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朴的法兰西情结

2014-04-11 07:16
关键词:美善沙龙书店

吴 晓 东

(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曾朴的法兰西情结

吴 晓 东

(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晚清之际以创作小说《孽海花》名世的曾朴,在上海创立真美善书店,出版《真美善》半月刊,积极倡导对域外养分的吸收,大力介绍西方文学,尤其是法国浪漫派文学,并力图从思想解放的意义上理解法国浪漫运动。曾朴本人也先后翻译了50多部法国文学作品,包括颇具影响力的《雨果戏曲全集》。作为曾朴文学和编辑活动中心的真美善书店也追慕法兰西的文化与艺术品味,试图在本土“造成一种法国式沙龙的空气”。上海现代文坛上喜爱法国文学、浪漫主义及都会情调的一大批作家,构成了曾朴沙龙里的常客。创办真美善书店时期的曾朴也达到了自己一生文学事业的第二次辉煌顶点,最终成就了“中国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这一道大桥梁”。

曾朴; 法兰西; 真善美; 法国文学

1927年,以晚清之际创作小说《孽海花》,创办《小说林》月刊著称的曾朴与其公子曾虚白在上海创立真美善书店,出版《真美善》半月刊,同时致力于法国文学作品的翻译,达到了自己一生文学事业的第二次辉煌顶点,最终成就了郁达夫所谓“中国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这一道大桥梁”[1]232。

从杂志的名称上,即可看出曾朴对于文学的至高境界——“真美善”的执着求索。创刊号上相当于发刊词的《编者的一点小意见》篇幅并不小,堪称是阐发真美善理念的一篇学术论文,集中表达的是曾朴对于真美善的理解以及“改革文学”、“尽量容纳外界异性的成分”的宏愿:

世界上,无论那一国的文学,不受外国潮流的冲激,决不能发生绝大的变化的。不过我们主张把外国的汹涌,来冲激自己的创造力,不愿沉没在潮流里,自取灭顶之祸;愿意唱新乡调,不愿唱双簧;不是拿葫芦来依样的画,是拿葫芦来播种,等着生出新葫芦来。

对此,苏雪林大加赞赏:“这是何等透彻的眼光,何等高远的见解。一个饱受中国旧文学薰陶的老先生能发出这样议论,不叫人咄咄称异吗?这篇弁言还有许多宝贵而伟大的意见,不及备录。总之这是一篇极有价值的文学宣言,可算是一种新文坛的重要文献。”[2]

而在这份刊物的具体办刊过程中,曾氏父子认真贯彻的,正是所谓对“异性的成分”,即西方文学的吸纳,以期“生出新葫芦”。尤其是法国浪漫派文学,更被曾朴青睐有加。曾朴在给张若谷的《异国情调》写的序言中,曾经借助谈论自己与张若谷的志趣相投,明确地宣示对于外国文学的极大兴趣:“我和若谷,都没有出过洋,没进过什么大学,得过什么博士,我是从考据词章的纸堆里钻出来,像孟子道的:‘尽弃其所学而学焉’。才读了许多异国的草装书……我们并没有什么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只觉得我们的文学爬不上世界的文坛,想把外来的潮流,冲激起些浪花,溅上外海Outre mer,大而且坚的那块岩石。”“我们一相遇,就要娓娓不倦的讲法国的沙龙文学;路易十四朝的闺帏文会;邸馆文会;梅纳公夫人的印庭;朗佩尔夫人的客厅;兰史碧娜斯姑娘的客厅……”,“我们就赞美那客厅里一班熟客:拉马丁,威尼,缪塞,梅黎曼,戈诺,大仲马,乔治桑,史敦达尔……”,“我们尤其钦佩史丹霭夫人几句话,她说:‘罗曼主义是能教使法国文学进步的文学,因为她自然适合于法国……拿来描写我们个人的感想,可以自哀,可以自愁。’我也觉得我国现代文学,好的固然不多;叫嚣的,粗下的,也是触目都是,非再受一次罗曼主义的洗礼”,“唱导自己的人生和全人类的人生,创造新罗曼派,才是对症的良药。这些都是我和若谷对于倾向异国情调绝端一致的命脉。”[3]5-8

序文中对法国浪漫派文学如数家珍,仿佛自己“客厅里一班熟客”,尤其对法国沙龙文学氛围推崇备至,连运用并不生僻也非专有名词的“外海”也要在后面附上法语原文。而核心的主张,则是对于“再受一次罗曼主义的洗礼”的大力倡导。

