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臣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上海 200433)
马克思一生所从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及其理论成果在当代受到了巨大挑战,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家们无不从各自视角出发对马克思批判理论提出质疑或否定。卢卡奇把批判起点放在“商品结构之谜”,就像马克思在《资本论》开篇中将商品作为论述起点一样,但是卢卡奇基于对科技因素和“可计算性”的考察终未能揭示无产阶级处于“碎片化”状态的秘密;鲍德里亚抓住过剩生产与消费时代的“符号价值”,但也没有构成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超越。马克思利用异化劳动学说所描述的工人阶级在生产过程中的困境被海德格尔阐述为“生产强制”,就像海德格尔把鲍德里亚的“符号消费”论述为“需求强制”[1]一样。但是海德格尔的批判理论是否已经取代马克思的观点,从而铺就一条关于人类社会现实发展的科学之路呢?
总之,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家们的诸种观点在此不可能一一列出,仅以前述三位思想家们的观点为例,论述以下三个问题:(1)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家们取得的理论进展能否形成对马克思批判理论的超越?(2)若不能超越马克思的理论,如何看待其局限性?(3)由此展示出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是否应当成为当代与未来社会发展的科学方法论原则?
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在各自的阐述中融入了时代的发展要素,并由此展开了对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批判。对于早期批判者卢卡奇来说,他不仅熟知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德国传统,其自身也颇有研究,这使他具备了对马克思理论进行再批判的基础。马克思早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44手稿》)中业已展开。在这里我们看到他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哲学展开的双重批判:在马克思看来上述二者有着共同的本质性错误,他把前者的劳动称为“一般劳动”,而将后者的劳动叫作“抽象劳动”,其共同错误表现为不能区分劳动具有的双重性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商品的二重性。具体而言,在对待劳动产品这一关乎生存与存在的根本方式问题上,不能仅限于对物之自然属性的研究,更要研究交换过程中人与人的关系。恰是在研究这一关系时,伴随着政治经济学领域的是货币转化为资本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迄今为止生产的普遍样式,即资本原则控制下的生产样式。马克思将其归结为“财富的主体本质”[2]之前提——私有制。马克思以此为批判对象、以异化劳动学说为主要成果展开对前述两者的双重批判。这就是学界所熟知的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现代性……它可以被概括为两个支柱,即资本和形而上学。在这个主题上,马克思的学说,无非就是对现代性的批判”[3]。马克思本人将以此为起点的批判称为具有“原则高度”[4]的批判。
在确立“原则高度”进而将批判对象指向资本原则控制下的私有制后,马克思指出,国民经济学之所以陷入二律背反且无法理解工人在生产过程中的绝对贫困,就在于置这个前提或“原则高度”于不顾,这实际是一种“虚构的原始状态”[5]。解决这一问题便要把劳动区分为二重性,作为劳动对象的商品也应从双重性来研究。这种区分已构成对现代形而上学的彻底批判:“我们的研究就从商品开始”[6]。卢卡奇研究无产阶级的碎片化状态也是从“商品结构之谜”[7]开始的。在卢卡奇看来,这个谜团是什么呢?在卢卡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态度及其理论品质。
