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君 毛汝伊
论经济社会的结构及其转变
□王彦君 毛汝伊
“经济社会”是人们通过一定的社会关系,即马克思所说的生产关系,为发展物质资料生产、创造财富而结成的共同体。从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再到“产品经济社会”的转变,不仅是社会结构中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的变化,也是社会意识中民众一般心理的变化,因此经济社会形态的转变是一种格式塔式的、全方位的变化。
经济社会 经济社会结构 人的社会化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使用了“经济社会”一词。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写道:“大体来说,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但是不同的汉译本对这段文字的翻译并不相同,1962年版本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就翻译为“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社会经济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9页。那么,马克思所要表达的究竟是“经济的社会形态”还是“社会经济形态”呢?
从其德文和英文表达来看,“经济的”是作为形容词出现,而“社会形态”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词汇出现,所以应翻译为“经济的社会形态”或者“经济社会形态”。今天,有关“经济社会”已经被书写为“Economic society”,例如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海尔布罗纳就出版了《经济社会的起源》一书③[美]罗伯特·海尔布罗纳、威廉·米尔伯格:《经济社会的起源》,李陈华、许敏兰译,上海:格致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维基百科也收录了“经济社会学”(Economic sociology)条目,根据斯梅尔瑟1976年的定义,“经济社会学”是以经济现象为研究主题的社会学领域,是经济学和社会学的交叉学科,“是运用社会学的基本框架、变项和解释模型,研究同稀缺物品及服务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有关的复杂行为。”这一内容与马克思的研究高度一致。因此,本文采用“经济社会”和“经济社会形态”的译法。
那么,“经济社会”中的“经济”与“社会”这两个概念又是什么关系呢?
“经济”一词主要有两种含义:其一,节约,指的是用较少的人力、物力、时间获得较大的成果;其二,财富,指的是一个国家国民经济的总称。④《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949页。“经济社会”中的“经济”无疑是后一种意思,侧重于社会财富的创造。“社会”从汉字构造上就可以看出,它意味着土地上人的集合。从现代意义上说,“社会”就是人们通过一定关系联合起来的集合或共同体(community),侧重于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交往(interaction)。在这个意义上,“经济社会”就是人们通过经济交往(根据马克思的理论,主要是生产关系)联系起来的,为发展物质资料生产、创造财富而结成的共同体。
马克思认为,经济社会主要有自然经济社会、商品经济社会和“产品经济社会”等三种形态,人与
作者王彦君,男,浙江大学哲学系副教授;毛汝伊,女,浙江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杭州 310028)。人的经济交往就是从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再向“产品经济社会”的演变过程。今天,自然经济社会又被称为传统社会,商品经济社会又被称为现代经济社会,“产品经济社会”则是一种预期的社会形态。
不同的经济社会形态具有不同的结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写道: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其中,“上层建筑”是马克思用来比喻在社会生产基础上形成的法律制度及社会意识;可以推知,“经济基础”就是社会生产本身。经济社会形态的变更也就是其结构中“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变化。
追溯人类历史,自然经济社会是一种以人身依附为主要特征的社会。在这种经济社会形态下很难形成平等的经济和法律制度。进入商品经济社会后,在科学、技术的带动下,商品生产和交换成为人们的主要社会活动,经济发展以及创造财富成为社会生活的最终目标。随着“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及“启蒙运动”,人们逐渐形成了民主、自由的思想,社会意识勃兴,在政治上推崇民主、法制和自由观念。
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随着分配上的差别的出现,也出现了阶级差别。社会分为享有特权和被损害的、剥削的和被剥削的、统治的和被统治的阶级”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0页。,也就是资本家阶级和工人阶级;随着社会生产与分配不公的矛盾的加深,曾经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创立立下汗马功劳的民主、自由思想又成为无产阶级起来反对资产阶级、争取自身利益的思想前提。马克思提出,消除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的方法只能是从政治上否定私有制,从而使社会从经济不平等的状态进入平等状态,最终实现“产品经济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实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制度,劳动成为人们生活的需要,在共同劳动的基础上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总之,从传统的自然经济社会向现代商品经济社会和产品经济社会的转变是一个客观的历史过程,在不同的转变阶段不仅有经济基础(生产方式)的变化,还有上层建筑(社会意识)的变化。可以说,经济社会的进步也是特定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动态统一的过程。那么,这个动态的过程究竟如何实现呢?