正是基于这种主导思想,《真美善》大力推介法国浪漫派文学,1927年创刊号三分之二的篇幅是法国翻译作品。与曾朴同气相求的张若谷在《浪漫主义南欧文学》一文中也极力鼓吹对南欧的法国文学的介绍,并格外褒奖了曾氏父子的追求:“今后我们所需要企求的,是注意介绍南欧文学的期刊。最近出版的《真美善》就是最易于促人实现我们理想的一种新杂志,是新文学运动中的一枝新兴生力军。”并称创刊号的《编者的一点小意见》“等于一篇提倡浪漫主义文学的宣言”,“试看一年来的《真美善》杂志,不是集中于翻译法国浪漫主义的文学吗?编者曾氏父子两人(东亚病夫与曾虚白)的工作努力,的确可以惊人,假如能够坚持下去,对于未来的中国新文学运动,一定有重大的贡献和非常的影响”[4]116-118。

《真美善》译介法国文学的努力,在该杂志的各期广告中即可见一斑。1930年5月出版《真美善》6卷1号“特大号”上,刊出了“本刊法国浪漫运动百年纪念号”“征文启事”:

今年是法国浪漫运动的百年纪念,法国各杂志已纷纷作大规模的纪念运动了。本来文学潮流是不能截然规定那一年作起讫的,不过法国浪漫运动的成功却有极明显的界石,那就是:嚣俄剧本《欧那尼》在舞台上占到了地位。当此剧出演时,浪漫派的青年们正像上前线的战士们一样的勇敢地与文学院的古典主义的抗争,抗争的结果,古典主义消声灭迹,于是浪漫派就蓬蓬勃勃地不可一世了。《欧那尼》的出演在一八三〇年,所以今年大家公认是浪漫运动的百年纪念。

我们这一期特号拟把浪漫运动中心人物如嚣俄,拉马丁纳,维尼,缪塞,戈恬,大仲马,巴尔扎克,乔治桑,梅丽曼,圣槃甫等最著名的代表作作有统系的介绍;并且还搜集许多纪载当时浪漫运动的名作,可以看到那时候的热闹情形。现已备齐材料,编成目录一纸:惟希望太大,精力有限;特此广求爱好法国文学的同志大家起来襄此盛举。

这则启事其实是一篇相当专业的法国浪漫运动总结,而试图“把浪漫运动中心人物如嚣俄,拉马丁纳,维尼,缪塞,戈恬,大仲马,巴尔扎克,乔治桑,梅丽曼,圣槃甫等最著名的代表作作有统系的介绍”,如此声势浩大的举动堪称现代文坛少有的盛事。到了1930年7月《真美善》6卷3号的“特大号”正式出版“法国浪漫运动百年纪念号”时,有“编者小言”称:

有人问我们,凭什么今年算是法国浪漫运动的百年祭呢?……简括说,因为一百年前的今年,是浪漫健将在舞台上摇旗呐喊冲破了典古派坚固的阵线,开始在民众的心目中,确定了浪漫主义事实上的地位,给困守在基督教压迫下疲惫的心灵开出一条活泼高扬直通天上乐园的路径。这不独是文艺上的一个大转变,并且是一个思想解放的纪念日。

从思想解放的意义上理解法国浪漫运动,堪称高瞻远瞩。或许正因如此,曾朴亲自上阵,陆续翻译了法国浪漫运动的第一号代表人物雨果的《吕伯兰》、《欧那尼》、《吕克兰斯鲍夏》、《钟楼怪人》、《项日乐》等作品,即由真美善书店推出的《嚣俄戏曲全集》,同时在《真美善》6卷3号的封底为上述戏剧逐一做了广告。胡适在1928年2月21日给曾朴的信中,曾经这样论及曾朴的翻译:“先生独发弘大誓愿,要翻译嚣俄戏剧全集,此真是今日的文学界的一件绝大事业,且不论成绩如何,即此弘大誓愿已足令我们一班少年人惭愧汗下,恭敬赞叹!”“已读三种之中,我觉得《吕伯兰》前半部的译文最可读。这大概是因为十年前直译的风气未开,故先生译此书尚多义译,遂较后来所译为更流利。近年直译之风稍开,我们多少总受一点影响,故不知不觉地都走上谨严的路上来了。”[5]803-804单从翻译技术的角度着眼,胡适只称赞了《吕伯兰》前半部,似乎很欣赏曾朴的“意译”的“流利”,但明眼人亦可读出藏于纸背的客套之感。倒是苏雪林关于曾朴的翻译有更积极的评价:“病夫的翻译事业以介绍十九世纪法国文豪雨果的作品为主,他译书纯用语体,努力保存原文的面貌和风格,但又不是呆板的直译。因为他的中文底子好,于原书高深的思想,微妙的意趣,隽永的神韵,幽默的风味,都能曲曲传达出来。”[2]

