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昕,傅 瑛
(1.北京联合大学 生物化学工程学院,北京 100023;2.淮北师范大学 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安徽 淮北 235000)
民国文学翻译史上,皖籍译者影响重大。其中以陈独秀、胡适为领军人物的《新青年》译者群,追随鲁迅多年的翻译团体“未名社”,以及朱光潜、叶以群、吕荧、高植、周煦良、杨宪益、刘辽逸等等,不仅译作丰硕,质量上乘,且以自己的翻译思想为中国现代文学翻译做出了卓越贡献。然而多年来这一群体很少为人关注,即便有评论家注意到其中某些个人和团体,他们共同的皖籍背景也几乎无人评介,更遑论探求这一文学现象出现的原因。
在此,本文将展示民国皖人文学翻译成果,并努力深入地域文化之中,探求其成功原因。
早在清末民初,皖人即已开始文学翻译活动。桐城吴汝纶协助严复译《天演论》,提出:“若自为一书,则可纵意驰骋;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引古书古事,皆宜以原书所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1]144-145正是遵循这一意见,严复删去原译文中“诗曰”“班固曰”“孔子曰”之类文字,归入正文后“严复案语”,使译文与原著更为接近。此外,吴汝纶还强调翻译文章须“入式”“得体”[1]144-145,提出“与其伤洁,毋宁失真。凡琐屑不足道之事不记何伤!”[1]235虽然其有些提法屡屡为人诟病,但桐城文派注重文章体类、行文务必求“雅”的追求,却对中国近现代文学翻译影响深远。
同在晚清,泾县胡怀琛推出中国第一部专论译诗之《海天诗话》。在此,著者不仅评介了日、英、德、法、意大利、芬兰、印度等诸国诗人诗作,而且明确阐述了他对译诗的见解。他认为,诗歌翻译水平大抵可分为三类:“或取一句一节之意,而删节其他,又别以己意补之,使合于吾诗声调格律者,上也;译其全诗,而能颠倒变化其字句者,次也;按文而译,斯不足道矣。”[2]239他提出诗歌译者必深入了解西方文化:“欧西之诗,设思措词,别是一境。译而求之,失其神矣”[2]303,由于存“神”至关重要,胡怀琛进一步阐述“能文者撷取其意,锻炼而出之,使合于吾诗范围,亦吟坛之创格,而诗学之别裁也”,并且认为“或谓文学不可译,此言未必尽然。文学有可译者,有不可译者。能文者善于剪裁锻炼,未必不可译。若据文直译,则笑柄乃出矣”[2]309,这就较为清晰地概括诗歌翻译之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学界评价此作“颇反映出清末民初中西文学交流之况”,其中“区分译诗与原作之离合关系,颇为有识”。[3]
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处于分散状态的皖籍译者开始集结,而陈独秀、胡适分别提出的文学翻译见解,亦通过《新青年》译者群得以实践,继而引导了民国时期的文学翻译。
在《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中,陈独秀第一次向国人描述了从17世纪到19世纪末欧洲文学发展大轮廓,介绍了福楼拜、左拉、莫泊桑、龚古尔兄弟、都德、王尔德、肖伯纳、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安特列夫、易卜生、霍普特曼等欧洲杰出作家,为翻译、研究西方文学提供了线索。胡适也多方探讨文学翻译问题,1916年2月3日他致信陈独秀,提到:“今日欲为祖国创造新文学,宜从输入西欧名著入手,使中国人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新文学可言也。”[4]此后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中,他又提出两个观点,对中国现代文学翻译影响不可估量。这就是:第一,“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第二,“全用白话”。[5]
