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少孙研究三题

2014-06-14 06:56顿文聪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0期
关键词:班固天命汉武帝

顿文聪

(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南京210093)

褚先生,名少孙,生于西汉昭宣之际,颍川人,寓居在沛,《鲁诗》大家,是梁相褚大弟之孙,家传《公羊春秋》。年长后师从大儒王式研习《鲁诗》,汉宣帝五凤四年(前54)应博士弟子选,受业博士。甘露年间,课试高第为郎中。迁为侍郎。汉元帝永光、建昭年间由侍郎而为《鲁诗》博士。博士期间,根据为郎时期积累的汉家故事,补《史记》十余篇,卒于汉成帝时代。褚先生以补《史记》名世,褚补列于《史记》篇后而传世。褚补文字两万余字,不足《史记》总字数的3%[1]111,因而后世学者多将其与《史记》并论,也有学者系统研究褚补文字,如张大可、张仲良两先生,他们均从文献学角度考察褚补《史记》。不过,褚补文本的研究不仅还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诸如褚补文本反映之褚先生的思想、班固对褚补文本的看法等问题还欠缺深入研究,本文不打算介入2000年来《史记》学残缺与补窜这一悬案,拟以标识有“褚先生曰”的文本为研究对象,尝试考论以上诸问题。

一、褚补《史记》的特点与价值

褚补《史记》,依附《史记》流传后世,它是褚先生根据为郎时的见闻,对《史记》相关篇章做的补充。《史记》中明确标识有“褚先生曰”的篇章共有10处,分别是《三代世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陈涉世家》《外戚世家》《梁孝王世家》《三王世家》《田叔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其中《陈涉世家》褚先生只总起一句后俱转引贾谊《过秦论》文字,注者多以为此篇并非为褚先生所补,而为司马迁之原文。另外,尚有《孝武本纪》《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礼书》《乐书》《律书》《张丞相列传》《傅靳蒯成列传》《平津侯主父偃列传》等数篇疑为褚先生所补。班固修《汉书》之前,除褚先生补《史记》外,还有冯商、刘向、扬雄等人续补,不能排除他们为疑作的作者,因此,我们仅以明确的褚补《史记》为研究对象,也即《三代世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外戚世家》《梁孝王世家》《三王世家》《田叔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等9篇,约21000字。

(一)褚补《史记》的特点

褚补的特点之一:取材内容主要是政治事件、人物与占卜龟策三大类,记政治事件往往是那些“世莫知”的宫廷密事,记政治人物多奇闻轶事,又因与太卜同署,对占卜龟策也多有追记。

褚补的特点之二:褚先生补《史记》材料的主要来源有三类五种:一类是问询明知之人,包括三种:专习汉家故事如钟离生者、宫中老郎吏与专任职官如大卜者;另一类则是自己亲身见闻,如《日者列传》中游长安见卜筮贤大夫为妇人占卜,可知当时社会风情;第三类,是褚先生借出入宫禁的方便,阅读各种书籍、档案,如皇室档案,褚补常常直接引用,如《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就引用了4条诏书,又“外家传语”,《史记索隐》注此为:“东方朔亦多博观外家之语,则外家非正经,即史传杂说之书也。”[2]3203由此可知,褚先生取材来源途径比较多,专习汉家故事者、皇家档案、大卜等专职官吏、老郎吏等语应比较可信。

褚补的特点三:依附《史记》而行不单独成篇,褚补都出现在“太史公曰”后,标明自己增补的内容;尽量模仿《史记》体例,但也有发挥,如续补《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不仅按照司马迁做表的体例将列侯发迹、爵位传承等记录在案,还增添了列侯的居处,有的还给予简单的评语,他评霍光“谨信”、金日磾“谨厚”、上官安“骄蹇”、张安世“谨厚习事”诸如此类[2]1059-1060,简直可以将褚少孙所补看作是列侯的小传。

(二)褚补《史记》的价值

后世否定褚补的原因,一个是认为褚少孙才疏学浅、文辞鄙陋,脱离司马迁作史的原意;另一方面很可能对褚少孙听信口述、借鉴外家之语不满,对这两方面材料的来源表示怀疑。但褚少孙问询对象不是专门掌握汉家典故者,就是入宫有年的老郎吏,这种史料虽然不能说一定真实,然仍具有相当的可靠性,从中可提取难得的史影。事实上,褚补《史记》具有相当的史料价值、文学价值和语料价值。

