身的志士的代表,因为《与妻书》,我们得以窥探百年前他心中的民族大义、儿女情长,其实,一定还有千千万万个林觉民,许许多多个相似的凄美爱情,不能一一为后人所了解,不能尽数被我们感动。但是,我们知道,那段动荡的岁月里,中国处于风口浪尖,国内的封建统治黑暗无道,国外的列强虎视眈眈,革命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尽管前方的成功遥不可及,但有人能站出来振臂高呼,甘愿为此付出生命,就增添了成功的可能,1911年的广州起义的悲壮成全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更让此后中国近四十年的革命岁月走得更加坚定。

猜你喜欢
林觉民
柔情侠骨的世间绝唱
一个革命者的柔情与大爱
一封《与妻书》,千古家国情
一封《与妻书》,千古家国情
向光而行
林觉民:不负家国却负卿
一封《与妻书》,千古家国情
薄笺一纸难舍卿
辛亥革命
洒洒千言,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