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执斌
(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 100088)
历史研究和历史教学本来是中国传统历史学向近代化腾飞的双翼。但是,后来人们往往重视历史研究,轻视历史教学;重视对历史学术著作的研究,轻视对历史教科书的研究,尤其是对中小学历史教科书的研究。其实,中国传统历史学步入近代门槛,是在清末维新思潮中,以新式中小学堂普及历史教育为契机的。那时候,在民族危机的刺激下,维新派为“启民智”、“兴民力”,寄希望于史教救国。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他们引进西方资产阶级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批判中国封建主义旧史学,创建“新史学”,筹划编纂历史的新方案,掀起“史界革命”的热潮。正像俞旦初先生所说的那样,“在20世纪初年,所谓重新编写中国历史,主要是编写历史教科书,以适应新兴学校和社会教育的需要,还谈不上什么学术性的专著。这是当时中国史学发展实际情况的反映。”[1]82因此,研究中小学历史教科书产生的社会背景及其编著思想、内容、形式,对于了解中国近代历史学的产生和发展,是一个不容忽视却又久被忽视的课题。
本文想通过研究丁宝书及其《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在这方面做点尝试,希望引起人们对这一课题的重视。
丁宝书(1866—1936),原名德保,字云轩,别署芸轩,晚号懒云,世居江苏无锡城内书院衖。其父丁承祥“淡于利禄”,以教书为业。丁宝书幼年跟随父亲读四书五经,喜好绘画,见名作“则刻意摹仿至神态毕肖而后止”。邑中画家高研五先生“见而奇之,授以笔法,年十三,即订笔单以鬻画,邑人争求之。”[2]光绪十九年(1893),丁宝书参加乡试,中副榜。这一年,他就读于江阴南菁书院,经常与同邑吴稚晖、俞仲还畅谈新学。1894年,侯鸿鉴在无锡北禅寺巷延请日本教师讲授理化,丁宝书时常去听课。甲午中日战争,大清帝国惨败,他痛感科举制度误国害人,将自己过去所作的八股文章全部付之一炬。
戊戌变法期间,上谕:“有能独立创建学堂,开辟地利,兴造枪炮各厂,有裨于兴国殖民之计者,並着照军功之例给于特赏。”丁宝书与吴稚晖、俞仲还等创办无锡三等公学堂,“校舍租赁古崇安寺别院的西方殿,校费由同人集助,学生不收学费。”教师由俞仲还、丁宝书等十几位同仁担任。课程略仿日本寻常小学,分修身、读书、作文、习字、算术等科。教科书由教师们随编随教,令学生抄读,然后教师就本课内容设问题数条,让学生笔答,“以实地试验其合用与否”[3]216,历经五年,共成七编,每编包括50至80课不等。1902年,由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审定,配上图画,交文澜书局石印出版。同年,廉南湖、俞仲还等人在上海创办文明书局,重印此书三千部,一售而空。此书全称《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蒙学读书全书》,简称《蒙学读本》。《蒙学读本》在当时影响很大。商务编译所早期编辑蒋维乔曾在《编辑小学教科书回忆》中说:“民元前十年壬寅,俞复在上海创文明书局,印刷此书。楷书石印,附有图画,形式内容,均比较美观,故盛行一时。不及三年,已重印十余版;在小学教育界占势力者,五六年。”[4]647-648丁宝书精通书画,书学文征明,画学华新罗,擅长花鸟草虫,所绘山水小幅,深得明人笔法。他不仅参加了《蒙学读本》的编写,而且为该书配制图画,对这部蒙学教科书贡献较大。
文明书局成立后,丁宝书任美术编辑,兼书局附设的文明小学教员。从1903年起,文明书局陆续出版《蒙学科学全书》,共二十余种。这是清末壬寅癸卯学制时期最完备的一套近代小学教科书,在中国近代课程教材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套书中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蒙学毛笔习画帖》《蒙学毛笔新习画帖》《蒙学铅笔新习画帖》,都是丁宝书编写的。
关于丁宝书的事迹,笔者知道得甚少。1995年,笔者曾致函友人苏州大学历史系胡喜麟教授和无锡市第一中学历史特级教师张如德先生,请他们代为査找有关丁宝书编写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材料。两位先生査阅了《无锡文史资料》《无锡史》《无锡历史名人传》《无锡名人辞典》等书籍,先后复函,都说:丁宝书是画家,以绘画为主,兼编《蒙学读本》,是否编写过历史教科书,尚没査实。1999年,笔者托无锡市教研中心许伟同志寻找有关丁宝书的材料。4月下旬,我收到许伟同志寄来的《丁芸轩先生追悼会特刊》复印件,内有丁云轩先生遗像、姻世愚弟裘可桴的挽诗、吴敬恒(吴稚晖)的《丁云轩先生行略》、冯煥的《丁芸轩先生墓志铭》、侯晔华的《丁云轩先生言行录》、侯湘的《丁云轩先生家传》及丁云轩先生的两幅花鸟画、一幅书法作品和一些书画用过的印章等。这册“特刊,使我对丁宝书先生有了进一步了解。但“特刊”中的材料涉及丁宝书编写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情况几乎没有,只是“墓志铭”中提到“先生编辑之役,所著教科书,以浅显明净之文字,切合实用之意义,濬吾吴中子弟智慧,然先生用心良苦。”这应当主要是指丁宝书编写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
丁宝书编著的章节体《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在上海、北京、汉口同时发行,光绪二十九年(1903)六月初版,光绪三十二年(1906)正月第十九版。两年半光景,再版次数如此之多,足见该书在当时深受社会欢迎。然而才过百年,在丁宝书先生的家乡已经无人知晓此事,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这件令人遗憾的事又说明,我们在历史编纂学研究方面,至少是在历史教科书编纂学研究方面相当薄弱。
