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获得惠州学院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资助
摘 要:索因卡在认识与理解非洲传统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困惑和艰辛,所以对待非洲传统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在改变,而且这种不断变化在他不同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最充分地体现出来。早期创作对非洲传统持怀疑甚至否定态度,企盼欧洲现代文明拯救非洲;中期创作开始肯定非洲传统文化,宣扬传统与现实、非洲与西方的融合,寻求对非洲传统的超越;后期创作又回归约鲁巴传统,把希望寄托于非洲神话世界,走向非洲中心主义。
关键词:索因卡;非洲;传统文化
作者简介:陈梦,女,1971年出生,湖南祁东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第一单位),惠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第二单位),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职称:副教授,学历:在读博士。
[中图分类号]:I0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09-0-03
古老的非洲文明孕育了灿烂的非洲传统文化。然而,在西方殖民主义的残酷统治下,非洲文化的发展在近代几乎陷于中断。非洲的真实历史在各种荒诞的说法和偏见之下长期无法得到世界人民的了解,西方人甚至把非洲看成是不会有历史的大陆。20世纪以后,随着非洲大陆正规教育的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非洲人获得了文化知识,重述非洲历史与重塑非洲文化价值体系成为非洲现代知识分子的重大责任。在尼日利亚,索因卡、阿契贝等作家最先感受到時代的召唤,抗拒西方文化霸权,主张继承和发扬非洲传统文化,建立属于非洲的话语系统。从总体上看,索因卡在认识与理解非洲传统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困惑和艰辛,所以对待非洲传统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在改变,而且这种不断变化在他不同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最充分地体现出来。20世纪50年代,索因卡积极接受西方文化教育,把非洲的希望寄托于西方外来文化,对非洲传统持怀疑甚至否定态度,表现出明显的亲欧倾向;60年代,非洲各国相继独立,他敏锐地察觉到西方人在非洲的文化殖民更为危险,于是开始肯定非洲传统文化,并大力宣扬非洲传统文化;70年代,面对非洲的混乱现实,索因卡看到非洲传统文化的局限和不足,决意反思非洲传统,并企图融合西方文化以寻求对非洲传统的超越;80年代以后,经历了种种精神上的徘徊游离之后,索因卡最终又回归约鲁巴传统,把希望寄托于非洲神话世界,认为传统和过去更有意义,提倡一种“神话整体主义”。
一、早期创作企盼欧洲现代文明拯救非洲
索因卡于1934年7月13日出生于尼日利亚西部阿贝奥库塔。他的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牧师,父母亲都是基督教徒,母亲更是“基督迷”。索因卡不满三岁便开始接受欧式学校的教育。1954 年,在伊巴丹读完中学和大学后,刚满20 岁的索因卡又前往英国学习。 1958年,索因卡从英国利兹大学毕业,曾作为剧本审稿人在伦敦的皇家宫廷剧院工作过两年。他广泛地摄取西方文化,阅读了大量英语文学作品和其他著作,开阔了视野,领略到了西方文化的精粹。在西方主流文化的深刻影响之下,20世纪50年代的索因卡表现出一种亲欧倾向,早期戏剧作品具有鲜明的西方艺术风格。他对非洲传统文化持有一种怀疑或者否定态度,把戏剧创作的笔墨重点放在抨击非洲文化的落后、愚昧和迷信上,希望非洲接受欧洲的现代文明,企盼欧洲现代文明来拯救非洲大陆。
