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流淌过的地方

2014-08-06 02:07关绍弘
美文 2014年10期
关键词:老墙律动城墙

关绍弘

紫蓝与碎金

又是一次绝早的出行。

静谧的夜空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若有人在此时大喊一声,一定会是奔雷射电,风云舞动。此时顺着地平线望向遥远的东方,一道紫蓝与碎金的光带横亘在幽幽紫冥。

那梦幻的蓝与琉璃光般的金原本只是一丝细线,浮动在深沉的夜空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细线在寰宇间律动起来,梦幻的紫蓝愈加绚丽,琉璃光般的碎金愈加闪亮,慢慢得,游丝在黑幕上晕染出一条光带,明与暗,极致的鲜艳与极致的素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对比的效果竟如此美丽——究竟美在何处啊?是律动,是她满载着生命的律动。

繁星最先感知到太阳的消息,它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向西聚拢。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阳也打点好了行囊向地球的另一边赶来,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这太阳既是东半球的情热又是西半球的智光,在他往返奔波间,紫蓝与碎金编制的美丽是唯一能体谅他并为之分忧的时空吧!

紫蓝与碎金不是独属于天空的梦,她同时还是大地精灵的梦。当漆黑的幕布被一道光线割裂后,小草迅速起身,抖掉一夜的尘灰,舒展腰肢等待着,等待着朝露的问候,等待着白云的召唤,等待着轻风的呼喊……还有,等待着生命最鲜美的时刻的到来。有着同样的等待的,还有岩间的猴子,河岸边的鹭鸶,池塘里的天鹅,亭盖深处的荷花,小溪转角处的蒹葭……平凡的清晨竟如此精彩——只因生命璀璨。

在无尽的律动中,紫蓝色慢慢晕浅,飘散在天空中,碎金好像珍藏百年刚被融化的陈墨,一遇见描漆的天幕便迅速晕开,风云之间,虽是瞬息万变,但光与影的组合始终给人以温暖柔和,从容优雅。就在此时,大自然的杰作——人苏醒了。作为天地间最具灵气的生命,人在上亿年的进化成长中成功创造并诠释了“勤奋”这一富有生命力的词语,作为上亿年的传统,勤奋的人们早早地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在乡村,蒙蒙的山岚围绕着炊烟四合,朴实的女人已披衣起身,秉着一盏油灯来到灶前,熟稔地拉着风箱,是风箱,亦是自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日子”,古人打趣自己“非人磨墨墨磨人”,乡间妇女用不着磨墨,灶上的饭食才是地道的文章,风箱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吱呀”的闷响,像是在诉说往日生活里的艰辛苦涩,不过,这并不妨碍锅里的“好文章”。女人做饭的当,男人已收拾好东西踏上进山砍柴的小路了。待到这里,我想起费孝通先生曾讲起,“乡下人”一词妙就妙在这个“乡”字上,吃家乡饭,喝家乡水,就是离不开家乡的土地,取之于土地,还之于土地。柴火从山上砍来,放在灶中吹出养人的饭,人死之后又被埋在土中,滋养钟灵毓秀的山林,当真是热土难离啊!这就是乡村最平常的早晨,这就是乡下人最平淡的日子,充实忙碌,却又波澜不惊,就如同此时天上交织的光影,变幻无穷,却又悄无声息。生命是如此平静。

城市中的人在经历了几世几劫的洗礼后,早已告别了炊饭樵渔的生活,但同样接受了光影的美丽问候。拼搏的人们或是出于笨鸟先飞的前车之鉴,或是出于舍我其谁的坚定信念,总之他们都早早上路了,迎着细微的光亮踏上了通向理想的征程,这条路也许荆棘密布,也许沟壑纵横,但海子说:“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整座城市。”生不为诗人,拼搏的方式却可以是诗人的,就是忍住痛苦,在飘落风中的眼泪化为沧海遗珠后,高声呐喊着“在路上”,“在路上”多么简单的表述,但却掷地有声,不紧不慢,不慌张不彷徨,一直行走在路上,只要是向着理想的方向,距离与速度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所谓说“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是说经历困苦后便意志消沉,“柔”的背后是坚韧,生命的坚韧足以撼动巍峨的山,排逆浩荡的川。

生命之美,在于它的永不停留,就如同这稍纵即逝的光影。“我无法永远年轻,我们终将老去”,可是当青春尽逝的时候我们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呢?如果只是左手中紧握着的满目荒凉的萤火,或是右手曾拾起的黯淡无光的琥珀,那么这场青春注定只是一场盛大的寂寞,只是如朝霞夕阳一般的烟花美景,一声响亮过后无迹可寻。青春若要永恒就必须要如紫蓝与碎金一般留下可以延续的生命印记。

