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方
(陕西理工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学界一般认为刘秀与功臣之间相互信任和融洽[1-6];另外一种观点是以陈勇为代表,指出他们关系的本质是一种以皇权为中心的制御与平衡。刘秀调整国家的权力结构,强化皇权的需要是认识二者关系的主要线索[7]。论者基本上都忽视了刘秀与功臣之间的文化冲突,这是本文主要探究的方面,以此就教于方家。
所谓“文化冲突”,是指两种文化具有相互矛盾的标准、对抗的立场和文化取向,双方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价值目标;在接触时,有时以一种竞争、对抗的形式出现;甚至由不能容忍到企图消灭对方文化的态势。这样的冲突,称为文化冲突或者价值冲突。[8]336本文正是从价值观念方面的巨大差异、对抗性、原则性矛盾这个意义上使用此概念。
刘秀在给冯异的诏书中说:“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9]645,这是刘秀对功臣集团的总体评价。史书所记云台二十八将和三十二功臣是刘秀功臣集团中最为突出的人物。刘秀在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四月,为吴汉平定蜀汉战役胜利开了一场庆功宴会,“功臣增邑更封,凡三百六十五人”[9]62。我们无法对数量如此众多的功臣一一考察,但可以选取他们中的代表性人物来分析。
吴汉是备受功臣集团推崇的杰出将领,功臣中的核心人物。刘秀曾经想任命资历不足的孙咸为大司马,遭到功臣集团的抵制。他征求功臣们的意见,“群臣所推唯吴汉及(景)丹”[9]773。最后刘秀任命吴汉为大司马,认可了吴汉、景丹在功臣集团中的主导地位。吴汉是功臣拥戴的代表,也是功臣“好虏掠”的一个典型代表。吴汉在讨伐南阳的时候,放纵军队烧杀抢掠,直接激起邓奉之乱。邓氏原本是新野的豪强大户,邓奉的叔叔邓晨是刘秀的二姐夫。公元22年(地皇三年),邓晨追随刘演、刘秀兄弟起兵反抗王莽,邓奉也在家乡联络四方豪杰伺机起兵。公元23年(地皇四年)九月,王莽被杀,天下大乱。邓奉聚众起兵,占据了淯阳县(今河南省新野县东北),并负责保护皇后阴氏一家。“及邓奉起兵,后兄识为之将,后随家属徙淯阳,止于奉舍”[9]405。邓家为了追随刘秀反莽起兵,遭到灭门之灾。邓奉与刘秀有着深厚的渊源,是刘秀起兵最初的支撑力量。邓奉休假回到家乡,遭遇吴汉在南阳的暴行,激愤之下,邓奉带兵将吴汉军队驱逐出南阳,而且缴获其辎重。邓奉为了更好控制南阳地区,与周边多股叛乱势力联合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逐渐走向反叛刘秀的道路。建武二年,刘秀命岑彭为征南大将军率领朱祐、贾复、建威大将军耿弇、汉忠将军王常、武威将军郭守、越骑将军刘宏、偏将军刘嘉、耿植八位将军合力讨伐邓奉。邓奉带领的南阳郡精兵猛将锐不可当,与岑彭等激战数月。建武三年,刘秀不得不亲自统兵南征,也许是骑虎难下,邓奉没有立即认输,经过一番艰苦的战斗,刘秀带领诸将终于打败了邓奉。平定邓奉的战争前后历时一年,此期间大将贾复受伤、朱祐被俘,刘秀的军队受到很大的挫败,军威受损。平定叛乱后,刘秀的初衷是宽恕邓奉,因为他认定这一叛乱的根源是“衅起吴汉”[9]656-657,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吴汉纵兵虏掠。刘秀对功臣“好虏掠”作风之反感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功臣在战争中虏掠是较为普遍的现象。刘秀在起兵初期势单力薄,兵力不足,将军任光认为:“人贪财物,则兵可招而致也”。因此他“募发奔命,出攻傍县,若不降者,恣听掠之”。“(傅)俊军士犹发冢陈尸,掠夺百姓”。[9]1026东汉开国名臣邓禹深刻指出功臣的军事作风及其文化缺陷:“诸将皆庸人屈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9]599对邓禹的意见,刘秀深以为然。刘秀的军事作风与功臣们截然不同。他起兵早期即表现为与众不同的“不虏掠”,因“不取财物”而闻名。[9]5冯异说服同僚追随他一起投奔刘秀时说:“今诸将皆壮士屈起,多暴横,独有刘将军所到不虏掠。”[9]639刘秀正是因“首事南阳”,“以义征伐”[9]706而招引天下人才归心的。
