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薇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在传统语言学中将叠音词称为“叠字”、“重文”、或“重言形况”。今天在提到“叠音词”时也有说“重叠词”、“叠词”的。在《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中说“叠字,指两个相同的汉子重叠起来用,通常在语言里所用的叠字包括书面的和口语的,实际就是叠音,也就是两个音节一个词。”黄伯荣先生认为“叠音词由两个相同的音节相叠而成。”[1]吕炳昌认为“重音词是重叠两个形音义完全相同的单字或单音节组成的一个双音节词。”[2]
从这些定义中可以看出,无论是语言学家们给叠音词下的定义,还是百科全书中指的叠音词,都强调叠音词是由两个相同音节的重叠所组成的双音词,而这“两个相同音节”即可以是语素,也可以是词。例如《诗经》有“忧心惴惴”中的“惴惴”,“忧心悄悄”中的“悄悄”。“悄”与“悄悄”同意,这种重叠与现代汉语的用法是很相似的,重叠之后表示程度上的加深。
关于《诗经》中叠音词词性的判断,学界现在大致有两种看法:一种以郭锡良先生和朱广祁先生为代表,两位先生认为诗经中的叠音词全部可以归纳到形容词或状态形容词当中;另一种则以向熹先生为代表,先生认为《诗经》中的叠音词不仅是形容词,还存在其他的词类,他指出《诗经》里重言词绝大多数是形容词,只有五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向先生所指的五个动词分别是“处处”、“吉吉”、“语语”、“宿宿”、“信信”,而一个名词则指的是“燕燕”。
郭锡良先生在《先秦汉语构词法的发展》里指出:“全面考察《诗经》的353个叠音词,全是状态形容词。”[3]而向先生对自己的提法也给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比如他对《周南·燕燕》中“燕”重言“燕燕”就提出了两个可能的原因,一个是修辞方面的需要,重言“燕”为“燕燕”可以使句子凑足四言句匹配下文,虽然这种方式在《诗经》里还没有其他的例子。另外可能是方言方面的原因,他指出,在现代汉语的某些方面还有这种名词重叠构词的现象,此外,重叠词“燕燕”在别的古书里也可以找到佐证,如《汉书·外戚列传》中就有童谣:“燕燕,尾涎涎”。
虽然诗经中的叠音词大部分都是形容词,但是一些极个别的叠音词是动词性和名词性的,这是应该看到的,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本文从三个方面分析决定采用向先生的提法:首先用向先生的提法去解释这6个叠音词在文中的意思更符合上下文是意思,例如:《周南·卷耳》中的“采采卷耳”里的“采采”就应该被看作是动词,“采采”一词在诗经中出现了4次,分别是“蒹葭采采”、“采采芣苢”、“采采衣服”和“采采卷耳”,前三者可以看作是形容词,但“采采卷耳”中的“采采”看作是采摘这个动作的重复更符合诗意,因为根据这首诗表现妇人思念远方丈夫的诗意,“采采卷耳”翻译为“繁复采摘,却没有装满箩筐”要比理解为“茂盛的卷耳”更能表现主人公内心的纠结;其次,之前的文献中双音节词是极少出现,而在《诗经》中叠音词就大量运用,这说明这时期语言的运用是活跃的,是创新的,那么就不妨把《诗经》中的叠音词的词性也看得灵活些;最后就是在向熹先生提出叠音词有动词和名词后又有学者找出了《诗经》中的另外的动词性的叠音词和名词性的叠音词,动词性的有“采采卷耳”中的“采采”,“哀哀父母”中的“哀哀”,而名词性的有“子子孙孙”中的“子子”和“孙孙”,这些提法也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同的。所以本文在对《诗经》中的叠音词进行统计时,参考的是向先生和近年来学者们又提出的几个动词性的和名词性的叠音词的观点。
关于《诗经》中叠音词的分类,学界一般都依从邵晋涵先生的说法,就是从叠音词的词义与构成它的单字字义的关系的角度将叠音词分为两类:一类是“单举其文,与重语同义者”,一类为单举其文即异义者。”[4]赵克勤先生就将这两类分别称为“叠词”和“叠字”,并提出“叠词”是有词组转化而成的合成词,而“叠字”则是与连绵词性质相同的“单纯词”,通俗地来说就是有两个形言义完全相同的单音词组成的是“叠音合成词”,而由两个完全相同的音节组成而有一个语素的是“叠音言单纯词”。[5]
以上叠音词的分类方法一般出现在《诗经》叠音词的语法研究中,这些研究偏重于叠音词的构成语性,和其在诗句中所处的语法地位,而本文对《诗经》中的叠音词研究侧重于叠音词在《诗经》三部分的运用情况,叠音词对诗作的音韵、结构、句式有什么作用。所以传统上的分类方法并不适合。在参看了近年来关于《诗经》叠音词音韵修辞、艺术表现方面的文章后,结合本文的研究方向后把《诗经》中的叠音词分成:形容性的叠音词,象声类的叠音词,动词性的叠音词,名词性的叠音词,并将这几类叠音词进行统计,下面为叠音词在《诗经》各部分的分布及运用情况。
“风”中叠音词分布表
“雅”中叠音词分布表
“颂”中叠音词分布表
