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稳
黄山学院文学院,安徽黄山,245041
按照逻辑的分析,艺术鉴赏的过程是个审美感知——审美体验——审美领悟三个阶段逐渐深入的过程,在实际的审美过程中,这三种状态又是常常交织在一起的。所谓审美领悟,“是继共鸣和净化之后而进入的一个更高阶段,具体包括前思默想、体悟人生真谛、提升精神境界等状况与过程。”[1]也就是指人们在审美得到顶峰后,审美主体沉思体悟人生真谛、提升精神境界的状况与过程。它是审美鉴赏活动的高潮,它的特点是基于理解的体味和基于体味获取人生教益,是审美体验的进一步深入。在具体的审美鉴赏活动中,审美领悟常常伴随着共鸣、净化等现象,并以此为基础而完成审美鉴赏的任务。朱熹的审美鉴赏论主要表现在对艺术的鉴赏方面,按照朱熹的审美鉴赏的程序来说,审美心胸是审美的准备阶段,审美视点和审美观照是审美的第一阶段即感知阶段,审美体验是审美的第二阶段,审美领悟则是审美鉴赏的最后完成阶段。在审美领悟阶段,朱熹提出了“自得”说,这个观点强调了审美主体在审美活动中自觉的能动性和创造性,这和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接受美学提出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映了中国古代美学家对艺术鉴赏理论的深刻洞见,对宋代以后的中国审美鉴赏论有深刻的影响。
审美“自得”实际上就是审美领悟,“自得”一语源于儒家的经典《孟子》,《孟子·离娄下》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2]孟子这里的“自得”是就君子的修身和为学来说的,要求君子以正确的方法来获得高深的造诣。朱熹继承和发挥了孟子的这一思想,并运用到为学和艺术鉴赏上。
首先,朱熹从为学的方面来理解孟子的这段话,他阐释说:
“学是理则必是理之得之于身也,不得于身则口耳焉而已矣。然又不可以强探而力取也,必其深造之以道,然后有以默识心通而自然得之也。盖造道之不深者,用力于皮肤外而则效于旦夕之间;不以道者,从事于虚无之中而妄意于言意之表,是皆不足以致夫默识心通之妙而自得之。必多致其功而不计其功,必务其方而不躐等,则虽不期于必得而其自得致将由不可御者矣。”[3]卷23
这段文字是说为学的一般方法,朱熹认为,为学一方面必须“得之于身”,而不是得之于口耳,得之于口耳则造道不深;另一方面又必须是“自然得之”,不可强探力取,必须深造以道,这是为学的一般方法论,这是对孟子自得说的继承。
其次,朱熹又把孟子的“自得”论运用到艺术鉴赏方面,提出了富有创见性的审美鉴赏论。这是为学一般方法论在艺术鉴赏方面的延伸,对于艺术鉴赏来说,欣赏的最高峰就是领悟作品所得的教益和精髓,是在体验的基础上进行的,是体验的进一步深入,从《朱子语类》114卷中所说的对诗歌的欣赏的一段话就可以说明艺术鉴赏中的自得说,朱子说:
如昔人赋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十四个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须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须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有意思,跳踯叫唤,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这个有两重: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有意思好处是一重。若只是晓得外面一重,不识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4]卷114。
朱熹认为,欣赏艺术作品最成功之处就是自得其“言外之意”,领悟其“精神”,而“精神”和“言外之意”又是来自于审美主体对“文义”的理解,这里的自得就有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本文层面的文意的理解,其二,是本文后面的“言外之意”的获得,正是这本文后面的“言外之意”才是审美鉴赏的妙得。但这种妙得又是在文本理解的基础上,两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这是朱熹对孟子“自得”说的发展。
具体地说,朱熹的审美领悟“自得”说的内涵有下面两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对“本文”意义的认识和理解,即朱熹所说的“真识”或“真赏”。
朱熹认为,阅读艺术作品从作品的语言开始,逐渐把握作品的内容,这里,既有对语言层面的领悟,又有对作品内容的领悟,这种把握和领悟是通过吟哦讽咏而得到的,朱熹说:
读书之法,既先识得他外面一个皮壳,又须识得他里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诗,只是识得个模样如此,他里面好处全看不得。自家此心都不曾于他相粘,所以耗燥物汁浆,如人开沟而无水。未论读古人书,且如一近世名公诗,须也知得他好处在哪里。如何见得他好处?亦须吟哦讽咏而后得之。今人都不曾识,好也不识,不好处也不识;不好者以为好者有之矣,好者亦未必以为好也。其有知得某人诗好,某人诗不好看,亦只是已前人如此说,便乘虚结响说取去,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也道好,乃至问着他,哪里是好处,无不曾识。[3]卷116
朱熹认为,读艺术作品先要掌握作品的“皮壳”,这里的“皮壳”指艺术作品语言层面的形式,又要掌握作品的“骨髓”,这里的“骨髓”指艺术作品的语言所表达的内容,如果得不到这些要求,看不到作品的“好处”,人云亦云,以前人的评判为标准,就如人“开沟而无水”“乘虚结响”“矮子看戏”一般,没有自己的真见,这是朱熹从反面说明阅读艺术作品要有自己的“真得”的重要性。