在较充分地表达出商品交换、商品形式及其相互关系后,卢卡奇指出资本主义生产视域中的商品结构之谜表现为物化状态。具体而言,使用价值毫无例外地表现为商品,且“作为商品的产品的统一体不再同作为使用价值的产品统一体相一致”[8]。卢卡奇认为使用价值与商品不一致,意味着使用价值获得了一种“新的物性”,从而抛弃了它原有的物性——马克思语境中的自然属性。这种“新的物性”则“从属于生产中对剩余价值的榨取”[9],即交换价值被物化。作为生产活动主体的人呢?“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10]。人与人的关系被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切割趋于碎片化继而陷入彼此孤立的境地。造成上述现象的根源在于资本原则统治下的生产方式具有必然合理的“可计算性”,“这种可计算性形式必然成为这种商品性质真正直接性的表现形式,这种商品性质——作为物化的意识——也根本不力求超出这种形式之外;相反,力求通过‘科学地加强’这里可理解的规律性来坚持这种表现形式,并使之永久化”[11]。为证明这一点的正确性,卢卡奇甚至引用韦伯的理论作为证据并声称法官的职责也具有“可计算性”[12]。对于拯救处于碎片化状态、失去整体性的无产阶级之阶级意识,卢卡奇开始了对科技及“可计算性”的批判并诉诸德国古典哲学的方法。
同样从商品结构谈起,卢卡奇与马克思既有相同之处更有本质区别。相同之处在于:首先,二者都看到使用价值对于财富创造的重要性,且都明确指出资本生产方式与使用价值生产本质地联系在一起;都看到了使用价值作为一种新的“物性”从属并服务于资本原则攫取利润的需要。其次,就结果来看,都明确指出生产者的绝对贫困与其财富创造者的主体地位严重背离:马克思所指出的工人绝对贫困在卢卡奇这里则是工人不再是劳动的真正主人。
但在此也反映出二者的根本不同。马克思将工人绝对贫困境地归于财富主体本质之前提——私有制,并以此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起点。而卢卡奇却将工人在劳动中的非正常状态依循机器生产流水线切割人与人的整体关系——人陷入碎片状态这一线索来分析。卢卡奇虽抓住科技因素对生产的作用,但并未指出科技对于生产仅是工具要素而已,其被广泛应用于生产活动恰是资本原则之动机促使而成。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早已做出更为本质的分析,指出科技因素绝不是其自身发展或人类智力发展的必然,“但是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13]这充分说明,科技因素在生产过程中的应用完全就是资本原则驱动的结果。马克思甚至在此指出一棵樱桃树之所以被移植到另一个地区,也必定是商业——资本逐利的本性使然。总之,卢卡奇的批判 “原则高度”全然失去,拯救人的整体性、恢复人本具有的“人的高度”[14]的工作根本未加完成。
海德格尔同样看到了生产的时代状况。虽然他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描述工人绝对贫困的状况,但他把马克思所说的“强制劳动”[15]称为“生产强制”,生产强制且带来了劳动者“毁灭自身的危险”。海德格尔不仅看到了工人在生产中的被强制地位,还正确地指出消费领域中的非正常状态:“需求的强制”[16],即马克思的非生存性消费。但海德格尔在论述如何摆脱这张“强制之网”时,却没有反思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源,只是指出“只有工业化的产物,却再也没有家了”[17]。这实际是一种无出路状态。“工业化的产物”这一说法是正确的,但造成工业化的内在根源却根本没有被提及。
造成“生产强制”继而“需求的强制”状态的根源,海德格尔并没有揭示出一条清晰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路径,虽然他在“世界图像的时代”等文章中看到了科技因素对于生产活动的影响作用,但却把这种对科技因素的批判引入了思维内部,试图用纯粹思维中的“存在主义”解决上述无出路问题。这种脱离了政治经济学批判,或者说以资本原则为根本高度的批判,不仅不能揭示无家可归之根源,而且也找不到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路径。可见,海德格尔对于劳动者无出路状态的批判分析,从根本上不仅背离了政治经济学批判路径,更没有着眼于“原则高度”来进行。
