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因“翻译不确定性”的译学价值研究

2014-04-08 14:31胡庭树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本体论方法论手册

胡庭树

(淮阴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1 “彻底翻译”实验

蒯因提出的“翻译不确定性” (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 是指彻底翻译的不确定性。所谓“彻底翻译”(radical translation, 或译为“原始翻译”、“极端翻译”等)是指在没有翻译手册的帮助下把某种未知的语言翻译为已知的语言,翻译的依据只能是土著人的话语和当时观察到的情景。因此, 翻译者可以通过编写翻译手册,一边记录下土著语言的句子,一边将其翻译成目标语言的句子,但是翻译者只能根据当时的情景进行推测来编写翻译手册。基于这一点, 将一种语言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所依据的翻译手册,可以采用不同的方式编纂,所有手册与源语的总体倾向一致,但是彼此之间互不相容;在许多场合,不同的手册对源语中某个句子的翻译各不相同,无法实现哪怕是大致相当的对等。[1]

蒯因把翻译的不确定性归结为意义(内涵)的不确定性和指称(外延)的不可测知性。当实地考察的语言学家看见一只飞奔的兔子,听到土著人喊了一声 “Gavagai!”,他便根据这一情景把它翻译成 “Rabbit!”。但是,在蒯因看来,这种翻译是语言学家的猜测,因为他无法确定“gavagai” 是指兔子,还是兔子身上某个不可分离的部分,还是兔子身上的颜色,还是某个年龄段的兔子,等等。即使语言学家将观察句与当时的语境结合起来,然后以询问的方式,观察说话者的言语行为倾向,逐步缩小猜测的范围,还是不能建立两种语言之间的确切对应关系,因为土著人对语言学家的询问未必明确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此外,土著人对语言学家的回答也许是错误的,或者是在撒谎等,这体现了指称的不可测知性。在彻底翻译实验中,语言学家为了获得句子的意义,必须从观察句开始,因为每个观察句相对于一个特定说话者在特定时刻有着特定的意义(蒯因称之为“刺激意义”), 这也体现了蒯因的自然主义语言观。换言之,“现时的、可见的外在刺激才是理解句子意义的主要因素,意义只能从可观察情景的外部行为倾向中获得,人对世界的认识来自语言形式反映的外界刺激”。[2]

2 译学价值

蒯因从意义的不确定性、指称的不可测知性、本体论的相对性以及整体论思想等几个方面阐释了“翻译不确定性”的哲学内涵,这一论题为译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

2.1 翻译本体论的相对性

本体论(Ontology)一词是由17世纪的德国经院学者郭克兰纽(Goclenius)首先使用的,是研究存在、本质的学问,属于形而上学的分支。简言之,本体论是对一切实在的最终本质的解释,是关于存在的理论。[3]“本体(实体)概念是体现事物的存在及其特征的本质属性的概念,哲学思维的任务就是揭示和阐明本体概念,然后据以推论出其他一切。”[4]

分析哲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和本体论,而蒯因对分析哲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恢复了本体论的地位。与逻辑实证主义者不同,本体论问题在蒯因的整个哲学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蒯因始终关注存在、对象、共相等问题,并从语言分析出发,运用现代逻辑方法澄清这些传统的哲学问题。因此,语言是蒯因研究哲学问题的出发点和视角,他把本体论研究的事实问题转换为语言问题。语义上溯(semantic ascent)是他的基本研究策略,即将哲学问题的研究融合于语言的研究。[5]

那么,何为翻译的本体论?首先要预设一个翻译的本体,这就涉及到翻译存在和翻译本质的问题。翻译是人类一项极其复杂的思维活动,包括表象、分析、比较、综合、抽象、概括、判断、推理等各种思维能力的运用。语言是思维的外壳和载体,是人们表达思想的工具,尽管人类语言千差万别,但都是人类思维对外部世界的客观反映。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及其思维方式具有普遍性,因而翻译就具有了可能性。海德格尔认为,“存在在思维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园。”[6]因此,翻译存在就是语言,翻译本质就是跨语言的思维活动。翻译的本体论就是对翻译存在、翻译本质的研究。蒯因在探讨本体论话题时,提出了“本体论承诺”。 在他看来,一切本体论问题的产生都是基于语言的本体论承诺。所谓本体论承诺是指,每种语言都有各自不同的构成方式,这种构成方式一旦确定后,就规定着人们对客观事实的语言描述。因此,蒯因的本体论承诺实质上是一种约定论,本体论就是对语言承诺的分析。