总之,丁宝书先生不仅是一位画家,而且是一位基层维新历史教育实干家。他在历史教科书编纂上有贡献,在创建“新史学”上有贡献。
重视历史、重视历史教育、重视历史教材建设,是中国的优良传统。早在殷周时期,国家就设立史官。甲骨金文中的“史”字,上边是“册”的形象,下边是“手”的形家,手持册为史,这是当时“学在官府”的真实写照。史官掌管国家典籍,时常征引古事遗闻教育贵族子弟,承担历史教育的任务。《汉书·艺文志》记载有“《史籀》十五篇”。注释说:“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史籀》在秦时称《大篆》,是着眼于字体;在汉时称《史篇》,是着眼于内容。《汉书·艺文志》介绍:它是“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这就是说,《史籀》十五篇是蒙学历史教材。它存在的时间,距今已近三千年了。春秋末期,孔子首创私学,广收门徒,“有教无类”,打破“学在官府”贵族垄断文化的局面。孔子整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种书籍,作为教材。其中,《书》是孔子时期的古代史教材;《春秋》是孔子时期的近现代史教材,而历史教材占整理典籍的三分之一,足见孔子对历史教育和历史教材建设的重视。
但是,自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以后,历代封建统治者都坚决贯彻董仲舒的主张:“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 因此,经学一直处于至尊地位,史学则沦为经学的附庸。“陋史而荣经”,成为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在封建统治者眼里,“史者,辅经以垂训者也。”[5]北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河阳节度判官张知白上疏,建议科举“命题考试主典籍而参以正史”,意思是:科举考试命题以儒经为主,历史为辅。他的建议得到皇帝的嘉许。这样一来,历史教育就被禁锢在经学之中,丧失独立地位。
中国古代只有“大学”和“小学”。备受历代帝王青睐的“二十四史”,它的存在与流传,主要是因为“义与经配”,被称为“正史”,当作历史教材,供大学使用。小学历史教材同样摆脱不了经学的束缚。例如:唐代杜嗣先的《兔园册府》是仿照科举的策问制成问答题,“引经史为训”而编成的。宋代王令的《十七史蒙求》以儒经阐述的伦理道德为标准,根据正史记载的圣君贤相、忠臣义士、孝子烈妇的事迹,分类纂集,参为对偶,联以音韵,以便记诵。明代萧良有的《龙文鞭影》开头四句就交待编写目的:“粗成四句,诲尔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
我们的先人留下的史籍浩繁,用汗牛充栋形容绝不过分,其中蒙学历史教材并不少,仅著录于张志公先生《蒙学书目稿》的就有几十种,还不包括咏史诗和掌故两类历史教材。但是,作为历史教科书,从编纂思想、内容、方法上看,都有自身的标准:首先,在知识上要有系统,必须清楚地叙述过去人类历史进化的前因后果,展现历史发展的脉络,而不是简单的历史资料汇编;其次,在内容上既要选择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交通等人类社会方方面面的重要史实,还要选择符合学龄儿童心理,适宜儿童接受的东西;最后,在编纂上要从学制角度考虑,按照年级,遵循由浅入深的原则安排教学内容。依据这样的标准衡量中国传统蒙学历史教材,能夠合乎近代意义的历史教科书却一本也没有。究其原因,中囯传统的蒙学历史教材都是为经学和科举考试服务的。
近代意义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是在20世纪初,废科举、兴学校、开民智的维新热潮中问世的。它的问世如同婴儿诞生一样,需要有一个孕育过程。因此我们探讨中国历史教材近代化的历程就不能不追溯到中国历史教科书问世之前半个多世纪的鸦片战争前后。
鸦片战争前夕,中国封建统治者在思想学术领域实行“宋汉兼采”的方针。他们认为,宋儒之学(主要指程朱理学),讲求义理,是维护封建统治的理论武器;而称为汉学的乾嘉学派继承东汉古文经学的传统,注重训诂考据,可以使人埋头于故纸堆中,不问现实,便于牢笼士子之心。这样,“宋学”和“汉学”就成为思想学术领域的主流意识。在宋学和汉学笼罩下,中国思想学术界“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然而,封建统治者始料不及的是,随着汉学的兴起,以公羊学说为中坚的西汉今文经学也一并复兴。那时候,以刘逢禄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家在经学研究中反对专治“经训”,主张注重“经义”。这种注重阐发经书“微言大义”的治学方法,引导人们面向现实,“以经术为治术”,解决国计民生的实际问题,经世致用思潮由此兴起。
经世致用思潮的先驱者龚自珍和魏源,都是刘逢祿的弟子。
依据公羊“三世”说的变易历史观,龚自珍认为“世有三等”,即“治世”、“衰世”“乱世”。他考察、分析现实社会,指出大清王朝正处于衰世,如“将萎之华(花)”,正无可奈何地凋谢,其前景“惨于槁木”。衰世的重要特征是无人才。这是由于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和使用人才论资格的传统造成的。鸦片战争前夕,1839年,龚自珍辞官返乡,沿途目睹吏治的腐败,黎民的疾苦,写下了著名的《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祠万数,道士乞撰青词”,龚自珍借此机会,发出号召全面变革的呼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但是,中国的变革朝向何方?龚自珍却茫然无知。
