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唐代诗人对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接受

2014-04-07 01:18李志阳
关键词:名士风度魏晋

李志阳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魏晋特定的时代特征,孕育了令后代缅怀不已的魏晋名士饮酒风度,其中的竹林名士、中朝名士与陶渊明的饮酒风度得到了特别关注和标榜。在唐代,“以政教伦理阐发比兴,十分兴盛”[1],因而,唐代对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接受呈现出了新的时代特点。虽然唐代诗人对其有所仿效,但差异明显存在。本文以两者的关系为论述要点,概述唐代不同阶段的诗人与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同异,以及所呈现出的不同时代特征,进而总结其原因。

初唐由于大一统主流意识的形成,魏晋名士饮酒风度受到挤压,但由于儒、释、道思想互补的延续性存在,使得它并未销声匿迹。不管是由隋入唐的隐士王绩,还是以“四杰”为代表的诗人,他们都为初唐的新鲜空气和绚丽光辉骚动着,希望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但是才高未必能得到重用,因此在享受初唐美好晨曦雨露时,他们仍不免遭受士不遇之悲,缘于此,效仿魏晋名士饮酒风度成为了他们舒缓此种际遇的方式之一。

王绩在归隐之后,效仿魏晋名士饮酒的放旷,展现了其任诞生活状态。在他的诗中,魏晋不同时期的名士往往被拉在一起,成为其自我形象的化身。“谁知彭泽意,更觅步兵那。”(王绩《赠学仙者》)“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王绩《醉后》)“旦逐刘伶去,宵随毕卓眠。”(王绩《戏题卜铺壁》)尽管这些名士的饮酒具有不同的原因和内涵,然而在其笔下这些差异几乎消解。但必须看到,王绩与他们的区别。“由于所处的社会时代有了很大不同,王绩的自然放旷和魏晋名士也有了重要的区别。阮籍等竹林名士生活于黑暗血腥的魏晋易代之际,他们以自然对抗名教,实际上是以理想对抗现实,表面上旷达放纵,洒脱风流,骨子里却异常痛苦悲愤,或悲观颓废。陶潜的自然旷达,主要是返朴归真,退出当时黑暗混浊的官场,抛弃世俗的功名利禄,从田园生活中找到人生归宿和心灵安慰,保持大朴无亏的自然天性。”[2]王绩仕途的不遇是促使他归隐的真正原因[3],其饮酒也大致出于此。因此,对魏晋名士饮酒的效仿,实际上是借以宣泄孤愤和不满,显示其对自由个性的追求,显然与陶渊明饮酒以获得真趣,展示其诗酒人生不同,也与竹林名士饮酒以避祸全身的痛苦不可同日而语。他的饮酒,是一个远离官场的隐士傲世的表现。

与远离官场的隐士王绩相同的是,初唐的其他诗人虽身居庙堂,但仕途也未必顺畅。在这群诗人中,“四杰”虽才高但位不高的状况,促使他们借效仿魏晋名士行为以流露怀才不遇之感。尽管他们仕途不畅达,也未必有较为优异的经济条件,但他们往往与其他官员交往,诗酒唱和,以此展现他们的优雅闲适生活,前代的饮酒风流人物及其趣事自然会成为其歌颂对象。“从初唐开始,陶渊明的知音、读者便有增无减。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著名文人乃至一般文人大都欣赏陶之为人,常常在宴会等集体场所称引陶好酒的情趣。初唐‘四杰’可为其中的代表。”[4]实际上,不管是著名的,还是一般文人,他们不仅“大都欣赏陶之为人,常在宴会等集体场所称引陶好酒的情趣”,而且仰慕其他魏晋名士的饮酒。在他们笔下,那群原本狂放、荒唐的名士们频繁出现,成为了他们游宴的附庸和点缀。“仆不幸,在流俗而嗜烟霞。恨林泉不比德,而嵇阮不同时,处良辰而郁怏,仰高风而杼柚者多矣。”(王勃《仲氏宅宴序》)“王子猷之触兴,不觉浮舟;嵇叔夜之相知,欣然命驾。琴樽佳赏,始诣临邛;口腹良游,未辞安邑。”(王勃《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诸如此类附庸魏晋名士的例子不胜枚举。尽管诗人们期盼与魏晋名士们举杯对饮,酣畅不返,然而毕竟只是美好愿望。他们虽然“称引陶好酒的情趣”,但与陶渊明饮酒得真趣有所不同,更多的是宴饮时的附庸风雅;他们尽管也祈望与阮籍、嵇康等名士为知己,但时代的隔阂,也难以使阮籍等人饮酒的沉痛在他们身上复现,他们顶多是一己不得志的骚动苦闷之饮。