褚补的史料价值主要在于补缺,它使一些被认为“事秘,世莫知”[2]2084的政治事件有迹可循;如梁孝王是窦太后的小儿子,窦太后非常宠爱他,因而梁孝王在汉景帝一朝享有比其他同姓诸侯更多的特权。汉景帝七年(前150)废栗太子,窦太后想让景帝立梁孝王为太子,袁盎等大臣力谏,最终搁置此事,梁孝王之国,随后立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是为武帝。司马迁因“事秘,世莫知”没有记述袁盎与大臣的进谏之语。褚少孙根据“宫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的闲谈记录下了群臣引经据典说服窦太后的谈话内容。梁孝王因此怨恨袁盎等人,暗杀了包括袁盎在内的十余名大臣,景帝十分恼火,但碍于窦太后,派遣通经术之人妥善治理此事,得到圆满解决。[2]2089-2092此事件对于理解汉景帝初期政治以及儒生的政治参与很有帮助。又如司马迁是否书写《三王世家》也是一桩疑案,褚少孙自述求《三王世家》不得,从长老好故事者那里获得了封策书,不仅记录了齐王闳、燕王旦、广陵王胥三王的册封诏书,还完整记录了册封皇子的程序,而且还对策书进行了初步的解读,也记载了三王册封之后的史事,如汉昭帝时期,燕王旦与刘泽谋反被发现,昭帝派宗正等人谴责燕王[2]2105-2120,这对于研究王子册封程序、仪式、公文语言、皇族管理及昭宣之时的政治等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褚补《史记》也有相当的文学性,褚少孙描写人物、记录事件特别注意细节,善于刻画人物形象,其手法与技巧在班固之上,甚至毫不逊色于太史公司马迁。如汉武帝寻找王太后在民间之女一事,褚补显然比班固节后的版本更引人入胜:褚先生描写汉武帝乘舆奔驰至长陵,从小市西门入,但里门关着,就将里门砸开,直至金家门外,卫兵围金宅,令随从喊门,家人恐惧,王太后之女害怕地藏到了床下。褚补一个“暴”字体现了心情的焦急,有“武骑围其宅”才有惊恐“匿内床中”的举动,而班书恰好都将此略去,精彩大打折扣。随从找到王太后女,带出来谒见汉武帝,“泣”“嚄”立即将这样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凡人皇帝形象丰满了起来。[2]1981-1982而班书将“泣”换做“立”,省去“嚄”,不仅透露出汉武帝的不耐烦,更是将汉武帝塑造成为了一个威严有余温情不足的帝王形象。[3]3947-3948他处不再做细论,褚少孙的描述让我们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场姐弟相认的温暖影像,而班书为我们呈现的则是一场身份悬赏的血亲确认的场景。

褚补还具有无可比拟的语料价值,褚少孙补《史记》在西汉元成之间,上下不过三四十年,其语言必然有很深的时代烙印,因而他的文字对研究当时语言的语法特色有相当意义的价值,这一方面还有待于学者发掘研究。

二、褚补文本透露的思想信息

我们所研究的褚补文本共九篇约2.1万字,多以记事、记人为主,欲从中提取一些思想性、观念性的东西非常困难,张仲良先生对此做了有益的尝试,认为褚少孙的思想倾向是进步的,具有唯物主义因素,继承了《史记》敢于揭露坏人坏事的斗争精神,十分同情劳动人民。[4]92笔者基本认同张先生之说,但以为还可做进一步的揭示。褚先生补《史记》时,《史记》刚问世34年,仍然藏于宫禁,褚先生借着当郎官的方便阅读到《史记》,十分喜爱并为之补续,这绝不是偶然的灵光闪现,而应该是包含了褚先生个体的生命体会。