魏源比龚自珍小两岁,但比龚自珍晚去世十几年。他经历了鸦片战争的全过程,又目睹了战后中国社会的初步变化。英国侵略者的炮舰轰开了中国的大门。这使一些爱国的知识分子从“天朝上国”的梦幻中惊醒。他们开始拋弃虚骄自大的陈腐观念,注目世界,探索新知,关心时局,寻求强国御辱之道。率先睁开眼看世界的是林则徐。他在广东主持禁烟时,设立译馆,组织人将“所得夷书,就地翻译”,编译出的《各国律例》和《四洲志》,直接为抗英斗争服务。林则徐被撤职后,将《四洲志》的全部资料交给挚友魏源,希望魏源编撰《海国图志》。魏源没有辜负林则徐的嘱托,鸦片战争结束不久,1842年腊月,《海国图志》50卷本在扬州问世。在该书中,魏源勇敢地承认中国的落伍,大胆地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萌发了“向西方学习”的新思想,为中国社会的变革指出了方向。
这种新思想激励着人们挣脱闭关锁国的牢笼,面对现实,放眼寰球,去重新认识世界,探索救国之路。鸦片战争以后,19世纪四五十年代,一批研究边疆史地、介绍域外史地的著作相继问世,其中重要的有姚莹的《康輶纪行》、张穆的《蒙古游牧记》、何秋涛的《朔方备乘》、梁廷枬的《海国四说》、徐继畬的《瀛环志略》。这些书籍内容新颕,开阔了人们的视野,映衬出封建传统教育内容的空疏陈腐,启发着人们冲破经学的束缚。向西方学习的新思想预示着经学的式微和史学的复兴。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以“中体西用”为纲领的洋务思潮兴起。1862年,洋务派创办的京师同文馆是我国第一所官办的新式学堂。创办这所学堂的初始目的是造就通晓外语的翻译人才,应付日益频繁的对外交涉事务。1867年初,恭亲王奕奏请新订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章程,增设外国史地等课程。从课程设置看,京师同文馆已具有了“普通中学的性质”。[6]480]根据1876年公布的京师同文馆八年制课程表,第三年:“讲各国地理。读各国史略。翻译选编。”[4]31我国学校设置外国历史课程是从京师同文馆开始的。当时使用的教材《各国史略》是由学员杨枢、长秀翻译的。它的蓝本是欧美国家的历史教科书。京师同文馆虽有初学者每天半日学习汉文经学的规定,但西学、西艺的添设,势必迫使经学课程有所退让。这种课程改革,标志着京师同文馆在办学方向和教育体制上取得重大突破。从此以后,变革科举,开设西学科目的呼声越来越高。
1887年,御史陈琇莹“奏请将明习算学人员归入正途考试量予科甲出身”[4]221;李鸿章也趁机上《学堂人员请一体乡试片》,一并获准。第二年,天冿水师学堂和武备学堂的毕业生参加顺天乡试。这是我国科举史上首次中西学同考,成为变革科举、废除科举的先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外国历史被列入科举考试的内容,加速了史学复兴,推动了历史教育近代化。
鸦片战争以后教会学校猛增。教会学校由初等教育向中等、高等教育发展,急需史地教科书。美国传教士狄考文创办的山东登州文会馆就自编了《中国史记》和《万囯通鉴》。1877年,第一次在华基督教传教士大会召开,决定成立“益智书会”,后改称“学校教科书委员会”,专门编写出版教会学校使用的教科书。“教科书”一词,在我国开始出现。日本学者实藤惠秀说:“教科书”这个词汇是中国“从日本输入的”[7] 233,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据学校教科书委员会1890年的统计报吿,它编写出版的历史教科书有4种15册。这些历史教科书的特点是:第一,以西方原著为蓝本,贯彻西方资产阶级的史学观点。第二,采用近代西方史学家创造的史书新体裁章节体编写。第三,极力渗透基督教思想,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如美国公理会传教士谢卫楼在其中文老师诸葛汝楫等人的协助下,编译出6卷本《万国通鉴》,导言讲述上帝创造世界,然后讲述西方各国和亚非古国的历史。1882年由上海美华书馆首次印刷发行。该书是19世纪传教士中文著述的代表作之一。学校教科书委员会一直把它作为重点书目不断印刷、行销;除了当作教会学校的历史课本外,在当时社会上也有流传。由此可见,从19世纪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基督教已经把一些西方史学著作和历史教科书的编纂思想、内容、方法输入我国,但是影响有限。原因是当时我国讲授西学的新式学堂不多,而且讲授西学的重点是自然科学技术。到20世纪初年,随着新式学堂的勃兴,中国人要自己编写历史教科书的时候,教会学校的历史教科书就为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诞生提供了样本。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大清帝国惨败于蕞尔岛国日本,朝野震动,举国思变。时势逼迫人们冲破洋务派设置的“中体西用”藩篱,把变革的视线聚焦到“体”上,结论是“考中国败弱之由,百蔽丛生,皆由体制尊隔之故。”[8]223于是,倡导变革的维新思潮迅猛兴起。
维新派以救亡图存、自强保种为目的,企图说服光绪帝进行自上而下的全面改革。1895年,康有为组织《公车上书》,即《上清帝第二书》失败后,致力于创办报刊、建立学会,为鼓吹变法,大造社会舆论。1897年,德国强占胶州湾,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康有为第五次上书光绪帝,痛陈变法的重要。这次上书依旧被顽固派扣留,但其内容已在京师广为传抄,津、沪报刊也将全文刊登。光绪帝还是得知了这份上书的内容,想召见康有为,但被恭亲王奕訢阻拦,理由是“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不能召见。”光绪帝只好改派翁同龢、李鸿章、荣禄等大臣接见康有为,代为问话。翁同龢将问话情况详细地奏报光绪帝,并极力推荐康有为。光绪帝令康有为将变法主张拟折详奏。1898年初,康有为进呈《应诏统筹全局折》。接着,康有为又先后进呈史学专著《俄彼得变政记》和《日本变政记》。6月11日,光绪帝根据康有为的建议,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戊戌变法是维新思潮的高峰。它把维新思想转化为维新行动,维新派首次尝试全面开启中国社会的近代化。