要之,初唐诗人不仅承续了以往朝代借歌咏魏晋名士饮酒以抒发士不遇之悲的特点,而且其饮酒的高雅情趣也为盛、中、晚唐所继承,因此初唐诗人对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接受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繁荣的经济、开明的政治、自由的思想等成为了盛唐诗人接受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重要因素。而表面相似的魏晋风度与盛唐气象,实际上存在着诸多不同。“‘盛唐精神’是在对‘魏晋风度’进行完善、修正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新的民族文化理想和精神范式。从文人个性和玄儒关系的演变来看,自然适意、脱俗求奇以及心灵需求的多样化构成了它最重要的三大特征。在盛唐文人身上,魏晋文人普遍具有的内在紧张和焦虑已经消除,仕与隐、玄与儒均得到了较为完满的统一。因而,他们的人格更健全,审美心理更加恬静平和,审美眼光更加精细入微。”[5]纵然两者不能等同,但通过盛唐诗人对魏晋名士饮酒的接受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盛唐诗人的精神面貌,由此看出两者的关系。

盛唐诗人享有此时代特有的豪放昂扬斗志,他们积极乐观,敢作敢为,即使遭受重重挫折,也会很快复原。他们漫游山水、寻仙访道、诗酒唱和,以非同寻常的气概寻找着人生理想。因而其饮酒也显示出了与魏晋名士的不同风貌。

与初唐诗人相比,盛唐诗人承接了歌咏魏晋名士饮酒之趣的特点,但显然发挥地更加成功。他们或直接歌颂魏晋名士的饮酒,或与其为效仿对象,虽然方式不同,但都体现了盛唐诗人特有的时代气象。歌颂陶渊明饮酒的优秀之作,首推王维《偶然作六首》之四,此诗紧扣“酒”字一气呵成:“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倘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陶渊明饮酒之趣跃然纸上。

