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耶路撒冷

2014-03-31 06:40刘立云
十月 2014年2期
关键词:佩雷斯刺客子弹

刘立云

在国王广场回望伊扎克·拉宾

我必须让三颗子弹缓慢飞行以保持我的叙述

虽然防弹车门已经打开

虽然他与他的坐驾

他与站在过街天桥下的那个刺客

呈三角形,都只剩下一点五米的距离

“让太阳升起!”他是踏着祈祷的歌声

向我这边走来的。整个特拉维夫

也可以说整个以色列

整个世界,都在这歌声里和人们秉持的烛光中

起伏和荡漾;崇敬的目光藤蔓般

爬上了他的鼻梁,他的颅顶

这让他沉醉,果真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当然,也有些困倦,有些疲惫

仿佛内脏早被掏空了,沉沉挪动的两腿

步履维艰,深陷在山呼海啸之中

但是,他知道,他知道

这是胸膛敞开之后的困倦和疲惫

是刚跑完一个马拉松,紧接着又接受

加冕和赞美的,困倦和疲惫

——胜利的愉悦油然而生——

他亲密的盟友佩雷斯甚至觉得言犹未尽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但是,少了点什么呢?一个插曲?一些

可供未来活色生香的细节?

因而佩雷斯说:伊扎克,在这个大会上

你不是说有人行刺吗?那么刺客呢?

我真想象不出在这样的人群中

这样的歌声和烛光中,谁会向你开枪……

正是这样。他从容、自信、笑容可掬

在簇拥人群自动分开的小道上

缓步而行。这个七十五岁的老人

在这个狂热的夜晚,无疑于

亚伯拉罕再世

——他一再说到了苦难这个词

和平这个词。这是他在爆炸的火光中

在仇杀的血泊里,反复擦洗过的两件武器

今天他再次把它们搬出来

把这两个词、两件武器搬出来

融进他的演说。他青筋暴起,踌躇满志

激情飞扬,额头上沁满细密的汗水

那情景就像竞选中的聂鲁达

在他的祖国智利,在万人空巷的圣地亚哥

大声地朗诵诗歌——

“战争和恐怖使我们伤痕累累,

几万名示威者的喊叫,远不如战死者母亲的

一滴泪,给我带来震撼……”

“让太阳升起!让清晨充满光明!

最圣洁的祈祷也无法使他们复生。

生命之火被熄灭的人,血肉之躯被埋入黄土的人

悲痛的泪水无法将他们唤醒。”

将军。农艺师。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在加利福尼亚纯净的天空下

钻研过喷灌。之后在戈兰高地,在西奈半岛

迎着血雨腥风,他把手一次次挥起来

坚定而冷酷地挥起来

公认的结论是:他这只手是铁做的

是榴弹和履带的加长部分,是雨季到来时

无数坟堆上疯狂生长的青草

然而,他老了,他现在儿孙绕膝

他现在成了这个国度的总理、衣食父母

未战死者母亲的厚望;成了孩子们昂起头

踮起脚跟,用露珠和奶油的声音

一声声喊“爷爷”的人

因此你要相信他的心裂开了,软了

他是真心想洗干净这只手

真心想治理在沙漠中肆虐的这个国家的干旱

真心想带领曾跟随他冲锋陷阵的那支

虎狼之师、虎贲之旅,那些勇敢的

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把刀剑打造成犁铧”

真心想回归他钟情的田野,去种植

小麦、大豆、玉米、胡椒

种植让他的人民骄傲的,用两根手指轻轻

一捏,就能滴出油来的橄榄

或者,打开沙砾中的泉眼,让它们喷洒、喷洒……

给那片狭窄的满是战争灰烬的天空

洗心革面,痛快淋漓地下一场场及时雨

“让太阳升起!让清晨充满光明!

无论什么人,无论是胜利的欢乐

还是光荣的赞歌,都不能使他们从黑暗的深渊中

回到世上,与我们重逢。”

但就在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响了

在我现在站立的过街天桥下

在他离他的防弹车

离隐身的刺客,只有一点五米距离的位置

枪声响了。那个刺客藏在这里守株待兔

他沉着冷静,从容不迫,清晰地

数着他走近的步子,又数着枪膛里的

子弹,一次次扣动了扳机

嗖!嗖!嗖!三颗飞出枪膛的子弹就像

三只蝙蝠,三只振翅飞翔的黑蝙蝠

起飞即是降落,而且准确找到了

栖身的洞穴。又像三艘穿越风暴的帆船

拖着三张被风暴撕烂的帆

历尽劫波,终于抵达期望的港口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但发不出声音

所有的人,包括他身边的保安

包括佩雷斯,也包括他

自己,都感到这不过是一个梦,一个

他们曾反复做过又反复被惊醒的梦

而当他下意识地抱紧急剧下坠的圆滚滚的肚子

当他的血像他迷恋的喷灌那样

喷出来,再喷出来

就连站在对面的刺客也惊呆了:

他说:“不,没事的,你别吓唬我啊

你不会死,这不是真子弹……”

他惊愕地看着站在过街天桥下的那个人

惊愕地看着向他射击的刺客

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他想问佩雷斯:他在说什么?