与刘秀“不虏掠”作风一致的功臣也是存在的,朱祐即是一个典型例子。朱祐早年曾与刘秀一起在长安求学,“祐为人质直,尚儒学”。朱祐跟随刘秀之后不仅作战英勇,屡立战功,更为突出的是他的军事风格。他对屠杀和劫掠不感兴趣,“将兵率众,多受降,以克定城邑为本,不存首级之功”。朱祐这种作风,在功臣群体中很不得人心,“(朱祐)禁制士卒不得虏掠百姓,军人乐放纵,多以此怨之”。朱祐的军事作风与功臣集团格格不入,并因此受到打压。建武四年,朱祐奉命围剿据守在黎丘城(今湖北宜城西北)的秦丰,朱祐率军取得局部胜利,但秦丰仍然拒不投降,负隅顽抗。战斗持续到第二年夏季,秦丰在绝望中投降。朱祐怜悯秦丰投降人群中有老弱之人,在刘秀放弃招降的情况下接受了他的投降,“废诏受降”。吴汉上书刘秀弹劾朱祐“废诏受降,违将帅之任”,但是“帝不加罪”。[9]770显然刘秀赞同朱祐“不存首级之功”做法,这在本质上与“不虏掠”是一脉相通的,即在战争中的怜悯之心。
在发生“废诏受降”事件之后,以吴汉为首的功臣集团对朱祐的排斥与打压,实际上表达了功臣集团与刘秀“不虏掠”战争观的抵制与对立。刘秀一向反对在战争中“大为无道,所过皆夷灭老弱”的残暴行为。他十分欣赏“尚儒学”的朱祐。
刘秀在写给冯异的敕书中道出战争目标:“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9]645刘秀征伐天下的最终目标是平定动乱、安抚百姓。但大多数功臣参与战争的目标却是占领土地、屠杀百姓。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战争目标是刘秀与功臣文化冲突的根源。
刘秀指出战争杀伐与安定民生实际是一体的,劝导为将者应当心怀百姓苦难,“念自修敕,无为郡县所苦”[9]645。“兴师远伐,以讨有罪,为人除害”[9]661。
然而,功臣们的所为是令刘秀失望的。“诸将皆壮士屈起,多暴横”。虽然有些功臣初步认识到军队暴行的危害,但是在战争实践中仍然不能避免略地屠城。耿弇观察到,军队“虏掠财物,劫掠妇女”,以致“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主观上对“略地屠城”的危害有反思之意。但是在战争中,“(耿)弇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9]705,706,713耿弇的实际行为仍然倒向了大多数功臣一边,并不能做到“平定安集”。臧宫参与平定蜀汉之战,“宫连屠大城,兵马旌旗甚盛,乃乘兵入小雒郭门,历成都城下,至吴汉营,饮酒高会。汉见之甚欢”[9]694。任光协助刘秀募兵讨伐王朗,“兵众大盛,因攻城邑,遂屠邯郸”[9]752。公孙述的谋士李熊提及东部战乱:“今山东饥馑,……兵所屠灭,城邑丘墟”[9]535。李熊提到的中原地区兵祸为患,有其他地方势力的暴虐作乱,自然也包括光武开国功臣的作为。功臣们“略地屠城”最为酷烈的表现发生在平定蜀汉之战中,此次事件也激起了刘秀针锋相对、严肃的批判。
建武十一年春,吴汉、岑彭等带领大军开启平定蜀汉战争的序幕。第二年吴汉占领广都,之后在南线将领臧宫部队的配合下,对公孙述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公孙述受重伤而亡,第二天,蜀军大将延岑打开成都城门向吴汉投降。对于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蜀军与成都城百姓,吴汉采取了及其残忍的处置方式,“乃夷述妻子,尽灭公孙氏,并族延岑”,而且“放兵大掠,焚述宫室”。[9]543吴汉、臧宫以异常惨烈的屠杀、纵火为这场战役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战争在他们眼中即意味着“略地屠城”,除此更无他念。