然而像王维那样以专篇歌咏魏晋名士饮酒的诗作毕竟不多,更多的是效仿,或他况,或自比,由此魏晋名士的饮酒形象也有了相应变化。“五日休沐归,相携竹林下。开襟成欢趣,对酒不能罢。”(孟浩然《宴包二宅》)“阮公惟饮酒,陶令肯羞贫。阳羡风流地,沧江游寓人。”(李颀《送乔琳》)“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李白《戏赠郑溧阳》)或为送人而作,或为宴饮而作,展示的是诗人们的饮酒之趣。但与初唐诗人不同的是,初唐诗人往往流露出时光流逝,时不我与的生命忧患意识,以及由此产生的功业无成的悲凉心态等,这与他们仕途不遇当有较大关系。然而在盛唐诗人的此类诗歌中,这些内容有所削弱。诗歌的基调相对明朗,气氛较为活跃,从而与初唐诗人区别开来。他们把原本出于避祸苦闷的竹林名士等的饮酒风度演绎的十分鲜活,而使他们的灰暗色彩黯淡,但为此也不免给人以纵情享乐的嫌疑。以山简为例,据《晋书·山简传》记载:“永嘉三年,(山简)出为征南将军、都督荆湘交广四州诸军事、假节,镇襄阳。于时四方寇乱,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懼。简优游卒岁,唯酒是耽。诸习氏,荆土豪族,有佳园池,简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阳池。时有童儿歌曰:‘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著白接篱。举鞭问葛强:何如并州儿?’强家在并州,简爱将也。”[6]山简之饮酒乃是采取纵情肆欲方式以避祸全身,其中带有很强的悲剧成分,但是在盛唐诗人笔下其悲剧性则几乎消失。“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因从老僧饭,更上夫人台。清唱云不去,弹弦风飒来。应须一倒载,还似山公回。”(岑参《登凉州尹台寺》)“府僚能枉驾,家酝复新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谁道山公醉,犹能骑马回。”(孟浩然《裴司士见访》)“城晚通云雾,亭深到芰荷。吏人桥外少,秋水席边多。近属淮王至,高门蓟子过。荆州爱山简,吾醉亦长歌。”(杜甫《章梓州水亭》)如此等等,不难看出山简形象已失去了其原本真实面目,而似成为了盛唐诗人饮酒的“借口”。可以不必去追问盛唐诗人们是否明白山简饮酒的背后真实原因,但至少可以反映出他们消除了山简饮酒的消极成分,而将其转化为极具盛唐时代特征的饮酒风貌。而且对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这种转化,也不仅限于山简一人,而是体现在广大魏晋名士身上,这在盛唐诗人的诗歌中不难看到。

尽管魏晋名士的饮酒形象在盛唐诗人的笔下有所扭曲,然而这也是盛唐诗人在特定时代下精神面貌的体现。盛唐诗人虽然生长在繁荣时期,但仍难以逃离士不遇之命运。即使是高适,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往往借歌咏魏晋名士的饮酒,以流露怀才不遇和寂寞孤独等愁绪。但是具有盛唐时代特征的饮酒面貌并不是这些,而是时代所赋予的乐观、豪迈气象,而其中的代表当属李白。李白同其他盛唐诗人一样,是好酒者,也是善饮者,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除了效仿魏晋名士饮酒之外,也敢于以不可一世的胸襟与他们抗衡,体现出了极为雄放的气概、真性情与独特个性。“高阳小饮真琐琐,山公酩酊何如我。竹林七子去道赊,兰亭雄笔安足夸。”(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时久病初起作)》)“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原本让李白歆慕不已的陶渊明、山简等人,此时在其眼中变得微不足道!其气魄不言而喻。当然需要看到,李白对魏晋名士的此种态度,与其说是他狂傲个性的极端表现,不如说是盛唐诗人昂扬精神的侧面反映。或许正是这种乐观面貌,我们看到他们笔下的魏晋名士的饮酒形象变得光明,变得可爱,其沉闷的面孔也难复存在。

而且需要指出的是,盛唐诗人对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接受所呈现出来的时代特色,在其他时代,甚至是唐代的其它时期不复存在,因为盛唐诗人的饮酒如同盛唐的盛衰一样转瞬即逝。

安史之乱的爆发,给唐代以沉重的打击,自此唐王朝开始步步走向衰弱。杜甫作为一个跨越两个阶段的诗人,其对魏晋名士饮酒的接受也呈现了不同特征。其前期有类于其他盛唐诗人,但是后期则到处可见其悲凉情绪,阮籍的途穷恸哭典故也较为频繁出现于其诗中。“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未闻细柳散金甲,肠断秦川流浊泾。”(杜甫《即事》)(《杜诗详注》卷二十)“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饥籍家家米,愁征处处杯。”(杜甫《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诗中所流露出的失魂落魄非常直接明显,毫不含蓄,于此不难推测杜甫作为一个忠君爱国者的痛苦何其深!或许缘于此,他对陶渊明的态度也转向理解,同情其饮酒的苦衷,达到强烈共鸣,“闻说江山好,怜君吏隐兼。宠行舟远泛,惜别酒频添。推荐非承乏,操持必去嫌。他时如按县,不得慢陶潜。”(杜甫《东津送韦讽摄阆州录事》)“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杜甫《复愁十二首》其十一)