技术因素在物质生产过程中的应用,在鲍德里亚生活的时代已成为现代生产的普遍现象,且伴随虚拟资本追逐利润,生产也逐渐由相对过剩向绝对过剩发展。为了既能促进生产发展又充分满足获取利润之需,人为制造出的虚假消费逐渐普遍化。这里的问题是:使用价值与符号价值、劳动价值与象征交换价值之间所谓的矛盾,也正是鲍德里亚批判理论极力解决并用以否定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核心观点。鲍德里亚的批判理论甚至连马克思的商品二重性也一并拒斥,“对于……消费者们来说,物在任何地方都是作为某种力量(幸福、健康、安全、荣誉,等等)的承载而被给予和接受的。……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最初与我们打交道的其实是符号:一种被一般化了的符号的符码……物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而不是由于其所具有的使用价值或内在的特性才得以展现其自身的迷人魅力”[18]。价值与使用价值对于消费者来说不再重要,而是以符号价值显现其魅力。但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因素都是心理、精神需要,而不是满足人类自身生存的第一需要。鲍德里亚这种否定商品二重性的做法显然是错误的。“使用价值,即有用性自身,也可以被拜物教化为一种社会关系”[19]。这显然与马克思批判理论中把使用价值当作一种反映自然属性或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点相对立。
符号化现状实际上反映的是工业生产体系中技术应用的普遍性,正是虚拟资本获取利润目的而制造出虚假消费需要的外在表现形式,这一点鲍德里亚是正确的。正如他本人指出,“需求被可支配的财富目的化了”[20]。这相当于海德格尔那里的“需求的强制”,二者都切中了时代发展的特征——资本从而生产普遍化,给消费市场带来的现实影响。但鲍德里亚却将其称为“颠倒了的序列”,并据此认为可以摧毁“统治秩序”[21],即马克思的生产决定消费的秩序。
正如前述所指出,如果没有物质生产这一人类历史、人类自身生存活动的发展过程,何以满足人自身生存?若人无法生存,谈论消费、符号消费、安全荣誉等则毫无意义。马克思对于虚拟资本及其贪婪性在《资本论》中有较充分的表达,这恰好说明技术进步、市场生产都是实体资本或虚拟资本追逐利润的必然结果。这从根本上说明对技术、虚假消费的批判一定要回溯到那个起点,也是造成过剩生产的根源——资本原则之处来说明消费的符号化趋势。鲍德里亚虽看到这一点但却对其根源未加澄清,失去批判的“原则高度”后再谈论什么消费心理、满足感之类已无任何现实性。这种对所谓传统的马克思生产秩序的颠倒只不过是对其外在表现形式的分析而已,处于“原则高度”的生产起点,即制造出消费对象哪怕是符号对象的资本原则全然处于一种无批判状态。
在失去对生产普遍性批判的“原则高度”后,卢卡奇在解决生产者“碎片化”问题上的方法论原则是:(1)认为马克思的生产批判理论具有幼稚性[22],指出现代科学越发展就越在生产过程中制造出一些封闭系统,从而使生产者处于碎片化状态;(2)为找到解决这一状态之方法,卢卡奇开始对德国古典哲学进行总体分析。“近代哲学是从意识的物化结构中产生出来的”[23]。意识的自我否定及发展路向给卢卡奇解决物化问题以启示。为证明在二者之间存在可借鉴性,卢卡奇也的确从“现实”出发:生产所具有的可计算性——数学方法论原则之应用于生产活动中的合理性[24],最终,“近代数学成了方法论的样板”[25]。工业生产的可计算性、数学方法论与德国古典哲学三者之间在上述语境中被本质地联系在一起。(3)当卢卡奇盛赞德国古典哲学是“把握现实的唯一可能的方式[26]”时,已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方法论路向:一种思辨的知识论路向或黑格尔主义道路被确定下来,且成为解决现实危机的唯一可能方式。
卢卡奇认为,只要恢复无产阶级意识的整体性就能解决碎片化问题。这决定了他必然将前述状态理解为一种主客体的对立关系,类似于康德的自在之物与表象形式之间的关系,继而走出一条依循德国古典哲学解决主客二元对立的思辨理性之路。马克思却把根本点放在工人异化状态的前提,即私有制这一现实问题之处。把人的贫困处境归于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不仅以国民经济学的二律背反为批判前提,且直指其方法与黑格尔思辨哲学本质相同,即在对待私有制的态度上,黑格尔思辨哲学与国民经济学存在立场与结论的一致性。在《44手稿》中,马克思在初步完成了对资本(国民经济学)和现代形而上学(黑格尔主义)的批判后所展现出来的历史观与卢卡奇存在本质区别。正如卢卡奇自己所说,“无产阶级的历史认识开始于对现在的认识,开始于对自己的社会地位的自我认识”[27]。无疑这种认识是一种以自我意识为本质的思辨路向。马克思对此却全然不同,他指出脱离现实生活的历史就是遮蔽人类生存现实的历史,不外就是黑格尔主义的思辨史。