在人类历史上,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过程中主要出现了两条道路:一条是从传统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以英法德等西方国家为代表,通过资产阶级革命建立了资本主义制度,一直延续到今天;另一条是从传统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商品经济社会短暂而迅速,以苏联和中国等东方国家为典型。
在第一条道路上,欧洲的资本主义制度是在工业革命、宗教改革等一系列对传统社会的革命的基础上建立的。英国“工业革命”以机器生产取代了手工生产、以社会生产取代了个体生产,使劳动生产力速度攀升。与工业革命伴随的是十七、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它以批判专制主义、宗教愚昧及封建特权主义,宣传民主、平等和自由的思想,促进了小农意识向资本主义精神的转变,保证了从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的同时文化的适应性。可以说,资本主义社会对传统社会的经济基础(生产方式)和上层建筑(特别是社会意识)的变革是非常彻底的。
而在第二条道路上,苏联是第一个代表。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选择了跳过资本主义社会、直接向社会主义社会迈进的道路。列宁根据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认为完全可以先建立社会结构中的政治上层建筑即无产阶级专政,再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于是在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列宁又领导了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宣告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
但是随后苏联社会主义国家却面临了经济不发达的现实,在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工厂里甚至出现了怠工现象,这让列宁不得不提出“我们是否能为自己工作”的问题。为什么无产阶级专政已经建立,公有制的经济基础也已实现,工人阶级反而不能适应这种新的政权和生产方式呢?列宁采取了两个措施,一个是提出建设“无产阶级文化”,力图让无产阶级的思想观念同经济基础匹配起来;另一个是提出了“新经济政策”,允许国家资本主义的存在,力图恢复和发展社会生产力。
实际上,列宁提出的“无产阶级文化”便是经常被人们忽视的民众的一般观念,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拉布里奥拉称之为“社会心理”,即“社会意识的具体的和一定的形式”①[意]安·拉布里奥拉:《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孙魁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2页。。拉布里奥拉认为,社会心理是经济结构和意识形态之间的中介和环节,既直接为政治、法律、道德的上层建筑所规定,又间接为社会经济基础所规定。在经济社会结构中,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能通过阶级斗争被迅速地建立起来,但是社会心理、特别是适应新的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的社会心理却需要一个缓慢的培养过程。资产阶级革命通过二百多年的工业生产和启蒙运动的酝酿最终形成了资本主义精神和文化;苏联社会主义社会所面临的正是与之相类似、却更为艰难的任务——因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劳动意识”对人的自觉性的要求较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意识”对人的自觉性的要求要高得多。
可见,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中,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都面临着社会结构的格式塔(Gestalt)式的或整体的转变,或者说,它们都绝非单一的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的变化,还需要有相应的社会心理和思想观念等内容的匹配。东欧和其他东方国家的社会转型更多关注了经济基础和法律制度的变革,却忽视了广大社会成员的心理的变化。
实际上,普通民众会自发地倾向于前社会遗留下来的、现成的观念,而不是自觉对自己的传统文化进行彻底改造。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就关注到了这一点,他们已经意识到:“只有当这种生产方式已经走完自身的没落阶段的颇大一段行程时,当它多半已经过时的时候,当它的存在条件大部分已经消失而它的后继者已经在敲门的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种越来越不平等的分配,才被认为是非正义的,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开始从已经过时的事实出发诉诸所谓永恒正义。”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2页。当代美国学者艾恺在《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中也对社会文化及人们思想观念的重要性作了深刻的剖析:“单纯经济因素本身不是造成社会变迁的充分原因。也就是说:特定的经济条件并不保证现代化的出现;最起码,属于人们内在世界的因素——人们的思想世界——是另外一个必要的条件。”③[美]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页。换言之,社会心理必须保证能够提供人们合乎意志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使得人们有一种特殊的激励心理,拥有足够的热情来为经济社会形态转变奉献自己的力量。
可见,当年列宁提出“无产阶级文化”和“新经济政策”是恰如其分的。但遗憾的是,列宁的计划并没有得到延续。1991年,苏联解体,宣告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失败。
假如与公有制经济相匹配的社会心理不能很好地在公有制经济基础上形成,那么是否意味着它本应在商品经济社会或在对商品经济社会的革命中才能形成呢?或者说,苏联的失败是否表明了“商品经济社会在事实上是不可避免的”呢?
马克思在《资本论》初版序言中写道:“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解释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10页。马克思并不支持商品经济社会可以跳过的思想,但是对于商品经济已经萌芽的地方,他认为可以“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苏联倒是迅速缩短商品经济的痛苦了,却没有减轻产品经济分娩的痛苦。那么社会主义经济真的不能离开前期资本主义经济的孕育吗?无产阶级已经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并自觉建立了新的经济基础及其政治上层建筑,但是他们反过来不能自觉维护和发展这种新的社会形态吗?是什么妨碍了他们理解自身的地位和任务呢?