杜甫的这种状况并不是个人现象,相反在跨越盛唐的大历诗人那里,他们由于不能及时适应突来的变化,而显得同样颓唐和心灰意懒。而这些行为不管是在安史之乱刚爆发之时,还是此后,都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因此不难理解,阮籍的途穷恸哭、嵇康的慵懒、支道林的谈玄、陶渊明的隐逸等会成为他们的仿效对象。“蹉跎潘鬓至,蹭蹬阮途穷。”(李端《长安感事呈卢纶》)“韩康助采君臣药,支遁同看内外篇。”(司空曙《过卢秦卿旧居》)“仲宣新有赋,叔夜近无书。”(李端《哭张南史因寄南史侄叔宗》) (《御定全唐诗》卷二百八十六)“宁辞园令秩,不改渊明调。”(钱起《罢章陵令山居过中峰道者二首》其一)但必须看到,他们并不是一味地推崇陶渊明的隐逸,而是有所保留。他们欣赏的是陶渊明的饮酒、赏菊等高雅闲适情趣,而不是其完全与官场隔离的隐逸。因此,一方面他们高唱学习陶渊明的饮酒,“宁学陶潜空嗜酒,颓龄舍此事东菑。”(钱起《锄药咏》)“渊明醉乘兴,闭门只掩扉。”(钱起《酬陶六辞秩归旧居见东》)“壶觞须就陶彭泽,时俗犹传晋永和。”(刘长卿《三月李明府后亭泛舟》)一方面又对其隐逸表示不满,“莫作隳官意,陶潜未必贤。”(李端《晚游东田寄司空曙》)这与他们的“吏隐”思想有较大的关系。“他们的‘遁世之志’、‘尘外之心’,不过是为了觅得一个清净所在,借以逍遥忘忧,逃避世间的苦难和烦恼罢了。……抱着这样的目的,那么只要有佳山胜水,只要有舒适闲放的生活足矣,并不在乎行藏进退的,所以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归隐,其实又有多少人真的挂冠归去呢?”[7]由此不难理解,为何陶渊明的归隐没有得到大历诗人的完全赞同,这就是他们归隐思想的差异所致。而从饮酒的接受来看,显然大历诗人对魏晋名士是取推崇态度的,除了上面所列举的陶渊明之外,对其他魏晋名士饮酒的追慕也可以用来很好说明蒋寅先生的问题。“阮家今夜乐,应在竹林间。”(李端《送张淑归觐叔父》)“谬入阮家逢庆乐,竹林因得奉壶觞。”(卢纶《酬赵少尹戏示诸侄元阳等因以见赠》)如此等等,展示的是他们吏隐的闲适生活状况。但是,不管是陶渊明,还是竹林名士等人,大历诗人的饮酒与他们仍有不同。他们饮酒的原因,虽不能完全排除与魏晋名士由于时局变化造成的沉闷在内,但他们同样缺乏阮籍等人的深刻,陶渊明的真淳。他们的沉闷主要是无能为力的沉闷。而当形势好转时,他们的无奈也随着消失,转向了与魏晋名士饮酒表面相似的放旷,而实际上是追求生活的闲适。