这场暴行激起了刘秀的愤怒,并从军事文化角度强烈谴责他们缺乏道义。刘秀下诏书特意征引“放麑”、“啜羹”的典故来训诫功臣:
城降三日,吏人从服,孩儿老母,口以万数,一旦放兵纵火,闻之可为酸鼻。尚宗室子孙,尝更吏职,何忍行此? 仰视天,俯视地,观放麑啜羹,二者孰仁? 良失斩将吊人之义也。[9]543
“放麑”的典故来自于《韩非子·说林上》。从前,孟孙氏打猎获得一头小鹿,让秦西巴带上它回家,小鹿的母亲一路尾随,哭泣不止。秦西巴实在不忍心母鹿的哀啼,而把小鹿放回到母鹿身边。孟孙氏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把他赶走了,过了三个月又召回秦西巴让他做自己儿子的师傅。[10]256-257《战国策·魏策》中记述了“啜羹”的故事:乐羊担任魏将奉命进攻中山国,他的儿子当时在中山,中山国君烹杀了他的儿子,并送给他一杯肉羹。乐羊坐在军帐内就把一杯羹汤喝光了。魏文侯对睹师赞说:“乐羊为了对我效忠,竟吃了他儿子的肉。”睹师赞回答说:“他连儿子的肉都能吃下,还有谁的肉不能吃!”乐羊从中山得胜而回,魏文侯奖赏了他的军功,但开始怀疑他的居心。[11]666
(2) 在模型桶内涂上凡士林,铺设塑料膜以适当消除边界效应,再以密度控制法进行分层填土。覆盖层土体分层填筑,每层填筑5 cm(夯实后高度),控制地基土重度在18 kN/m3~18.5 kN/m3。
成都全城投降已经三天,官吏军民全部归附汉军,城中年幼的孩子、老人就数以万计。面对如此众多毫无抵抗能力、无辜的百姓,功臣又何至于纵兵放火烧杀劫掠呢?刘秀在痛心之余指出,这是由于功臣完全不能以“平定安集”为念。尤其是刘尚,身为刘氏宗室的子孙,又曾经做过地方文吏,为民之父母,却忍心干出这种事!从前,秦巴西不忍心母鹿的哀哭而把小鹿放生,不惜违抗上司的命令获罪;晋国人乐羊为了国事尽忠而不惜吃下儿子的肉。两人都是在履行公事,两人的不同在于“仁”与“不仁”。功臣确实不懂得战争杀伐与悲悯百姓的意义![9]543
与此相对,在同一场战役中,蜀郡太守张堪则严守军纪,抚慰吏民。“成都既拔,堪先入据其城,捡阅库藏,收其珍宝,悉条列上言,秋毫无私。慰抚吏民,蜀人大悦。”[9]1100刘秀非常赞赏张堪安定民众的举措,拜他为骑都尉,后来又升任为骠骑将军、渔阳太守,备受倚重。张堪所为正是落实了刘秀“要在平定安集”的军事目标。除了在平定蜀汉战争中的表现外,张堪在任渔阳太守期间,惩治奸猾,赏罚分明,官吏百姓都愿意追随他。他积极抵御匈奴骑兵的入侵,曾经大败敌军,在他驻守渔阳的八年间,匈奴一直不敢进犯。张堪在有效维护边界地区安宁基础上,领导吏民在狐奴县开辟稻田8000 多顷,鼓励百姓进行耕种,帮助老百姓过上殷实富有的生活。[9]1100张堪厉行惠政体现了刘秀旨在安民的军事目标。
刘秀即位后,随即大赦天下,平反冤狱,安定民生。建武二年,诏曰:“顷狱多冤人,用刑深刻,朕甚愍之。孔子云:‘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其与中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省刑法。”[9]29而且,刘秀从即位的建武元年至建武七年之间,“大赦天下”成为每年的常例,主导建立宽刑约法,提拔使用宽厚官吏管理地方行政。建武五年,诏曰:“久旱伤麦,秋种未下,朕甚忧之。将残吏未胜,狱多冤结,元元愁恨,感动天气乎?其令中都官、三辅、郡、国出系囚,罪非犯殊死一切勿案,见徒免为庶人。务进柔良,退贪酷,各正厥事焉。”[9]39这些安定民生、稳定社会秩序的做法,功臣并不赞成。我们注意到,功臣代表大司马吴汉临终前仍念念不忘建议刘秀:“唯愿陛下慎无赦而已”[9]684。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功臣与刘秀深刻的隔阂,刘秀奉为宗旨的“平定安集”从未进入到功臣的观念和意识之中。