1958年,索因卡的处女作《沼泽地居民》在伦敦成功上演并赢得观众的好评。在这个剧本中,主人公伊格韦祖离开落后的乡村到大城市去闯荡,不但没能赚到大钱,反而连自己的妻子也跟随有钱的孪生兄弟跑了。在遭受亲情与爱情的沉重打击后,他再次回到沼泽地,希望土地能给他一点希望。然而,他面对的却是洪水淹没庄稼后的一片狼藉。在万分沮丧中,在城市的开放环境中已经打开了眼界的伊格韦祖终于意识到沼泽地居民的贫穷和苦难是来自根深蒂固的落后传统。他看到了沼泽地居民千百年来虔诚信仰所谓的“蛇神”,但“蛇神”并没有给人们赐福,而是贪得无厌、不断制造灾荒、吞没人们的劳动成果,可恨的祭司利用人们对蛇神的崇拜妖言惑众、大肆搜刮钱财、谋取私利。于是,他大胆地痛斥祭司的欺骗行为,决定成为当地第一个“杀蛇”的人。然而,伊格韦祖的心理十分矛盾,对沼泽地既依恋又仇视,现代城市的尔虞我诈迫使他重返沼泽地,但眼界开阔之后的他已无法容忍沼泽地的封闭落后环境,不得不去弥漫西方现代文化气息的大城市再度寻找希望。如果说伊格韦祖在愚昧落后的传统生活和现代社会重重罪恶之间的无从选择表明索因卡对传统文化的怀疑和否定,那么笃信伊斯兰教的盲人乞丐就是索因卡把改变尼日利亚社会现实的希望寄托在伊斯兰教等其他宗教的代言人。盲人乞丐说话的神态颇有先知气度,很不寻常可见。他厌倦了行乞的生活,想踏踏实实地寻找一片土地来耕种。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丝毫不畏惧约鲁巴民族所谓的“蛇神”,下定决心留守沼泽地,开垦新田地。可见,此时的索因卡认为只有改变落后的传统、打破闭关自守的局面、接受西方现代文化,尼日利亚才会有出路。
1959年,索因卡又发表《狮子和宝石》,再次引起剧坛轰动。他在这个剧本中既抨击了非洲顽固的封建势力和传统文化的落后愚昧,也谴责了非洲人民盲目崇拜西方和吸收西方文化的不得要领。剧中的老酋长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吞食人类生灵的狮子。他顽固地反对在当地修建铁路,反对在当地兴办学校和普及教育,目的是反对开化,反对进步,阻挡西方现代文明的到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以便自己能够永远地愚弄老百姓,谋取私利,甚至维护非洲落后的婚姻制度。老酋长的保守落后和拒绝接受西方文明无疑是要抛弃和排斥的,但小学教师拉昆来的言行举止也说明西方文化在进入非洲社会时被扭曲变形,对根除非洲落后的传统甚至起反作用。拉昆来主张兴办学校、反对陈规陋俗,但他的计划不切实际,没有一项能付诸实施;他反对非洲娶亲要付彩礼的习俗,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口袋里没钱;他之所以主张废除一夫多妻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嫉妒,因为他自己连一个老婆也讨不上。拉昆来盲目崇拜西方的一切,无视非洲传统文化,也瞧不起本民族的人民。他感受到的只是西方文明的表面现象,夸夸其谈,只知道西方女人和男人并肩而立,夸赞西方男人为情侣开辟的现代花园,羡慕西方人玩棋、闲谈、鸡尾酒会、饮茶、喝咖啡等日常生活方式,对西方现代文明缺乏真正的认识,所以美如宝石的希迪姑娘最终宁愿嫁给老酋长做小老婆,也不愿投身于他的怀中。可见,索因卡在这个剧本中对非洲落后传统的否定态度更加明显,认为非洲人只有抛弃非洲文化的糟粕、吸收西方文化的精华,才能进入真正的现代文明。
二、中期创作宣扬传统与现实、非洲与西方的融合
20世纪60年代以后,非洲各国相继获得独立,统治非洲大陆数百年之久的欧洲殖民主义政治势力退出非洲。然而,西方殖民者不但继续控制着非洲大陆的经济结构,而且对非洲采取新的文化殖民政策,非洲社会于是很快转入后殖民主义的历史阶段。文化殖民意味着非洲的政治独立成为形式。接受西方文化教育的非洲进步知识分子敏感地察觉到西方的文化殖民对非洲具有更大的危险性,大力提倡“黑人性”,肯定有一种独立的非洲文化的存在,号召黑人重振对自己的文化信心。1960年,尼日利亚取得独立。索因卡欣喜回国。面对“黑人性”诗人、作家们与欧洲文化进行整体对抗、极力提倡 “以年轻的非洲对抗老迈的欧洲,以轻快的抒情对抗沉闷的推理,以高视阔步的自然对抗沉闷压抑的逻辑”[1]的局面,索因卡既反对固守非洲传统文化、不加选择地赞美传统文化的神秘性并引为自豪的保守观点,也反对把非洲传统文化与欧洲文化的吸收对立起来的偏激观点。在他看来,固守非洲传统文化是一种不加区别的怀旧色彩造成的,对黑非洲过去的盲目歌颂只能造成对现代社会进步因素的排斥。他认为,“一只老虎重要的不是它吼叫的形态”,“而在于它的本质”,“编造自己过去的神话”和“文化对立”是“逃避糟糕的现实”,为非洲传统文化自豪的观点无法解释非洲存在的各种问题,“非洲社会的发展进步需要传统文化与非洲各国的残酷现实相融合,非洲的民族觉醒也需要西方主流文化的关照”[2]。
