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寐

2014-03-31 00:32修白
十月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妇人孩子

修白

下半夜,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这个时候的突然来电,在这样一座南方古城的普通家庭中多不是好事。被子里的男人神经质地伸出手,一把抓起话筒。床的另一头,女人也被惊醒。却慵懒地躺在电热毯上,纹丝不动,似乎没有醒来的样子。男人说了一句,马上来。挂了电话,黑暗中,摸索着衣服。棉袄容易穿,裤子却难于分清正反。慌乱中,听到皮带头碰到木质床头柜的声音。女人说,开灯,看见光线穿,什么事情?男人说,我妈昏迷。女人猜到八九分,叮嘱,开车不要闯红灯,心里再急也要注意安全。

女人翻过身,继续睡,再也没有睡着。她担心男人在慌乱中出错,男人有的时候比孩子更脆弱。天渐渐亮起来。女人赶到婆家的时候,丈夫给她开门。婆婆的几个儿子都到齐了,他们悲恸,情绪不稳,在客厅里等她。面对久病的母亲突然亡故,虽然都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们依然悲戚,不知道如何是好。寿衣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在楼下的门面房。他们趁母亲的身体尚有余温的时候,给她洗了脸,抹了香,换好了缎面的寿衣。为了使母亲的脸色好看一些,他们手忙脚乱地给她搽了粉霜和润唇膏。下一步该怎么办?人在突发事件的面前总是无所适从,巨大的悲恸往往使人迷失方向。

天已经透亮,他们在期待什么,也在拒绝什么。感情是心灵的明灯,也是行动的绊脚石。兄弟几个对母亲感情深厚,在永恒的分离面前显得无所适从。这户人家一直把媳妇可染当成是外人,既然是外人,自然是冷静的。没有情感介入的事务处理起来就像正常轨道上运行的列车。她的理性告诉他们,如果按照他们的意图,一切从简的话,要给殡葬管理处打电话,叫他们来车,先把人拉走。

有人敲门,一高一矮,两个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进来。显然,他们手里的担架和职业素养,证明他们是来搬运死者的。矮个子的男人让长子填写一份死亡报告书,长子拿着笔,目光空洞,不知道如何落笔。担架工的手指在表格上指引他填写,他却无从下笔,目光迷离,不知道写什么。问他和死者的关系,他一脸茫然,沉思一会,突然说,孙子。这份简单的表格,最终由可染接过笔仔细填写,签了丈夫的名字,递给担架工。

担架工把死者抬上担架,准备出门的时候。长子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母亲房间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竭力塞给担架工。担架工婉言拒绝。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给老人送终的事情。可染问担架工下面的程序,并一一记录在纸上。她相信他们,并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她去社区开具死亡证明书。社区和殡葬管理处联系,确认可染的陈述,才能出具证明。对方却说没有来过该社区搬运死者。可染听了,心里忽然凄惶。

惯常说来,没有人会来社区开长辈的死亡玩笑。虽然没有得到殡葬管理处的认可,社区还是给焦虑的可染出具了死亡证明。死者为大,可染体会到社区工作人员对她的关照。人在出门办事的时候,往往会受到莫名的羁绊和刁难。而人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牵绊他,阻止他。人们对于离开自己世界的死人完全丧失了羁绊的兴趣,潜意识里甚至有一股假装是悲伤的欢天喜地。一旦他离开了活人的世界,他就不再是活人关注的对象,他在人世间的一切手续,办理起来都异常顺利。

下一步是去社区医院出具医学死亡证明。可染一边往社区医院疾走,一边和殡葬管理处联系。人生总是面临没有经验的失误。可染检讨自己,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城区和郊区分别有几家火葬场,对尸体遗失事件,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已经汇报到上级,领导很是重视,安排具体工作人员四处排查。他们对可染的问询极其有分寸和耐心。他们问她,上门来的搬运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长相,程序,填写什么样的表格,有否收费,开什么样的车子来,死者装在车子的什么位置,等等。像警察办案一般,注重可染提供的任何细节。

社区医生出具死亡证明书的时候,不断询问死者的一些具体隋况,可染和死者的关系,死者年龄,性别,生前有否住院,得过哪些疾病以及死者的职业等细节。医生对可染一边打电话,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很是不解。那么多病人排在她后面,等着医生看病,可她却一直在打电话。医生问她一句话,要等很长时间她才回答一句。她的心不在焉,使得医生无法填写死亡证明书的内容。等待看病的老人们有一些不耐烦,他们围在医生左右两边,有些焦虑。医生看出来了,医生说,你不能等一会再打电话吗?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多大的事情,问你情况,你电话打个不停,我怎么给你出具医学死亡证明书?