在求索国家“富强之原”时,维新志士们不约而同地将战略目光对准教育。梁启超在《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中认为:“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9]10严复在《原富》按语中指出:“中国处今,而欲自存于列强之中,当以教民知学为第一义。”[10]908当时引领教育方向的是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所以,变法伊始,康有为就奏请“罢弃八股试帖楷法取士,复用策论,冀养人才,以为国用”[11]37,6月23日,光绪帝命自下科开始,废八股为策论。如何改试策论呢?光绪帝依据张之洞、陈宝箴奏请《妥议科举新章折》,发布上谕:“乡会试仍定为三场:第一场试中国史事国朝政治论五道,第二场试时务策五道,专问五洲各国之政,专门文艺,第三场试四书义两篇,五经义一篇。”[11]48这三场考试,前两场的考试内容是中国史和世界史,这极大地提高了史学的地位,为历史学科的独立奠定了基础。
废除八股取士的制度,为推广新式学堂扫清了障碍。接着,维新派引进西方近代学校制度,建设大、中、小三阶段学制。创立京师大学堂,省会设高等学堂,郡城设中等学堂,州县设小学堂,并将书院、义学、社学、私塾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的学堂。新式学堂滥觞于洋务运动,但那时的新式学堂游离于中国传统教育的主流体制之外,只是作为中国传统教育体制的补充而存在。维新时期的教育改革是中国教育体制的整体转型。它为中国社会走出传统藩篱,步入近代门槛,奠定了必不可少的基础工程。
那时学堂“一切规制取法泰西”,因“泰西普通学科首重舆地历史”[12],所以历史课程在新式学堂中居重要地位。1902年颁布的《钦定学堂章程》规定:“由大学以至小学、蒙学无不有史学一门。”这就为史学摆脱经学的牢笼,走向独立提供了法律依据。
但是,光有法律依据仍然不能让史学摆脱经学的牢笼,走向独立,还必须有一个史学观的变革。所谓史学观,是指史学家对史学的产生、发展及其规律的认识。它是史学家从事史学实践所必须遵循的准则。
史学观的变革是在戊戌变法前后期间完成的。维新派重视“史教救国”。《变法通议》中《论译书》一文是梁启超1897年5月22日和6月10日在《时务报》第27、29期上发表的。其中写道:“史者,所以通知古今,国之鉴也。中国之史,长于言事;西国之史,长于言政。言事者之所重,在一朝一姓兴亡之所由,谓之君史。言政者之所重,在一城一乡教养之所起,谓之民史。故外史中有农业史、商业史、工艺史、矿史、交际史、理学史(谓格致等新理)等名,实史裁之正轨也。”[9]70在这里,梁启超指责中国封建史学是记一朝一姓兴亡的君史,赞扬西方近代史学是记一城一乡文明风俗的民史,既划清了君史与民史的界限,又肯定了民史是“史裁之正轨”。这表明,梁启超资产阶级史学观初步形成。在《变法通议》的《论幼学》一文中,他还提出:“非尽取天下蒙学之书而再编之不可”。[9]50
不过,从严格意义上说,中国资产阶级史学的真正开端,应以梁启超1901年发表的《中国史叙论》和1902年发表的《新史学》两文为标志。在《中国史叙论》中,梁启超提出编撰中国史要以进化论思想作指导。在《新史学》中,梁启超批判中国封建史学有四弊二病。四弊者,即:“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国家”,“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因为有这“四弊”,所以又产生“二病”:“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他认为,这样的封建正史给读者带来“难读”、“难别择”、“无感触”三大恶果,不能激发国民的爱国心,不能凝聚国民的合群力,难以适应当今世界的时势而自立于世界国家之林。因此,梁启超提出“史界革命”的口号,呼吁构建“新史学”。他认为,“新史学”应该以进化论为指导,不仅要“记述人间过去之事实”,还必须“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其任务在于“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公理公例”,“求得前此进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在历史编纂方法上,梁启超提出要打破封建史学的纪传体,与进化论相适应,采用欧美史学的章节体。梁启超的这些论述,为近代史学的建立,为近代历史教科书的诞生,奠定了理论基础。
与梁启超构建新史学理论的同时,日本学者浮田和民编著的《史学原论》多种译本,系统地介绍了西方近代史学理论和方法。值得注意的是,侯士绾以《新史学》为书名,翻译的《史学原论》于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1903年1月),由上海文明书局代印。丁宝书是上海文明书局的编辑,他完全有可能在《新史学》出版前率先阅读过书稿,这将对他编写《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在理论上给予巨大指导和帮助。