通过统计可看到《诗经》当中的叠音词除少数的几个名词和动词之外,余下的都是形容词和拟声词。名词和动词在诗句中承载诗作的主要意思,而形容和拟声起修辞作用,大量的形容词和拟声词说明我们的祖先在创作《诗经》时运用叠音词首先考虑到的是它强烈而富于趣味的修辞效果,但《诗经》中的叠音词在音节韵律方面也为《诗经》增色不少。从宋代开始就有学者提倡要从声、乐方面去理解《诗经》。宋代学者郑樵提出“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又说“古之诗,今之辞曲也”[6]。在他之后有很多学者开始从声韵、节奏、配乐等方面去研究《诗经》中的篇章,王国维甚至认为“窃谓风雅之别,当于声求之”[7]。所以从诗作本身的节奏感和其背后的配乐方面来研究解读《诗经》中的叠音词是个不错的选择。在诵读《诗经》时其中大量出现的叠音词使诗作节奏明快、铿锵有力,极富感染力。《诗经》中的叠音词除了使得诗作变得更加准确、形象、生动外,还让诗作在韵律方面的表现力得到了加强。例如:
①《周南·兔罝》中,“肃肃兔罝,椓之丁丁。”
②《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③《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④《鄘风·鹑之奔奔》“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可以看出诗句中的叠音词就使诗句极富音韵之美,韵律感十足。陈望道先生说“叠字用意不外(一)、借声音的繁复增进语感的繁复;(二)、借声音的和谐张大语调的和谐。”[8]这很准确的说明了叠音词在音韵方面的贡献。因为语音相近的语素重复叠加后,在声音上就产生了繁复咏叹婉转的音韵效果。而叠音词是两个完全相同的音节重叠复沓,在语音上就比同韵母的两个语素叠加产生的音韵效果更加强烈。叠音词使诗句在语感上的音节得以强化,节奏得以延伸,韵律感得到了更好的彰显。诗作向来是重视韵律的,中外皆然,叠音词在《诗经》中的大量使用使诗作韵律感十足,无疑是开创了汉语诗重视音律美的传统。
叠音词可强化诗作的结构,这方面在《国风》中的很多作品中都有很好的体现,例如:
①《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中的“夭夭”。
②《周南·兔罝》篇“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中的“肃肃”。
③《周南·芣苢》篇“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中的“采采”。
这些叠音词无论是出现在诗句的句尾还是句首它始终都处在诗作回环复沓的结构当中,当这个代表性的叠音词出现时,就表示新一轮的回环复沓又开始了。在《诗经》中很多诗作的几个回环复沓结构之间的差别往往不大,仅仅是一两个名词或形容词的改动,这样在诗作配乐演唱时这些细微的差别很容易被忽略,而叠音词以特殊的音韵在每个部分重复出现无疑强化了诗作结构。
当然,诗经当中也有大量的叠音词不是在回环复沓结构中的首句出现,而是出现在中间或者是结尾。也有不同叠音词用在回环复沓结构中对应诗句的情况,但它们所处的位置往往相同,例如:
《邶风·新台》篇“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其中的“弥弥”、“浼浼”就是两个用在回环复沓结构中两个相对应位置的叠音词。虽然它们没有出现在首句但却是用来表现回环复沓结构之间的不同,这更是强调了诗作的结构。
同时仔细考察《诗经》当中叠音词的运用情况就会发现其在起着形容状貌这个最主要的作用的同时,也起着规整句式的作用。规整句式这一作用从几个特殊的叠音词来看最是明显,例如:
《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其中“燕”被添加为“燕燕”就是出于句式齐整的考虑,没有形容修辞的因素。“燕”与“燕燕”同样是表示飞鸟,但只有“燕”变为“燕燕”每句诗的字数才一样,诗句句式才能齐整。再如:
《大雅·公刘》中“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其中的“处处”、“言言”、“语语”只表示动作的重复,也没有形容修辞的成分,这样写也是为了诗作句式的齐整。中国诗作向来重视句式齐整,《诗经》开其先河,至唐时诗作句式齐整发展至顶峰,五言、七言律诗不仅没有束缚诗意的表达,而且使诗更容易诵记有利于诗作的传播,仅就这一点而言叠音词的功劳也算不小。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中的作品不仅有很高的文学艺术成就,其语言也反映了先秦汉语的面貌,其时是我国汉语由单音节词向双音节词发展的重要时期,其中叠音词的大量不仅是语言运用上的进步、创新,也给《诗经》带来鲜活生动的,后世诗歌无法企及的美感,因此研究《诗经》中叠音词具有重要意义。
[1]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2]吕炳昌.《诗经》重言词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3]郭锡良.第一届国际先秦汉语语法研讨会论文集[C].长沙:岳麓书社,1994.
[4]邵晋涵.《尔雅》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1.
[5]赵克勤.古代汉语词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6]郑樵.通志·乐略[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王国维.王国维学术经典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
[8]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