(一)天命观

从现有的褚补文本来看,褚少孙的天命观在西汉比较与众不同,他提出了“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的进步观点,进而否定了“无父而生”的神话传说,十分巧妙地将“无父而生”与天命联系起来,认为所谓天命就是“以其先之有德”“泽流后世”,“无父而生”的传说实质上是“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也即天命降临的征兆,象征可以继承乃父的德泽。

材料主要集中于《三代世表》的褚补文字,一部分文字似乎在论证权臣霍光的天命,所以韩兆琦等先生认为这则材料续补于“‘霍氏盛时’,不当叙于宣帝地节四年霍光之子霍禹谋反被族诛之后”[5]972,并认为这是褚少孙为霍光歌功颂德、妄称天命的附会之言[5]970,其实不然,根据前考,其一,褚少孙生于昭宣之际,五凤四年(前54)才应博士弟子选,宣帝地节四年(前66)褚少孙还只是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不可能续补《史记》;其二,一般认为褚少孙是在元帝时期为博士后续补《史记》,因其续补大多有“臣为郎时”之语,回忆续补材料的来源,若在郎官之位,则不能书“臣为郎时”,所以褚少孙续补《史记》是在做博士以后,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既然这段材料不是褚少孙在霍光当权时写的,也就不会是为霍光歌功颂德。其实,恰好与韩先生之说相反,褚少孙举例蜀父、霍光,是为了论证自己的天命观,而非论证二人的天命。

这则材料以张先生之问展开,张先生发问:“《诗》言契、后稷皆无父而生。今案诸传记咸言有父,父皆黄帝子也,得无与《诗》谬乎?”《诗经》说契与后稷都无父而生,而现在的解释说他们有父,他们的父亲都是黄帝的子孙,这不与《诗经》矛盾吗?褚先生认为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诗言契生於卵,后稷人迹者,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耳”。《诗经》中说契生于卵中、后稷是其母踏神迹而生,主要是为了说明他们的降生是上天的诚意。“舜、禹、契、后稷皆黄帝子孙也。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舜、禹、契、后稷都是黄帝的子孙,是因为黄帝秉持天命治理天下,他的厚德泽于后世,所以子孙复立为天子,这是上天回报有德之人的举动。褚先生也认为舜、禹、契、后稷“有父”,“无父而生”只是为了说明他们与众不同,褒扬他们祖先的恩德,并非真的“无父”。“人不知,以为泛从布衣匹夫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无故而起王天下乎?其有天命然。”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成就是祖辈大德的延续,以为他们都是从普通人兴起的。普通人能无缘无故地兴起、称王天下吗?是有天命的呀!张先生又问:“黄帝后世何王天下之久远邪?”褚少孙答:“《传》云天下之君王为万夫之黔首请赎民之命者帝,有福万世。黄帝是也。五政明则修礼义,因天时举兵征伐而利者王,有福千世。”又举出蜀王、霍光的例子,来论证“以其先之有德”“泽流后世”的观点。[2]505-508

褚少孙不认为契生于卵、后稷生于踏神迹的传说是真实的,他说“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奈何无父而生乎!”这就等于说,那些传说都是假的,人不可能没有父辈。褚少孙敢于否认这些神话的真实性,有一定的理性意味,这一思想在那个时代是相当难得。然而褚少孙并没有完全打倒那些传说,而是进行了巧妙的转化。他将“无父而生”理解为“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也就是说出身的不平凡,可谓天命降临的征兆,不过这种不平凡建立在“父”有“德”的基础上,即因“父”之有“德”,而有天之报“德”,子孙享“父”之“德”,继位称帝,这就是天命。这与传统的“天命有德”是有区别的,虽然二者最后都落实到“德”,但他们的天命来源却截然相反,传统的“天命有德”观念认为“天命”来自于天,天为主导任命有德之人,人是被动的,而褚少孙认为“天命”并非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于父辈之“德”,来自于人,人主导天命,人是主动的。如果笔者的理解能够成立,那么褚少孙的天命观在汉代天命论中独树一帜,所以褚少孙谓“天命难言,非圣人莫能见”[2]505。