当然,《新青年》皖籍译者群的成就不仅仅表现为理论倡导,还有更为重要的翻译实践。陈独秀于《青年杂志》1卷2号推出泰戈尔《赞歌》、Samuel F.Smith《亚美利加(美国国歌)》等译作,胡适也有白话译诗《老洛伯》《关不住了》以及小说译作结集——《短篇小说第一集》出版①1903年陈独秀曾化名“陈由己”,与苏曼殊合译雨果名著《悲惨世界》(中文译名《惨世界》),连载于《国民日日报》,1908年,正在上海求学的胡适尝试翻译了英国诗人托马斯·堪白尔的诗作《军人梦》《惊涛篇》,以及艾弗莱德·丁尼生的《六百男儿行》等作品,1914年,翻译拜伦《哀希腊歌》、托马斯·胡德《缝衣歌》、罗伯特·勃朗宁《乐观主义》、爱卖生《康可歌》等诗作,1914和1915年,他又翻译了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名作《柏林之围》和《最后一课》。本段所论为《新青年》时期陈、胡译作。。此外,怀宁陈嘏所译俄国作家屠格涅夫之《春潮》《初恋》,英国著名剧作家王尔德独幕剧《弗罗连斯》,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龚古尔兄弟名作《基尔米里》,挪威戏剧名家易卜生的《傀儡家庭》等,均显示了较高的鉴赏能力和文学素养。有学者指出,晚清民初的翻译“大多重视其社会及教育意义和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而较少考虑作品的艺术水准及其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所以不少译家(包括林纾)都翻译过西欧和日本许多二三流乃至三四流的作家作品,他们普遍缺乏名著意识”[6],而这种情况的改变,应以陈嘏译作的出现为标志。
《新青年》皖籍译者群中的醒目人物还有庐江吴弱男与太湖薛琪瑛②薛琪瑛本人籍贯为江苏无锡,其母为安徽桐城吴汝纶之女,丈夫为安徽太湖县朱文长。。1918年,吴弱男所译易卜生戏剧《小爱友夫》③吴弱男1906年就曾翻译日本押川春浪的小说《塔中之怪》(中译本改名为《大魔窟》),由小说林社刊行。发表于《新青年·易卜生专号》,成为在全国掀起“易卜生热”的一个重要因子④《新青年·易卜生专号》另载易卜生剧作《娜拉》(即《玩偶之家》,胡适、罗家伦合译)、《国民之敌》(陶履恭译)及胡适论文《易卜生主义》、袁振英著《易卜生传》等文章。。薛琪瑛1915年翻译英国唯美派戏剧家王尔德的《意中人》,连载于《新青年》1卷2、3、4、6号和2卷2号,此翻译虽不乏疏漏,但毕竟是中国首次译介王尔德的戏剧作品,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用语体白话翻译剧本的开端。
紧随在《新青年》译者群之后,“未名社”犹如一颗闪亮的新星出现在民国文学翻译舞台上。这一团体主要成员除鲁迅、曹靖华外,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均来自安徽霍邱。几年之内,他们翻译出版果戈理著《外套》,柯罗连科著《最后的光芒》,高尔基著《人之诞生》,陀思妥耶夫斯基著《穷人》《罪与罚》《不幸的一群》,安特列夫著《往星中》《黑假面人》,斯伟夫特著《格里佛游记》,莎绿蒂·勃朗特著《简爱》等众多世界文学名著,以及《近代文艺批评断片》《英国文学:拜伦时代》《文学与革命》等理论著作。《中国翻译文学史》认为:“它的出现,标志着我国翻译文学发展的新趋势,它的翻译活动在中国翻译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它带着鲁迅的方向和战斗传统,为中国翻译文学历史写下了切切实实的一页,做出了特殊的贡献。”[7]
进入1930—1940年代,皖籍译者群新生力量不断涌现:以歙县叶以群、天长吕荧、芜湖钱杏邨、六安蒋光慈为代表的“左联”成员,热情介绍苏联与日本左翼文学理论与创作;以桐城朱光潜为代表的“京派”译者,专注于美的追求,架起通往西方美学的桥梁;而巢湖高植、至德周煦良、婺源汪倜然、绩溪程万孚、寿县朱海观、旌德江绍原、歙县姚克、黟县吴道存、绩溪程朱溪,以及皖地后起之秀泗县杨宪益、凤台荒芜、濉溪刘辽逸等人,或以笔为旗,用翻译作品参加反法西斯战争,或致力于人类命运的思考,大力译介国外经典文学巨著。