曾朴对法国文学的了解和兴趣,很大程度上与陈季同的影响有关。曾任驻法大使馆武官的陈季同先后在法国16年,从事大量文学写作和文化研究活动,是个地道的“法国通”,他用法文写了八本书,有小说、剧本、学术著作、小品随笔、《聊斋》故事译文等,传播中国文学和文化[6]。曾朴于戊戌变法的1898年就在上海认识了陈季同。在给胡适的回信中,曾朴称陈季同是“我法国文学的导师”:“我自从认识了他,天天不断地去请教,他也娓娓不倦的指示我;他指示我文艺复兴的关系,古典和浪漫的区别,自然派、象征派,和近代各派自由进展的趋势……我因此沟通了巴黎几家书店,在三四年里,读了不少法国的文哲学书。我因此发了文学狂。”[7]严家炎先生认为“正是在陈季同的传授和指点下,曾朴在后来的二三十年中才先后译出了50多部法国文学作品”[8]。

除了编辑《真美善》杂志和从事法国文学翻译,真美善书店本身的文化与艺术品味也堪称独特。曾虚白曾说:办《真美善》的想法,“一方面想借此发表一些作品,一方面也可借此拉拢一些文艺界的同志,朝夕盘桓,造成一种法国式沙龙的空气”[9]179。这种“法国式沙龙的空气”就是曾朴的真美善书店所刻意营造的氛围。曾朴在给张若谷的《异国情调》写的序言中一再提及法国的“沙龙文学”、“闺帏文会”、“邸馆文会”、“夫人的印庭”与“客厅”等等,都是曾朴的沙龙所追慕的对象。而如同邵洵美的金屋书店一样,曾朴的沙龙也同样是“夜夜笙歌”。据曾虚白回忆,曾朴的“马斯南路的客厅里到了晚上没有一晚不是灯光耀目一直到深夜的”[10]93,“摊开曾朴沙龙里的常客名单,便是上海现代文坛上喜爱法国文学、浪漫主义及都会情调的作家名单:李青崖、徐蔚南、徐霞村、邵洵美、徐志摩、傅彦长和朱应鹏,他们的话题多围绕着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以佛朗士、绿蒂、乔治桑这些他们着手翻译的法国作家为中心”。[11]88郁达夫在《记曾孟朴先生》一文中,回忆起一个寒冷的初冬的晚上,与邵洵美等去拜访曾朴的情景:

我们有时躺着,有时坐起,一面谈,一面也抽烟,吃水果,喝酽茶。从法国浪漫主义各作家谈起,谈到了《孽海花》的本事,谈到了先生少年时候的放浪的经历,谈到了陈季同将军,谈到了钱蒙叟与杨爱的身世以及虞山的红豆树;更谈到了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个人的享乐的程度与限界。先生的那一种常熟口音的普通话,那一种流水似的语调,那一种对于无论哪一件事情的丰富的知识与判断,真教人听一辈子也不会听厌;我们在那一天晚上,简直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的寒风,忘记了各人还想去干的事情,一直坐下来坐到了夜半,才兹走下他的那一间厢楼,走上了回家的归路。[1]230-231

尽管郁达夫记载的冬夜已经是真美善书店因经费支绌,亏累过多,不得已关门之后的事情,曾朴的家也迁至离郁达夫寓舍不远的“静安寺路犹太花园对面的一处松寿里中”,但依然可以依稀嗅到真美善书店鼎盛时期高朋满座的曾朴客厅上空所氤氲着的“法国式沙龙的空气”。

[1]郁达夫.记曾孟朴先生[M]∥郁达夫全集:第3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

[2]苏雪林.《真美善》杂志与曾氏父子的文化事业[M]∥苏雪林.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83.

[3]东亚病夫(曾朴).异国情调·序言[M]∥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

[4]张若谷.浪漫主义南欧文学[M]∥张若谷.咖啡座谈.上海:真美善书店,1929.

[5]胡适.论翻译——与曾孟朴先生书[M]∥胡适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6]李华川.晚清一个外交官的文化历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病夫(曾朴).复胡适的信[J].真美善.1928,1(12).

[8]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起点在何时?[J].社会科学辑刊,2010(4).

[9]魏绍昌.孽海花资料:增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0]曾虚白.曾虚白自传(上)[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

[11]陈硕文.上海三十年代都会文艺中的巴黎情调(1927-1937)[D].台北:政治大学博士论文,2008.

[责任编辑:王建科 责任校对:王建科 曹 骥]

2014-07-28

2014-09-18

吴晓东(1965-),男,黑龙江勃利县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中国文学与当代文化建设研究”(10&ZD098)的阶段性成果。

I206.5

A

1673-2936(2014)04-0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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