银行规定,如果没有本人身份证,他人就无法代领本人存款。所以,他们必须在户口注销前取出母亲的存款。产权房过户也一样麻烦,需要按房屋总价值的比例缴纳公证费才能办理。鉴于制度的种种制约,他们兄弟几个,一个拿着母亲的身份证去银行取款。一个去买墓地。一个去房地产交易市场办理产权房过户。只有可染这个外人在处理后事。

她不敢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在她自己还弄不明白真相的时候。这个不祥的消息显然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忙中出乱。她打算一个人追踪到底。她去派出所报案,同时出具社区医院的死亡证明书。

可染陈述的时间段里,殡葬管理处排查了全市所有的火葬场,没有找到死者,甚至连发车记录都没有。而可染打过去的电话,却被警察证实是殡葬管理处的电话。

警察已经介入。这个城市过去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案例。可染在警察行动之前赶到了殡仪馆。殡仪馆不像她小时候去过的那么可怕,有点像现在人们经常驻足的宾馆楼台。她去各个部门缴费和选购棺木,盒子,花篮。跟往常出门办事一样从容,只是尽量考虑到丈夫的喜好,她在潜意识里讨好他,想把事情办得更符合他的心意。确定明天火化的时间,遗体告别厅以及其他事项。显然,殡仪馆按正常情况处理,对所有事项极尽周到。这使可染不再惶恐。

忙完一切手续,可染回到婆家的时候,兄弟三个已经陆续回来。可染把相关证件给他们。他们没有想到,她那么快就办理好了一切火化手续,心里有些安慰。丈夫对可染说,你跑了一上午,一定很累,先回家休息。回头,他们还要处理一些其他的事情。

可染知道,她是外人。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去哪里呢?她并不想回家。这里的居民认为去过火葬场或是墓地的人,要先去大型百货公司或商场闲逛一下,冲冲身上的晦气,不然把那些地方的鬼魂带回家不吉利。

可染眼睛睁开来的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在她心里似乎经历了那么长久,她在担心着那具尸体的下落。她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东看看,西望望,活人的世界一切如常。而她的这一天却是这样的不平常,有谁知道呢?

她想去路边那家奢华的饭店坐下来,从先前的路径中转个弯。奢华能抚去人心头的凋零。像那些游客,轻松地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点几个特色小菜,安然地等待服务员端过来。饭店是熟悉的,热闹的。食客却是陌生的,进进出出,像忙碌的蜘蛛在编结一张陌生的网。她唯恐落在那陌生的网里,益发的孤单,无助。

忽然就失去了在这家饭店吃饭的兴趣,站起来,溜出门外。

街道两边,一家家店铺,生意兴隆,店主们忙着销售自己的货物。人们用货币换取自己需要的物品。可染看着这司空见惯的场景,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街边有卖小吃的,鸭血粉丝,臭豆腐干。嘈杂的人群,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来赶集的人。

现在,她想安静地坐在插有玫瑰的卡式包间。对,一定要有玫瑰。她在公交站台溜达,茫然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从面前驶过,人们上车,下车。年轻人动作敏捷,老人们动作迟缓。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而她,奔波了一个上午之后,在突如其来的惯性驱使下,突然失去了下一个目的地,显得无所适从。

清冽的冷风刮来。可染的腰椎剧烈地疼痛。想起昨天和医生的约定,下午要去理疗。这是一个好去处,温暖,放松,艾叶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打定主意,去理疗科。自从国产牛奶查出三聚氰胺之后,可染只是偶然喝奶,缺钙很正常,拍片显示,骨质疏松,腰椎退变伴L5-SI椎间隙狭窄。

寒风凛冽,可染想尽快进入室内御寒。她看见医院大楼矗立在树林中。想抄近路,她熟悉这里的环境,绕过科学宫。从科学宫的停车场钻进去,在金川河边的草地风光带,有一条小路,她试着走了过去。已经绕到医院主楼的后楼,后楼的围墙有扇小门,可染从小门走了进去。心里企盼,不要走回头路,疾走,看见救护车的驾驶员在冲洗汽车。绕到大门正厅,终于看到休息厅的几排椅子。前后无人,坐下来,可染才发现,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医生们刚刚结束忙碌的半天。