这种审美鉴赏的“自得”表现在对书画鉴赏中尤为明显,在对书画的鉴赏中朱熹称之为“真赏”(《朱子文集》卷84《跋米元章下蜀江山图》中提出)。在他看来,人作为审美主体,只有具备审美能力才能真正欣赏艺术品,领悟艺术品的真谛,艺术品才具有审美的意义。《朱子文集》卷5《壁间古画精纯未闻有赏看者》这首诗中,发出了“千年粉壁尘埃底,谁识良工独苦心”的哀叹,古画精绝,未有赏看者,古画的审美意义无从实现。文集卷3《题祝生画》也说:“俗人教看亦不识,我独摩娑三太息”。祝生的画精美绝伦,“俗人”没有审美鉴赏能力,而于画无从构成审美鉴赏关系,真正的审美不能产生。朱熹从审美接受的角度看到审美鉴赏活动中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对应关系,并洞彻到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鉴赏的“真赏”的重要性,是审美领悟中自得的第一个层面。
其二,“自得”作品的言外之意,即“妙悟”。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的审美创作和鉴赏理论的“妙悟”说,成熟于南宋的严羽,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提出:“大抵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在韩退之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唯妙悟乃当行,乃为本色。”严羽认为,诗歌创作与人的学力没有多大的关系,而“妙悟”至关重要,孟浩然的学力远不如韩愈,但他的诗歌成就却高于韩愈,原因就在于他能“妙悟”。“妙悟”一语本是佛教用语,其根本的精神要义在于通过人们的参禅来“识心见性,自成佛道”,从而达到本心清净、空灵清澈的精神境界。后来逐渐用于诗歌的品评,被中国诗歌美学理论所吸纳、融化和发展,从而成为中国诗歌美学史上一个极富价值和生命力的美学命题。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到了南宋的严羽那里终于成了诗歌成熟的美学理论。严羽的“妙悟”说,主要突出了创作主体的直觉思维,从内心去感受和体验事物的“真情”、“真趣”和“真理”,突出了艺术的真谛在于审美主体内心的体悟,这和20世纪西方表现主义美学家克罗齐所提出的“艺术即直觉”有许多相似之处,克罗齐说:“美学只有一种,就是直觉(或表现的知识)的科学,这种知识就是审美的或艺术的事实。”[5]这就是说,艺术审美是关于直觉的知识。生命美学家狄尔泰所说的“审美体验”以及柏格森所说的“直觉”都不同程度地强调了艺术审美的体验性和感悟性。这些都说明艺术的非理性和非知识性。可是,早在13世纪中国南宋的严羽就说出“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论断。可见,中西人对艺术的独特性有共同的理解。
严羽的“妙悟”说众所周知,可很少人知道早在严羽之前的朱熹在审美鉴赏的层面说出了鉴赏中的“妙悟”。朱熹在其“自得”说中从审美主体的审美想象和再创造的能力方面揭示了审美主体的主动性和能动创造性,也就是想象妙悟。朱熹认为,“读书要自得言外之意”,这种“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是因个人的领悟得来的,阅读艺术作品也是如此,因此,对于审美主体来说,审美鉴赏就不是一般的被动地 接受,而是积极地参与艺术魅力的生成,这种“妙悟”是靠想象和推理得出来的。朱熹说:“读诗只是将想象去看”,如朱熹在读《诗经·王风·丘中有麻》的诗句“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的诗句时就是用想象去悟出诗歌中的言外之意,增强诗歌的审美性,从字面理解,此诗歌难以理解,但朱熹解释说:“妇人望其所私者而不来,故疑丘中有麻之处,复有与之私而留之者。”[6]朱熹发挥想象补一“疑”意,则人物形态毕现,诗的审美效果立刻就出来了。
除了想象,在审美过程中也要用推理的方式。理性思维在审美活动中也是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朱熹说:“诗无许多事,大雅精密。‘遐’是‘何’字。以类推得之。又曰:解诗,多是推类得之,”[3]卷81这就是说,在欣赏艺术作品诗歌时,可以根据逻辑的思维作一定的推理,以丰富诗歌的内涵。比如,朱熹在谈到《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时说:“问:镐至丰邑止二十五里,武王何故自丰迁镐?曰:此只以后来事推之可见。”[3]卷81朱熹还说:“诗意只是叠叠推上去,因一事上有一事,一事上又有一事”[3]卷81。
从读诗的“自得”说的角度,朱熹解释诗经里的“思无邪”就不同于前人的解释,前人认为“诗无邪”指的是诗三百篇本身的思想内容的纯正,皆符合儒家思想伦理规范的要求,因而产生了汉儒牵强附会的阐释。朱熹认为“诗无邪”是从读诗人的角度来说的,指读诗人的“思无邪”,他说:“思无邪乃是要使读诗人思无邪耳”[3]卷23,“若言作诗者‘思无邪’,则其间有邪底多。盖诗之功用,能使人无邪也……非言作诗之人‘思无邪’也,盖谓三百篇之诗,所美者皆可以为法,而所刺者可以为戒,读之者思无邪耳。”朱熹的这个阐释在审美鉴赏上把此命题从审美的客体移到了审美的主体,从审美功能上,突出了审美主体在审美接受中的主动性和能动性。
朱熹的审美“自得”说对中国后来的审美鉴赏理论有重要的影响,如朱熹强调读诗要“自得”妙悟,悟出“言外之意”。清代美学家王夫之也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7],“情景合一,自得妙悟”[8]。这些都可以看出朱熹对王夫之诗歌理论的影响。
总之,朱熹继承了孟子的自得说,并把它运用到审美欣赏方面,提出自己富有特色的审美自得说,丰富了审美阅读理论,对于今天阅读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1]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44
[2]杨伯俊.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189
[3]朱熹.四书或问[M/OL].四库全书.www.uus8.org/4/
[4]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21
[6]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230
[7]王夫之.姜斋诗话:卷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140
[8]王夫之.明诗评选:卷5[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