褚少孙还继承了黄帝一系的历史传说,认为王权的传承是黄帝之后一脉相承,自然天命的传承也是唯一的,单线条的,这样就为汉家政权寻找了天命依据,然而这种天命依据与其他天命观一样,都是一把双刃剑,既可成为汉家政权合法性的依据,也能成为他家政权的合法性依据。当然褚少孙这种天命观仍然高高在上,他并不认为匹夫匹妇享有这种“天命”,舜、禹、契、后稷之所以王天下,是因为他们都是黄帝的后代,享有黄帝的德泽。布衣之人,是不可能无故王天下的。由于材料阙如,导致我们看到的只是褚少孙天命观的一部分,例如天命在黄帝一系如何传承、因何流转,褚补文本并没有相关论述,只有搁置不论了。

(二)人生观

司马迁作《史记》一方面是记录“古今之变”,但更重要的是想通过历史来表达自己的感怀,尤其是对“天人之际”的困惑,试图对天命与人事这个宏大命题做出解释。褚少孙可谓是最早读《史记》的那一批人,在还没有流传之际,褚少孙喜爱并为之续补,这种行为并非是诸如班固那样领诏修史,而是完全出于个体意愿,行为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它表明褚少孙续补《史记》也有类似于司马迁那样的感怀,试图通过这种途径回答自己的困惑。通过不多的材料,我们认为褚少孙在人生观方面介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甚至偏向于道家,他不否定人们追求荣华富贵、“立名当世”的心理,而是认为一旦“立名当世”,需“持满守成”“知进知退”,不能过分。当然要想立名当时除了要有真功夫以外,还要有足够的自信与坚强的意志。

褚少孙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中道:

当世之君子,行权合变,度时施宜,希世用事,以建功有土封侯,立名当世,岂不盛哉?观其持满守成之道,皆不谦让,骄蹇争权,喜扬声誉,知进不知退,终以杀身灭国。以三得之,及身失之,不能传功于后世,令恩德流子孙,岂不悲哉!夫龙雒侯曾为前将军,世俗顺善,厚重谨信,不与政事,退让爱人。其先起于晋六卿之世。有土君国以来,为王侯,子孙相承不绝,历年经世,以至于今,凡百余岁,岂可与功臣及身失之者同日而语之哉?悲夫,后世其诫之![2]1059

这可谓是褚少孙人生观的纲领,建功立业、有土封侯的人很多,立名当世后“骄蹇争权,喜扬声誉,知进不知退”,最终导致身死国灭,幸苦得来当世之功业、荣华不能传于后世、泽及子孙,是十分可悲的!褚少孙非常推崇“为王侯,子孙相承不绝”的情况,他特别提到汉宣帝时期大司马车骑将军韩增,他是按道侯韩说之子,其先是晋国六卿重臣,汉文帝时,韩颓当以匈奴相国归降,被封为弓高侯,其孙韩嫣、韩说俱为汉武帝佞臣,韩嫣因得罪太后而死、韩说死于戾太子巫蛊狱。褚少孙说韩增“世俗顺善,厚重谨信,不与政事,退让爱人”,这种守成之道令褚少孙十分欣赏。又田仁与任安都死于戾太子事件,褚少孙评价说:“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崇。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诫之。”[2]2783

在褚少孙看来,如果不能意识到物极必反的道理,一味贪图荣华富贵,知进不知退,就会酿成大祸,应该向范蠡那样,在功成名就之时,辞官归去,扬名万世,这才是真正的成功!

然而,真正能够“立名当世”之人,不仅要有本领,还要有坚定的信心克服世俗的评价。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因久不用,贫困饥寒,在冬天,衣不蔽体,鞋子也不完整,显得十分落破,走在路上人们都笑话他,东郭先生却说:“谁能履行雪中,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2]3208后来终于官至两千石。褚先生评价说:“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此之谓也。”[2]3209这似乎是一种规律,倒也是人之常情,想要“荣华道路,立名当世”不仅要“怀宝”更要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气魄与意志。又卫氏因卫子夫一女子竟“贵震天下”,其子贵为皇太子,其兄卫青、卫青三子皆为侯,卫青长子卫伉常侍武帝左右,卫青又尚平阳公主,遂天下歌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褚少孙说:“丈夫龙变。《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2]1983大丈夫富贵之后,落破全都不再,只剩光环下的荣华,曾经的贫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政治倾向