20世纪初期,在维新思潮推动下,中国新式中、小学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科教科书成为急需品,尤其是中国历史教科书。因为在维新派看来,“国民教育之精神,莫急於本国历史”。[13]101为了应急,《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列有“选外国教科书实无流弊者暂应急用”的专门条目,强调“目前不得不借用外国成书以资讲习”的原则。
当时“各学堂多借东邦编述之本,若《支那通史》、若《东洋史要》。”[14]《支那通史》是日本学者那珂通世用汉文编撰的中国通史,凡四卷,分上世、中世两部,叙事起上古,迄南宋,元以下近世部分未成书。1899年,罗振玉在重刻《支那通史》序中,称赞它是一部“简而赅,质而雅”的历史教科书。《东洋史要》是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撰写的一部以中国史为主的亚洲地区史。梁启超在《东籍月旦》中评论《东洋史要》,说:“此书为最晚出之书,颇能包罗诸家之所长,专为中学校教科用,条理颇整。……繁简得宜,论断有识。”[13]98]这两部著作是较早传入中国并产生较大影响的近代章节体历史教科书。
但是,人们很快发现借用日本学者编著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存在问题。问题出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以彼人之口吻述吾国之历史,於彼我之间,抑扬不免失当”;另一方面是“吾取其书用之,勿论程级之不审,而客观认作主位,令吾国民遂不兴其历史之观念,忘其祖国所自来。”[14]为破解这两个问题,实现“史教救国”的梦想,于是,我国学者开始尝试自己编写中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实现中国历史教材的近代化。
综上所述,笔者对中国历史教材近代化的认识是:最早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是由西方来华的传教士编撰的,但它并不是中国历史教材近代化的标志,只是为中国历史教材近代化提供了最初的样本。中国学者自己编写中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是自鸦片战争前后起,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孕育,到20世纪初实现的。从孕育的过程看,中国历史教材近代化不是由单一因素直线发展的结果,而是由多种因素错综推动、曲折发展的结果。伴随着中国历史教材的近代化,中国传统史学也步入近代的门槛。
20世纪初,中国人自编中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其势如风起云涌。这固然是由于社会的需要,但是也不能排除人们受利益的驱使。那时候,参加编写新式中国历史教科书的学者,绝大多数人不懂新史学理论,也不明白编写新式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路数,所以能成功者,寥若晨星。1909年《教育杂志》的《绍介批评》栏目刊登文章,评析《初等小学中国历史读本》。文章说:“坊刻初等小学历史教科书,几无一适用之本。非记者苛论也,教育界中人竞唱是说矣。……奏定章程,初等小学后二年始授国史每星期仅一点钟。每年除寒暑假及温理考验特别休假外,约得三十八点钟。以两年间七八十小时,讲授数千年之历史,其程度之浅,分量之少,更何待言。今之编历史教科书者,动辄数册,册数十课,不啻以少壮通人目十龄左右之童子。”[15]189寥寥数语的评析,让我们了解到清末中国人自编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概况,教科书与学制要求不吻合,教科书与儿童实际不吻合,是当时教科书编写存在的普遍问题。那时候,中国人自编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很不适用。平心而论,丁宝书编写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在当时堪称佼佼者。
《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特色鲜明。
首先是编写的体例新。全书分两册,共七篇,每篇采用章节体,从古代讲到1899年俄国强行租借旅大、英国强行租借威海卫和法国强行租借广州湾。
下面是我们节选的一段“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目录”:
第一篇 中国之古代
第一章唐虞三代共八节
太古黃帝唐虞夏殷周之兴起周之全盛周室东迁
第二章春秋战国共八节
春秋五霸齐桓宋襄晋秦楚之霸业吳越之争战国之雄人才辈出合纵连衡秦之一统
第三章周代之文物共六节
制度孔子儒家老庄诸学派之短长书籍礼法
从这段目录中,我们不难看出,《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依时间顺序讲述,按篇章节编排,分篇综论,因事设题;既分门别类,又综合贯通;具有容纳量大,系统性强;结构清晰,易于检录的特点,属于典型的章节体中国通史著作。
《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配有插图49幅,其中人物图,如治洪水之夏禹、改郡县之秦始皇、雄视欧亚之忽必烈等26幅;文物图,如晋王羲之奉桔帖、吳道子之真蹟、奉天太祖高皇帝廟等7幅;历史地图,如春秋战国时代、隋统一时代等16幅。
《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附有中西历法对照的《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作者在该书《编辑大意》中说:“中历年代,或一帝一易,或一帝数易。纪元分年,奇零错杂,欲计其前后距离之数,即成人亦易致恍惚。兹於后页附大事年表,用中西合历,庶前后距数若干,一检便得。”