无论是马克思的“异化”,还是卢卡奇的“物化”,都共同指向生产过程,而鲍德里亚抓住的则是消费环节。他指出现代生活的消费样式根本地表现为“符号化”,此种意义上的消费品可以忽视其使用价值而只需满足感觉需要,用一种符号学意义上的象征交换法则来否定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原则。当我们听到鲍德里亚说“消费和语言一样,或和原始社会的亲缘体系一样,是一种含义和秩序”[28]时,已揭示出其符号交换、消费秩序从符号价值走向了人类自身生存发展的虚无状态。因为“含义的秩序”是一种纯粹理性的思辨精神——毋宁说以精神为主体的理性路向已彻底抛弃人类现实生存问题。或许原始社会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的渔猎生活不能产生使用价值、价值乃至获利交换等现象,莫斯、巴塔耶的观察也有可取之处,但问题在于:鲍德里亚所处的时代或直接说虚拟资本控制下的绝对生产过剩视域中的虚假消费时代,符号消费恰是其必然表现。因此,符号化绝不能脱离生产活动来独立考察。更根本的是,这种生产状况的必然前提是资本原则,以下结论便被呈现出来:(1)马克思对生产活动的批判不仅以资本原则为起点,而且将这一活动放在了资本原则构建的生产关系中来考察。正如前所述,马克思指出,自然科学、技术进步等因素是工业或资本的产物,而对这一问题的考察已进入生产关系视域。原始社会之象征交换却处于这一生产关系的前史阶段。鲍德里亚无视资本原则下生产的事实,用经济学批判前史的符号价值来否定马克思语境中的商品二重性,本质地表现为对生产总是处于一定生产关系或历史性的否定。(2)这种否定实际上就是对人类生存史的否定。因为连物的有用性也一并否定的话,人类何以满足吃、穿、住等生存之需?即便原始人的非功利性交换,恐怕也不是以“符号”为对象,否则将使自身陷入无法生存的境地。
海德格尔将“生产强制”下的现实概括为“无家可归”状态,进而讨论存在的天命问题。这本质上也是追问人的生存路向、未来发展问题,海德格尔的大多数论著都反映出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一种针对技术问题的批判路向被呈现出来:“技术之本质也完全不是什么技术因素”,因为“现代技术也是合目的的工具”。技术的本质是什么呢?“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座架之中”。何谓“座架”?“座架乃是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弄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事物作为持存物而解蔽出来”[29]。技术的本质绝不是表象世界中的生产技术本身,而本质地属于座架状态。 “可订造”则深入反映出生产领域的可计算性以及在此基础上的“需求的强制”等样式。在1973年的一次讨论班中,海德格尔更明确地阐述了上述观点,即在技术普及与“可订造时代”的人的生存状态在于:“然而,在这个时代,还有诸如‘在家’、寓所、住处之类的事情么?不,只有‘居住机器’,都市的稠密地带,简言之,只有工业化的产物,却再也没有家了”[30]。
海德格尔所指的时代是一个“从对象性时代进入了一个可订造性的时代”,人的命运既失去了对象又处于无家可归状态,家也仅是一个工业化的居住机器。他在阐述人的生存陷入危机状态时几乎说出了与卢卡奇和马克思相同的话:(1)都看到了工业技术被应用于生产活动后对人的影响:“碎片化”、“异化”、“无家可归”无一不是工人受制于其生产对象的现实反映。(2)都在正确诊断时代弊病后,同样提出对技术的反思与追问,都在关于存在论的根本问题——人的生存这一根源处力图给人的存在以科学阐述。
在寻求解决这一虚无状态的方法时,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关于历史的基本观点:“无家可归状态变成了世界命运,因此有必要从存在的历史的意义去思此天命”[31]。海德格尔没有在这一问题上把“无家可归”上升到生产的时代之普遍样式这一根源处。相反却说,“面临人的这种有本质意义的无家可归状态,存在的历史的思会看出人的未来的天命就在于,人要找到存在的真理中去而且要走到找存在的真理的路上去”[32]。人类未来命运的出路就在完成思的任务基础上找到了存在的真理。海德格尔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在人的生存过程中领会与把握存在的真理就必须借助于思,因为思是完成这一任务的科学途径。海德格尔为此专门详细考察并评论了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萨特和尼采等关于存在的思的路向。第二,何谓思?一方面与语言相连,另一方面“它既不是理论的,也不是实践的。……这种思……是存在”[33]。总之,人的存在被领会为思的事业,而思已然成为纯粹思维的领域——这就是西方哲学两千多年来的理性主义传统,特别是在黑格尔这里达到顶峰的纯粹思维或精神发展路向。海德格尔力图用存在主义的方法论来解决现实生存问题。这种路径所构建的“美妙事物”[34]终将不会伴随思的事业而实现。试图抛弃物质生产这一根本问题而从事思的事业就是黑格尔主义路向上的海氏做法。