对闲适生活的追求,随着白居易中隐理论的提出,显得更加突出。“种种社会政治的、思想的、经济的因缘,成就了白居易圆通的中隐处世之道。他的这种进退方略的人生设计,阉割了兼济达道的社会责任和进取精神,也丧失了先秦隐逸那种独立抗争精神。在他知足保和、自适遂性的中隐生活中,儒家所倡导的那种以道德完善的精神自足为要义的独善,转而成为保官守禄的现实算计和安逸快乐的人生物质追求。”[8]士不遇,无法干预政治而导致追求个人生活的闲适,实际上并不是白居易的个人现象,而是中唐士人的普遍行为,当然白居易是其代表。而通过歌咏魏晋名士的慵懒、饮酒等,通过诗酒唱和,附庸风雅,成为了表露其独善其身的闲适生活的有效途径。“张翰一杯酣,嵇康终日懒。尘中足忧累,云外多疏散。”(白居易《和皇甫郎中秋晓同登天宫阁言怀六韵》)“惆怅东篱不同醉,陶家明日是重阳。”(白居易《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不蹶不惊行步稳,最宜山简醉中骑。”(白居易《公垂尚书以白马见寄,光洁稳善,以诗谢之》)

不仅如此,白居易还以较为傲慢的态度否定魏晋名士的饮酒。“官俸将生计,虽贫岂敢嫌。金多输陆贾,酒足胜陶潜。”(白居易《书事咏怀》)如果说陶渊明是由于酒量不好,而促使白居易认为“酒足胜陶潜”的话,那么对阮籍、嵇康、毕卓等人的否定则显示了其极为狂妄的风度,“天地为幕席,富贵如泥沙。嵇刘陶阮徒,不足置齿牙。卧瓮鄙毕卓,落帽嗤孟嘉。”(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新楼北园偶集从孙公度…皆先归》)当然白居易此种傲慢行为似并不是要以战胜他们为主要目的,而是要展示他的及时行乐,追求当下闲适生活的美好愿望,因为“醉乡得道路,狂海无津涯。一岁春又尽,百年期不赊。同醉君莫辞,独醒古所嗟。”人生短暂,而世路多艰,不痛饮狂欢又待何时呢?尽管白居易的饮酒与他们同样有避祸的原因,并且他也理解陶渊明,然而由于时代的差异与其自身的缘故,也无法掩饰其否定的狂傲。

如果说白居易对魏晋名士饮酒的否定不免带有感性冲动的成分的话,那么韩愈对阮籍、陶渊明隐逸与饮酒的态度其批判的理性锋芒则相当明显。“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耶?及读阮籍、陶潜诗,然后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韩愈《送王含秀才序》)尽管此言论并非韩愈首创,然而此前及其后的唐代诗人,似并没有以其为意。他们看中的是魏晋名士饮酒的任诞行为,而忽略了其饮酒背后的真正原因。但韩愈的石破天惊之论,并未被普遍响应,因为既然可以其作为闲适生活的追慕对象,又何必要去探讨深刻缘由呢?

要之,社会形势、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等的变化,使得中唐诗人在兼济天下面前无可奈何,纵情诗酒以消解悲剧人生。虽效仿,甚至否定魏晋名士的饮酒,但与其亦有所不同。他们的饮酒带有强烈的世俗化色彩,是重视个人生活享受的反映,显示出与初、盛唐异样的人生风范。

晚唐之际,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日益严重,科举无望,生存也遭受威胁。“于斯之时,阉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9]在这样严峻的时代中,诗人们更加的悲愤与无奈,因此他们或选择归隐,或选择纵情声色,以此避祸保全。

当然具有李白和白居易狂放特点的,并未销声匿迹,杜牧就是其中代表。尽管与其同时的李商隐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园》)之感叹,然而在其时,唐王朝毕竟还未走到穷途末路。因此与他们同时的诗人,其伤感情绪还未达到唐末诗人那种地步。于是我们看到,“客散山公醉,风高月满城。”(许浑《陪王尚书泛舟莲池》)“常羡刘伶辈,高眠出世间。”(姚合《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三)甚至“嗜酒狂嫌阮,知非晚笑蘧。”(杜牧《自遣》)“酣酣天地宽,怳怳嵇刘伍。但为适性情,岂是藏鳞羽。一世一万朝,朝朝醉中去。”(杜牧《雨中作》)杜牧的狂傲由此可见一斑,而且这种嚣张气焰似可使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诗人望尘莫及。