我们注意到,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商品经济社会和产品经济社会的共通之处,是高度发达的社会生产力,而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重大区别,也在于用社会的生产取代了个体生产;我们又发现,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中转变中,生产的社会化也带来了人的社会化。
什么是“人的社会化”呢?《辞海》曾经做过这样的解释:“社会化(Socialization)指的是(1) 普遍化,如‘劳动社会化’等。(2)亦称‘教化’。个人参与社会生活,通过交互活动习得知识技能和行为规范,成为一个社会成员的过程,即从自然人发展成为社会人的过程。”⑤《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9页。第二个层面的解释符合经济社会形态转变中人的社会化现象,人的社会化就是从个体的人到社会的人的发展趋势,是传统经济社会向现代经济社会转变过程中的典型特征。
按照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社会的人首先出现于工业生产中。随着大工业生产的出现,自然经济社会时期孤立的人们开始走向社会这个大世界,开始了分工、协作的生活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9-605、621页。,人与人之间开始频繁的交往,逐渐形成了社会的生产、分配与交换的模式,这种社会的生产、生产中的分工与协作内容也使人们逐渐从观念上承认了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协作关系,一部分人的工作在社会的生产中离不开另一部分人的工作,他们都是“社会化的人”。
因此,人的社会化也就是从个体的人到社会的人的发展趋势,是传统经济社会向现代经济社会转变过程中的典型特征。而人从观念上对于自身社会化的承认,也成了经济社会形态格式塔转变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恩格斯写道:“生产资料和生产实质上已经变成社会的了。但是,它们仍然服从于这样一种占有形式,这种占有形式是以个体的私人生产为前提,因而在这种形式下每个人都占有自己的产品并把这个产品拿到市场上去出卖。生产方式虽然已经消灭了这一占有形式的前提,但是它仍然服从于这一占有形式。”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9-605、621页。马克思和恩格斯正是发现了社会生产与产品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才主张通过革命手段使公有制经济取代私有制经济,使商品经济社会进入“产品经济社会”,最终维护劳动者的利益。
也就是说,社会的生产对应的是社会的分配,社会的人共同生产,也要共同分配——这是社会人的一般心理。
既然社会的人和社会人的心理是伴随商品经济社会而产生的,那么如果缺失了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又如何理解人的社会性呢?又如何自觉建立社会的生产与分配关系呢?毕竟个人从一个降生时无知无识的生物个体逐渐成为社会生产成员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是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结果。③刘豪兴、朱少华:《人的社会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马克思以自己的祖国为例说:“在其他一切方面,我们也同西欧大陆所有其他国家一样,不仅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而且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发展。除了现代的灾难而外,压迫着我们的还有许多遗留下来的灾难,这些灾难的产生,是由于古老的、陈旧的生产方式以及伴随着它们的过时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还在苟延残喘。”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可见,人的生产领域的社会化能自觉建立起来,而人的分配领域的社会化却常常被忽视,它甚至会沿袭旧社会的若干发展或是不发展的思想观念,从而导致新的完整社会心理迟迟建立不起来。
苏联的现实便证明了这一点。苏联政权首先在政治层面承认了社会生产和社会分配,但是脱胎于小农身份的广大民众却不能立刻形成相应的心理认同,导致了工人和农民在新社会中怠工的行为,妨碍了苏联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今天,即使在美国这样的超级资本主义大国,也依然解决不了公平分配问题,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便是例证。那么,当代中国已经充分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和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教训,中国人是否有良好的心理来面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的社会生产与社会分配问题呢?
实际上,当代中国已经面临着分配制度的调整问题,国有企业与事业单位的分配不均已是不争的事实,统一国有企业和事业单位职工的养老金标准已经提上日程。而社会主义国家协调不公平分配并取得成功的前提,恰恰是对社会生产中劳动者平等地位的承认,也就是在公有制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公平分配观念和完善分配制度;不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否定,而是发扬。在这个前提上,或许中国可以少走或不走苏联曾经走过的弯路。
经济社会形态的转变是一个向着更平等、自由状态的发展,从个体的人向社会的人的转变也成为不可否认和阻止的过程,人的社会化的实现,既是它的初衷,也是它的结果。人从观念上对自身的社会化的承认,既可以帮助他实施社会生产而提高社会生产力,也可以帮助他处理好社会分配问题,即只有当人们将自身置于整个社会大环境之中,将他人的利益也纳入自己的考虑范围,才能使生产成果不再是个别人的囊中之物,从而真正实现生产社会化与分配社会化的匹配。
总之,任何一个经济社会都要求其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相匹配,这就决定了经济社会形态的转变是一种全方位的转变,不仅要求生产方式的变化,也要求人在观念上承认生产活动与分配活动的社会化。今天,已经没有人能与世界上其他人相隔绝,人的社会化程度比任何时候都明显。那么,人能否自觉地认识到自己在社会生产和分配中的地位和权力?这不仅是当代资本主义世界依然在思考的问题,也是当代中国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下不能忽视的问题。
责任编辑:宋雪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