医院下午两点上班。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度过?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发呆?这里不是发呆的地方。医院附近有什么熟悉的朋友,这个时候过去坐一坐,说一些话,时间会很快打发过去。有的时候,人们盼望时间走慢一些,有的时候,却要找件差事,让时间走得快些。这样想的时候,可染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走的捷径,是紧挨太平间的小门,心里恍然,人生如果没有过程,岂不是最快的捷径。早年,婆婆弄丢了她的孩子。如今,她又弄丢了婆婆的尸体。生命原来是由丢失与分离组成的一串念珠。

一个老妇人在椅子前面无聊地踱步,她走到可染身边,弯腰搭讪,问她几点?可染告诉她才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医院才门诊。老妇人挨着可染隔了一把椅子坐下,身体朝她倾斜,问她看什么病。可染说腰疼,来理疗。老妇人轻松起来,从塑料袋里抖出两块小酥烧饼和一杯茶水。显然,她没有吃午饭,这两块小酥烧饼是这个老妇人的午餐。可染心生怜悯,问她来看什么病。

老妇人愣住了,沉默一会,突兀地说,我孤独。孤独,这两个字是从喉管迸发出来的,憋了气,有些跑调,音质尖锐,抽搐,神经质般颤抖。老妇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倏然间恢复平静。来开点药,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可染心里一惊,关切地问,住在哪里?住在江宁。这么大年纪,该叫你孩子来帮你开药。

我自己住在江宁小女儿的房子。两个女儿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上海路。一个住在莫干路。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女儿教书。小女儿是会计。我是当老师的,跟她们住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

可染发现,这是一个健谈的老人。现在,她们有的是时间,她从容地找了个话题,慢悠悠地问她,人老了要有三件宝:老保,老伴,老朋友。你呢?老妇人说,老伴过世的早,刚解放的时候,政府号召交枪,他把珍藏的手枪交了上去。交枪过后,政府又要交代枪的来历,这一交代,麻烦就大了。枪是一个国民党特务头子临走的时候,送给他留做纪念的。想不到,一把枪,害他成了敌特分子。

可染叹了口气,那个时候的人真老实,现在的人不会老实交代,早把枪丢到河里去了。老妇人笑日,是啊,现在谁会交代。老朋友也没有,我的性格就是不愿意去主动找人,所以,一个人闷在家里,闷出病来。

可染的手机来电,是警察。她站起来,走到大门口接电话。警察告诉她尸体还没有找到,问一些接运尸体的细节。接完电话,可染回到座位对老妇人说,等待人家来找你,内心孤傲。

这一点,我倒没有,我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我的性格是凡事皆需隐忍。我的两个女儿和我相反,她们像父亲,性格刚烈,叛逆。可染笑了,那是你的修养和素质,骨子里,可染停顿了一下,她忽然不想再说下去。那些骨子里影响了老人性格的事件,就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历次政治运动。多数知识分子总是在这样的运动中把自己无限缩小,在运动的紧要关头,恨不能隐身。

可染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一个人偷偷地躲藏进学校废弃的古井中,再也没有出来。可染理解老妇人的老死不与他人往来的哲学。

老妇人笑起来,温和地说,我的母亲是英国教会学校毕业的。父亲是中央医院的院长,从小家境比较好。可染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老妇人接着说,我的伯父是教育委员会的长官,祖父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绅士。老妇人陷入回忆,那些庞大的社会关系在可染听来,陌生又遥远。

可染注意到老妇人丰颐妙目,年轻的时候,这张面孔会是异常迷人。所以,你从娘胎里带来的优越感指引了你的内心。你要从骨子里认为,所有的人,贩夫走卒,升斗小民,和你一样,都是平等的。

早上,那个搬运尸体的男人冻得通红的手指,曾经触碰到可染的指头,在引导她填表的时候。那个瞬间,她心里咯噔一跳,就像一个男人的指头碰到她的指头一样,很快,回到释然。现在,她看看自己的手指,觉得有些陌生。她如果告诉她自己早上的经历,自己的婆婆也和老妇人同样的年纪,她会忌讳吗?至少,她不会这样从容地和她说话。