《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上》中对“光武”的注解引《谥法》:“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9]1范晔总结刘秀一生功业之际,曰“止戈之武”。[9]85所谓“克定祸乱”与“止戈之武”都是以战争制止战争之意。制止战争是刘秀在战争中遵循的规范,与热衷攻战追求“万世刻石之功”的功臣有着原则性的差异。刘秀的战略原则是“以战去战”,以战争来制止战争,作战是为了去战,铲除军阀割据的战争是为了在统一和平环境下,致力发展农业,促进人民安居乐业。
功臣对战争的追求是以建立军功为最高原则,与刘秀息兵安民的战略原则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刘秀与臧宫的交流中,这一原则性的分歧有着集中表现。由于战争的需要,臧宫“常见任用”,然而刘秀与他的分歧也很明显。刘秀曾经与他讨论匈奴的问题,当时匈奴发生瘟疫,内部纷争不断。面对这种状况,臧宫的对策就是以武力战争解决问题,“愿得五千骑以立功”。刘秀的反应是:“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吾方自思之。”[9]695他显然不同意臧宫的提议,虽没有像在平定蜀汉之战中明确指出“失斩将吊人之义”,但话中蕴涵着与臧宫不同的原则,即“虑敌”不能单纯依靠军事上的“常胜”。这是两种不同的统军治国原则。随着臧宫上书言“武事”与刘秀的批复,他们在原则上的对立得到全面展示。
臧宫会同杨虚侯马武一起上书,请战带兵一举消灭匈奴,并代表功臣集团对刘秀的“固守文德而堕武事”方略提出了正式质疑。上书曰:
匈奴贪利,无有礼信,穷则稽首,安则侵盗,缘边被其毒痛,中国忧其抵突。虏今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当中国一郡。万里死命,县在陛下。福不再来,时或易失,岂宜固守文德而堕武事乎? 今命将临塞,厚县购赏,喻告高句骊、乌恒、鲜卑攻其左,发河西四郡、天水、陇西羌胡击其右。如此,北虏之灭,不过数年。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谋臣狐疑,令万世刻石之功不立于圣世。[9]695
针对功臣请战及其透露的军事观点,刘秀引用《黄石公三略》、《左传》、《论语》、《公羊传》,从三个方面回应,并藉此阐明了自己的统军治国战略原则:
《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仁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 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9]695-696
学者一般认为《黄石公三略》的最初书名是《黄石公记》[12]305。首先,刘秀指出自己制定政策的依据是《三略》中“柔弱胜刚强”的理念,这是平定天下之后的基本治国战略。所谓“柔者”、“弱者”其实是仁政的表现。刘秀从“柔弱胜刚强”的政治智慧中引申道:作为统治者,有德与无德的关键在于是只关注自身利益,还是关注百姓的利益。只有关注百姓的利益才能最终实现统治者的长远利益。劳民的政治将会造成混乱与动荡。
其次,刘秀提到“国无善政,灾变不息”,李贤注指出这一思想来自《左传》:“国无善政,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9]696《左传·昭公七年》记述士文伯对晋平公说:“不善政之谓也。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13]988刘秀反对出兵匈奴主要出于对内政的严峻形势考虑,当时“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因此他运用《左传》中的治国原则,认为政事必须谨慎,必须做对人民有利的事,否定了“远事边外”的主张。