之所以用“政治倾向”一词,是因为能表明褚少孙政治观点或思想的材料比较少,解读这些材料只能让我们了解褚先生政治思想的倾向。总体来说,褚少孙尊崇汉武帝,认为汉武帝雄才大略,有远见,这与司马迁对汉武帝之厌恶态度截然不同;他还主张朝廷任命官员要选择通经术,直言极谏之人。

褚少孙认为汉武帝被谥为“武”十分不合理。汉武帝立赵钩弋之子为太子而谴死钩弋夫人,“夫人死云阳宫。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可见众人都不理解汉武帝的做法,后来,汉武帝询问侍臣人们怎样议论此事,侍臣说:“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汉武帝答道:“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汉武帝辩白自己杀赵钩弋是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女主乱国的前车之鉴,并举以吕后示例。褚少孙显然非常认可汉武帝的做法与说法,言:“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圣贤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也。弑为‘武’,岂虚哉!”[2]1985-1986他认为汉武帝“为后世计”的做法完全没有问题,这种“昭然远见”非圣贤不能为之,可见他对汉武帝尊崇之一斑。又他评汉武帝册封三王之策文立意深远,“圣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强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2]2114-2115,“远哉贤主,昭然独见”[2]2116之语皆能看出褚少孙对汉武帝的崇敬,这与司马迁对汉武帝厌恶的态度截然不同,似乎也是褚少孙、司马迁两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褚少孙主张通经致用,所谓“用”,也就是用经术解决现实问题,反映在政治上就是要求朝廷任命通经术之人为官员。褚少孙详细记载了汉景帝废栗太子后的立储风波,梁孝王是窦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因而在各种方面享有特权。在汉景帝废栗太子后,窦太后向汉景帝表示希望立梁孝王为太子,汉景帝求救于袁盎等大臣。袁盎等大臣申明大义,引《春秋》宋宣公不立正而祸乱五世不绝的典故,最终说服了窦太后。因此,梁孝王对袁盎等人怀恨在心,蓄意谋杀袁盎等十多人,汉景帝大怒,下令彻查,窦太后以绝食阻挠,汉景帝处于两难境地,大臣建议派遣通经术之人处理此事,于是派遣田叔、吕季主二位通经知大礼之人去梁国查办。二人杀死了梁孝王幸臣,烧掉了谋反的证据,还报梁孝王不知此事俱为幸臣指使,幸臣已杀,梁孝王没有什么过错。汉景帝大喜,窦太后满意。立储危机得到圆满解决。褚少孙评论说:“不通经术知古今之大礼,不可以为三公及左右近臣。少见之人,如从管中窥天也。”[2]2092褚少孙对此事的处理也非常认同,认为不是通经知礼之人应对不了这种危机。又燕王旦在昭帝初立时,与齐王子刘泽等人计划谋反被发觉,当杀,汉昭帝以宗室“抑案不扬”,派宗正、侍御史、公户满意各以家法、国法、大义责备燕王旦,燕王叩头谢过。“公户满意习于经术,最后见王,称引古今通义,国家大礼,文章尔雅。”[2]2118-2120对公户满意的表现也十分认可。

褚少孙建议要为诸侯王设敢于直言极谏的太傅、丞相,“故诸侯王当为置良师傅,相忠言之士,如汲黯、韩长儒等,敢直言极谏,安得有患害!”[2]2091汲黯以直谏著称,司马迁评说:“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脩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2]3106韩长儒也以不避亲贵、直言极谏闻名,他在梁国做官时,曾为梁使,后为梁内史,梁孝王杀袁盎等大臣后,直谏梁孝王“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2]2860,规劝梁孝王改过自新。

当然,因为材料比较稀少、零散,褚少孙对其他方面的看法还可做进一步的讨论,如其对教育的看法,“夫家之教子孙,当视其所以好,好含苟生活之道,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足以观士;子有处所,可谓贤人。”[2]3221这种教育观念是比较先进的,他主张根据孩子的喜好培养孩子的生活技能,让孩子有生存的一计之长,再去学习其他适合的成才之道。

