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敏华
居酒屋“掬月”隐没在这个城市纵横交错的巷子里。
离我每天等车的巴士站不远。穿过马路,进入旁边的小巷里再拐两个弯,就看到了。
门口一根灯柱,顶上挑一茎孤零零的铁藤,悬着一盏磨砂玻璃罩的四四方方的门灯。窄窄的门面,上面照例挑着一幅窄窄的“暖帘”,半行半草的店名是古意盎然的书道。灯光从格子拉门上透出来,柔柔的是一份盼望与诱惑。
听到脚步声,半透明的门就拉开了,妈妈桑一哈腰:“欢迎光临!”眼波动处,如果是熟人,就换一种类似嗔怪的语气:“您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呀?”然后才笑着说好久不见,晚上好之类的话,一边接过客人的外套挂好。
居酒屋在日本很普遍。几乎随处可见。不管到了多么荒凉的地方,只要有一两个店家,就一定会有一家是居酒屋。它应该算是日本风格的小酒吧。
下班以后独自或者和同事一起,去洋溢着柔和光线的居酒屋,来杯小酒、吃个小菜,把酒言欢,谈笑间把一整天上班的紧绷情绪一股脑释放。这是大部分日本人持续不变的生活方式。
居酒屋的老板多为中年女性,她们几乎和来店里的每位顾客都很熟。年龄相当的,有时候会和他们调调情、说一些暧昧的话,更多的是给一些关心和倾听。对那些年轻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男孩子,妈妈桑更像一个和蔼可亲、关怀备至长辈。好多年轻人会把居酒屋的妈妈桑当成一个依赖的对象,把内心的苦闷和忧虑说给她们听。这也是很多日本人喜欢去居酒屋的一个原因,在这里暂时忘却工作和生活的压力。
“掬月”便是这样的一家居酒屋。
房间是一长条的,所以柜台虽是L字形的,但一边只是一块掀板供柜台里的人出入,给客人坐的只有另一边的七八个位子。柜台内除了酒具还放着许多杯盏器皿——不论客人喝什么酒,总要给他们先上一杯茶,煎茶或麦茶,那是要用深深的瓷盅;如果是冰乌龙,就用广口厚底的玻璃杯;还有冰夹、搅拌器等各种零碎物件,和一块雪白的抹布——每次洗都用漂白剂,还经常替换,在一片晶莹闪烁中倒也不碍眼。
客人对面是盖住整个墙面的大酒柜,里面放着几十瓶的酒,有外国的威士忌、白兰地,更多的是“吟酿”“泽之鹤”“松竹梅”“大关”之类的日本酒。有些是没有开封的,有些已经喝了一半,写着“佐藤”“坂本”之类的人名。
“掬月”的妈妈桑是藤原檩子。
40多岁,精致的妆容,素雅的和服,再忙再累也保持着温婉的举止优雅的风度。好多次,坐在一旁独自喝酒的我,被她在繁忙之中依然从容淡定的状态所吸引。想,这样的一个女人,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啊。
空下来的时候,独自一人靠在柜台的一边若有所思的檩子,脸上会透出一丝淡淡的忧郁一份隐隐的沧桑。透过那沧桑和忧郁,能看到那穿过岁月而留下来的年轻时代的美丽。
第一次去“掬月”是一个雨天。加班加到很迟了,松永姐姐送我,在巴士站等回家的车。突然而来的暴雨,让我们无处可躲。松永说,去“掬月”吧,就在旁边。檩子是松永姐姐的中学同学,多年的好友。一样的单身女人。
那天酒吧里有很多人。我和松永只能在吧台边那高高的转椅上坐下来。
看见办公室隔壁机关的那个事务局长喝醉了,拉住檩子的手不放,头埋在檩子的怀里“呜呜”哭着。檩子用干净的毛巾给他擦眼泪,柔声地劝着,不哭,不哭哦。我给你做碗乌冬面吃,好吗?
安顿完了,跑过来歉意地对松永笑笑,马上给我们调了两杯威士忌兑乌龙茶加冰块。广口的玻璃杯里是晶莹的冰块和咖啡色的乌龙茶,喝一口,凉凉的,口感很好。还没来得及说上话,看见旁边的小伙子已经喝得脸色发白,赶紧抢下了他的酒瓶,说,你不能再喝了,换杯热茶吧。一转眼,就是一杯热的麦香茶端上来了。
看着忙忙碌碌的她,我好生羡慕。对松永说,她这里好热闹。她好充实哦。
松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突然又冒出一句,你知道她内心的寂寞吗?
