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莉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 外语系,北京 100070)
中国当代文学在西方的译介与传播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如何在跨文化语境中,使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受到西方读者的关注与接受,是目前文学对外译介与传播面临的重要问题。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当代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能够引起大众读者关注并接受的作品为数不多,译作难以打入西方市场,销量非常有限,评价也参差不齐。作品若无法进入西方大众市场,便无法达到中西文化交流的目的,翻译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意义。然而,以虹影、严歌苓、卫慧、棉棉等为代表的中国女性通俗小说在西方世界受到了较多关注,在西方文学文化界与大众读者中均产生了一定影响。
中国女性通俗小说在西方的成功是作者视界与西方阐释者视界实现跨文化融合的结果。从阐释学的视角来看,跨文化文本的接受受到阐释者视界关注的影响。视界的概念源于尼采与胡塞尔,后来被伽达默尔借用于“视界融合”的概念中。视界的形成基于人的前理解,即在具体的理解之前,对理解对象已形成的某种观点和看法,伽达默尔亦称之为“成见”。伽达默尔认为文本作者有着创作时的原初视界,而阐释者有着具体时代氛围中形成的的现今视界。在视界融合过程中,阐释者获得一种“更宽广优越的视界”[1]。对于翻译作品而言,阐释者包括读者与译者,译者具有读者与创作者的双重身份。文本作者与阐释者的视界源于不同的文化与历史,其差异造成了理解上的鸿沟,而翻译作品的接受过程便是跨越理解鸿沟达成视界融合的过程。中国女性通俗小说在跨文化语境中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与接受,与其视界和西方阐释者视界达到较高程度的融合有很大关联。
在这些通俗小说作家中,虹影在西方具有较高知名度,曾有多部作品数次获得亚洲及国际文学奖项,并在多国登上畅销排行榜,其作品在西方的传播与接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虽然曾经旅居英国,西方文学界也常将她与谭恩美、严歌苓等华裔小说家相提并论,但与其他华裔作家主要描写中国移民的生活不同,虹影作品均以中国为大背景,用中文写作,以自传体或传记体描写她眼中的中国现实。从这个角度讲,她是较为传统的中国作家。然而又与其他土生土长的中国作家不同,其作品中的许多元素迎合了西方对东方的兴趣所在,得到大量西方读者的接受与认同。虹影的作品数量众多,其中以《饥饿的女儿》《英国情人》与《孔雀的叫喊》等长篇小说最为著名。
作为在海外生活写作的虹影,虽然以汉语写作,作品以中国历史与现实为背景,但其直接目标读者为西方大众,因此更为注重西方读者关注的元素。一方面,作者在写作题材的选择上表现为关注西方读者期待视界中与中国有关的元素,另一方面,作者关注西方读者的文化习惯和接受效果,向本土文化妥协,融合本土文化的因素。
期待视界的概念是由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在“视界”概念基础上提出的。姚斯认为,读者的阅读经验构成读者的期待视界,即读者在阅读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某种期待[2]。这种期待决定了读者对作品内容与题材的偏好以及阅读的视角,以及对作品的基本态度与评价。在阅读翻译作品时,期待视界影响读者对译文的接受程度。这种期待与文本实际状况之间的差异越小,读者与作品的审美距离也就越小,对作品的理解也就更深入。
一般来说,一部翻译作品的读者视界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原文本读者的视界,另一种是目的语读者的视界。作者一般主要关照原文本读者的视界,而目的语读者的视界由译者考虑。而将西方作为主要目标阅读市场的虹影,其主要考虑的便是目的语读者的视界,因此其期待视界与西方读者的期待视界有更多重合,更易得到理解与接受。