在今天看来,章节体很平常,可是在清末,传统史学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占统治地位的时代,采用章节体编写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出现,如凤毛麟角,很是难得。在今天看来,该书插图十分粗糙、简陋,然而,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它们是美观的、新鲜的。该书所附的《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便教利学,在当时也富有创意。总之,在清末,从编纂体例上说,《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令人耳目一新。
其次是编写的指导思想新。晚清是传统史学延续与近代史学萌生的时期。作者在《编辑大意》中说:“历史者,叙过去进化之现象,为未来进化之引缐,非仅纪三千年之事实已也。”这表明作者摈弃了传统史学记一朝一姓兴亡,专为帝王作家谱的指导思想,接受了近代史学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的原则。
传统史学,只有朝代的区分,没有时代的区分。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说:“中国二十四史,以一朝为一史。即如通鉴,号称通史,然其区分时代,以周纪秦纪汉纪等名,是由中国前辈之脑识,只见有君主,不见有国民也。”[16]11他主张“就其事变之著大而有影响于社会者”,作为历史分期断限的依据,将中国史分为三个时代:“第一上世史,自黃帝以迄秦之一统”;“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统后至清代亁隆之末年”;“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16]11-12
丁宝书编写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分七篇叙述中国历史:第一篇“中国之古代”,自黃帝至秦之一统;第二篇“秦汉三国时代”;第三篇“晋及南北朝”;第四篇“隋唐时代”;第五篇“五代及宋”;第六篇“元明时代”;第七篇“明季及我大清之开国”。第一篇“中国之古代”与梁启超的“上世史”相当;第二篇至第六篇叙述秦汉至元明的历史,是中央集权制度日趋完善,君主专制政体不断强化的时代,与梁启超的“中世史”大体相当;第七篇“明季及我大清之开国”就是梁启超所谓的“近世史”;所不同者,梁启超将清朝前的历史期归于中世史,而丁宝书将整个清朝的历史都纳入“近世史”,本朝人写本朝史,这样区分时代也不是没有道理。尽管丁宝书没有使用“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的名称,但在中国史的时代划分上,与梁启超是接近的。梁启超以秦的统一作为划分上世史与中世史的重大事变,丁宝书也是将秦的统一作为划分中国历史时代的标志。《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一篇“中国之古代”叙述从太古无君主时代到其后出现酋长,黃帝征服诸部落,开疆拓土,由酋长而渐变为君主之局。黃帝之后,尧、舜实行禅让,至夏禹始定君主世袭制度。周武王大封同姓功臣,定封建制度。第二篇“秦汉三国时代”,叙述秦王政既一统天下,因封建之弊,改行郡县制度。从此君主之威权达于极点,三代之治法,荡灭无遗矣。以此表明中国历史的进化。
再次是编写的内容新。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说:“德国哲学家埃猛埒济氏曰:人间之发达凡有五种相。一曰智力(理学及智识之进步皆归此门),二曰产业,三日美术(凡高等技术之进步皆归此门),四曰宗教,五曰政治。凡作史读史者,于此五端,忽一不可焉。中国史以一书而备具此五德者,固渺不可见。即专详一端者,亦几无之。所陈陈相因者,惟第五项之政治也。然所谓政治史,又实为纪一姓之势力圈,不足以为政治之真相。故今者欲著中国史非惟无成书可沿袭,即搜求材料于古籍之中,亦复片鳞残甲,大不易易。”[16]1-2
《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虽然篇幅简短,但是内容丰富,涉及到德国埃猛埒济氏所谓的关乎人间发达的五种相。书中叙述孔子和儒学、老庄诸家学之短长、宋代道学、明代阳明之学,这些内容都归于“智力”门。书中叙述春秋时期齐国管仲使民殖财货,取东海鱼盐、两汉与大秦海陆两途的商贸交通、南北朝商业工艺的进步,这些内容都归于“产业”门。书中叙述东晋王羲之书法,妙绝千古、唐代画家李思训和吴道子皆善山水、宋代画家李公麟及徽宗,这些内容都归于“美术”门。书中叙述汉明帝求佛教、道教之由来、唐代景教传至长安,这些内容都归于“宗教”门。书中叙述商鞅变法、秦始皇废封建,置郡县、汉武帝征讨匈奴、安史之乱、王安石变法、靖难之役和永乐之治、三藩之乱及台湾之镇定、尼布楚条约等,这些内容都归于“政治”门。在清末只注重政治史的传统史书仍然占据主流的情况下,《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内容让人们感到新鲜。
最后是充满近代史学强烈经世的时代精神。20世纪初,“舆论界之骄子”梁启超寄希望于史教救国。他说:“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所欲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新史学之著,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17]7编纂新式史书,振奋国民精神,培养博通时务、讲求实用、省悟强弱兴亡之故的人才,以救国强国,成为当时进步史学家的共识,体现了近代史学强烈经世的时代精神。