这一时期,皖人文学翻译园地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优秀译作层出不穷,其中来自苏联、日本的左翼文艺理论与创作翻译尤其引人瞩目。如叶以群翻译《高尔基给文学青年的信》《给初学写作者及其它:高尔基文艺书信集》,高尔基小说《隐秘的爱》,《苏联作家论》及《苏联文学讲话》([苏]塞唯林著),《新文学教程:到文学之路》([苏]维诺格拉多夫著),日本左翼剧作家剧本《祈祷》(洼川绮妮子著),《全线》(村山知义著);同为“左联”成员的吕荧译有《普式庚论》([苏]卢那卡尔斯基等著)、《叙述与描写》([苏]G·卢卡契著);蒋光慈署名“华维素”翻译《冬天的春笑:新俄短篇小说》;钱杏邨化名“钱谦吾”翻译高尔基小说《劳动的音乐》……,所有这些,对沟通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特别是世界无产阶级文学的联系起到重要作用。1940年代,更为年轻的皖籍译者荒芜接连翻译[苏]范西里夫著《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苏]阿玛卓夫等著《苏联文艺论集》;刘辽逸译出[苏]法捷耶夫等著《论文学批评的任务》;朱海观译[苏]瓦希里耶夫等著《苏联文艺论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问题》等等,为此后乃至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理论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文献资料。
同样是在1930年代,皖籍译者群中的另一支力量——自由主义作家也在译坛上大放光彩。朱光潜推出文艺理论翻译力作《美学原理》([意]克罗齐原著),并以“朱孟实”为笔名,翻译法国作家柏地耶著爱情小说《愁斯丹和绮瑟的故事》;江绍原译有《现代英吉利谣俗及谣俗学》([英]瑞爱德等著);周煦良译有科普散文集《神秘的宇宙》、科幻小说《地球末日记》以及英国现代杰出诗人霍思曼长诗《希罗普郡少年》。他们的翻译让我们感到距离国内政治纷争较远,但距离人类命运的思考和美的追寻目标却很近,因而也使我们在一个动乱喧嚣的年代里,体会到了探究人生与追寻美好的强大吸引力。
正是这种无可抗拒的强大吸引力,引导更多的安徽青年完成了《欧根·奥涅金》([俄]А.普式庚著;吕荧译)、《战争与和平》([俄]列夫·托尔斯泰著;高植译)、《复活》([俄]列夫·托尔斯泰著;高植译)、《幼年·少年·青年》([俄]列夫·托尔斯泰著;高植译)、《安娜·卡列尼娜》([俄]列夫·托尔斯泰著;高植译)、《木偶游菲记》([意]契勃尼著;江曼如译;汪倜然校订)、《决斗》([俄]契诃夫著;程朱溪译)、《悲悼》([美]奥尼尔著;荒芜译)、《朗费罗诗选》([美]朗费罗著;简企之译①简企之,荒芜另一笔名。)、《生命的旅途》([美]赛珍珠著;荒芜译)、《哈泽·穆拉特》([俄]L.托尔斯泰著;刘辽逸译)、《魔鬼的门徒》([英]萧伯讷著;姚克译)等一系列世界名著。
抗战爆发以后,皖籍译者笔下涌现了大量与二战相关的文学作品,诸如报告文学、传记、纪实小说等等。其中汪倜然所译[美]斯诺夫人《西行访问记》,向世界人民介绍了陕北八路军的精神风貌;高植署名“高地”所译报告文学《七十一队上升》([美]肯莱纳等著),直接描写反侵略战争,他的另一部译作《女罪人》展示了二战时纳粹女间谍活动;刘辽逸译有二战期间反侵略战争的优秀作品《绞索勒着脖子时的报告》([捷克]尤利斯·伏契克著)、《从布其维里到喀尔巴阡山》([苏]科夫巴克著)、《前线》([苏]科涅楚克著);吴道存译有《世界三大独裁》([美]John Gunther著)、《贝登堡》、《德国四年记》([美]玛莎托德著),均表现了皖籍译者的战斗精神。
综上所述,民国皖人文学翻译堪称“译者名家辈出,译作经典众多,翻译活动影响深远”。那么,他们缘何取得如此辉煌成就?追根溯源,当与安徽独特的地域文化相关。
皖地自古文化昌盛。明清以降,新安朴学誉满天下,桐城派雄霸文坛,休宁号称“天下第一状元县”,桐城更有“三里一进士,隔河两壮元”,“满朝进士半桐城”之说,正所谓“文学之盛,称于天下。当其时,自井邑田野,以至于远山深谷民居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其成德达才出为世用者,代有人焉。”[8]浓郁的学术氛围孕育无数人才:江永、戴震、方以智、方苞、姚鼐、刘大櫆等学者名动中华;胡宗宪、张英、张廷玉、曹振鳙、赵文楷、李鸿章、吴汝纶、孙家鼐等科举出身高官比比皆是。如此浓重的文化积淀代代相传,为民国皖籍文学翻译人才大批出现打下坚实基础。