西方读者在阅读中国当代作品的期待视界中,中国的社会历史背景是一个重要元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对中国的了解仍非常有限,译介的大部分文学作品均与当代中国的历史背景有密切联系,希冀通过文学作品了解当代中国的现实状况。周蕾(Rey Chow)便指出在美国中国文学可能演变成为人类学研究的对象,将其内容当做信息进行检索。第一世界的主流群体由于对第三世界的固有印象而容易形成“强制性模仿”(coer⁃cive mimeticism)的思维模式,将第三世界作家的创作看做是他们对于自己苦难深重的神秘历史而提供的现实信息[3]。
虹影作品便有意突出社会历史背景这个西方关注的重要主题。例如《饥饿的女儿》以六十年代的重庆贫民区的生活为历史背景,无疑满足了西方历史学家与社会科学研究者从中了解中国现实的欲望。《饥饿的女儿》在英译本中加入了多幅虹影本人童年到成年的照片、家人的照片、以及她居住地的照片。这些照片的目的无疑是为书中内容提供佐证,强调了作品的客观真实性与可信性。多家报纸在评论《饥饿的女儿》时,均将此书作为对中国现实的真实写照进行解读。《纽约时报》认为这部作品“质朴而有力……阅读这个伤痛的故事令人感觉进入一个受折磨的灵魂最深处的真实以及我们在别处无法了解到的受伤的一代人的真实情况”[4]。《波士顿环球报》《洛杉矶时报》《哥伦布邮报》《凯科斯评论》等均就此书发表了类似的评论,多次提到其作为回忆录的真实性。
《饥饿的女儿》中采取的部分女性主义的视角亦使其相关内容符合西方读者,尤其是女性主义读者的期待视界。作品中的某些女性角色成为西方女性主义学者的研究对象。
进入八九十年代以后,西方女性主义开始朝多元化发展,转向关注黑人及第三世界女性的问题与生存状况。第三世界女性作家的文学作品也在此背景下,得到西方的关注,译介数量大大增加。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中国女性作家作品的英译数量成倍增长,并出现了大量针对中国女性作品的研究论文及著作。根据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现代中国文学文化资料中心(MCLC Resource Center)统计,新时期中国女性作家短篇小说集有二十余种,远超其他流派如先锋小说,寻根小说,伤痕小说以及现实主义小说等等[5]。
《饥饿的女儿》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在重庆贫民区长大的“六六”,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时代,从幼时起便时常忍受饥饿的折磨。她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时常受到兄姐的排挤和漠视。在知道了自己私生女的身份之后,她离开了这个缺少温暖的家,开始了流浪和放纵的生活。那时的穷苦人民生活在物质极度匮乏的环境中,居住在狭隘拥挤男女混杂的房屋内,厕所是遍地蛆虫的公共厕所。而在这样的穷困环境中,女性更是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六六的母亲是另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六六的父亲病休在家,母亲便承担了在外劳动挣钱养家的责任,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她不得不做苦力,像男人一样干活。她的身体也由于长期的劳动负荷而每况愈下。“做了十多年苦力后,心脏病,贫血转高血压,风湿关节炎,腰伤,一身都是病”[4]。即使是后来的“轻活”,也需要全天工作,非常辛苦。作品中这些对女性的描述无疑符合了西方女性主义者想象中的第三世界苦难深重的女性形象,也成为其对第三世界女性研究方面的史实资料。
西方学术界对虹影作品中的女性主义思想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与探讨。乔安娜·胡德(Jo⁃hanna Hood)对其小说中的主体性及阶级意识进行分析,认为虹影作品中的女主角经历了从顺从依赖到人格独立的过程。由于孔子思想的束缚与影响,中国女性通常被认为应该顺从于父权与夫权,以贤妻良母为生活的目标和典范。而虹影作品中的女主角开始时亦是如此,努力寻求男性的支持与帮助,希冀获得男权社会的认可,但在一次次失望之后,毅然决然地走上独立的道路,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6]。赵毅衡认为她的作品表现了社会性别及其与权力的关系。“每次女性成为权力斗争中的工具,即使是在全部是女性的组织中或者老板为女性的公司中,男性统治的威胁也是无处不在的”[7]。艾琳·陈(Irene Chen)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对《饥饿的女儿》的英译本进行批评,认为原作品中具有女性主义的某些内容被作为男性译者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在翻译中有意无意进行了曲解[8]。