从蒯因的“彻底翻译”实验可以看出,尽管翻译手册可以帮助我们进行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但只能为我们提供已知的语言,无法帮助我们理解那些未知的语言;此外,对于某种语言中的任何一个语词都可以找到与之对应的经验材料,因而无法确定哪一种解释是唯一正确的。在蒯因看来,无论我们采取何种翻译手段,都无法消除翻译的这种不确定性。因此,在实际的翻译过程中,我们也只能以某种目标语言作为参照,由此来规定源语言中语词的意义和指称。其实,“指称除非相对于一个协调的体系,否则就是没有意义的”。[7]也就是说,在不能明确指称对象的情况下就不存在指称意义。一个表达中的语词在不同的语言系统中就会有不同的指称。因此,相对于源语言、翻译手册和指称解释而言,本体论就具有了相对性。所以,蒯因认为本体论归根结底还是语言问题,本体论的选择即为概念结构、话语方式或语言形式的选择。[8]在翻译实践中,我们理解语词的意义和指称总是相对于某种目标语言而言的,这样,我们的选择就具有某种相对性,因而翻译的本体论也就具有了相对性。

2.2 翻译认识论的整体性

认识(cognition)是人脑在实践基础上对客观事物的能动反映,属于人的意识的表现形式;而认识论(Epistemology)是研究人类认识来源、本质及其发展规律的哲学理论。[9]那么,翻译的认识论就是对翻译的现象、本质、规律及其过程的认识与研究。在认识论方面,分析哲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促使了哲学的“语言转向”,即从认识的内容转向了认识的表达,从心理概念转向了语言形式。分析哲学家认为哲学问题的出现就是由于人们误用语言而产生的,于是把澄清语言的概念作为最终解决哲学问题的根本任务。蒯因打破了近代哲学主客、心物二分的认识论倾向,把认识的主客体当成是一个整体,并提出了他的著名的“整体论”思想。蒯因的“翻译不确定性”论题与他的“整体论”思想是密切相关的。[10]由于本体论的相对性,两个不同的翻译手册对于同一个句子的翻译可能互不相容,但是二者可能同时为真,都符合言语行为倾向,这就是蒯因的“整体论”思想。

蒯因指出,既然我们对于意义和指称等概念体系的理解是以不同的目标语言作为参照的,那么对于概念的确定和使用就是在不同的整体之中进行的,换言之,概念出现的整体决定了概念的意义和指称。[11]蒯因是语境论的支持者,在语言学家无法确定 “gavagai” 的指称时,必须诉诸语境。因此,有意义的最小语言单位起码是句子,因为语词没有独立的意义(除非语词是独立的观察句),语词的意义是由句子分配的。翻译追求的是“在句子单位或更大单位的语言层次上刺激意义的相同性。单个词和句子的结构只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12]

蒯因认为,“整个知识体系是一个整体,最外层是那些和经验直接接触的部分,最核心的部分是离开直接经验最远的部分。”[13]蒯因的“整体论”思想对于译学研究具有重要的认识论价值。单个的语词、孤立的句子离开语境没有任何意义,必须从语境整体中才能获得派生意义。整体主义意义论允许句子在总的言语行为倾向之下,重新分配语词的意义,这样一来,语词的内涵意义便会变得十分可疑。在这一前提下,除了观察句,其他一切句子(主要是理论语句)都存在翻译的不确定性,因此,必须要把这些句子放在更大的语境整体中加以考量,不能仅靠几个句子的简单集合就能断定某一个句子的意义。鉴于整体主义意义论可以对句子之间进行补偿性调整,因而在翻译实践中需要借助比句子更大的语篇单位进行操作。例如,对于一个语篇的翻译,不同的译者对语篇中一些句子的处理方式可能互不相容,但是从语篇整体来看与原文的言语行为倾向还是一致的。正如德国翻译理论家沃尔夫兰·威尔斯(Wolfram Wilss)指出,语言交流是以语篇形式而不是以句子形式出现的;翻译也是如此,译者所处理的不应是单个的词或句子而应是语篇,除非句子本身就具有语篇的地位;翻译是一项产生语篇的活动,应以语篇为基本单位。[14]

随着译学研究的深入,人们对翻译现象的认识也呈现出一种整体论的倾向,翻译文化学派(包括“后殖民”翻译观和“后现代”翻译观)认为翻译绝不是纯粹的语言行为,而应以文化为单位,实现源语和目标语在文化功能上的对等,从而导致了翻译的“文化转向”。翻译的主、客体也应是一个统一体,而不应是传统意义上的二元对立。翻译体系是一个整体,翻译学是一门与文体学、语言学、符号学、美学、哲学、心理学等有着密切关系的学科,具有跨语言、跨文化和跨学科的特点。换言之,从微观层面看,翻译行为过程已经体现了翻译认识论的整体性趋势,即翻译单位从句子到语篇,再从语篇到文化。从宏观层面看,翻译学科具有的跨语言、跨文化和跨学科特点也反映了对人们翻译认识的整体性行为。