海德格尔揭示出了一个现实问题——人的现实生存困境与出路问题。但在解决路向中借助存在主义讨论,在即将揭示劳动的新时代的形而上学之本质——且是借助机器工业生产的普遍化样式的那一度之界限内,海德格尔在存在——技术——语言——座架的思辨分析中全然跌落回现代形而上学体系之中并成为其现代分支。当海德格尔将技术的本质归于“座架”并求助于荷尔德林的诗乃至语言问题时,一种向着人的生存及其未来出路的存在主义路向岂不是浪漫或虚无的代名词吗?存在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颠覆显然是不科学的。
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家们在修正或否定马克思批判理论时,基于时代的切入点与马克思在19世纪中期以来的社会现实有共同之处。当机器普遍化为生产基本样式后,资本原则作为现代机器工业的根本组织方式不仅结束了个体生产,也成为现代生产方式的普照之光。恰是在这种普遍性中,我们必须承认现代生产的组织方式与原始部落共同体有本质区别。讨论生产方式的目的在于关切人类自身的生存或存在方式。
即便是莫斯或巴塔耶所欣赏的“非生产”交换或象征交换,就其根本目的来说也必定是满足现实生存而非精神思辨之需。当代社会不能抓住交换的功利性,却要求人们回到前述无生产状态之生活中,鲍德里亚的做法就是如此。用“象征交换”的符号价值否定商品生产视域中的价值和交换价值,用礼物交换来否定马克思语境中的使用价值根本不具有科学性。如果说马克思的批判针对的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一般结论,是针对经济学科学的批判,那么我们有理由说莫斯等人的批判针对的则是经济学前史的批判。我们何以凭借一个针对原始的经济学前史的批判来颠覆马克思针对经济学的批判呢?但鲍德里亚接受了前者的思想并基于此展开对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激烈批判。这里的问题是:其展开批判的语境已不再是莫斯等人语境中的非生产性社会,而是以资本为前提的现代生产样式。鲍德里亚的理论却置这一生产普遍原则于不顾。这样一来,我们有理由指出:现代社会的那束普照之光在鲍德里亚那里完全没有照射到其内心深处。
须承认,现代生产的根本方式就是始自资本原则的确立,人类由以进入“现代性”之中。不仅鲍德里亚将这一原则置于无批判状态,国民经济学家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哲学同样如此。所以马克思对现代形而上学两大分支——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的批判正是抓住了这一“原则高度”来完成的。卢卡奇、海德格尔和鲍德里亚犯了同样的错误。比如,现代经济生活的基本样式,自资本原则确立以来,国民经济学的“一般劳动”或黑格尔主义的“抽象劳动”,卢卡奇将其称为“可计算性”,就像海德格尔在同一语境下称之为“生产强制”以及“需求的强制”一样。
诊断上述现代经济生活之病症应与以下两点相连:一是造成这种病症的根源;二是诊治这种病症的合理路径。卢卡奇将这种根源归于无产阶级意识的整体性趋于碎片化,而在思辨哲学中去寻求意识整体性的重建。但是,纯粹思辨的意识内在性的所谓解决能否等同于工人生产活动中的异化状态之解决?这显然不能。卢卡奇借助于意识思辨这种被放大了的德国古典哲学路径之作用,无助于解决现实生产的诸种问题。如果说卢卡奇还是抓住了机器工业生产视域中的技术因素的话,那么海德格尔比卢卡奇前进了一步,即他不仅展开了对技术的批判,且在深入思考技术的本质后指出,正是技术的普遍应用造成了“生产强制”或“需求的强制”。当海德格尔将多种强制的共同之处用“座架”一词来概括时,经济生活的过剩生产与虚假消费等现代病症之因便被其归于技术要素。与这二者相比,鲍德里亚的批判语境则是指向消费环节——技术因素乃至生产环节都在其批判视野之外。
这里的问题是:第一,将社会现实中出现的作为财富主体本质的劳动及其对象的异化状态归于技术因素是否合理?第二,将虚假的“符号”消费及“符号价值”作为商品本质属性是否合乎商品生产之本质?