而其另一部畅销书《英国情人》则以西方男性为主要目标读者群,其中的女性主角闵则代表了西方男性为主的读者期待视界中东方女子神秘性感的形象,是一位充满了性诱惑力并且掌握了令人目眩神迷的道家“房中术”的女子。书中对闵的形象与着装也是从英国男子裘利安的视角进行描绘,细致入微,多次使用“美丽”“神秘”“性感”等字眼,处处充满了“东方主义”的色彩。她总是身着旗袍,梳着发髻,婀娜性感,像是“从中国古画中走出来的女子”,“脸完全是一种亚洲的神秘”[9]。
另外,作为一个普遍规律,和“性”有关的内容也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符合大众读者的期待视界。《饥饿的女儿》的英文版译者、著名的美国翻译家葛浩文便曾提出,美国人喜欢的中国文学作品,“一种是性多一点的,一种是政治多一点的。……其他一些比较深刻的小说,就比较难卖得动”[10]。
《英国情人》不仅在作品中有大段的性描写,并且作品相关副文本也突出表现了作品与性有关的主题。马里恩·博耶尔出版社(Marion Boyers)出版的英译本封面设计为一位年轻女性的背面裸体,书名印在腰臀之间的凹陷处,副标题The Art of Love则印在臀部上方,其对书中内容的性意味与性暗示不言而喻。出版社在对本书的介绍中称之为“关于浪漫和春情的悲剧故事”(a tragic tale of ro⁃mance and physical desire),而虹影本人在小说前言也对此从不避讳。她认为“如果哪位读者认为书中的场面情爱了,那我的文字就取得效果了”[9]。
如上所述,虹影虽用汉语写作,但其直接目标读者并非国内读者,而是西方大众读者。作者为接近西方读者的视界,达到与读者视界融合的目标,在努力选择符合读者期待的中国文化元素的同时,也努力加入西方读者所熟悉的西方元素,使其更容易接受作品的内容。
混合了中西方元素的文学作品也是近年来在西方颇受欢迎的一种类型。随着文学评论界对流散文学研究的兴趣增厚,关注移民生活的作品也开始风行一时。一批以英语为创作语言的华裔美国女作家如谭恩美、汤亭亭关于中国移民或移民后裔在异国他乡艰苦的奋斗历程的作品,在美国屡屡获奖并登上畅销书排行榜,而一些旅居海外的以汉语为主要创作语言的作家也非常关注移民的生存状况。《英国情人》的英文译者妮基·哈曼(Nicky Harman)在接受笔者采访时便指出:“最近有一个很有趣的趋势,就是对中国的海外作家如严歌苓和张翎的关注。她们与中国保持全面的联系,作品在中国获奖,但并不住在中国”[11]。
虹影虽与这些作家不同,从未写过关于中国移民生活的小说,但其在作品中亦擅长结合西方元素,运用对比手法表现中西方文化间的矛盾与冲突,甚至从西方的角度去描写东方。在《英国情人》中,虹影采取了大胆的写作手法,以身为西方人的裘利安为主角,从他的视角进行叙事,这对于一个东方女性作家来说,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无疑此叙事视角的选择主要是为了与目标读者视界契合,使作品的主要目标读者西方白人男性在阅读中更自然地接受作品。
在女性形象的描写方面,虹影将闵的形象与西方女性进行对比,以突出东方女性在外表上的优越性。“在西方人眼里,闵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是面貌还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点,没有她们青春时代那样夸张的性感。但是西方女人好年华易逝,他努力回想认识的三十多岁的西方女人模样,的确个个眼角、嘴唇都起了皱纹,脖颈起了褶子……。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所有这些刻意突出东方女性与西方女性不同之处的描写,目的便是要以异域风情来吸引读者,尤其是西方男性读者。格兰·简宁斯(Glen Jennings)便在评论中指出西方女性读者则更有可能对本书中对西方女性的描写感觉受到冒犯,可能指控其对西方女性的“集体诽谤”[12]。这种将东西方女性“类型化”的倾向引起了评论界的争议。简宁斯认为虹影在小说前言中反对对书中女性进行“类型化”,但是事实上却在竭力讨论男人与女人、战争和革命及性与死亡等宏大话题时保留了许多“类型化”的特点。