然而随着形势的日益恶化,当唐末危在旦夕时,他们的避世心理也更加明显,不可遮蔽。“纵观九世纪下半叶的大唐末世,衰乱的时代氛围固然造就多样的人生与多种的心态,但是,无论是处于贫寒偃蹇境况以旁观者姿态激烈地指陈时弊,还是处于暂时安定环境由及时行乐观导致沉湎声色艳情,究其实质,在入世精神的消泯、避世心理的生成意义上恰恰同出一源。因此,从这一视角审察,唐末文人的避世心理似乎构成一个涵盖面更为广泛的主要倾向。”[10]这种避世心理在唐末诗人对魏晋名士饮酒的接受中得到了较好体现。“刘伶避世唯沈醉,甯戚伤时亦浩歌。”(韦庄《云散》)“不学山公醉,将何自解颐。”(韦庄《春暮》)“承家居阙下,避世出关东。有酒刘伶醉,无儿伯道穷。”(徐夤《赠严司直》)其中流露出的避世心理相当明显。

在唐末诗人的笔下,魏晋名士的形象显得极为黯淡,显然已经失去了盛唐诗人由于昂扬豪迈乐观精神所呈现出的明朗特点,同时也不具有中唐诗人与其为伍,以此展现闲适潇洒的精神风貌。他们处于真正的“正是栖栖哭阮涂”(吴融《南迁途中作七首·渡汉江初尝鳊鱼有作》)时期,他们深刻感受到“颓然掷林下,身世俱何如。”(陆龟蒙《添酒中六咏·酒杯》)的百般无奈和苦闷。然而,正是这样的无奈和苦闷,也使他们真正懂得魏晋名士的饮酒并不是纯粹为了追求感官的享受,而是极为痛苦和悲惨的选择。因此,或许可以这样说,在唐末诗人那里,他们与唐代其他时期的诗人比起来,与魏晋名士达到了最为强烈的共鸣。然而,这种共鸣并不意味着可以等同,毕竟魏晋是玄学发展的顶峰期,他们的饮酒展示的是极具时代特色的,极具思想深度的精神风貌。而晚唐,特别是唐末诗人们的悲剧,更多的是时代形势使然,他们更多的是灰暗时代下的避世,其深刻性似不可与魏晋同日而语。

小结

唐代诗人与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关系,具有如下特点:首先,唐代诗人既仿效,也拒斥魏晋名士饮酒风度,并且赞同的声音占据主导地位。更多的诗人,以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相标榜,或以此作为对现实的不满,或以此作为精神安慰以消解矛盾和痛苦。

其次,唐代四个阶段的诗人虽皆效仿魏晋名士饮酒风度,显示出某些相似之处,但在“貌似”的背后,更多的是“神离”,而且各个时期显示出了不同的时代特点。

另外,唐代诗酒文化的发展也是促使唐代诗人接受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重要原因,这种诗酒文化使得诗歌与酒紧密联系。“所谓诗酒文化就是运用诗的形式直接和间接反映酒文化的一种文学艺术,它是诗的雅韵和中国传统酒文化的有机结合,是诗文化内容的拓展和酒文化深度的提升,能够最大程度表达诗人真性情和增强诗文感染力。具体而言就是在朝堂宴会、送别饯行、接风洗尘、月下独酌、友人相聚、婚丧嫁娶等场合,通过唐诗通常的形式吟咏酒具、酒味、酒场、酒态、酒命、酒令、酒妓、酒艺、酒制、酒境等,表达诗人或悲伤、或豪迈、或寂寞、或喜悦、或忧郁、或安逸、或感慨、或愁苦的丰富而深刻感情的一种独特文学形式。”[11]因此唐代的诗酒文化展示的就不仅仅是唐代的酒文化而已,更是时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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