索因卡在回国后六七年间,一方面在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下从事非洲戏剧艺术研究,另一方面致力于尼日利亚现代戏剧的创作。他走遍了尼日利亚,深入到豪萨族、伊博族、约鲁巴族、富拉尼族等主要部族采访,汲取到了传统文化的丰富养料,找到了融合西方现代戏剧艺术与约鲁巴民族的民间音乐、舞蹈和戏剧之路,开创了乡土色彩浓厚的西非现代戏剧。60年代的索因卡创作热情高涨,成果丰富,短短几年间接连推出了《森林之舞》、《裘罗教士的考验》、《强种》、《孔其的收获》以及《路》等一系列著名的剧本,成为黑非洲最著名的作家。相对于早期创作对非洲传统的怀疑与否定态度,索因卡在中期创作中开始关注并明确肯定非洲传统文化的积极因素,大力宣扬传统与现实、非洲与西方的融合。
《森林之舞》发表于1960年,号称非洲的“仲夏夜之梦”。索因卡通过在剧本中带有原始多神教观点的叙述,对尼日利亚的历史传统进行了笼統的概括。这部剧作既借鉴了欧洲荒诞派、象征派的戏剧观念,又具有西非民间传统舞乐那即兴表演的、从属于宗教仪典的戏剧特征。整个剧本以林莽精怪的死亡之舞隐喻社会政治的深刻危机,雄浑质朴的传统氛围与强烈的现实气息相互结合,迷蒙混乱的表象之中隐含着内在的秩序。很明显,索因卡的思想和艺术在这个剧本中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不再寄希望于伊斯兰教等其他异教来拯救尼日利亚污浊现实,而是开始认识到尼日利亚传统文化虽然存在诸多愚昧落后的因素,但也拥有许多宝贵的东西,继承和发扬黑非洲的优秀文化传统,有助于拯救尼日利亚现代人的灵魂、建立和谐的理想社会。
《强种》的主人公埃芒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被索因卡重新定义。他在受过良好的教育之后,自愿来到非洲传统部落的一个小村子工作,既当教师又当医生。埃芒人格高尚、医术高明,深受当地人的尊敬和认可。然而,这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子有一个非常残忍的习俗。每年的除夕之夜,村民们都要找一个外乡人来折磨,向外乡人扔赃物,甚至殴打羞辱,直到外乡人离开或者死去。村民们认为这样做可以去除一年的晦气和霉运。有一年到了年底,这个村庄只剩下埃芒和白痴儿童伊法达两个外乡人。除夕之夜,顽固的长老们捉走白痴儿童伊法达做“外乡人”的替身。为了拯救伊法达,埃芒挺身而出,甘于自我牺牲。他的勇敢献身让村民们的良心受到了震动。面对当地愚昧的传统习俗,埃芒并没有言辞激烈地质问村民,而是表现出尊重的态度,但又同情和爱护“弱者”,以自己高尚的心灵来揣度一切,最终以自我牺牲来促动村民们麻木的神经。埃芒带着自己的理想和光辉的人性死去了,但他的儿子仍然活着。“强种”后代的存在,预示着“强种”精神将世代相传。由此可见,此时的索因卡不再嘲笑传统,而是开始尊重传统。虽然他在这个剧本中没有提出立刻改变落后传统的方案,但已经明显地对非洲社会的进步表现出了一种乐观精神。
三、后期创作呼吁回归传统、走向非洲中心主义
20世纪70 年代,非洲民族独立后的欢欣鼓舞已消失殆尽,非洲各国特权阶层无休止的盘剥和广大民众的深深失望。加快经济的复苏取代文化的自我确认和重建成为70年代非洲的中心问题。70年代的索因卡决意回归传统、走向非洲中心主义。此时的他对非洲传统有了十分清晰而全面的认识。他总是不断地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精神依托,力图恢复其中的某些积极成分,既反对把黑非洲文化说成子虚乌有的观点,也反对过分赞誉或抬高民族文化的态度。索因卡发现“黑人运动”的倡导者大多是被前殖民主义者所同化的人,对殖民教育把他们与本民族文化分离而感到十分憎恨,但他们没有去恢复失去的非洲哲学、宗教以及其他要素等真实传统文化,而是创造一种自我设想的、大多数非洲人从未经历过的所谓的“非洲文化”。作为现当代黑非洲戏剧的开创者,索因卡始终致力于寻找民族文化之源,深入到约鲁巴神话、仪式和宗教中去,探求一种区别于西方戏剧、富于非洲传统意识的悲剧形式。