另外,整个故事不仅是一个西方男人与神秘性感的中国女人之间的情欲故事,也表现了作者所理解的西方人眼中的东方,西方和东方的文化差异和冲突。书中的裘利安给人以傲慢自私的印象,而且对中国的描写时常有东方主义色彩,带有对当时落后的中国的歧视,这些内容也引起西方评论界的关注与批评。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便在评论中说:“书中人鬼相交、阴阳越界的典故层出不穷”,“有包装东方主义之虞”[13]。
中国部分女性通俗小说在西方受到欢迎,是作者视界与西方读者视界融合的结果,但是,这种视界融合更多地向读者倾斜,表现为作者对西方读者视界的迎合。作者认识到当代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尚处在较为初期的阶段,西方对中国的了解非常有限,因此在写作过程中努力使自己的视界靠近西方读者的视界以达到融合,如上文所述运用符合西方读者期待视界的中国元素以及在作品中加入西方元素。而在更深层次的文学价值与思想深度方面,显然并未引起足够重视或者作品本身有不足之处。其代表作《饥饿的女儿》在评论界获得一致好评,但评论大都集中在其社会历史意义方面,对作品的艺术价值及思想深度少有提及。徐建(Xu Jian音译)便指出西方读者过于注重《饥饿的女儿》作为自传的历史真实性,而忽略了作品作为小说的艺术创造性[14]。而对于《英国情人》,其文学价值亦引起一定争论。简宁斯便指出对于作品的历史政治背景,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导致中国社会动荡的国内及中日战争等,虹影的描写“颇为肤浅”,而作品在哲学方面更是缺乏深度与意义。“虽然她(虹影)企图将故事冒充成……对深刻的情感与思想的哲学探索,但是我们却不太看得出裘利安与闵之间情感的忠诚。除了性吸引力和性行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使他们在一起并在死后永远联系在一起”[12]?
另外,作为另一重要阐释者的译者也表现为更为偏向对读者视界的关照。读者为作品的最终接受者,而译者则身兼创作者与读者的身份,通过翻译创作传达自己对作品的理解与阐释,对作品的接受起到一定的影响与推动作用。葛浩文便认为,“作为一个译者,我首先是一个读者。如同所有其他读者,我一边阅读,一边阐释(翻译?)。”而作为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译文阐释者,“我总要问自己:是不是给译文读者机会,让他们能如同原文读者那样欣赏作品?有没有让作者以浅显易懂的方式与他的新读者交流,而且让新读者感受到对等程度的愉悦或敬畏或愤怒,等等”[15]?《英国情人》的译者妮基·哈曼也认为,一些身居海外的中国作家之所以所受关注有增长趋势,原因便在于“他们的写作方式很微妙地关注了西方读者在作品中寻求的东西,……所以对西方读者来说更容易有兴趣”[11]。
综上所述,这样一种偏向读者需求的写作与翻译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而较少表现具有深度内涵的中国文化元素,难以达到跨文化交流的真正目标。在文化交流双方缺乏相互理解的前提下,此种方式的采用有其合理性与积极意义,而随着交流的广度与深度的不断发展,西方读者以及译者越来越意识到中国的复杂性,也越来越关注中国文学中与西方文学异质但同样具有高文学价值、可扩展西方文学视野的作品,争取在更高层面上达到视界融合。针对美国作家厄普代克不太喜欢莫言的《丰乳肥臀》和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葛浩文便说:“我感到惋惜,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作者,是为他感到惋惜。他失去了一次开阔自己眼界的机会,无法进入一个陌生的文学领域”[15]。另外,他从译者的视角进一步指出翻译文学对不同文化视界融合的帮助:“译者给全世界的人送上文学瑰宝,使我们大家的生活在各种不同层面上都能更丰富,而最能帮助我们达到这个目标的,就是给读者呈现对文学性的不同的看法”[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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