2.3 翻译方法论的多元性

方法论(Methodology)是关于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法的学说和理论,有哲学科学方法论、一般科学方法论和具体科学方法论之分。[15]翻译方法论属于具体科学方法论,是关于翻译学方法的学说与理论。目前,国内关于翻译方法论的研究已初步系统化、理论化,这在一定程度上完善了译学的理论系谱,也是一门学科发展成熟的重要标志。黄忠廉等(2009)把翻译方法论分为翻译实践方法论和翻译研究方法论。翻译实践方法又可分为全译方法和变译方法;翻译研究方法论包括“三个充分”(观察充分、描写充分和解释充分)的研究要求、“两个三角”(“表-里-值”小三角和“语-思-文”大三角)的研究思路。[16]李惠红(2010)从方法论的内容入手触及翻译的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在更深的哲学层面上将这些翻译问题贯通起来。[17]姜秋霞、刘全国(2012)从翻译的语言学研究方法、翻译的哲学研究方法、翻译的功能学研究方法等方面来探讨翻译的方法论。[18]

蒯因的“翻译不确定性”也叫做“不相容的翻译手册”,其“原始翻译”条件下的“翻译手册”实验告诉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期待两个或多个独立工作的语言学家能够编纂出完全相同的翻译手册来,不同的翻译手册肯定存在某些彼此冲突、互不相容的部分。换言之,“两本手册的这些说法可能都是真的,然而这两种翻译关系却不可能在句子之间交替使用,同时又不造成不一致的结果。或者换一种说法,两本竞争的手册为一个特定原始森林语句规定了两个英语译句,而这两个译句在英语语境中可能是不可交换的”。[19]

对于相互独立的两部翻译手册,其中一部手册可能提供另一位翻译家拒绝的翻译,但是蒯因的立场是“两部手册都能够是有用的,但至于哪一部是正确的,哪一部是错误的,不存在任何事实问题”。[20]这一论断容易给劣质的翻译找到“合理的”的借口。事实绝非如此,蒯因的意思是“言语行为证据本身不能唯一地决定翻译手册,手册编篡尚有语言学家主体因素的介入,于是根据不同翻译手册进行的翻译就带有某种不确定性”。[21]这就蕴含着这样的一个前提:翻译方法的不确定性和翻译标准的多样性。因而,翻译的方法论也就具有了多元性。在蒯因看来,语言学家选择翻译方法、翻译手册的标准主要是以“交流是否顺利”为尺度,选择“那个最实用的或对我们来说是最容易的”方法或手册,[22]这充分反映了蒯因的实用主义价值观。

在翻译实践中,有什么样的翻译观(即翻译的认识论),就有什么样的方法论。或者说,翻译方法论受到翻译观的影响和制约。从这一维度来看,翻译观与方法论具有价值同一性。例如,语言学派翻译观强调的是语言结构、语言形式的忠实与对等;文化学派翻译观强调的是源文本和目标文本在文化层面上的转换与对应;交际学派翻译观强调的是功能对等和读者反应,等等。翻译史上的“文”与“质”、直译与意译、归化与异化等方法论之争,说到底就是翻译的认识论之争,而翻译方法的选择又进一步体现了认识论和方法论的价值统一。

3 结语

意义的不确定性和指称的不可测知性从而导致“翻译不确定性”。换言之,外部的刺激条件不足以确定单个语词的意义,从而产生意义的不确定性;语词所指称的对象具有多种可能性,因而导致指称的不可测知性。蒯因的“翻译不确定性”并非蕴含着“翻译不可能性”,相反,对于翻译学科的建设具有形而上的指导价值。尽管该论题并非是针对翻译研究提出的译学论题,但可以为译学研究提供新的视角。通过对“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的研究发现,翻译在本体论上具有相对性,在认识论上具有整体性,在方法论上具有多元性,这些也反映了蒯因的自然主义语言观、整体主义认识论、行为主义意义论以及实用主义价值观,而这几个方面又是相互联系、相互统一的,共同构成了蒯因的逻辑实用主义理论框架。

参考文献:

[1] Quine, W. V. Word and Object[M].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60:27.

[2] 魏梅.论蒯因的翻译不确定性[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10(6):141-144.

[3][9][15] 冯契,徐孝通.外国哲学大词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146,117,115.

[4][11] 刘放桐.新编现代西方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9,355,292.

[5][8] 陈波.蒯因的语言哲学[J].北京社会科学,1996(4):31-34.

[6][7] Quine, W. V. Ontological Relativity and Other Essays[M].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9:48.

[10] 吕俊.蒯因的“翻译不确定性”到底是什么意思?[J].上海翻译,2012(2):1-6.

[12] 单继刚.翻译的哲学方面[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89.

[13] 陈嘉映.语言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23-224.

[14] 谭载喜.西方翻译简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54.

[16] 黄忠廉.翻译方法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17] 李惠红.翻译学方法论[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0.

[18] 姜秋霞,刘全国.翻译学方法论研究导引[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19] 奎因.真之追求[M].王路,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41.

[20][21] 陈波.奎因哲学研究——从逻辑和语言的观点看[M].北京:三联书店,1998:128,147.

[22] 孙冠臣.奎因彻底翻译的不确定性论题[J].世界哲学,2006(1):6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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