时至晚清,国人纷纷东渡日本寻求富国强兵良策,而安徽士人由于科举成绩出色,淮军将领亦多任要职,因而出国任职、考察机遇自然也多于他处。譬如,广德钱文选任清政府学部出洋留学生襄校监试官、驻英留学生监督;泾县吴广霈任驻日公使馆参赞;怀远林介弼出使日本,任监督;歙县许珏历任驻英、法、意、比大臣参赞,驻美、西、秘参赞,驻意大利出使大臣;旌德江亢虎东渡日本考察政治,后出任北洋编译局总办、《北洋官报》总纂、刑部主事、京师大学堂教习;合肥蒯光典1908年赴欧洲任留学生监督;石埭杨文会两度出使欧洲;桐城吴汝纶率队赴日考察教育,随行人员李光炯、方守敦等均为桐城学人……所有这些,无疑为皖省青年带来较之它省更为丰富的国外教育信息,促使安徽学子纷纷踏上出国留学之路。家境稍差者如胡适、梅光迪、程万孚、许幸之等人,或经选拔依靠庚款出国,或赖亲友资助,或勤工俭学;而高门大户子女则成群结队自费奔赴国外。诸如淮军将领、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孙女吴弱男先后留学日本、英国;咸丰状元、光绪帝师孙家鼐侄孙毓筠留学日本;嘉兴知府、浙江巡警道、禁烟督办杨士燮之子杨毓璋留学日本,他的儿子杨宪益留学英国;北洋通商大臣、山东巡抚、两江总督、两广总督周馥重孙周煦良留学英国、周一良留学美国哈佛大学……
据统计,仅晚清时期安徽留日学生人数已达到千人以上,列全国大省之一,欧美留学生也达到50余人[9]。进入民国,欧美留学生所占比例迅速增加,1919年12月28日《时报》记载:“此次第九届出发留学生较前为少,计男生四十四人,安徽籍占大半……”
毋庸置疑,发达的文化教育、大批留学生的出现,为民国皖籍文学翻译队伍准备了人才。
如果说乡土文化是民国皖籍译者群的形成基础,那么,陈独秀与胡适的凝聚力则是他们以集团形式站立在中国现代译坛上的重要推动力。
在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早有论者谈到“一场新文化,多半安徽人”[10],《新青年》创办之初所依赖的社会支持力量,主要是来自安徽的知识分子,诸如六安高一涵、合肥刘文典、无为李辛白、寿县高语罕、绩溪胡适、歙县程演生、怀宁王星拱、屯溪程宗泗、桐城光升、合肥李寅恭、桐城方孝岳、绩溪胡晋接等等,与此同时,皖籍青年译者也依靠这一平台初试锋芒,有所成就。
稍晚于《新青年》译者群的出现,归国任教于北京大学的胡适身边,亦聚集众多来自家乡的绩溪学子,形成又一译者群体。譬如,章衣萍在胡适帮助下赴北大预科学习,课余兼做胡适助手,因接近名教授,知识水平大增,自1930年代开始翻译出版《未来世界》([英]威尔士著)、《契诃夫随笔》([俄]契诃夫著)、《苦儿努力记》([法]莫内德著)等;同时得到胡适帮助的章铁民译有《波斯故事》《波斯传说》(均为[英]罗利谟兄弟著),《少妇日记》([英]娜克丝著),《饿》([挪威]哈姆生著),并与章衣萍合译《少女日记》;程万孚大学毕业后,胡适即修书推荐他至江彤侯处任家庭教师,并由江彤侯夫妇资助赴法留学,1930年代程万孚译出《西藏的故事》《柴霍夫书信集》;程朱溪中学毕业后到北京,在胡适、章衣萍的帮助下边求学边写作,1928年即开始翻译高尔基、契诃夫等人长短篇小说和散文,计有《廿六个和一个》《草原上》《决斗》《裁判官的威严》《契诃夫随笔》等等。此外,中国“标点校勘古典小说第一人”汪原放在胡适、陈独秀的影响、鼓励下,不仅校点多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而且自1919年就开始用白话翻译英文短篇小说,发表于《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和《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此后,他更出版译著《仆人》《伊所伯寓言》《印度七十四故事》《一千零一夜》《鲁滨逊漂流记》《六裁判》。
在促使民国皖籍译者群取得可观成就的诸多因素中,还有桐城文风的影响。这集中表现为皖籍译者选取译本志在“有为于世”与译文词章的务求“雅洁”。