总之,以上是现有史料反映出来的思想信息,远未达到完整的程度,其他方面的信息只有等到新材料发现后再去讨论。

三、班固《汉书》对褚补的态度

班固在《汉书·儒林传》虽然提到了褚少孙,但只说他是《鲁诗》博士,并没有言及其补续《史记》之事,更无从谈起他对褚补的态度了。不过可将褚补文本与《汉书》对应篇章做一对比,通过探究这一问题,可知班固是否看到褚少孙补《史记》的篇章。如果看到,班固对褚补《史记》又持一种怎样的态度呢?①余嘉锡先生在《太史公书亡篇考》中已经涉及到这一问题,言“班固作汉书,颇采用其文”,小字又言“武五于传采三王世家,卫青传采平阳公主事,外戚传采修成君事。”但班书仅采这几例而已,其采文字大约只有褚补文字1/4-1/3左右(《太史公书亡篇考》,第77页)。因《三代世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日者列传》《龟策列传》四篇难以操作上述对比,故该表不统计。

我们首先将褚补与《汉书》相关篇章对照,发现《汉书》并没有完全覆盖褚补,如尹婕妤、邢婕妤、郭舍人、王先生等均未涉及,见表1。

其次,考察褚补与《汉书》重合的篇章,班固是否采用了褚补?司马迁《史记》中未记载“汉武帝寻王太后微时女”事,而褚少孙补作,班固对褚补文字进行删补,差别可见前述褚补文字的文学价值,由此可证班固不仅见到了褚补《史记》,而且对褚补进行修改后纳入《汉书》。

最后,班固既然看过也采用了褚补,那么在多大程度上采用了褚补?我们仍以下表五篇作为主要的分析文本,比对二者的异同,见表2。

表1 褚补《史记》与班固《汉书》相关篇章对照表

表2 班固《汉书》采录褚补《史记》情况表

结合表1、表2分析,从借鉴褚补文字的数量上来看,班固抛弃了至少一半以上的褚补文字,而对于《史记》的相关篇章则保留了绝大部分;从班固摒弃褚补文字的内容来看,大多是褚少孙增补的宫禁密事、重臣的奇闻轶事,如袁盎等力谏汉景帝不立梁孝王为太子之事,班固借司马迁“事秘,世莫知”语,不录褚补。

整体来说班固似乎对褚补抱有怀疑态度,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况,笔者认为这与班固的修史目的直接相关,所谓班马异同同样适用于褚补《史记》。众所周知,《史记》并不是一部完整意义上的史书,它更多地寄托了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目的,对这种“天命与人事”的不断追问成就了司马迁的“一家之言”,因而《史记》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而褚少孙继承了司马迁这一精神,借历史抒发感怀;而班固不同,他作《汉书》是领命修书,为了“纬六经,缀道纲”,修史的王朝因素远胜于私人意味,因而往往不动声色地“客观”叙述。[6]1-12这种修史目的与态度的差别就会影响到材料的选择与取舍,王朝立场使班固对某些宫禁密事有所保留,例如梁孝王诸事,司马迁因“事秘,事莫知”未加记录,而褚少孙根据老郎吏与习汉家故事者的口述记录下来,但班固没有采用褚补;另一方面,从三种文本上看,班固的史家色彩更为浓厚,因此,对材料的选择比司马迁、褚少孙二人要严格得多。因此,班固在王朝立场与史家角色的影响下,对褚补《史记》的态度就可理解了。但褚少孙为什么会补《史记》呢?当然不仅仅是为补史而补史,而是寄托了褚少孙对天命与人事的反思。所以看待《史记》和褚补,不能单纯从“史”的角度,更多地要去探究这些故事背后他们要表达的看法。

总之,自褚补依附《史记》传世以来,否定者多而肯定者少,但后世的恶评并不会影响褚补在今天的价值,利用褚补有限的文字去探究褚少孙的生活与思想世界具有相当意义。

[1]张大可.史记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0.

[4]张仲良.褚补《史记》未可厚非[J].人文杂志,1984,(1):91-95.

[5]韩兆琦.史记笺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6]韩兆琦.《史记》与《汉书》比较研究·序//朴载雨.《史记》与《汉书》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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