马克思的回答并非如此。技术即便是在现代经济体系下也只是被称为市场要素或生产要素而绝非生产的本质规定性,更不会成为生产活动的起点。若论及这一起点,抑或说现代经济生活的起点,应当是资本原则这一具有“原则高度”的普照之光。以资本原则作为生产的组织方式是迄今为止人类发明出来的最有效方式,不仅使规模生产成为可能,更使生产的诸要素得到有效流动与利用,否则生产效率的提高所导致的过剩生产、虚假消费等现象都不可能出现。但也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技术进步及其普遍化为生产的基本样式也必定是资本本性的必然要求。马克思指出:“至于如何从这个荒谬的‘史前历史’过渡到真正的历史,他们却没有对我们做出任何解释”[35]。这里的“他们”不仅指现代形而上学家,也包括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家们,理由就在于他们在抛开了“原则高度”的生产方式研究中,实质上已经进入对生产批判的史前状态——这也是国民经济学家陷入二律背反的根源。但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家们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种错误在历史方法论领域就像他们抛弃了那个“原则高度”——关乎生产的起点、普遍性和本质规定性的最高原则一样。
从现代形而上学到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体系一直在强化着这种双重错误:卢卡奇的“可计算性”,就像海德格尔的“可订造性”一样,在现代经济生活中被不断重复和强化。我们看一看自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便可知道答案:虚拟金融产品正是建立在以数学概念、数学公式基础上,并经过精确的计算向人们展示未来可见的预期财富,人们对于这种建立在“可计算”基础上的投资,或直接说财富的预期也处于被强化状态,以至于在主权债务危机基础上发生了次贷危机。这里反映出来的本质问题便是财富的虚拟性、财富收入的预见性与其前提渐行渐远的危险境地。可见,“可计算性”之于生产的“史前状态”的破坏性如不被纠正,则实体生产或财富创造必将继续受到危害。当前发生的金融危机正是上述危险境地的现实表现。
当代西方主流经济学在“可计算”、“可订造”思想支配下,过多地使用并依赖数学公式、数学推演,以此让人们在纸面上看到预期收益继而引导人们投资或投机,这些是不是已经在现代经济生活中丢弃了他们几百年来的批判传统,即政治经济学批判传统?这个警告在琼·罗宾逊这位“古典经济学的最后传人”[36]那里早已发出:“任何一种经济体系都需要有一套准则和意识形态,以便证明经济体系的正确性,还要个人有努力贯彻落实这套准则的良心”[37]。但也正如本书的译者所言的那样,“数学和统计学将形而上学从经济学中清除得干干净净”[38]。反思与批判思想在经济学研究中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如果丢失了这种传统,就像在经济学发展中过度依赖数学从而丢失了经济学本身一样。
正是由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传统,才使得即便是国民经济学家也会发现自身体系之内的二律背反——苦恼于寻求不到产生原因及其解决路径,更使得西方经济活动每在危急时刻却能找到医治弊病的有效手段,诚如凯恩斯主义之于经济危机那样。但当代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却没有科学预测金融危机并寻求到有效解决的路径也是现实所在。这里涉及的是:即便是建立在虚拟资本基础上的融资、投资等生产的基本样式,依然本质地表现为资本原则对现代经济基本样式的控制力,或可直接说:虚拟资本及其手段越是翻新,越是证明资本原则对现代经济活动的控制要达到其所能够控制的最遥远的边缘。同时也更说明“可计算性”的应用被普遍化到现实生产的每一个角落,这无不有力地证明着资本原则的“在场性”——无论这一“原则高度”采取的是虚拟方式还是马克思批判理论语境中的实体样式。既然这一原则仍具有在场性,那么一种朝向现代生产普遍样式或原初起点的反思与批判更应具有其在场的必要性,毋宁说马克思批判理论具有必不可少的“在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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