其实,索因卡在《森林之舞》和《路》早就隐含了一种要求回归传统的原始主义和神秘主义倾向。他切身感受到西方现代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但文艺复兴以来的理性精神却逐渐萎缩退化。索因卡希望能够从非洲原始文化中找到治疗理性精神颓败的良方和对付物质崇拜和科技挑战的武器。1967年,索因卡出版《神话、文学和非洲人的世界》,阐述了自己对非洲传统文化的基本观点。在他看来,“非洲世界和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一样,是有其独特性的,它具有其他文化所共有的互相补充的特点”,“传统文化就是在神话剧的结构中提出社会问题,制定其道德规范的。 神的戏剧悲剧性仪式还涉及意义更为深远,更难以捉摸的生与死的现象,……我们可以设想,就是这个不曾被外力作用过的广袤无垠的空间的实在造成了人类向无限王国挑战,同它对抗或者至少同它发生一种密切关系的需要”[3]。
1975年发表的《死亡和国王的侍从》围绕约鲁巴传统的“人祭”仪式而展開,充分体现了约鲁巴民族的悲剧精神。根据约鲁巴的传统宗教,整个宇宙共存在过去、现在、未来和“轮回通道”四重世界。死者要实现“永恒”和无限的轮回,就必须有人在他死后为他打通“轮回通道”。对于约鲁巴族而言,国王侍从自杀为已故国王打通“轮回通道”是神圣而高尚、光荣而又义不容辞的责任,其自杀仪式有着重要的意义。索因卡在《死亡和国王的侍从》形象地再现了约鲁巴这一传统习俗。主人公艾勒辛作为国王的侍从应该在国王死后履行自己重要而又光荣的职责,自杀去打通国王在彼岸世界的“轮回通道”。然而,尼日利亚的英国殖民者却无视约鲁巴人的传统习俗,根本不了解非洲约鲁巴部人的生死观。他们将西方基督教的生死观念强加给艾勒辛,动摇了他为国王自杀的信念,从而扰乱了约鲁巴的神话秩序,破坏了约鲁巴传统。英国殖民者对艾勒辛自杀行为的干涉反映了西方殖民文化企图“征服”落后的非洲传统文化。然而,接受了西方文化熏陶的欧朗弟最终作为约鲁巴文化的代表,义无反顾地代父自杀,用自己的死捍卫了约鲁巴族的民族身份和文化身份,对英国文化殖民进行了沉重的反击。显然,约鲁巴的传统仪式在《死亡和国王的马车夫》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索因卡此时对非洲传统文化的肯定和赞扬态度十分鲜明,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西方文化虽好,但是约鲁巴传统文化却蕴含着巨大的生命力,是民族理想的寄予之所。
索因卡继承了非洲传统文学的成分,一再申明自己是“非洲文学传统的一部分”。他认为,“非洲艺术家从来就是、也应该是社会风习和历史的记录者,时代的理想的表达者”[4]。他深深扎根于黑非洲的传统文化与社会现实,形成了征服世界读者的独特民族特色,成为尼日利亚及黑非洲的第一代言人。约鲁巴民族的神话观念和文化传承积淀最终成为索因卡剧作中最具活力的成分。然而,索因卡置身于非洲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冲撞之中,在意识层面上意欲恢复非洲传统文化,在无意识层面上又站在西方立场上讽刺非洲的落后与愚昧。他努力地在后殖民文化背景下,寻求对非洲传统的反思与超越,期盼在西方现代文明与非洲传统文化的碰撞之中探索出一条非洲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理想之路。
参考文献:
[1]高文惠.黑非洲民族主义文学的历史演变[J]: 德州学院学报,2006-08-30。
[2]宋兆霖.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传略[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02-01。
[3]索因卡.神话、文学和非洲人的世界[M],剑桥大学出版社,1967年。
[4]张荣建.黑非洲文学创作中的英语变体[J]:重庆师院学报(哲社版),1995年5月,7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