刘秀诏书中的第三个典故来自《论语·季氏》,用以申明内政的稳定优先于边患。颛臾是鲁国的附庸国,鲁国的执政季氏贪图它的土地,准备攻伐兼并之。当时孔子的弟子冉有在季氏那里做事,于是孔子责备冉有没有阻止这件事。冉有辩解称:颛臾城墙坚固,并且距离季氏的领地非常近,如果现在不攻取它,只怕给子孙留下祸患。孔子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14]172如果说前面两处引用经典,主要从军事、政治哲学意义上说明治国原则的选择,那么在诏书的最后,刘秀则从现实政治出发,用“季氏将伐颛臾”来比照功臣请战匈奴拓边一事。并且用“季孙之忧,不在颛臾”来指出当前政治的最为紧迫之处不在于“远事边外”、“广地”,而在于内政。况且,匈奴对边境的影响程度真的到了必须出兵的地步吗?匈奴的活动区毕竟距离中原遥远,消息的来源与传播可能有夸大之嫌,犹如《春秋公羊传》中指出人们对传说的可信度。[15]562藉此刘秀断定“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另外,刘秀引用孔子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还有更深层的含义。据杨伯峻注释,季氏攻打颛臾还不仅仅出于占领土地这样单纯的原因,而是为了与鲁君分庭抗礼,防止颛臾利用有利地势帮助鲁国。[14]174因此表面上的开边拓土实质上是内部的权力之争。那么功臣们如此热衷攻战,真的是旨在解决国家的边患,还是为了“万世刻石之功”,获取更高权位呢?这一层告诫效果还是非常巨大的,以致于诏书发下,“自是诸将莫敢复言兵事者”[9]696。
臧宫上书较大程度上代表了多数功臣的意见。《臧宫列传》中只提到他会同了杨虚侯马武,可推知其他功臣也多持此观点,“诸将莫敢复言兵事者”,说明此前“诸将”是“言兵事”的。光武帝与臧宫一问一答所表现的光武帝与功臣的文化冲突,历来被人们从“制御功臣,伸张皇权”的角度来理解。[7]但是从光武诏书引用《黄石公记》、《论语》、《左传》、《公羊传》等典籍作答,来应对功臣集团对于“固守文德而堕武事”的质疑,更像文化观念的辩论。将光武君臣的文化冲突全部归结为权术的倾轧,有些过于简单化了。
东汉著名军事家马援坚持“马革裹尸”的豪迈行为,一直为我们所景仰。但是在东汉初期陇、蜀平定后,天下初定,中国空虚的历史条件下,马援一再请战与臧宫上书实际上有相通之处。有学者考察指出,在马援冤案之前刘秀已经对马援非常“厌恶”了[16]。其实,刘秀在本质上是厌恶在统一战争基本结束后的军事活动,马援一再坚决对边疆作战,一再做刘秀厌恶的事。马援主观上希望以征战沙场来报答刘秀的知遇之恩,但在客观上却背离、挑战了刘秀的“以战去战”、息兵安民的战略选择。这也是王夫之所谓马援的表现在刘秀眼中是“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好战乐杀”[17]154的缘由了。
刘秀对功臣们热衷“广地”的态度在与皇太子的对话中也有明确反映:
初,帝在兵间久,厌武事,且知天下疲耗,思乐息肩。自陇、蜀平后,非儆急,未尝复言军旅。皇太子尝问攻战之事,帝曰:“昔卫灵公问陈,孔子不对,此非尔所及。”……退功臣而进文吏,戢弓矢而散马牛,虽道未方古,斯亦止戈之武焉。[9]85
刘秀对拓广土地的战争非常厌倦,认识到天下百姓经过王莽末的历年战乱,民间疲耗,需要一个安定的休养生息的环境,不适宜轻言攻战。他用儒家德政创始人孔子不赞成卫灵公用兵的故事,来告诫太子刘庄,过分热衷攻战不符合东汉初期的治国战略。在天下疲敝的时期,应当尽量停止战争,治理国家的战略性的指导原则是停止战争,安定民生,休养生息,所谓“止戈”与“思乐息肩”。
综上述,刘秀在战争中坚持“不虏掠”,而是“以义征伐”,收揽民心,战争的目标在于平定战乱、安定百姓。他的统军治国战略原则是“以战去战”,息兵安民。与此相对,功臣在战争中“好虏掠”;战斗目标是占领土地、屠杀百姓;在功臣意识中战争只是开拓疆土、建立军功的手段。