桐城文派自方苞始,即提出“义法”主张,倡导言之有物,言之有序[11]。刘大魁进一步提出“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12],强调行文的艺术性。待到姚鼐成为桐城派集大成者,又明确以“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统一作为文章整体取向。几百年耳濡目染、诵读记忆,桐城派这一文学观早已深入皖籍学子骨髓血脉。即便是曾经激烈抨击过“桐城谬种”的陈独秀,在《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中向读者介绍外国作家,诸如托尔斯泰、左拉、易卜生、屠格涅夫、王尔德、梅特尔林克、莎士比亚、歌德、莫泊桑等,皆“非独以其文章卓越时流,乃以其思想左右一世也”,具有“尊人道,恶强权,批评近世文明”[13]特色,对启迪中国民众具有重大作用。至于胡适提出的“文学改良八事”,第一便是“言之有物”[14],与方苞所谓“古之治道术者皆以有为于世者也”[15],姚鼐所说“审民生纤悉,以达于谋国大体,儒者有用之学也”[16],实质并无不同。
在这一思想引导下,民国皖籍译者很早就提出“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著作”的口号,保证了皖籍译者群的译作以经典为主。
此外,对文章“雅洁”的追求是民国皖籍译者一以贯之的目标。桐城派最后一位宗师吴汝纶在对严复《天演论》表示由衷赞赏时,一方面肯定严译具有使“读者怵焉知变”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还是以更多的篇幅赞扬了严复译文的“高文雄笔”[17]。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严复提出、吴汝纶首肯的“信、达、雅”翻译准则,陈独秀也表示认同:“我认为严复对译书的要求‘信、达、雅’三字,还应该遵守;信,就是忠实于原著;达,就是译文要通顺;雅,就是文字要力求优美。”[18]翻开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号,可见陈独秀所译《妇人观》,行文跌宕有致,显然经过反复推敲:“妇女,天人也,或化而为夜叉,善女也,或化而为蛇蝎,流萤也,或化而为蜂螫。其恒为天人、为善女、为流萤、为芬芳馥郁之花,终其身而不变者,亦往往有之,视护持之者伎俩如何耳。”陈独秀的态度,自然影响《新青年》译者群。他的侄子陈嘏在翻译屠格涅夫小说时,文辞亦可称雅洁:“萨棱年二十三,家亦中资,无丐食他人之惨。顾懿亲凋零,孑然一身,居恒落寞,叹坎坷也。”[19]“凉风习习。空中有亮光闪过,审之盖星落也。尔时余正思呼语,曰:‘琪乃达姑娘’。不谓咽喉若有物壅塞,不能出声。万籁俱寂,夜景倍显凄凉。草丛中之草云雀,早自息声。”[20]
同样的追求,也表现在其他皖籍译者中间。1908年17岁的胡适翻译英国诗人托马斯·堪白尔的诗作《军人梦》,“就很有些达与雅的意味了”[21],朱光潜谈到他的翻译体会时也说:“文学作品的精妙大半在语文的运用”[22]270,失败的译作“原文句子的声音很幽美,译文常不免佶屈聱牙;原文意味深长,译文常不免索然无味。文字传神,大半要靠声音节奏。声音节奏是情感风趣最直接的表现。对于文学作品无论是阅读或是翻译,如果没有抓住它的声音节奏,就不免把它的精华完全失去”[22]274。周煦良一直到晚年还强调:“我仍旧主张严复的‘信、达、雅’”[23]5,“雅字既包括古雅,也包括文雅、典雅、雅驯,至少不能俗……”[23]26谈及个人的翻译体会,他说:“在某种条件下,放弃某些不重要的意义,使译文达到预期的效果的作法还是可以的,这就是宁顺而不信了。在诗歌翻译中,牺牲某些不重要的比喻、细节,是常有的事。”[23]7他主张在翻译中适当运用文言[23]71,以使文字避免冗长、拖沓,例如将“Fissure wide enough to contain an army had opened at his feet.”译为“广容千军的地罅在他脚下裂开”[23]72,简洁明了;而“Clapping me timidly on the shoulder he ushered me out into the cold wintry air,blue with twilight”译为“他腼腆地拍拍我的肩膀送我出门;外面冬气凛冽,暮色苍茫”[23]75,显然比直译成“他怯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领到外面,屋外很冷,而且有风,四下笼罩在一片淡蓝里,正是傍晚”要优美许多,特别是“冬气凛冽,暮色苍茫”更以对仗之笔造就了雅洁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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