行走在光影婆娑的马路上的我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不是因为朔风无情,而是出于对那道光影的敬畏。由敬生畏与由畏生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多了一份感动,此时的我,恰好属于前者。紫蓝与碎金的美景远没有朝霞灿烂,没有夕阳浪漫,更没有喀纳斯的夜空绚丽,然而紫蓝与碎金在律动中孕育出的生机是其他景色所不具备的,仅这一点“绝胜百千强”。

当北极星在遥远的天际发出最后一次闪亮,天的另一边已经现出鱼肚白。离别吧,我那紫蓝与碎金交织的夜空,在我对你还心怀恋慕的时候,在我怀揣着对于生命满满的感动的时候,再次踏上漫漫旅途。上路吧,妈妈说天越走越亮呢!

老墙

小时候,我以为老墙一直长进了我家院子。经历了多少年头的风雨吹打、世道沧桑,它颓圮破败、无棱无角,静静的隐没在古城的边缘。

我的家乡是一座塞外的老城,我家就在城墙根下。

这老墙也曾经身姿伟岸、血脉贲张。当年,作为九边重镇的防御工事,它亲历烽火狼烟、边声连角。可惜辉煌的历史在时光中慢慢风化,当我见到它时,这里只剩下这个满眼破败却仍顽强矗立的黄土堆。在黄昏的夕阳中独自沉默,沧桑而肃穆。然而,就是这个有着说不清的前尘往事,也即将要被历史吞没的“黄土堆”,带走了我可能是毕生的眷恋。

那时,我总是望着家门口的城墙发愣,从晨露未晞看到夕阳烂漫,从墙头上碧草连天愣到整个城墙都被白雪覆盖,我总是幻想着墙那边的世界:那里的人是否每日也会疲于奔命,那里的人是否也要上班上学,那里的人见没见过高楼大厦……直到我第一次爬上了城墙,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是一幅每每想起都会令人激动的画面:蜿蜒曲折的路边,地里搭满了葡萄架,架上满满地结着本地特有的牛奶葡萄,一片璀璨的碧绿。农人背着篓,挎着筐,麻利地采摘着秋天的喜悦。再远一点,成片的玉米地映照着流金的秋色。更远处——白白的——像是棉花直深到天的尽头。血红色的太阳灼灼地逼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闻一多的诗“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眼前的一切都充满着激情的,向上的,勃勃的生机,我的内心为之颤抖,我甚至想要从墙头上跳下去,拥进这场丰收的秋梦。

此后,我便总是会在黎明或者午后爬上这座斑驳的老墙。厌恶了墙内的人来人往,我便沉浸于墙外的田园风光,厌烦了墙内的车马喧嚣,我便与墙外的夕阳促膝长谈。在老墙上我读过了梭罗的《瓦尔登湖》,阅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的精神小窝就在这座城墙上驻了下来,看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知道了原来这座城墙上的方寸土地就是我的“世外桃源”。

然而,生活总是这样,在你刚找到了一个正确方向并打算奋力迈进时,突然被提醒“道路正在施工,请绕行”。父母要外出打拼,俗话叫“挣钱”。童年的我对于“金钱”二字没有任何概念,那时的我只知道爸妈要带着我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墙了。

我叫……

我闹……

我吼……

最后我只好到城墙上去哭,我实在不愿意离开这里,我不想去面对未知的墙内世界,也不想失去我的“世外桃源”,离开了这里我不知该怎样对自己的精神净土加以隔离保护。最终,我离开了。

现在想想,也许那天离开时父亲对汽车油门的猛力一脚就是我整个童年的终结了——那也是个秋天。

在外面的几年里,我不曾回过家乡。外面的大千世界也真让我大开眼界。大城市里摩天接云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喧闹街市、红绿摇曳的霓虹灯火,让我仰望留恋又沉迷。

但是偶尔我会惦念老墙的漫漫衰草,惦念着墙外的春华秋实,我甚至感到老墙在我心中的样子更加坚固了,它不再是一个黄土堆,而是一面可以抵御糖衣炮弹的高墙了。

后来有一天,妈妈对我说旧家那里要拆迁改造了,那段旧城墙也要拆掉了——嫌它碍事,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不去了,妈妈打趣我说当初不知是谁离不开那段破墙,夜夜哭鼻子呢!我笑着说,其实拆不拆又有什么要紧。老墙于我,已不是塔吊铲车所能拆除的,我于老墙,也远不是看一眼就可以慰藉衷肠。或许老墙早已面目全非,不是我小时候的样子;或许在我的记忆里,他才更加真实。

又或许,我不忍独对老墙,道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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