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他正在一片沼泽地里

下沉,下沉;而佩雷斯正在上升,上升

他感到他想拔但却拔不出来的

两条腿,在颤抖,在摇晃,也在融化

犹如阳光照射下的一堆雪

他感到胸膛里翻江倒海,好像跑进去一个顽童

并在那儿攀爬、撕扯、蹦跳、踩踏

把他可怜的肺,可怜的肝

可怜的脾,他亲爱的五脏六腑

掀翻在地,犹如风暴和冰雹打落一片花朵

他甚至看清了那个人,那个刺客

脸上的轮廓,他年轻又漂亮,但在他眼睛里漂浮的

那种惊悸和恐慌,那种地中海独有的

蓝,是这样的熟悉,这样的

令人垂怜。他甚至想往前走几步,再走几步

把他搂在怀里,亲切地叫他一声“儿子”

啊!啊!在这悲伤的时刻

哀恸的时刻,他甚至感到了这是一种解脱

一种光荣,一种他本该得到的

功德圆满的奖赏。他在心里说:好小子

你够大胆也够凶狠啊

像我一样不做不休,老谋深算

在三颗子弹中,加入了一颗达姆弹……

“所以,请唱一首和平之歌吧,

不要小声地祈求神灵!”

山顶上的灯光

汽车拿出最后的吼声在狠狠地爬坡

山顶上灯火烂漫

几扇暗着的窗户里有一只只手探出来

在摘天上亮得最低的星星

身后的黑和寂静应声落地,如同

曲终人散,大幕在瞬间关闭

我们刚经过的平原和平原上大面积种植的

庄稼、果树,和按照某种意志

朝天空喷洒的雨雾

忽然都藏在那片寂静的黑里

人和房屋,就像狼群那样被赶走了

仿佛土地里住着神,住着他们饱受惊扰的

祖先,只供万物生长

仿佛唯有堆满石头的山顶,才适合

栖居,适合繁衍;仿佛世外的一群植物

在岩缝里扎根,喝天上的露水

也不惧战争!不惧怕踩着刀丛生息

为了这片土地,他们战斗

他们枕戈待旦

不惜把身体里的血洒得一滴不剩

为一面墙而作

没有哪座城市比这座城市的人

哭得更多了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他们曾

四处飘散,把脖子伸出去任人用自己的

血和颈椎骨,磨刀

如同引颈就戮的一片森林

回归的路是那么漫长,而那道门

却那么矮,那么窄

只允许一声叹息通过,一个梦魇通过

墙上的一条条缝,早被失散后

长满青苔,而后再一一拾拣回来的

名字和祈祷,塞满了

有如坟墓上细细碎碎开出的白花

嘘!别走近他们,别打搅他们

让他们哭,让他们哭!

让他们从此长出石头的心脏

去年在耶路撒冷

神秘的光从圣殿山上反射过来

像地中海蓝成天堂的海水

越过堤坝,淹没了时间、空间、各自的肤色

坐在圣墓教堂门前倾斜的台阶上

一群诗人——我们从中国来

从巴勒斯坦来,从约旦和黎巴嫩来

从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来

也有从正在打仗的

叙利亚来。语言如此疲惫和荒凉

我们改用手势交流,小心绕过

民族的栅栏,和潮涌人群中戒备森严

一个个手持冲锋枪,目光

如鹰隼的,以色列矮个子士兵

多么简约的一群人,在语词中飞翔

我们孤独、清冷,羽冠凌乱

手无缚鸡之力

但思想雪白,心灵纯洁

眼睛里长满莎草、桑叶和莲花

感谢苍天,感谢海法大学胸襟宽阔的

赛义姆教授,他用诗歌

把我们抱紧,把密不可分却恩怨未了的

犹太人和阿拉伯人

抱紧。所幸没有人怀疑我们身怀匕首

和炸弹,这让我们欣慰

否极泰来,仿佛得到了神的赦免

那时,我正与长满络腮胡的哈耶克聊天

他来自伊士坦布尔,愤世嫉俗

中东啊中东,他说,盛产石油

也盛产仇恨,“刀扎进肉里刀也是疼的”

就是这样。去年在耶路撒冷,我承认

我只是那里的过客;我承认

我剥开的,仅仅是一头洋葱的

外衣,怎么也看不见它的心脏

但我记住了此刻深陷在灼烫炮火中的那位

叙利亚兄弟,记住了他眼里的恐惧

和忧伤。我知道他不叫逊尼、什叶、阿拉维

也不叫德鲁兹,而是叫大马士革

叫黎巴嫩,叫沙漠中苦难的阿拉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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