丁宝书编写《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无论是在内容选择上,还是体例设计上,都贯彻了史教救国的宗旨。他在《编辑大意》中说:“是编以进文化改良社会为主,凡於世界有影响者,均再三注意,并绘圣哲仪容,使印入儿童脑髓,为他年步趋之目的。”“是编自春秋战国,迄最近形势,各附地图,详细指示,以识古来并合之由,以起近今丧亡之痛。长学识、雪国耻,是在吾党。”“是编以卫种族、张国威为主。凡遇有卫我同种,力垾外侮者必称道勿衰,以壮我幼年之气。”“是编以交通世界互換知识为主。我祖国数千年以来,能具此手段者,必扬搉陈之,庶儿童不为执锁国主义者所惑。”“是编以发达实业教育为主。凡遇前代有崇工艺以致富强者,无不濡笔详载,庶儿童知实业之宝贵。”考察全书,编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正是因为该书有这些鲜明的特色,所以 1906年清学部第一次审定中小学教科书,丁宝书编写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能夠顺利通过,作为政府允许的初等小学堂学生用书。
四、《蒙学历史教科书》是中国人采用章节体编写的第一部中国通史
查阅中国史学史著述,关于中国人采用章节体编写的第一部中国通史有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或栁诒徴的《历代史略》两种说法。
《历史研究》1996年第2期刊登林甘泉撰写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学》,其中谈到“夏曾佑编写的《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后改名《中国古代史》)是我国第一部用章节体写作的具有近代色彩的中国通史,书中从西方社会学引进了“渔猎社会”、“游牧社会”、“耕稼社会等概念。”这是史学界最流行的说法。1985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尹达主编的《中国史学发展史》、1999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刘新成主编的《历史学百年》、200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白寿彝主编的《中国史学史》第六卷《中国近代史学》(陈其泰著),都持这种观点。
张舜徽在《中国古代史籍举要》一书中说:“当清末罢科举,兴学校时期,江楚书局最先出版了一部《历代史略》,,从唐虞三代编起;至明末为止,共为六卷,而每巻分篇章,用流畅的文辞,较有条理、有系统地把历史史实叙述出来,由纲鉴的旧形式,一变而成为教科书的新形式。这大约是我国最早的第一部历史教科书。可惜此书没有标眀编著者姓名和刊印年月,我们无从考其详细情形了。”后来,栁曾符根据《栁诒徵日记》和上海中新书局翻印本上署有“栁诒徵编著”字样,确认《历代史略》是栁诒徵于1902年1月13日至9月16日编著的。这种说法也得到一些学者的赞同。1982年5月,《江苏教育》刊载洪桥的文章,认为《历代史略》是“我国最早的一本历史教科书。”《历史教学问题》1999年第5期“史家丰碑”栏刊载房晓军撰写的《栁诒徵史学成就述评》,文中称赞《历代史略》“是近代中国人编写最早、最为完善的历史教科书”,“开中国新式历史教科书编写风气之先,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历史编纂学的发展”。
然而,这两种说法都值得商榷。先说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该书1904年至1906年,分三册,由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内容叙述自古代至隋朝的历史。从时间上说,丁宝书编写的《蒙学历史教科书》1903年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比夏曾佑编写的《中国古代史》要早。从内容上说,丁宝书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尽管篇幅简短,却是一部从古至今完整的中囯通史,而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从古代至隋,只是半部中国通史。至于林甘泉先生称赞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从西方社会学引进了‘渔猎社会’、‘游牧社会’、‘耕榢社会’等概念”,这也算不上什么创举。丁宝书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一篇第一章第一节中就讲到“营渔猎、牧畜、耕田、医药、纺织之业。斯为有酋长而无君主之时代。”
再说栁诒徵的《历代史略》,该书出版于1902年9月,比丁宝书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稍早。但是,《历代史略》是栁诒徵根据日本那珂通世所著的《支那通史》稍加删改,又增补元明二巻而合为一编的。这或许就是江楚书局初版《历代史略》没有标明编著者姓名的原因。将《历代史略》视为中国人自己编写的章节体中国通史自然不妥。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丁宝书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才是中国人采用章节体编写的第一部中国通史。撰写中国史学史不应当忘掉丁宝书和《蒙学历史教科书》。
这个结论自然会引出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出版的中国史学史专著为什么都讲夏曾佑和他的《中国古代史》,却不提丁宝书和他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呢?