老年人惧怕谈论死亡,死亡离他们太近,谈论会带来不吉利的兆头。年轻人不屑谈论死亡,那是离他们还很遥远的事情,远得像似不可能发生一样。死亡,对很多人来说,是那么陌生和恐惧。

早上,殡葬管理处的人刚运走死者,对门的基督徒就过来敲门,安慰兄弟几个。她说死了的人,只是暂时地离开我们,终有一天,会是永恒的相聚,我们大家在天堂里还会碰面。

老妇人问可染的年纪,可染和她的大女儿一般大。老妇人说,我不愿意和女儿住在一起,我们有代沟,无法沟通,我们对待事物的处理方法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我女儿说,母亲五十岁的时候,就无法改变了,何况现在已经七十五岁。可染叫老妇人举个简单的事例,她想知道她们母女分歧的原因在哪里。她对她们的分歧产生了好奇。一种把触角伸进他人家庭窥视一下的好奇心促使她要评判一下分歧的焦点。这两个女人在各自家庭分别扮演母亲和女儿的角色,现在,她们知道彼此的角色,心里却没有任何的芥蒂。

可染的背后,有一个假寐的男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坐到她们背后,这么冷的天气,医院已经关了大厅的空调。他一个中午都没有变化一下姿势,不可能睡着。

她想对老妇人说点什么,这个假寐的人的存在阻止了她。他离她们太近了,他的头已经枕到了她大衣的帽子上,她们说话的声音再小,也不可避免地被他全部听见。除非他是聋子,她倒不希望他是聋子。如果,担心一个陌生人听到自己的谈话就指望他是聋子,这是对可染的讽刺。

她还是强烈地想对老妇人说点什么,以示对她的信任。说什么好呢?也许背后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思听别人说话。这样自我宽慰之后,可染说,就在今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的婆婆去世了。我去给她送终。而我的女儿却在一岁多刚会走路的时候,被她丢在大街上。之前,她劝过我多次,要我把孩子送人,再生一个男孩,下家已经找好了。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她送过我《圣经》,跟我说耶和华的故事,多次找我要过孩子。我什么都能给她,就是孩子不能给。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生活在孩子丢失的那个时间里。我在那个时间里哭泣和寻找契机,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该是十四周岁了。可染两眼失神,忽然像个抽筋的病人一样,瘫在椅子里。她觉得自己很轻,很虚无,灵魂飘在天上,俯视着地面上自己的躯壳。

老妇人拿出纸巾,递给她,说,再生一个,你还那么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来。

我无法和他再生一个孩子。他对他母亲丢失我们的孩子,没有一点异议,甚至说他理解母亲的苦心,母亲只是想要一个孙子,哪家的老人不想要一个孙子?!

那天上午,婆婆带孩子去买米,买完米,孩子就不见了。晚上,我们下班回家,不见了孩子,问她,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我们都有手机,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们,连找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太狠心了,一定是故意的。他把我拽到房间里说,我妈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她怕你生气。她绝对不会故意弄丢孩子。

我回忆那一天,孩子丢失的时刻,我正在办公室和同事聊天,给她编织毛线帽。我不晓得出去找她,真是该死,我打自己,拽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都拽成光头了。我用刀剁过自己的手指,发誓再也不编织毛线。只有自残的痛楚,才能分散我对她的强烈思念,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没有过多久,他听从母亲的意愿,去派出所注销了女儿的户口。

注销户口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情。注销就表示人不在了。我存在一天,孩子就存在一天,她和我同在,一定是这样。我去派出所争辩,哭晕了过去。女警察劝我,安慰我,说,你婆婆不是故意弄丢的,她只是不敢告诉你,怕你急,哪家老人会这么对待孙女。

老妇人说,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趁现在自己还能生,年龄再大一点,就生不出来了。可染说,是的,真是两难,哪有心思。老妇人低声对着可染耳语,换个男人生一个呢?可染说,也想过,只是放不下丢失的那个孩子,如果生了下一个孩子,就没有心力去寻找丢失的女儿了。况且,家也散了,如果孩子回来,她怎么找到我们?我想给她保留原来的家,原来的街巷,原来的世俗场景。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幼儿园,学校。全国各地的城镇,乡村去得少,估计乡下的人不愿意要女孩。

最担心的就是被坏人拐走,挖走她的角膜,简直不敢想。早些年,深圳的街头,有一些烧伤的孩子乞讨,头上只有几个孔,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脸,哪里是后脑勺,据说是坏人故意把拐来的孩子烧伤做道具的。