《后汉书》的作者范晔论及光武帝开国功臣(以二十八功臣为代表)时,提及刘秀与功臣在治国原则上的差异为:“王道”与“霸道”之分别。论曰:“(功臣)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议者多非光武不以功臣任职,至使英姿茂绩,委而勿用。然原夫深图远算,固将有以焉尔。若乃王道既衰,降及霸德,犹能授受惟庸,勋贤皆序,如管、隰之迭升桓世,先、赵之同列文朝,可谓兼通矣。”范晔认为,刘秀不任用功臣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他们的文化取向不同,即所谓“王道”与“霸德”的对立。李贤注曰:“王谓周也,霸谓齐桓、晋文公。”[9]787-788也就是说,他们的文化取向分别为“以力服人”和“以德服人”的两种治国理念。王道是以周朝为代表的仁义之道,而霸道是以齐桓公、晋文公为代表的以武力统治天下的政策。这是两种相对立的统治政策和政治思想原则。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18]68朱熹《集注》云:“力,谓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霸,若齐桓晋文是也。”[19]236所谓“勋贤皆序”,反映刘秀逐步建立文官系统,在政局上实现由武官执政向文官执政的转变,即所谓“退功臣而进文吏”。刘秀的文化选择以及与功臣在军事、政治文化原则上的冲突,成为“退功臣而进文吏”政局的重要因素。
[1]朱绍侯.刘秀与他的功臣[J].中国史研究,1995(4).
[2]王云江,谢艳华.简论刘秀的人才谋略[J].史学集刊,2003(2).
[3]赵瑞军.刘秀退功臣的方式考察[J].学术探索,2011(6).
[4]冯辉.历代帝王驾驭功臣的策略[J].北方论丛,1998(4).
[5]周建英.评两汉初期对待开国功臣的政策[J].渤海学刊,1990(1).
[6]黄朴民.光武帝刘秀的政治智慧与治国方略[J].文史知识,2013(4).
[7]陈勇.论光武帝“退功臣而进文吏”[J].历史研究,1995(4).
[8]韩玉敏,等主编.新编社会学辞典[M].北京:中国物资出版社,1998.
[9]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0]高华平,王齐洲,张三夕译注.韩非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1]缪文远,缪伟,罗永莲译注.战国策下[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2]马留堂译注.武经七书下[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3]李梦生.左传译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4]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5]王维堤,唐书文.春秋公羊传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6]祝总斌.马援的悲剧与汉光武[J].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1993(2).
[17]王夫之.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8]金良年.孟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4.
[1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