笔者以为,原因有两条:一条是丁宝书跟夏曾佑比,夏曾佑是知名学者、大人物,而丁宝书是无名之辈、小人物,所以丁宝书不入现今史学史专家们的法眼。早在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就倡导写“民史”。梁启超的这一主张备受现今史学史专家们的赞许,然而他们却不能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中,真是知易行难。另一条是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原本是为中学生编写的教科书,而丁宝书的《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是小学生用书,现今的史学史专家觉得蒙学教科书内容太浅,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不愿意去研究。这就自蔽了研究视野,必然得不到正确的结果。
其实,这种思想极其错误。1956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董必武借用《庄子·人间世》的一句话,为上海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题辞:“作始也简,将必也巨。”意思是:“事情开始作的时候很简单,发展到后来就变得复杂艰巨了。”这是一切事物发展的规律。在近代史学的萌生时期,《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率先破土而出。作者以进化论作指导,对中国历史的时代进行了初步划分,严格地按照篇章节安排中国历史内容,内容包括“智力”、“产业”、“美术”、“宗教”、“政治”五端,这可以说跟梁启超建设新史学的号召桴鼓相应。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尽管《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结构简单,内容浅显,但是它率先构建出新式中国通史的基本框架,成为中国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转变的最初突破口,其开创之功,不可埋没。另外,小学生用书负有启蒙意义,一部好的蒙学历史教科书能夠给小学生奠定良好的历史知识根基,使其受用终生。据说《蒙学历史教科书》刊印过四十余版,在上海、北京、汉口等多地发行,大约使用了十年左右,直到民国元年还作为小学堂学生用书。所以,作始虽简,但绝不可忽视。中国史学史理应给丁宝书及其《蒙学历史教科书》一定的地位。
[参 考 文 献]
[1] 俞旦初.爱国主义与中国近代史学[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丁芸轩先生追悼会特刊·丁云轩先生家传(门人侯湘撰)
[3]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戊戌时期教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
[4] 陈学恂.中国近代教育史教学参考资料: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
[5] 清亁隆皇帝《钦定四库全书·御制重刻二十一史序》
[6] 陈青之.中国教育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7] 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
[8]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二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9]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1-9:第一册《文集》之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 严复.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 汤志钧,陈祖恩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戊戌时期教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
[12] 商务印书馆.中国历史教科书·序[M].北京:商务印书馆,1903.
[13]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1-9:第一册《文集》之四[M].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4] 丁宝书.蒙学中囯历史教科书·编辑大意[M]. 上海:文明书局,1903.
[15] 转引王建军.中国近代教科书发展研究[M]. 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
[16]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1-9:第一册《文集》之六[M].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7]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1-9:第一册《文集》之九[M]. 北京: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