我听后,心里难过,一个人跑到深圳,天天在街上游荡,看到这样的孩子,就去搭讪,想方设法摸清孩子身上的特征。我跟孩子说话,孩子嘴部只有一个小孔,发不出声音,连饭都吃不了。无法知道他是欢乐还是悲伤,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个蒙面的道具,太可怜。

一次,我掀开那个孩子的衣服,想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抱孩子的女人不给我掀,她很警觉。我给她钱,她也不肯。我请她带孩子去饭店吃饭,她不去,赶我走,骂我是神经病。更激起我的怀疑。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我一把抢过孩子,往派出所跑。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好几个人,他们追上来,抢走孩子,打我,把我摔倒在地,踢我,踩我,抢走了我的挎包和照相机。直到警察出现,他们才四散无影。

我的食指就是那次被打断的,现在还不能活动。可染伸出指头,自己摸了一下,给老妇人看。老妇人叹气,同情地说,我的直觉是她在上学,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不幸。你千万不要这样想,钻牛角尖。那些孩子毕竟是少数。也许,你的婆婆偷偷送给了别人。孩子过得很安逸,唉,可惜,她再也不能告诉你真相了。

再说,人的前世和今生一定是有关联的。如果今生做尽坏事的人,来生命运会苦,反之也是。所以,你的孩子不会是那样逼仄的命运,她是你的基因遗传下来的,基因是一个人最大的因,这样的因会有善果的。

老妇人说的有道理,可染顿觉安慰。她说,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再对世人抱有幻想,只有佛能帮我摆渡,不然,我一天都熬不过去。

你相信孩子在上学吗?老妇人问。可染想了想,相信。那好,以后,我陪你去找。教育系统,我还是比较熟悉。先去中学,她该上初中了,找初中的女生。她有什么典型的特征吗?有,可染告诉了老妇人,叫她留心。老妇人心里咯噔一跳,她说,也许,佛会指引你,找到她,一定会。老妇人说得很肯定,就像那天,佛指引我,找到新校长。

电话突然响起。可染环顾左右,那个陌生人还靠在她背后的椅子上打盹。不知道他的年龄,性别,身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打盹还是在偷听她们的对话。可染对这个陌生人有一丝戒心,潜意识里反省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警察告诉她,死者已经找到。在她早上去过的殡仪馆。可染质疑,为什么早上去没有,现在,突然找到?警察说,你讲是八点多来车拖走的,其实,是七点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换了两个班次,白班的所有记录确实没有,夜班查到的。

老妇人沉溺在往昔中。她没有注意到可染电话的内容。也没有注意到可染背后的陌生人。可染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看他是在偷听还是真的打盹,谁知道呢?几次回头观察,他都没有动一下姿势,他到底是什么人?

挂号处的灯亮起来,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工作人员,她们已经陆续上班,坐在了窗口。窗口的外面,也陆续排起了队伍。老妇人把手里的零钱倒在病历上数。该到排队挂号的窗口去等待了,不然,来这么早,排到后面,要等到天黑才能看上病。

可染催促老妇人去排队。老妇人站起来,弯着腰,讪讪地看着可染说,我们素昧平生,却说了这么多。可染笑笑,是啊,说了这么多,心里都不想走,还想再说下去。已经有人挂好了号,往楼上的诊室去。

老妇人依然弯着腰,再次说,我们素昧平生,却说了那么多。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可染催促,去吧,已经开始挂号了。

可染站起来,往步行电梯走去。她大步踏上电梯,电梯很快上到二楼的一半。她突然回头,心里有些想冲下去找老妇人的冲动,目光在挂号处排队的人群里搜寻她的身影。可是,那些排队的背影几乎都是灰黑色的,老妇人隐身在那些模糊的人群里,无法辨别。

电梯很快上到二楼,转个弯,就是理疗室。可染掀开层层冬衣,趴在床上。竹筒子做成的火罐,被医生熟稔地送了火苗进去,“啪”的一声,扣在可染的腰部。火苗在罐子里突然变成黑色的未知。可染在心里猜度它的热灼,感到皮肉被火舌吸紧。

空气中,草药的香雾缭绕,模糊了理疗室陈旧的灯光。草药的气息在四处游走,钻进可染背后的几只火罐。可染撑起身体找医生,回过头,却看见那个假寐的男人还在假寐。

责任编辑 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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