出来时,檩子送到门口。没有像送别人那样的巧笑倩兮,淡淡的,默默的。到了门外,拉上移门,一切笑闹都隔断在里面那小小的空间。
她对松永说,我想卖了酒店。
松永说,卖了吧。回老家去。不要再等了,你等不到的。
走远了,我回过头去,看见灯光下的檩子,月白色的和服裹着她瘦瘦的身体,显得那么柔弱。突然觉得,这样一个经营着居酒屋的美丽女人,她的背后一定有着无法和人言说的故事。
后来常去“掬月”。一个人。
累了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高兴的时候,都会去。
通常是要一杯威士忌兑乌龙茶加冰块,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看檩子里里外外地招呼着,动作很快却又绝对不会忙乱。
不忙的时候,檩子也会一起坐下来喝一杯,聊聊天。聊一些女人的话题,服装啦,化妆品啦,等等。
喜欢她的优雅,喜欢她漂亮的和服,但不会想要去了解她背后的故事。
有时候,松永也去。三个人,说一些笑话。单身女人的笑话,一点也不比男人们的素。
又是一个雨夜。冬日的细雨,清冷凄切。寒气直往骨髓里钻。出差回来的松永疲惫不堪,神态很是落寞。她让我一起去“掬月”坐坐。
那天的生意出奇地清冷。几乎没有人。只有两个男人在屋子的一角喝着酒低声地交谈着。我们落座后不久,那两个人也走了。
只剩下我们三人。
没有了往日热闹背景的烘托,突然觉得小小的酒吧竟是那么寂静。像黑夜里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小船,孤独无助。莫名的伤感像潮水般的侵袭过来,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屋子。
谁也不说话。松永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喝她的威士忌兑乌龙。檩子坐在对面,一手托着腮,没有目标地看着前方,茫然的目光似是飘游到了另一个时空。而我,突然之间被一种无法言说的乡愁袭倒。离家半年多了,是那么的想念家人、想念故乡的朋友们。
突然,檩子说,我们温一壶清酒喝吧。
温热的清酒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喝完了一壶,又是一壶。不知道喝了多少。眼神有些迷离的檩子端起酒杯对松永说说,他会来看我吗?二十年前,也是下雨的日子,他走了。松永按住她的酒杯,说,不要喝了。醉死了,他也不会回来看你的。
眼泪就这样缓缓地沿着檩子的脸颊往下淌,她哀怨的声音细若游丝在空中无力地飘荡,二十年了,他一趟都没来过。只是来看看我,他也做不到啊。真的就能够忘记得那么彻底吗?
那个晚上,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檩子的故事有了一个轮廓。
等了二十年的这个男人,是檩子初恋的情人。一个富家子弟,在可以视财产如鸿毛的血气方刚的年龄,在爱情的召唤下,不顾家庭的反对,和檩子同居了。7个月后,在家族给出的种种理由中,爱情的色彩似乎变得暗淡了。权衡利弊,财产、名誉、身份、地位在天平的一端沉了下去。
他放弃了爱情。回去接受家里的安排,娶了一个有生意上往来的富家女儿。
他给檩子买下了这个酒吧,以维持生计。
二十年过去了,同在一个城市生活,檩子经常可以听到有关他的消息。结婚、育女、生意的发展,到后来的当选县议员。一步一步,和檩子的距离在无限地延长。
同在一个城市,檩子也从来没有碰到过他。他似乎是刻意绕开了一切会和檩子碰头的场合。对于男人来说,爱情只是生命的点缀。可有可无。
而女人,爱情是她们生命的全部。于是,檩子,可以在长长的二十年的岁月里无望地等待着。守候着。守着如黑夜里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般的“掬月”,以为哪一天那曾经深爱过的人,在欣赏完世界的美丽与辉煌,倦了,累了的时候,还会从心中的某个角落,拾起一起欢愉、悲伤过的她。拾起那个分手时的雨夜。拾起那份早已随落叶飘远的情怀。
最后一次去“掬月”是回国之前。
归国前的准备很多,日程很紧。却终是放不下檩子和她的“掬月”。无论如何也是要抽时间过去,和檩子告个别。
居酒屋依然热热闹闹。檩子依然是忙忙碌碌。仍然是精致的妆容,温婉的语调。我看着檩子,扑面而来的却只是落寞、无助。她的灵魂不在这小酒吧里。在屋外的小巷里、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凄然而立。
离开那个城市好久好久了。不时地会想起“掬月”。想起檩子。想起“掬月”门口那盏在无边的黑暗烘托中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孤灯。
责任编辑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